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0063 更新時間:20-11-18 11:35
桑吉茨瑪給羊拋撒越冬飼料,有葵花秸杆和依然綠蓬蓬、揮發淡淡馨香的鮮嫩苜蓿,用梭梭柴圍砌的避風羊圈裏,驟然湧聚來一大群波爾奶山羊。山羊們發出一片窸窸窣窣聲,未等桑吉茨瑪轉身離開就瘋狂地爭搶充饑,雪白羊絨裹在圓嘟嘟的身上倒有幾分像披著肥厚羊皮襖的桑吉茨瑪,他們在清早寒冷的一縷橘光中,才將睡醒,睜開朦朧惺忪的眼睛,有些中國寫意山水畫的意境。
桑吉茨瑪扳著指頭,心裏盤算來年分撥出售大羊。
一窩芨芨被尚未消融的積雪圍簇,像巨大的白色野蘑菇,裸露地表接受晨曦微微刺目璀璨的紫外線照射。瞭望天空,神鷹展開黢黑油亮的翅翼來來回回巡視他家一圈牲口。而在周圍,黑得像焚燒盡的木炭一樣,聚繞不散、伸頭縮腦的老鴰群,正呱——呱——,嘎——嘎——不停地喧噪。桑吉茨瑪看見了這一切,不以為然,一揮大手喝了聲,一群老鴰頃刻驚得東挪西跳地從眼前消失了。
桑吉茨瑪徑直走入羊圈深處,從鋪滿柔軟厚實的蘼草搭棚裏,俯身抱起羊羔,像親撫嬰兒般將整張臉靠在它身上。“長生天保佑,活過頭一夜,你們就自由了。”桑吉茨瑪微聲自語。距離他不遠處,牛皮氈房裏傳出木柴蓽蓽剝剝爆燒聲,一縷青煙從伸出氈房的鐵筒裏急劇竄冒。幾隻灰背白腹麻雀撲楞翅膀,在氈房上跳來跳去,偶爾會乜斜眼珠滴溜溜打探桑吉茨瑪。
氈房門一推,一個皮膚黝黑、健碩壯實的小夥探頭張望。他看見羊圈深處正有一團篝火熊熊燃燒,溫暖的氣焰一股股向四方蔓延,同那刺目的殘餘雪淖,還有白濛濛、灰黯黯的曠野、沙丘和戈壁灘形成鮮明對照。桑吉茨瑪無意地“咳”了一嗓,聽見喊話:“阿爸,蘇牧書記今天給我們新房鑰匙呢。”桑吉茨瑪問:“昂沁夫,是那個來咱家慰問的大領導嗎?”昂沁夫立在氈房門口,一手握在蘇魯錠長矛上,一身墨綠軍裝,一雙沙漠禦寒靴,挺立的軍人站姿令他英武颯爽,十分帥氣。他回眸看看,一隻羊羔圍繞他“咩咩”叫,好像在撒嬌地尋找母乳恩賜。昂沁夫沒有理會,和父親說:“是啊,書記送給咱的是廉租房。”桑吉茨瑪聽了,臉膛上露出幸福驕傲的笑容。他蹲下身體,用一根木棍將火堆煨燒得無比熾熱。桑吉茨瑪說:“牧民日子好了,羊羔們也不受罪,燒火取暖,會讓它們度過關鍵的頭一天。”
昂沁夫眺望遠方,白晃晃的曠野和牧場滋生頑強的沙柳叢,秋天開敗的柳蕊花上被灰垢緊緊纏繞,外形修長滑潤、呈現一種嬌膩酡紅的枝枝椏椏鐵鑄般向空中伸展,凝煉了冬日肅殺和嚴寒。
昂沁夫貓腰回了氈房,從鍋裏舀取了一碗羊肉湯。羊肉湯是阿爸桑吉茨瑪清早烹製,簡單的食材裏包含細碎羊肉,也有微量母羊奶。這是蒙古人的一種生活,世代如此。昂沁夫手捧一碗羊肉湯,走出氈房,大大咧咧地立在門口,擺出雄悍威武的蒙古漢子姿勢,深深嗅了嗅,大口喝了下去。
誰也沒注意到,就在一座氈房後,牧民畢勒貢騎著他心愛的伊犁馬,迎著初升朝陽蹄蹄踏踏哼歌而來。他哼的歌喚作《牧羊人》,滿嘴充斥著一股東北辣蔥味兒,因為他娶的媳婦是個東北蒙族人,於是他也像媳婦一樣,嘴巴裏吃慣了辣蔥。畢勒貢看見了昂沁夫,笑道:“哦,英俊的昂沁夫侄兒,你一定是從部隊回來探親是嗎?”昂沁夫微微一愣,瞪大清澈明亮的雙眼,興奮地說:“原來是畢勒貢舅舅。我是回來了。”畢勒貢踩著馬鐙,從馬背跳了下來,拍拍馬臀,昂沁夫看見他的一撮微翹的胡須,在清寒陽光下,閃爍晶瑩剔透的霜花,像極了他家那隻唯一的公波爾山羊胡子。
畢勒貢拴好了伊犁馬韁繩,悠哉悠哉地走向昂沁夫。昂沁夫隻知道畢勒貢是紅旗隊隊長,卻不知道他還有個身份——是父親桑吉茨瑪忠實可靠的一名勤務員。畢勒貢那一頭微鬈淺褐色的發,牢牢遮住了他黝黑的臉龐和柔軟的大耳朵。畢勒貢五十歲了,手裏握緊一根馬鞭,怕拿著麻煩,索性直接纏繞在他鼓囊囊的腰胯裏,像有一條花斑蛇突兀在身上,有那麼點雷人感覺。昂沁夫看見,這位麵和心慈的舅舅,一身天藍質地,以羊裘為裏、青緞為麵的蒙古袍,腰間佩掛“三不離身”的蒙古刀、火鐮和煙荷包。衣袍邊沿、袖口和領口以水獺毛翻麵,以“盤腸”和“雲卷”作圖案,漂亮而莊嚴。
桑吉茨瑪煨熱了火堆,臉畔一經火熾愈加黝亮,一張寬厚有形的嘴唇又在低咕:“煨上一輪火,羊羔們就不怕冷,過了春節,就長大了。”一抬頭,畢勒貢站在氈房前,彎曲手指數一遝鈔票。桑吉茨瑪笑了笑,拿著煨火用的木棍,走近圈欄門,拉開門栓,走向畢勒貢。
桑吉茨瑪心裏暗暗高興:畢勒貢肯定是來送今年的草原獎補金——這筆草原獎補金,是屬於我。他的草原獎補金,每年能一次性領取兩萬。自從國家為牧民實施一係列優惠政策,仿佛天上掉下了餡餅,所有牧民利益非旦未受損失,反而獲取了一筆額外豐厚的獎金。桑吉茨瑪滿臉憨笑,唇角上揚,以至於他那口湛白的烤瓷牙暴露無疑。兒子駐守新疆石河子部隊,不僅接受了軍營教育,每年也有額外補助。昂沁夫總會說:“是部隊培養了他,是祖國教育了他,他一輩子感激。”兒子交給了部隊,交給了祖國,讓他一個粗野莽夫、目不識丁之人再無故慮。
1982年,改革開放初期,桑吉茨瑪響應國家奔小康的號召,帶著剛出生的小昂沁夫,和妻子一起,將所有牛羊、駱駝轉場遷移向邊陲要塞戈壁腹地——東居延海廣袤的沙柳灘附近。他始終不願回憶那段往事,肆虐無羈的黃沙發狂得將腳下斑斑鹽堿地掀起,疾目一望,所見之處皆荒蕪人煙、草木慘淡、蕭涼寂寥。但桑吉茨瑪明白,若想致富,唯一途徑是拚命創業。從那時起,他帶著妻子小心管護一圈牲口。而蒙古人,生性食肉,每天一碗羊肉湯成了他們忍受寂寞、抵抗嚴寒的一種辦法。每天,桑吉茨瑪會清燉一鍋羊肉,一丁點菜葉也少有的羊肉湯裏,放一湯匙鹽,撇除渣沫,油湯翻滾,成了一家人最好的精神慰藉。
伴隨一碗羊肉湯,從家徒四壁、一窮二白的窘狀,奔向牛羊成群,年人均經濟收入過萬,桑吉茨瑪家生活富裕,豐衣足食,還帶領牧民和鄉親集資貸款,擴大養殖,引種續犢,生意做到北京,鮮肉賣進了全國各大超市。
在牧區,人以孳畜多寡為貧富。進入21世紀,桑吉茨瑪家從渾渾噩噩的生活狀態裏蘇醒。牛羊和駱駝不斷繁衍,像一棵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搖錢樹。雖然身處沙漠和戈壁腹地,他家卻是第一個接通了電源,安裝上電視,用上了飯煲箱和液化灶,還有穩定的手機信號源。過上了神仙般逍遙自在的生活,桑吉茨瑪整天拉攏牧民老鄉,關注政情民生,聯絡山羊銷售,了解世界經濟走向。同時,二十年前兩元一碗羊肉湯,也水漲船高價格翻番,一路飆升到三十元一碗。無論江南水鄉、西北民宿,一碗醇香地道羊肉湯代表了草原文化,也成為人們餐桌上一道珍饈美饌。
桑吉茨瑪每回想此,他那張飽經滄桑、融入血淚和光慈祥的臉上,會抑製不住地微微痙攣和顫動。
畢勒貢望著桑吉茨瑪走近,趕忙握手:“賽白努(蒙古“你好”的意思),這是草原獎補金,我替你們申領回來了。”桑吉茨瑪一臉和悅,目光像金燦燦的胡楊葉,閃耀金輝,忙不迭回話:“你真是好樣的!”
三人走入氈房,圍爐而坐。
氈房內,是蒙古遊牧民族典型的木製骨架氈壁,共為十個哈那。圓形內壁以毛氈覆蓋,用繩索固定,氈頂留一個圓形天窗,用來調節氈內氣溫,夜間壓頂,早晨揭開。氈頂以青布寬沿邊、軋雲頭圖案裝飾,色澤鮮亮,美觀簡潔。氈壁上,垂掛元朝著名政治家和軍事家孛兒隻斤•鐵木真一副毛氈鐵烙肖像畫。除此,有一張昂沁夫的相片插放在漆紅壁柱之間。
昂沁夫見舅舅畢勒貢坐定,先是倒了一碗散溢醇香氣味的奶茶,雙手遞上,繼而又聽從父親桑吉茨瑪的話,從鐵爐上置放的一口鋁鍋裏,小心地舀起一碗羊肉湯。
桑吉茨瑪說:“我家羊肉香。我家羊從不吃漢人種的哈蜜瓜。羊吃了那玩意兒一身膻味。”
畢勒貢捧著碗,用嘴吹了吹卷沫泛白的油湯,吸溜一聲,輕輕喝了一口。畢勒貢抿抿嘴角,笑道:“羊一旦吃了秋天的哈蜜瓜,到了冬天隻會甩膘。”
昂沁夫說:“舅舅的話讓侄兒醍醐灌頂。聽說城裏一碗羊肉湯三十元一碗,看來我們的羊肉永遠有市場。”
畢勒貢回:“你說的有道理。今年的羊值錢了,足足漲了一倍身價。”
昂沁夫蹲下身,拿了根梭梭柴塞進了鐵爐裏。頓時,蓽蓽剝剝的爆燃聲再次響起。一隻羊羔聽話地臥在角落,歪著頭一動不動睡著了。氈房外不時傳來牲口像蒙古歌手一樣的綿柔長調聲。
畢勒貢的目光不經意瞥向了氈壁,看見昂沁夫一張帥氣英俊的相片。這個孩子,眉宇間那股倔強睿智的神色,還有從小剛毅的品德,同所有生活在牧場裏的孩子一樣,是在偉大的孛兒隻斤•鐵木真的護佑下長大。“昂沁夫,今年有二十歲了吧?”昂沁夫聽見舅舅在低語,趕忙回話:“是的舅舅,昂沁夫二十歲啦。”
畢勒貢再次喝起了羊肉湯,每喝一口,會不自禁抿抿唇角。氈房內暖烘烘的溫度使他十分鬆懈。昂沁夫撫摸著小羊羔,那純白蜷曲柔軟的羊毛,仿佛散發熾熱的體溫。
桑吉茨瑪望望昂沁夫,坐在他麵前,儼然是個標準氣派的軍人,儼然是個保家衛國的好男兒。
昂沁夫低垂眸光,正不停地撫摸羊羔,這是他從部隊返回家以來,待的第一個禮拜。這一次,是他一年中僅有的探親假,等過完春節,他會立刻返回新疆石河子部隊。昂沁夫內心平靜,自從當兵以來,他覺得自己那顆放蕩不羈、永遠像浮萍般飄恍的疲憊之心,漸漸有了著落,有了穩靠之處。他是父親的驕傲,也是牧民人的驕傲,因為一個軍人代表正義,代表尊嚴,也代表生命。
而“生命”這個詞,對於遊牧為主,世代沿襲放養牲畜舊製的勤勞淳樸的蒙古人,永遠是一個嘲諷。昂沁夫懂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也懂蒙古人賴以生存之物,就是整天圍繞眼前的那一圈有生命的羊、牛和駱駝。人類有生命,人類卻需要不斷地屠殺和繁衍牲畜來存活。那麼人類究竟是有良知,還是殘酷無情、毫無血性的劊子手和動物?
昂沁夫抱著羊羔,他溫存的愛撫著,眸光微微顫動。昂沁夫問桑吉茨瑪:“阿爸,今年有多少隻羊出欄?”桑吉茨瑪吸了一口煙,堅定地說:“今年出欄十隻羯羊和十隻母羊。”昂沁夫說:“阿媽去世時,叮囑你留下母羊。”桑吉茨瑪想了想,還是說:“我知道。今年十隻母羊是給阿爾汗家,聽說他家去年的羊讓野狼吃了不少。”畢勒貢說:“是啊,我也聽說了。前年就有狼來了,是外蒙古草原上的狼,凶殘無比。”昂沁夫說:“羊讓狼吃了,那可惜了。”
桑吉茨瑪說:“你阿媽不讓殺母羊,母羊下羔——值錢。但阿爾汗家已經沒羊了。”
畢勒貢說:“害人的狼,我家羊圈外就有一兩隻,趕也趕不走。”
畢勒貢喝盡了一碗羊肉湯,心滿意足地用手掌揩了揩嘴。暖爐越燒越旺,使人熱熏熏的,置在鐵爐上的鋁鍋茲茲作響,伴著縷縷氤氳,向外冒出羊肉香。桑吉茨瑪給畢勒貢遞了煙,兩個人考慮圍建草場種殖野苜蓿,準備來年擴大引進德國種羊,聯合外蒙古商人,一起開辦羊肉深加工銷售基地。
而昂沁夫呢,脫去了他那件墨綠色的軍衣,掛在氈壁衣勾上,又拿來他心愛的馬頭琴,抱在懷裏,偶爾拉奏調試一下。昂沁夫凝視油茶色馬頭琴,一雙鋒利劍眉賦予了他深情和自信。他的雙手緊致而有彈性,並不是像所有牧人那樣粗糙肥大,手指是細長的、軟嫩的、也是十分有力的。
氈房外陽光漸漸明亮,氈頂天窗早已揭開,一目碧玉般的天空,讓人心旌豁達,形成氈房和空曠藍宇悠然兩重天之感。
昂沁夫坐著,一把馬頭琴仿佛弦音滯沉,他不得不一次次拉奏調音。昂沁夫感受到了一股清寒,一股暖流,充溢酥油奶茶甘香的氣息。有親人偎坐一起,讓他年輕冷酷的心不再寂寞。大約過了一會兒,他懷裏那把馬頭琴似乎漸有起色,音質聽來柔順、飽滿且透亮。於是,昂沁夫情不自禁地唱起歌:
你那憂傷雙眸
恰像我憂傷的心
任何一點波瀾
也會讓我愁眉
在寂靜夜晚
海棠送來撩人的花香
不經意被你
那迷人的魅力吸引
真想問候
來自草原的少女
你可曾承受
長生天無私的嗬佑……
昂沁夫輕訴低唱,眸角閃爍清光,燦而泛濫。
畢勒貢吸了最後一口煙,將煙蒂掐滅,然後深深長舒一聲。畢勒貢被昂沁夫惆悵的歌聲打動,他那像烈馬般狂躁的心,愈加地跳動起來。他想起自己二十歲時,風華正茂,身體強壯,甚至能將一匹馬扛在肩上。他想起那時,每天傍晚,內蒙科爾沁草原上,就有一位善良多情的少女薩仁娜,同他一起,坐在烏拉草和金蓮花中央,聽河水潺湲流淌,聽馬駒呼嘯,聽額木格在氈房外音調高亢、優美無限的蒙古長調。
“孟和騰格裏――長生天,一個偉大民族,不可褻瀆的神。高貴的額其格騰格裏,高貴的額赫嘎紮爾,願你們的兒子三拜九跪,送上聖潔無邪的白哈達,敬於你們芬芳醇香的酥油茶酒,尊你們長生,盼你們永恒。”
昂沁夫唱完了一支歌,拿出了珍藏的美酒。昂沁夫在酒盅裏斟滿酒,虔誠地敬給畢勒貢:“敬給最摯愛的畢勒貢舅舅,願長生天保佑――牛兒壯、羊兒肥,渥希園草場年年雨水充沛。”畢勒貢接住酒杯,神情激動而歡悅,說:“好侄兒,當了兵就是國家的人,從此聽部隊調遣,永不改初心和誌向。”說完,一仰脖子,喝盡杯中酒。
畢勒貢咽了咽喉嚨,烈酒的燥熱和腥辣讓他的胸膛感覺有火焰飄動。喝了一口奶茶,畢勒貢的話茬打開了:“這一年來,昂沁夫經受了部隊磨礪,成為一名戰士。國家培養你,希望你能成為合格的接班人。也許從此,你再也不會像你的父親桑吉茨瑪,像舅舅畢勒貢,永遠隻能和牛羊待在一起。”昂沁夫一聽,愁情幽顫,不禁傷懷。昂沁夫記得,一年前,當阿爸和舅舅將他送上車,他還像個孩子一樣,抱著他們失聲慟哭。昂沁夫自認為是個男子漢,一身鐵骨錚錚,他的拳頭,比最強壯的公牛的角還厲害,一拳頭足以捶死敵人。昂沁夫眼眶裏含溢熱淚,年少失母,讓他早早痛失母愛。畢勒貢看出昂沁夫傷心,默默低頭斟了一杯酒。
畢勒貢顫顫巍巍地說:“好侄兒,長生天是我們心中的神,縱使鐵木真也會流淚。你想哭就哭吧,在這裏別人聽不見你的哭聲。”
昂沁夫說:“不!舅舅,你的侄兒不是個慫人。孛兒隻斤•鐵木真的族人全是英雄。”
畢勒貢笑了笑,拿了一隻酒盅,遞給昂沁夫。昂沁夫接住了,目光堅定,迎著畢勒貢一隻盛滿酒的杯子,風趣幽默地又說:“人們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舅舅一大早來,真是讓我高興。舅舅習慣早起,可我昂沁夫剛剛戒了偷懶睡覺的習慣。”哈哈。
兩人喝酒,桑吉茨瑪會隨著喝一杯,他的心裏,始終惦記放歸青莽山裏的一群駱駝。十幾年時間,他家駱駝猛漲了幾倍,如今已達幾十峰。他家也從一個貧困戶,一躍成為當地富戶。人說一山看著一山高。黨的富民政策,讓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看到了奔往新生活的康莊大道。
畢勒貢是善於察言觀色之人。雖然一杯接一杯,酒水在胸間湧動,他仍然容光煥發,精神矍鑠,如今五十歲,隻比姐夫桑吉茨瑪小三歲。但他的強悍體魄,精明頭腦,還有一口流利的漢語,卻遠遠勝於桑吉茨瑪。
畢勒貢給桑吉茨瑪一杯酒,用他那略帶標誌性渾厚的嗓音,大聲道:“姐夫,昂沁夫是個好孩子。他的勇敢你看見了,他的睿智你也看見了,不久的將來,他會給你帶來好消息。”
桑吉茨瑪說:“昂沁夫是我的希望。”
畢勒貢笑著,同昂沁夫的一隻手握住了。
桑吉茨瑪看見兒子的笑容,好像初升的太陽照耀草原上的露珠,瑩如金芒,醉人心魂。桑吉茨瑪端起了酒,他那張蒼老的臉上,洋溢幸福,滴灑快樂。“來,我們大家一起幹杯!願長生天保佑,願我們健康!”昂沁夫和畢勒貢雙雙相迎,三個人痛快淋漓地共同喝了一杯。
鐵爐裏的梭梭柴漸已冷卻,隻剩一堆灰燼隱隱散熱,閃透藍光。桑吉茨瑪父子和畢勒貢喝得盡興,不覺間歡聲高歌。羊羔驚醒了,瞪大眼珠向他們望,那樣子活像一個嬰兒,奇怪地看著醉酒的母親。
昂沁夫已經喝上了頭,一張俊美臉畔,紅雲浮映,兩頰汗濕,雙眸間金光搖曳。畢勒貢拍拍他的肩膀,微笑一聲:“看我的侄兒,恐怕不勝酒力。”昂沁夫聽了,回道:“也許我是醉了,但我的心沒醉。如果阿媽在……”桑吉茨瑪忽然打斷了話,他搖搖擺擺地站起了身,推開氈門。
氈房外暖如初春,一輪朝陽升向空中,一絲熱氣在大地上襲遍開來。桑吉茨瑪一抬頭,哦,氈房外駝鈴搖響,蹄聲雜遝。原來他家幾十峰駱駝經過幾天野外充饑,回來尋找水源了。桑吉茨瑪按耐激動的心情,喚了昂沁夫一聲。這樣,昂沁夫和畢勒貢一一鑽出氈房。
昂沁夫問:“阿爸,我們的駱駝回家了嗎?”
桑吉茨瑪說:“是啊!它們回來飲水。”
昂沁夫和畢勒貢看了半晌,搓手頓足一番,鑽回了氈房。
桑吉茨瑪踩在海綿似的柔軟沙粒和糞坨上,溜瞅駱駝群,指引它們一步步走向貯水罐。
水源潺淌,注滿木槽。幾十張駝嘴爭先恐後張開,隻為飲一口人間甘霖。一瞬那,仿佛看到居延古驛站,一隊駱駝商賈背負沉重褡褳,行經至此的情形。仿佛看到浩瀚戈壁上,一片海市蜃樓的聖境下,人和物在琥珀般珍貴的水窪前,屈低頭顱,抻脖張嘴飲冰食檗的畫麵。
千年風塵,隻求漫漫路近兮。一代駐守邊疆、世代遊牧的人,早將“寂寞”二字遺忘,桑吉茨瑪也一樣。
桑吉茨瑪一生,唯所慶幸之事,就是兒子昂沁夫成了他精神支柱。昂沁夫是個兵,無論何時何地,是“保家衛國,剛正不阿”形象的代言人,他們的個人幸福同國家的強盛息息相關。
桑吉茨瑪小心地喂飲牲口,這些生靈是他駐守牧區的希望。自從知道國家施行“富民政策”,推行“精準扶貧”,桑吉茨瑪的心就像一匹脫韁野馬,沐浴春風和朝陽,飛馳在居延弱水河畔,奔騰在一望無垠的曠野平疇。
一切複歸平靜。
桑吉茨瑪像看著孩子一樣,目睹駝群轉身離去。
走回了氈房,兩個忘年男人,依然正襟危坐把盞歡飲。
昂沁夫問父親:“阿爸,你辦完事了?”
桑吉茨瑪回道:“我的孩子們都走了。他們又去尋找伊甸園了。”哈哈。
昂沁夫拿了一杯酒,遞給了桑吉茨瑪。畢勒貢微笑著說:“你總是把它們比作孩子,這樣昂沁夫會吃醋的!”桑吉茨瑪喝了酒,往鐵爐裏隨意塞了一根梭梭柴。畢勒貢呷了一口酒,眼神迷離,微微回漾酒意。桑吉茨瑪說:“昂沁夫不會吃醋。從小他就知道,我們全靠它們生存。”
昂沁夫看了父親一眼,他淩亂無序的頭發上,沾了一層晶瑩閃爍的霜花。而那雙招風般的大耳朵,一經寒風吹襲,紅潤蒼白,像是一個手法並不嫻熟的泥人匠粘合上去。昂沁夫忍不住問:“阿爸外麵很冷嗎?”桑吉茨瑪不以為然,搖頭說:“我的羊皮襖能抵禦寒風,再冷的天也凍不死蒙古人。”畢勒貢笑了笑,從腰間皮囊裏抽出一把蒙古刀。昂沁夫問:“一看就是把好刀,它是用來做什麼?”畢勒貢說:“這把刀我準備送給你父親。”昂沁夫說:“那一定是用來割肉用的。”畢勒貢回道:“你說對了。這把刀是我從科爾沁草原上帶來,那裏的刀夫磨出的刀,堪稱一流。”桑吉茨瑪接了過來,一手掂量,用指尖敲彈刀麵。刀麵發出“邦邦”清翠厚沉之聲,刀刃鋒利,閃動光芒。“果然是把好刀!”桑吉茨瑪份外心喜,臉上露出如獲至寶般的笑容。
驟然間,一股暖流回蕩氈房裏,溫度再次急劇回升。
昂沁夫身邊的羊羔不停地“咩咩”叫,像是將他當作了母羊,尋找乳汁。不得已,昂沁夫把羊羔抱入懷裏。桑吉茨瑪說:“小羊羔餓了,羊媽媽也快來喚它了。”正說呢,氈房門傳來“咚咚”敲擊聲。桑吉茨瑪沒有說錯。站起身,一推門,一隻長著短小犄角的母羊大搖大擺走了進來。昂沁夫鬆開了羊羔,這樣,大小羊重聚了。羊羔屈膝跪於地上,抬頭仰脖吮吸奶汁。母羊則一動不動,緊緊盯著新生的小羊。畢勒貢微笑著,一說話嘴裏噴著酒氣。
畢勒貢說:“中國有句諺語: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
昂沁夫說:“牧人喂養牲口,將鮮美的肉賜給國家,國家又提供優惠政策,扶持我們擴大養殖,如此一來,也是正中此意。”
桑吉茨瑪點頭含笑,從一個布袋裏掏出稻穀,給母羊喂食。畢勒貢顯然已喝多了,他那像正偷吃稻米的鼴鼠一樣、鼓起的兩麵腮幫越來越不聽使喚,總覺得像在嚼吃東西。有時候,他猛一閉眼,佯裝小憩片刻;有時候,他轉動發直艱澀的長舌頭,在口腔裏上下攪動。
大約一刻鍾,羊羔吮足了奶汁,母羊一轉身大搖大擺離開了。
三個男人對此習以為常,隻專注酒盅。一直喝了幾個時辰,到了中午時分,酒醉的畢勒貢如同一堆爛泥,暈暈乎乎,斜斜歪歪地倒在了床上。
昂沁夫見舅舅躺在床上,父親桑吉茨瑪坐著打鼾,於是顫顫抖抖走出門。抬頭一看,空氣中彌漫各種怪異氣味,既有野蒿子和胡楊種籽麻瑟的味兒,也有動物糞尿刺鼻腥騷味兒。陽光炫目,漸長的白晝同照耀大地的光線組合,倒使人有種身處極光異境中的感覺。
走了幾步,昂沁夫憋不住了,索性解開褲腰帶大大咧咧撒了一泡尿。未等轉身,畢勒貢那匹馬居然打起響鼻,向他一樣“哧哧”地撒尿。
站在荒涼沙丘上,一隻紅隼鳥飛掠昂沁夫頭頂,它那銳利雙眼下一條垂直向下的黑色口角髭紋在斑駁陽光裏,份外鮮明地標記清楚了它的特征。昂沁夫無奈地一笑,搖晃地走向畢勒貢舅舅的馬,拍拍馬臀,心滿意足地打了一個酒嗝。
昂沁夫正要回身,薩仁娜匆匆地從沙柳後找尋而來。
薩仁娜說:“賽白努!我猜那個酒鬼來你家了。”
昂沁夫一愣,繼而尷尬地笑:“舅舅喝醉了……”
薩仁娜看著駿馬,一條垂拂地上濃密的長尾巴東搖西擺,正昂頭盯著自己。薩仁娜不好氣地說:“上回馬丟了三天,還是我找回來的。”昂沁夫撓了撓頭發,舌根硬直,牙齒叩緊,卻努力保持一副有教養的中國軍人姿態,帶著舅舅的妻子薩仁娜鑽進氈房。
薩仁娜頭上纏裹著白頭巾,遮住了半張臉,隻露出一雙花眼睛。她如同畢勒貢一樣,身上也是蒙古袍,顯出嬌美的身段。
當看見畢勒貢躺在床上,一副不省人事的嘴臉,薩仁娜當即大發雷霆:“嗨!你這個囊糟的酒鬼,喝不壞腸子也喝壞心!”畢勒貢酣酣沉睡,不斷發出一串呼嚕聲。薩仁娜知道他沒聽見,氣不可遏地搖撼著畢勒貢的身子,繼續說:“嗨,你醒一醒!”發現丈夫不動聲色,薩仁娜容顏突變,一迭聲牢騷抱怨:“母羊沒有奶水,羊羔喂不飽,赤峰人後天就來,收不回羊羔,咱家今年要挨餓!”
昂沁夫迷迷糊糊地看著,嘿嘿傻笑:“不要管他。他喝醉了……哦,赤峰人?他們……為什麼要羊羔?”
薩仁娜說:“侄兒,你不知道嘛,羊羔肉是美味,大城市用它做火鍋,爆炒羊羔肉呢。”
桑吉茨瑪抬抬臉,背靠氈壁,感覺有點難受,哼了一聲。薩仁娜望了望,問昂沁夫:“不吃飯喝這麼多酒?好吧,我給你們煮飯。”
一會兒功夫,薩仁娜為三個男人煮熟了飯。一鍋羊肉麵疙瘩盛上三碗。薩仁娜望見他們,躺著、坐著、斜靠著,隻能逐個呼喚。
昂沁夫最先睜開了眼。看著薩仁娜,昂沁夫支吾:“讓阿爸吃,我胃裏酸呐……”薩仁娜擠了擠眼,氣恨得快流眼淚了,剛要開口,畢勒貢居然醒了。
薩仁娜問:“你醒了?”
畢勒貢說:“是……你怎麼來了?”
薩仁娜說:“我怕你丟了馬。”
畢勒貢回:“馬是我的好夥計,再也……丟不了。”
誰知,話一說完,頭一歪再次陷入了沉睡。薩仁娜氣得臉龐發紫,抹著眼淚,拿了一根梭梭柴塞入漸漸冷卻的鐵爐裏。
薩仁娜哭訴:“這些年,多虧有桑吉茨瑪,幫助跑了貸款,和幾家牧民籌集資金,擴大了養殖。政府搞扶貧,建檔立卡,送政策、講知識,醫保惠民,草原獎補……還給走不動路的老額吉一筆養老錢,全是桑吉茨瑪的功勞和黨的好政策,但是……畢勒貢喝酒的壞習慣,什麼時候戒掉呢。”
昂沁夫回道:“畢勒貢舅舅能吃苦……他的身軀比牛還健壯……喝一點酒不會礙事。”
薩仁娜說:“他老了。你不知道——年輕時候的他有多英俊!”
昂沁夫笑道:“人終歸會老!”
薩仁娜說:“人比人活不成——這是漢人的話。看看你父親,是個多麼了不起的人,年年當選人大代表,去年還上北京,接受了黨中央領導的親切接見。再看你舅舅,除了會放羊,其餘什麼也不懂。”
昂沁夫呼了一聲,濃鬱酒氣散溢空中,聞得讓人有些泛嘔。
桑吉茨瑪忽然醒來,而且站起了身。薩仁娜問:“姐夫,你想吃點飯嗎?”
桑吉茨瑪搖搖頭,身子抖得很厲害,隻能一手扶著氈壁。薩仁娜害怕他摔倒,緊忙抬手攙扶住了。桑吉茨瑪問:“你們在說什麼?哦,看看我的兒子……他一點沒事!”薩仁娜說:“昂沁夫是個優秀的兒子,大家全知道。”昂沁夫看見父親想出門,猜測他肯定想小解了,便上前協助薩仁娜,將父親帶到了外麵。
桑吉茨瑪解了急,返回身看見他那一群駱駝圍攏在氈房四周。他揮了揮手,大聲說:“請離開吧……去屬於你們的地方……長生天保佑,你們的伊甸園在巍巍遙遠的青莽山,那兒……水草豐沛,白雲飄飄,那兒……偉大的孛兒隻斤•鐵木真在看護你們,因為……你們也是他的子民。”
昂沁夫說:“阿爸,不要管了……”
薩仁娜和昂沁夫看護著桑吉茨瑪,一起走回氈房,那隻貪玩耍憨的羊羔回繞身邊。氈房一隅,放置小小的神龕。薩仁娜覺得酒味濃重,點上了三炷檀香。煙香散繞,衝淡了酒味。坐了下來,薩仁娜靜靜地望著眉宇俊朗的丈夫。
桑吉茨瑪又睡著了。昂沁夫雙腿盤坐,一手撐著下巴,似睡非睡地打起了盹。
中午過去了,暮色蒼茫,白日裏積存的最後一絲溫熱,也被愈來愈凝重的寒意衝散。牛羊在圈欄裏不安份地狂躁,一聲一聲,像是呼喚主人賜給它們草食。氈房外一根禿朽樹樁上,棲立一隻林鴟,若不仔細看,以為是一截木頭。薩仁娜走出,替桑吉茨瑪給所有牲口投喂了葵花秸稈和野苜蓿,焦急地看著昏暗遠天。
遙遠天邊,一絲稀稀漓漓晚霞在雲霧飄渺中收盡風采,回歸寧靜。一大群鳥狂野地飛向深山,隱去了一天喧鬧。夜漸漸靜了。
薩仁娜心想:“也許他該睡醒了。”
事實上,畢勒貢的確睡醒了。當薩仁娜一進氈房,看見畢勒貢像隻狼一樣,捧著半條羊腿,肆無忌憚地一邊啃一邊咬,簡直令她哭笑不得。
畢勒貢問薩仁娜:“我睡了多久?怎麼不叫醒我?”
薩仁娜說:“你是草原上無羈的狼,誰能喚醒你?我隻能像隻母羊靜靜地等你喝飽了奶。”
大家圍坐在鐵爐邊,絮絮叨叨地講述牧區故事,從一個平凡遊牧人,到人大代表,再到部隊生活和未來暢想,直至月懸中天,繁星幽盈,才溘然停歇。
畢勒貢跟隨妻子後麵默默離開了,昂沁夫和父親已無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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