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37 更新時間：20-06-26 08:06
民國十一年（1922）一月，上海某日的淩晨，就算躲在家裏也能聽見瑟瑟的寒風在街上呼呼刮過的聲音。
天還沒亮，郭啟星從床上坐起小心地掀開了被子，起身之前側過臉看了看旁邊睡得正香的大男孩，輕手輕腳的下了床。
他麻溜地整理好了自己，在桌子上放下一角小洋，想了片刻又多放了幾個銅元，這是給床上的大男孩冠玉準備的早餐和午餐的錢。
郭啟星現在在悅文綢緞局做夥計，那裏離家遠，又比較忙，來回不方便，所以一般吃飯都是冠玉一個人在外麵吃。
冠玉不會做飯，郭啟星也不放心讓他學做飯，他心裏認定萬一冠玉去燒飯，切菜一定會切到手，燒菜，油一定會濺傷他的手，那自己還不心疼死。
所以冠玉一有興趣想學做這些事，他總是忙慌的去把他手上的東西搶下。
在他看來，冠玉那如蔥一樣的玉手，怎麼能沾這些家務呢。
他把銅元放下，正準備推門出去，忽地又遲疑了一下，返身走回床邊，俯下身子幫冠玉掖好被子，伸手撫了撫他睡亂的頭發，嘴角已不自覺地溢出了一絲笑意。
郭啟星長得很高大，肩膀寬寬的，看上去很魁梧，他頭發剃得短短的，平平的，臉上一對濃黑的眉毛稍稍叛逆地向上揚起，眉毛下卻有一雙笑意盈盈清澈的眼睛，他的鼻子非常的高挺，所以側臉看過去非常的俊挺帥氣。
他收回手站直了身子，心裏嘀咕了句：寶十六歲了呢，又長大點了，這才轉身朝門外走去。
他輕輕地關上門走出來，清晨霜深露重，一股寒氣撲麵而來，他不禁打了個冷顫並壓低頭上戴的瓜皮帽，係緊圍巾，向綢緞局方向慢跑而去。
雖然耳邊呼呼刮過的風像刀似的割在他的臉上，但這都不能阻止他想起見冠玉的第一次。
那時候他還隻有十歲，他爹是一名裁縫，幾天前他爹支支吾吾地說他娘去得早，自己又當爹又當媽的有些力不從心，幫他找了個後娘還多了一個弟弟。
當時郭啟星聽了心裏震了一下，皺了皺眉，但是又想了想，他爹實在可憐，他想續就讓他續吧！
於是沒幾天他爹領了一個瘦瘦小小的眉眼還算清秀的女人到他跟前說這是小娥姨，你以後喊她娘，又忽然拉過他後麵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說這是你弟弟，叫冠玉。
冷不丁的郭啟星就覺得眼前冒出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那個小男孩臉蛋白裏透紅，眉心中間竟然有一顆痣，眉毛下麵一雙大大的桃花眼，眼睛上麵的睫毛濃密的像黑色的小刷子一樣輕顫著，偏著頭，粉嫩的嘴唇噘起來，正眨巴眨巴地望向他。
郭啟星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心裏忽然湧上一種感覺，什麼樣的感覺呢？
那就像是自己走在荒漠的時候，隻能看到地上全是亂七八糟黑黑的石頭時，忽然發現醜陋的石頭堆裏竟然有一塊絢麗多彩的瑪瑙，表麵流轉著璀璨的的五彩光暈。
他覺得這小孩就是那瑪瑙，郭啟星下意識就接受認可他了。
事實證明倆小孩還是有緣分的，冠玉對郭啟星一點都不生分，沒幾天熟得跟親兄弟一樣，親呢的可以同吃一碗飯，同睡一張床。
這點連小娥姨都暗暗稱奇，因為冠玉是個慢熱的性子，沒想到他跟郭啟星這麼投緣。
但就在郭啟星15歲那年，他在民立中學剛畢業，冠玉剛剛讀完小學時他爹就病倒了，是那種很嚴重的傷寒病。沒幾天功夫他爹就撒手人寰，兩小孩還沒從傷痛中走出來，更沒想到的是第二年瘦小的小娥姨也病倒了，沒多久，也隨他爹去了。
沒辦法，郭啟星隻能在左鄰右舍的幫助下，料理了兩位大人的後事。
緊接著郭啟星也就綴學了，原本計劃著報考自己很向往的私立滬江大學，然後找份體麵的工作，但現在家裏還有一個小家夥要養就隻能去做工了。
但等冠玉念完了中學，自己卻再也不肯去讀了。
冠玉是體諒著星星覺得學費太貴他賺錢難，自己讀這些書已經可以了，而郭啟星卻想讓他一直讀來著，因為自己的上大學的夢想沒有達成，所以他寄希望於他的冠玉。
好說歹說，冠玉扭扭捏捏就是不同意，於是郭啟星生氣了，板著個臉，一天也沒理他。
但冠玉他有殺手鐧，他不怕郭啟星生氣，因為每次他一生氣，冠玉就用那種撒嬌的聲音軟軟儒儒的拉長音調說＂星-星-哎，星-星-喲，嗯嗯，別生你寶玉的氣了喔！＂
每次聽到冠玉這麼撒嬌的聲音郭啟星心裏就會酥麻麻的，身體立馬就軟下來，並且騰地一下就跨過來把冠玉舉起抱在身上，猛拍他兩下屁股說＂小東西，你就能糊弄我，該打＂。
但臉上嚴肅的表情已經垮了，笑意又爬進了他的眼裏，這就是妥協的表現。
他喜歡喊冠玉為寶玉，冠玉每每一聽，總是抗議的撅著嘴巴說星星，我是冠玉，不是寶玉，郭啟星就會忍住笑，並故作認真地表情斜睨著他說＂你生來就是我的寶，也是我的玉，不叫寶玉叫什麼？＂
冠玉從不喊他哥哥，他總是星星、星星地叫，這點郭啟星倒從不計較，他反覺得這是一份由來的親呢。
想著想著一不留神已經到了位於大東門悅文綢緞局門口，天開始微微亮了，曙光揭去了夜幕的輕紗，吐出燦爛的晨光映照在綢緞局的大門上。
大門已經打開了，郭啟星快步走進店鋪裏就看見長福把新到的綢緞一匹匹的碼好。
”喲，你來的可夠早的一個人睡不著？”郭啟星衝著長福點了一下頭，擠了下眼。
長福是郭啟星街坊，兩人打小相識，現在又一起在綢緞局做夥計，所以關係硬比別人更鐵了些。
＂嘿嘿，哪比得上你星子，有人暖被窩。＂
＂少貧了，快做事吧！＂郭啟星開始有條不紊的幹起活來。
這邊冠玉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他喜歡睡懶覺，他早上一般都顧不上吃，他想也好中飯可以吃好一點。
等到太陽用絲絲光線把大濃霧全部驅散開來，並透過窗檔直接灑在他的被子上了，他才一個翻身穿上深青色的袍褂悠悠地起身了，抓起桌上的小洋和銅元，伸了個懶腰打開門，慢慢地踱了出去。
站在門外，他微微眯了眯眼，望向天空，此時陽光明媚，淡淡的金輝籠罩著全身，這一瞬間他感到周身無比的舒暢。
他一路走，一路逛，手中拿了幾個銅元，尋著自己喜歡吃的大餅油條去，快走到那個攤子前，他遠遠望見一個老婆婆特眼熟，等走近了才看清這是桂婆。
他依稀記得桂婆是在哪個公館做老媽子的，她的妹妹是冠玉的街坊，所以桂婆經常過來妹妹家，能遇見冠玉，她就喜歡這小孩粉粉嫩嫩的，總是一見到他就使勁誇他。
這不冠玉剛喊了一聲掛婆，桂婆猛地轉過臉，本來是一雙被皺紋擠得很小的眼睛嗖的一下就睜圓了，還湊近來，隻對著冠玉的臉嘖嘖了兩聲，一開腔不是說的上海方言竟然蹦出軟軟的蘇州語。
＂啊喲，我說冠玉啊，這麼久沒見又變得清俊了，你看你啊，你這個美人痣啊，生得多好啊，你這個臉啊，比那女的還標致了，嘖嘖，可惜是個男兒身啊，那要是個女兒身啊，你們家門檻都要破了。＂
一邊說一邊接過小販給的大餅油條一邊巍巍顫顫的往前走，邊走嘴巴還嘖嘖著。
冠玉倒麵無表情地杵在那，但是心裏卻湧上了一絲憤恨之氣。
他生平最恨別人說他的美人痣，說他長得美，在他認知裏，這都是形容女人的東西，他一個爺們怎麼能有這麼娘氣的東西呢？
他怔了半天，一咬牙得出一個結論以後非得找一個厲害的郎中把這痣給去了，這才泄了憤似的往前走，連大餅油條都不買了。
＂咳咳，老子不開心，得，老子去夷場吃大餐，去那裏玩找樂子。＂
他們縣城的人喜歡把租界稱呼為夷場，冠玉畢竟是少年心性，興致上來，便快速上了一輛電車坐去了英租界。
下了電車已經快中午了冠玉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就近看見有一家叫大西洋西餐館的立馬就走了進去。
但進去一看頓覺得來錯了，似乎每張桌子都有人。
冠玉不願再走了，他慢慢踱著，大眼睛骨碌碌地轉著四麵觀察，發現窗邊有一張桌子，隻坐著一個頭戴呢子禮帽，裏著西裝，外麵罩著一件黑呢子大衣的男子，冠玉二話不說，直接坐在男子對麵的空位上。
對麵男子發覺坐了人，臉上露出不快，正欲阻止，卻不想抬眼對上冠玉撲閃著濃密睫毛的大眼睛，猛地身形一頓，一下子有點瞠目結舌起來。
這時跑過來一個夥計，不耐煩地對著冠玉說：＂哎，你別坐在這裏行不？這是我們陳少定好的位置。＂
然後又忙不迭地對那男子說：＂陳少，打攪到您了，我們馬上請這位客人離開。＂一邊說一邊緊張的拿手擦著額頭的汗。
冠玉一聽心裏頓時燃燒起一股小怒火，小嘴撅起，眉頭也皺起，肩膀因著生氣一起一伏的。
＂難道今天犯小人？到哪裏都不讓我開心的＂冠玉忿忿地想。
這時那個陳少卻對著那個夥計揮揮手示意他並不介意，然後他和顏悅色地對著冠玉說：＂你就坐這裏吧！＂
冠玉睨了對麵男人一眼心想總算碰到個明事理的人，但心頭那陣火還消不下去，他猛地轉過頭，衝著剛才那個夥計粗聲粗氣地說：＂點餐。＂
夥計趕快遞上菜單，冠玉一眼掃了下菜單上的價錢，伸手摸了摸口袋裏剩的一角小銀和幾個銅板頓時氣焰下了一半，他就隻點了幾片麵包和一碟混酥點心。
對麵的男人的嘴角開始輕微的往上揚，他招招手，叫了夥計在他耳邊耳語了一陣，夥計點點頭離開。
回來的時候夥計把托盤上的菜一盤盤擺在了冠玉的麵前，除了他自己點的，還有奶油雞脯，炸板蝦，奶汁大蝦糖。
冠玉眼睛睜得圓圓的，愕然地說我沒點這些，對麵男人微笑著說：＂剛才有些誤會，這一頓我請。＂
聽到後冠玉才真正的拿眼去掃視麵前這位男士。
他已經把禮帽摘下來了，梳著大背頭，容長臉尖下巴，看過去得有二十四五的樣子，濃濃的眉毛下長著一雙丹鳳眼，眼裏隱約有一種陰霾的光，薄薄的嘴唇正抿出向上的弧度，漾出一絲怪怪的笑。
這人陰冷的氣質，又有點陰柔的外貌，讓冠玉沒來由的有些不舒服。
但現在沒必要跟美食過不去，因為從小他就被郭啟星照顧得心安理得，故此他對外界事物敏感程度要遲鈍些，他對碰到的很多事都能做到理所當然，順其自然。
此刻他正對著對麵的男人，莞爾一笑，美麗的桃花眼笑彎了羨出了絲絲多情的春意，看得對麵的男人，眼神頓時一滯，喉結上下移動地咽下了一口口水。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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