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407 更新時間:08-10-10 11:32
“麥維你有沒有試過半夜突然哭醒的感覺。”
優等生李笑坐在地上伸直雙腿,手掌撐在花圃的泥土上麵,仰頭向後,盯著身後那一株盛放的木槿花樹。
它開著繁盛的花朵。深紫、淺紫、紫紅,厚實的花瓣層層疊疊,一朵一朵,把樹枝壓得很低。
“你看它們,像是眼淚的顏色。”她歪頭看他,目光閃爍。
幾分鍾前,李笑和麥維還在公車上,沉默著。
那天天很熱,陽光晃的人眼花。優等生李笑揣著一疊獎狀還有年級大會上的發言稿,拽著書包跨上五點鍾的這班車。
“又翹課?”麥維在醫院那站上車,看到車上站著打盹的李笑,拍醒了她。盡管早聽她說過她翹課的光榮史,還是有些驚訝。
說是驚訝,或是驚喜多一點。
她不說話,眼神淡漠地遊走。
“下車吧,你陪我走走。”過了幾站,李笑突然開口。說完這一句就向車後門走。她向他發出誘人的邀請,語氣卻聽不出絲毫的乞求。
她走在他後麵。陽光把他的影子拖長。李笑拎著書包慢慢地走。
“今天開年級大會了。上去發言。”
“是麼?緊張嗎?”
“好無聊。說話的時候感覺口水咽不過來。”李笑晃著書包輕輕地旋轉。麥維走在前頭,盡管控製了,還是大笑出聲。
“笑什麼笑……”李笑望見前頭那株熟悉的木槿,跑過去席地而坐。
“稿子給我看看。”麥維走過去,坐在她旁邊。
“不要。”她誇張地捂口袋。他作罷。卻又在他神遊的時候看準了偷偷伸手從她口袋裏拿了出來。
“不錯嘛。有種揚眉吐氣唯我獨尊的感覺。這次一模又是大獲全勝吧。”他清楚她的優秀,看完稿子就忍不住問。
“我李笑從不考第二。”她抬高了頭。“李笑天下第一!”
“嗬……”他把稿子折好遞給她。“就不怕把別人給氣死了。這麼目中無人呐。”他看出她的失落,不知道原因,於是這麼取笑她,期待她的反駁。他想看她笑,而不是淡漠到沉默。
李笑接過麥維手中那張脆弱的紙,一握拳突然把它揉實了,“唰”地扔到遠處。
“誒?”他驚訝。
李笑盯著對麵那麵牆,眼神發怔。
“空殼。”她說。
“是空殼。”
麥維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手撐著膝蓋,蜷著腿,側過頭盯著身邊的這個女生。她有傾訴的欲望,所以他選擇靜靜地聽。
春天的風微涼,吹得木槿樹的葉子沙沙地響。
“麥維。”她念著他的名字,突然莫名地笑。“有時想想真神奇啊,居然在任何地方都能睡著。”兀自笑了一陣,李笑垂下眼,臉上堆滿了疲累。
“有時候閉上眼,會作冗長而又深沉的夢,不記得內容,然後突然醒過來,睜開眼,感覺到淚從鼻梁上滑過,流到另一隻眼睛裏,再彙成一股,落到柔軟的棉被上,很涼。
麥維你有沒有試過半夜突然哭醒的感覺。你安穩的睡著,突然被自己突兀的哭聲嚇了一跳。不記得作了什麼樣的夢,不知道為什麼要哭,你哽咽,或許隻是想抓住這個機會,狠狠地哭一場。畢竟眼淚是這樣無法預測的東西,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洶湧,什麼時候幹枯,有時流不出來,有時又止不住。”
她習慣用第二人稱說話,像個旁觀者冷眼看著劇中的人,盡管那個人,就是她自己。一邊的高大男生顯然沒有習慣她的說話方式,不覺一顫。
“我的夢沒有顏色。”李笑微微屈腿。“它像一朵沒有營養的花,綻不開來。它是枯萎的,死在初生的時候。”
陽光照在木槿紫色的花上,騰起細暖的香。李笑輕輕地嗅,卻嗅出它即將破敗的氣息。她蹭掉鞋子,伸直雙腿,手臂撐住膝蓋,來回地晃著光潔的腳丫。
她沒有穿襪子。那雙白色的球鞋有些舊,因為懶,顯然沒有空常洗。“嘿。”她突然抬起頭向他調皮地笑。
“麥維,你能懂的吧。”她伸著腳丫來回地晃悠,看陽光在腳趾間跳躍,看愜意隨著皮膚恣意。它們潔白而冰涼。
她詢問他,語氣卻比任何時候都肯定。
“我們在時間麵前無能為力。像安妮說的,是一條經過的河流,你看不出它帶來了什麼,或是帶走了什麼。它隻是經過。可是為什麼這麼多的人,都提起褲腿,迫不及待地要往下跳。
想起多少天後的某一天,你坐在考場裏,把自己的命運遞交給別人去決定,真像是一個巨大的騙局。讓別人左右,它不符合我的希望。”
“你看它。”李笑伸手指著被她扔遠的紙團。“我都不敢相信那些鼓舞人的話是我寫出來的。它鼓舞別人,卻讓我自己更加的懼怕。”
“它是空殼,美麗的空殼。築起一層一層,來隱藏我們的脆弱。你為什麼會害怕,既然它那麼光鮮,那麼招人嫉妒。你害怕它是假的,害怕親手築起的漂亮的殼,那天就‘轟’一下全倒了。你無處可藏,可是同時你又期盼它能倒,可以不用再這樣麻木地行走。
真矛盾啊,讓人毫無頭緒左右為難。
麥維你知不知道得到讚美最少的人反而是那些優秀的人。他們引人注目,隻是得不到關心。因為優秀慣了,所有的一切便被當作理所當然。背上的空殼像一層膜,讓周圍的人行色匆匆,繞過你。他們遠遠地望著你,因為你的光芒而退卻,不與你說話。身邊的人,或是說著‘你還怎麼怎麼’,‘你怎麼可能不會’,‘我不要看到你,你和我們才不一樣……’,在上下打量你,好像你說些喪氣的話就像是一種罪過。你沒有資格說我不好,我不會,我不能,我做不到。你需要在你的殼上再加一層,來應付他們對你的變相厭惡……”
她笑著,像在細數別人的落魄。身邊帥氣的男生突然抱緊了膝蓋。你真是個缺乏愛護小孩子啊。他想這麼調侃,話到嘴邊卻溢滿悲涼。他突然想握住她的手,可是他隻是望望自己蒼白無力的手指,再盯著落滿陽光的地麵怔怔地發呆。
“還有些人。”她頓了頓,又繼續。“他們望你偶爾做得不好了,會高屋建瓴地說:你不應該。你得不到他們的誇獎,隻得到這些對你失望的話,然後你再埋頭。拚命把他們的話推翻,達到他們的期盼,才覺得你對得起他們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究竟什麼才是你應該。是一貫的優秀還是他們眼裏溫順乖巧的樣子還是你精心雕琢的這個殼。又有誰規定說,你一定得優秀。”
“嗯,像什麼呐,像種一棵草,不澆水還希望它開花,還要開最美的花。嘿。”李笑盤起腿抓著腳趾。“本就是一棵草,開屁個花呐。”她笑。他沉默。
“可是呐,可是還有一些人,善良的,對你好的人,有時你看著他們,會覺得他們很可怕,你不會找他們幫忙,因為你知道,他們幫不了你。即使他們說懂了,仍舊無法體會到你的心情,隻是懂,卻無法了解。
你在自己的世界裏出不來。
你不會說的。所有的這些害怕也好,懦弱也好,隻有在沒人的時候敢讓他們出來恣意。或許有這樣那樣的理由不對他們袒露你的脆弱,或是害怕他們擔心,害怕嘲笑,總之你對自己說,不可以。因為有人看著,有很多人,你溫順地沉默,近乎不近人情。你讓這種倔強高傲隱忍在你身體裏放肆,你為所欲為,支撐你的,卻隻是一個空殼,再完美都是空的。
空殼啊,是空殼。你都不知道,隱忍、堅強、優秀,是不是就注定要承擔更多的痛苦。”
公車美少年麥維突然一顫。像是有什麼東西直戳脊梁。那種袒露無遺的感覺讓他內心洶湧。他嗅著木槿花的香味,卻聞到醫院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的鋼針低著脊背,眼淚不被允許,於是恐懼順著陣陣顫栗深入脊髓,這麼斥滿了全身。
這都是你無法承受的,可你都承受住了。脆弱與堅強達到一個平衡,互相擠角,你以為你可以的,可你卻依然躲不過這幾句話的挑撥。
“麥維。你和我不一樣。”李笑仰頭,看著明晃晃的太陽突然眼花。“其實你們都跟我不一樣。或許我比較慶幸。生來就有缺陷的人,反而不容易受傷。在你懂事之前,那些本該在的人離去了,你從沒感覺到有他們存在的幸福,所以不會輕易讓他們把你弄得淚流滿麵。
麥維你覺不覺得自己小時候很傻。別看現在長成一副精明能幹高高大大的樣子,多數都不願意回想過去的事。
記得幼兒園一次公開課,老師教做紙房子。很複雜的程序,做得好的會表揚。你就回家偷偷地練。然後你做得最快最好。你低下頭輕輕擺弄,等著老師拿起它,可是她從你身邊繞過去,連看都不看一眼。
你渴望擁抱。渴望被人誇獎。你是這麼寂寞。可是你嘴不甜,沒有人教你應該怎樣討人喜歡。
你從來不舉手。穿的土裏土氣。也從來沒有人接送。你被人欺負,你知會眯著眼傻笑。你把這些莫名的情緒藏在心裏,一點點堆積,直到有一天你懂事了,才發覺那些事情,那個時候,是應該要哭一哭的。那些積攢的悲哀,像潮水一樣洶湧而上,曆曆在目。可是他們再也帶不出你的眼淚。因為你連這些可以哭的機會都錯過了。隻能讓它們蔓延蔓延蔓延……直到情緒的閘門再次關閉,你依舊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繼續活著。
這些事被你當成無關痛癢,可在別人眼裏卻是天大的事了。
太輕易會得到同情。他們同情你,不管你想不想要。他們誇張地在你麵前故意避開一些話題。比如話到嘴邊,再特意塞回去,或許這樣做僅僅是為了表現他們多體貼多通情達理。嘿,至少我看穿他們了。這些傻瓜,又怎麼會知道,你到底會用怎樣的姿勢哭泣……”
陽光照在男生明亮的眼眸裏,折射出一些晶瑩。她以為他哭了,他看起來那麼悲傷。可是他沒有。
“不要同情。我們不要同情……”他搖頭。
“是,是,我們不需要同情。這個世界,真的有太多既成的事實,你改變不了它們。我們無能為力,麥維。
你哭,覺得丟臉,可又止不住,你失望了,其實你早就失望了,隻是一直拒絕承認。總以為還有一絲期盼的可能,可是最後你才發覺,你能做的,隻有接受,真的竟然隻能接受……”
李笑低下頭,霧氣在她眼裏繚繞。
“夠了……”麥維抬起頭,突然蠻橫地用手捂住李笑的眼睛。
“嗬,羞不羞。多大的人了還哭鼻子,快點藏起來,別被人看見……”他控製著喉嚨口的哽咽,讓聲音盡量顯得輕快。她的淚在他手掌邊緣停滯,越聚越多,順著他手掌的輪廓流到他的手臂上,袖子裏。僵持了一會兒,李笑再也忍不住,握住麥維的手一下趴倒在膝蓋上,狠狠地抽泣。
麥維仰頭,轉轉眼珠,將濕潤硬塞回去。他捂住她的眼睛,隻是不想讓她看見他的軟弱。這多莫名其妙啊,在一個需要安慰的人麵前,突然流出淚來。
“哎,真丟臉。”隻一會兒工夫,李笑抬起頭,放開麥維的手,胡亂地抹抹眼淚,又湊到男生麵前,抓起他幹淨的衣服就蹭。他看她像隻貓一樣蜷在自己麵前,騰空了手臂不知所措。
“哎……”他哭笑不得。
“怎麼,有意見啊。”她抬頭斜眼瞪他。
“沒,沒……”他拚命擺手。他不習慣她太過短暫的過渡時間。她的失落總是不能長久,一如她的喜好,總是轉瞬即逝。
是傷口太細小了,可以隨時愈合,還是大到根本就好不了。他不明白。他看她的時候,總是感覺她的眼神,每一刻,都在生生拒絕著所有的東西。
“麥維,你知道那麵牆的那邊是什麼嗎?”李笑伸手指著前方一堵不算矮的牆。她的聲音開始輕快。
“是河。一條大河。很大的河。”不等他回答,她繼續說。
風送來一股青草的氣息。她又轉頭,望著他蔥蘢地笑。
“李笑天下第一!”她向對麵大喊,突然赤腳跑出去,像隻貓一樣利索地從牆邊的石凳向上爬,一會兒工夫就伸著手臂,站在了光禿禿的牆頂上。
“哎!喂!”他一愣,又拎著她的鞋子和書包跑到牆邊。
陽光把她的影子投到地上,細長細長。李笑伸著手臂走得歪歪扭扭,她仿佛看到河麵上夕陽泛起的粼粼波光。
“你幾歲了啊?快下來!”下邊的男生急得心跳有些亂,伸著手臂卻拉不到她。“快下來吧,掉下去了沒人救你……”他有些無奈,從沒見過這麼胡來的女生。然而回應他擔心的卻是她嘴邊帶些恣意的笑。
“嘩”的一聲,他接住她拋下來的外套。拎在手裏又厚又重,還在驚訝她怎麼穿這麼厚,牆上的女生已兀自走了很遠。
“哎!慢點!”他跟上去,跑得有些喘。
“麥維。”貓一樣的女生停下步子,,垂著手,突然回頭看他。風吹的她碩大的白色T恤微鼓,在陽光下,白的紮眼。
“當為你擔心的人都離去的時候,你就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是沒有人在乎你的時候,你又覺得做什麼都毫無意義。”
他從她眼裏看不出任何表情。
“李笑。”他低下頭。“順其自然吧,順其自然。你被困得太久。”
衣著單薄的女生猛地一震,險些要摔下去。
“站在下麵的人,無論是誰,都會為你擔心的。”他向她伸出手。
她愣了一瞬,忽然覺得他很陌生。
“去你的。”她打開他的手,又回頭自顧自地走,不時仰頭眨眨眼。
“你下來吧……”他跟在她後麵,拖長了音,又無奈又沒轍。風吹著她碩大的T恤,衣角四處翻飛,像浪似的,一陣又一陣。
“快下來吧,蕾絲邊的,都快看見了……”牆邊的高大男生低下頭,終於忍不住開口。
臉色不太好的女生瞪著眼猛地回頭,走到男生身邊蹲下來,向著他的腦袋“啪”的就是一記。
帥氣的男生依舊不折不撓地拎著她一大堆的東西伸出手。
“色狼!”她白他一眼,“嗖”的一聲跳下來,漂亮地著地,張著雙臂迎風來回地旋轉。
“哎!鞋,鞋!”他喊,完全沒有任何形象。
天色漸暗,李笑乖乖穿上鞋子衣服,走在前頭。
居民樓牆上的爬山虎綻著新芽,綠意一片一片,風吹過像在招手。
“麥維。你出現在我的麵前,真是一個奇跡,匪夷所思的奇跡。”李笑突然放慢腳步,走到麥維身後,低下頭,握住他的手。
“麥維,你的眼裏塞滿了疼痛。我害怕它們會突然掉下來,一滴一滴,止也止不住。可是你依舊笑著,而且似乎笑得很暖。”
拽著挎包的男生突然身體一顫。
“我不想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因為我看你的時候,就好像它們發生在我身上。不知道是什麼讓這些感受在你身體裏堆積,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感覺,我好像都明白。”
他突然感覺脊背僵硬,像被觸碰了傷口的蝸牛,想急切地躲回殼裏。
“嘿,瞎掰呐你還真信啊,哈哈哈……”李笑緊緊握著背對著自己的男生的手,見他沉默,突然開始玩笑。
“不要回頭,麥維。”她看出他想要回頭的意念,於是止住它們。
“走吧,向前走,不要停。車站不遠了,就在那邊哦。你要去的地方,總是在那兒的。哦,或許我們都是。順其自然吧。好了,我也到家了。”
李笑放開麥維的手,轉身跑上居民樓。
她總是不習慣說再見。
公車美少年麥維忽然攥緊了挎包的帶子,蒙著頭,大步流星。透明的淚直直地落到地上。他第一次覺得它們亮得那麼刺眼。
或許是因為今天太陽特別好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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