章節字數:4515 更新時間:08-08-30 15:00
第十二章長亭卻趁落潮行
關西街頭肅穆凝重,如此全民嚴整待發,倒失了旅遊的興致。我不禁又開始思念王城的繁華,江南的水汽氤氳,街道上時而路過的馬車發出的悅耳叮當聲響,晴空中時卷時舒的遊雲,塘中方才露出尖尖角的荷花,那一顆顆露珠緩緩滑落,晶瑩剔透,直教人想要采摘。
有時甚至能回想起那龍平客棧的小酒,帶著淡淡的梨花香氣。雖已走遠,江南的景象,卻從不曾遠去。那龍平客棧的小吃也甚是有味:玉樓包子,曹婆婆肉餅,張家乳……樣樣爽口,餘味不絕。而關西卻與我等平素所食相去不遠,烈酒羊奶烤肉,全不似柳絮飄香的江南。
似乎,記憶裏,水草輕舟上,總有那麼一個人。
明明不願去想,卻依舊忍不住想起。
酒氣迷蒙了雙眼,我甩了甩頭。暖風中,輕袖薄衫,伏於馬上。遠處,依稀有江火流螢,明滅不定。這是江南還是關西,我忽然,辨不清了。
罷了,父主定然會攻昆侖,而我身為大崇官,身為狼牙公主,又怎能有太多的思念。
隻是母親,若她知曉我與父主將攻打昆侖,她可否接受得了?
嗬,不去想吧,她總歸在狼牙也生活了十八年,或許已漸漸接受了狼牙的一點一滴。
從懷中掏出布帛,隨意以樹枝挑了一些泥土,便開始繪製關西的地形圖。
遠處西北邊是大西山脈,為南北走向,近些便有西山,依然是南北走向。若我從大王庭①出發,便首先要翻越大西山與西山,才能達到關西。如此一來,就算到了關西,我們也已耗費許多兵力。而關西兵以逸待勞,地勢又甚為險固,我們如此攻去,必然處於劣勢。
我駕馬緩行,環顧四周,見關西以北並無高山險阻,唯一有的隻是一個黑馬關,就在西北的黑馬郡②以南。再向東,便是大北山了。看來若要占領關西,須得以北方為突破口。
午山自關西府開始,將關西切為東西兩部分,我如今在午山以東,這午山連綿不斷,一直通往王城,並可順北江而下,簡直是勢不可當。若我東向取昆侖關,進逼關東,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可……我還是南下罷了。
他會與我刀刃相見麼?嗬,也好,到時便看看是我強,還是他狠。
收好圖紙,我長長吐出一口氣。
我便真的要帶兵攻打昆侖了麼?
心中竟然有些釋然,有些期待。
若隻是到此一遊,或許今生今世,我都無緣再見到他。
雖然再見是敵,也總算能再見他一見。
為何要見?我不知,我不明了。隻是懷念那一襲白衫掩映之下佻達卻深沉的眸子,在七尾月光中,熠熠生輝。
正在此時,一隻白鴿撲閃著翅子落在了我肩頭,輕輕鳴叫著。
小鴿子?我憐愛的將它捧起,卻忽而發現它足上纏著一張紙條。
是給我的麼?
心帶疑惑,我卻仍是取下,拆開。
竟是熟悉的字跡。
“公主,大狼主希望你能速返王庭,圖紙已有人代為繪好,你隻消帶回王城的地圖便可。”
又是她?!
她是誰?那日她是潛伏在昆陽宮中等著我,還是早已混入宮內?
看來是父主派她來刺探昆侖國情況的了?原來父主果真早就覬覦昆侖國了,打下康國與陵國,不過是鋪路石罷了。
而我,便是奠定這鋪路石的人。
此次又要打仗了,但這一次,是大仗。
忽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在我心內緩緩漾開。昆侖這樣的大國,莫說是我父主,哪怕是我,都會手癢。若能戰勝昆侖國,我們狼牙便所向無敵了。
出來不過兩個月餘,便又要回到狼牙,回到父主身邊。思及此,我似也有些思念我們的烈酒、鹿肉與菜羹了。隻是這金光流離的大國,比起我們遊牧民族,確是要氣派的多。我們若能滅昆侖,一統東方,便可座上萬方朝貢的寶座了。
馭著馬,一路向西,我終是踏上了回狼牙的路途。
在昆侖的這短短兩個月中,我遊曆了峰嶺峭拔的關西,也遊曆了山水清潦的江南,領略了沿途風情;縱然還有其他未去地方,也不遺憾了,至少,在我的鐵蹄踏上昆侖的版圖之前,我曾來此走過一遭。
從來,我便喜愛戰馬上揮劍拈弓的感覺,馬蹄躍起的那一刻,我的心,隨之嘶鳴。
那是我的驕傲,是我金光閃耀的戰績。
總有一天,我要讓昆侖臣服在我的腳下。
是夜風,是長亭,是落潮岸邊的簫聲,是遠處樓閣的歌舞。
輕霧迷蒙中,我不曾回頭,隻漸行漸遠。
若有什麼值得留戀的,那便是我在這裏結識的一些人。
殘月依然掛在空中,伴著新升起的日頭,光芒雖黯,卻兀自堅定的照耀著。
循著這一縷光線,馬蹄留下的印記緩緩向西,鐫刻下一路兩排彎曲的回憶。
大漠的暖風輕撩起我鬢邊的長發,黃沙輕舞,白騮歡快的揚起了前蹄。
看,那是氈帳,那是穹廬。
狼山③綿亙不絕,似一個親人,帶著深沉的思念,迎接遠人。
我——回來了。
父主遠遠的出帳相迎,我下馬,笑道:“父主。”
父主執起我的手,點了點頭:“我的女兒,出去一趟,長大了啊。怎麼樣,可有什麼見聞與父主分享?”
聽聞他這麼問,我卻一時啞然。
經曆自然是多,但教我從何說起?莫非要我說出我與昆侖皇帝見過了?莫非要我說——我知曉了母親是昆侖公主?
“怎麼?不高興?”許是見我不語,父主探下頭來看我。
“不,女兒很高興。”我連忙收起思緒,笑笑,“女兒此次去昆侖,發現昆侖正處於內亂之中,關西王欲爭奪王位,正伺機發動兵變。”
“哦?”父主笑嗬嗬的頷首,“我的裳兒是愈來愈似為父的個性了,不過是去旅遊一趟,也探得如此重要的消息回來。那麼,你倒說說,你對此可有看法?”
我牽著馬,緩緩向前,邊思索邊道:“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攻昆侖的時機,或可一舉成功。”
“好!”父主重重拍掌,“裳兒說到我的心坎兒裏去了。我已派人到昆侖偷繪地圖回來,到時與你的地圖一並用了,你可來與我等分析分析,如何攻打昆侖。”
“是。”我遵從的低下了頭。
父主拍了拍我的肩:“若你真的攻下了昆侖,父主百年之後,這王位,便是你的了。”
什麼?!父主竟在此刻允諾將王位傳於我?
我錯愕的看著他,他卻笑意盈盈:“怎麼,不喜歡?”
我——忽然迷茫了。
天下間似乎不應該有人不喜歡王位,可為何,我心中隻滋生出一股異樣的情緒來。不錯,我酷愛沙場,我天生便喜好縱馬勒韁、馳騁與戰場之中,與敵人廝殺的感覺。劍氣環繞之時,軍旗飛揚之時,鏖戰矢雨之時,此等暢快淋漓的感受,不可言喻。可,我並非一個願被束縛的人。行走天下間,便是我的願望。打下所有疆土,任我逍遙,該是何等令人心醉神怡的事情!
若座上王位,哪還會有一杯酒一匹馬,歌月徘徊的夜晚?
就在這一瞬,我似乎能明白自遠的感受了。
王位不過是個枷鎖而已,天下之大,我隻願挨個遊遍。
如此想著,我唯有訕笑道:“多謝父主,但女兒尚且年幼……”
“什麼年幼不年幼!”父主打斷我道,“我說你行,你便行!”
嗬,父主一向如此,自己認定了的事情,任誰反對也是無用。我隻有淡淡一笑,不再多語。
在父主為我接風洗塵之後,我回到了寢帳內。
母親立在帳中,似正在等我回來。
“裳兒!”她見到我,眸中欣喜漫溢,快步走來拉住我的手,“你回來了!可都吃的好,睡的好,可有人欺負你?”
母親便是母親,隻關心兒是否健康。
我心中一暖,輕輕靠在母親肩頭:“母親,孩兒很好。昆侖真的很大,很好玩。”
不料,說到“昆侖”二字時,母親的肩頭卻微微一顫。我雖有所覺,卻並未表現出來。果然,母親對昆侖的情感始終未減。
片刻,母親笑了一笑,摩挲著我的長發:“裳兒,你喜歡昆侖麼?”
“我……”我想起在昆侖時的樁樁件件,竟不知如何回答。喜歡麼?似乎是喜歡的,可為何夾雜在其間的,總有一絲莫名的情緒,淡而綿長。
“怎麼?你不喜歡昆侖?”母親輕問。
“不是不是。”我急忙道,“我喜歡,很喜歡。”
母親點了點頭,並未再說什麼,隻拉我到床上,細細緩緩的上下看我,滿眼疼惜:“我的裳兒瘦了,這兩個月沒吃什麼好的吧?”
“哪能呢。”我笑,“昆侖國的小吃可多了!”隨後我便如數家珍,一個個菜名報給母親聽。
母親聽得亮眼泛光,頻頻點頭道:“是啊,都是好吃的呢,都好吃。”
看見母親眼神中濃濃的懷想,便知她曾經也對這些小吃很熟悉。十八年前的國,十八年前的家。她一定常在王城的柳葉下緩步看王城的景致,她一定常在宮中品味各種小食,她一定常在池中戲水,看散陳的長發又長了一些。忽然間,我明白了母親為何如此不願我去昆侖了。她深知我的脾性,若我去了昆侖,必然起念要打,但那是母親的家!
我——又該如何做才對?
然而我生在狼牙,長在狼牙,體內也流淌著狼牙的熱血,我無法抑製征戰沙場的欲念。
罷了,天明,見過父主再說吧。
翌日,父主果然召了我與行魯哥哥到前帳議事。原來那個繪圖的人便是行魯哥哥的麾下的兵。行魯哥哥見了我,鄭重行禮道:“公主!”
我扶起他,笑道:“在這裏就不必多禮了吧。”兒時的玩伴,此刻卻要這般生分麼?
父主卻也笑了:“這禮數還是要遵守的,畢竟裳兒你也是大崇官嘛。”
“嗬,是。”我點了點頭。
“行魯,”父主看著他,坐了下來,緩緩道,“你——對打昆侖可有什麼看法?”
“回大狼主,有的。”他連忙展開圖紙,邊指邊道,“我們如今靠近西域,可直接出兵擊潰西域,翻過大西山、西山,破西關,進入關西,順數條江河而下,直取王城。”
父主聞言,微微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沒了?”
行魯哥哥想了想,又道:“哦,還有,我們可從南邊攻去,取昆侖國西南的屬地④,跨海北上,在江南西南沿海登陸,取南關,進入江南腹地。隨後便可攻占王城。”
父主沉默片刻,不置可否的輕笑一聲,看向我道:“裳兒,你可有其他見解?”
行魯哥哥的計劃,乃是下下策,等我們到了昆侖國,已成窮弩之末,還打什麼仗?他卻全然不會動動腦筋麼?此刻,好勝心已壓過一切。我不記得昆侖國的山水纏綿,不記得母親眼中濃濃的思念之情,不記得自遠,不記得月兒,隻被一顆熊熊燃起的心驅使著。
我點了點頭,侃侃而談:“行魯哥哥說的方法,固然可到達昆侖境內,但若要取勝,卻是千難萬難。先說西域一線。我們若要擊潰西域,首先要翻過大西山,這本就是一個險阻,繼而要在西域與西域諸部纏鬥,隨後又要擊破西關,翻過西山——昆侖國戰力最強的關西部隊在這裏重兵把守。我去與關西王交涉過,卻不成功。這個關西王,絕不會給我們讓道。而在遇見這支強悍部隊之前,我方已經在西域有所消耗,因此關西兵麵對著的,便不會是毫發無損、兵鋒正銳的我方軍隊。由於我們沒有其餘方向能夠進攻,昆侖國可以舉傾國之兵在關西與我們決戰。這種決戰的勝利隻會傾向於昆侖一方。”
說到此,我見父主深深點頭,眸內滿是讚許之色,我暗自欣慰,繼續往下說:“再說南路。從海路進江南最近的路線是由西南地區昆侖國的屬地東服半島出發,也即是我們必須先拿下昆侖國的西南屬地。而西南屬地民族眾多、部落混雜,又有昆侖國的一些征夷將軍把守,要拿下是不容易的。情況不好的話,我們很可能在這裏陷入與西南諸部無休止的耗戰中——西南諸部的遊擊戰一向出名。情況若好些,即便勞師遠征能夠最終登陸江南,還要麵臨巨大的問題:從江南北上至王城,要翻越兩座大山、兩條大江,至天城,更要翻越六座大山、六條大河!我們如何還有剩餘的兵力去抗擊昆侖軍隊?”
“哈哈哈哈!”父主大笑起來,“說得好啊,裳兒!”他站起身,重重的拍了一拍我的肩,一雙刻滿滄桑的眼中盡是肯定。
行魯哥哥笑道:“還是公主英明!”
父主嗬嗬笑道:“那麼,裳兒,你來說說,要如何攻打昆侖國呢?”
嗬,這有何難!我理了理思路,深吸一口氣,便有條不紊的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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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王庭:狼牙國首都。
②黑馬關、黑馬郡:位於西北。詳見地圖與態勢介紹。
③狼山:狼牙國內的一條主要山脈。詳見地圖。
④昆侖國西南的屬地:即征夷將軍轄地。詳見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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