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章節字數:4426  更新時間:11-10-30 1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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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迷糊睡去之前,他就虛弱蒼白,比我更像病人。怎麼隔了一晚上睜開眼再瞧,更加疲憊陰沉,比我更像死人。

    怎麼還是晚上。

    而且腦袋沉悶得像嚴重的宿醉,我皺眉哼唧。

    “醒了?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喝水?”跟著一串問題,另一個死人急急忙忙從床邊站起來,按住我不讓亂動。

    憔悴得很的臉色倒是像突然要放出光來。

    那左臉半青半紫的痕跡,可不就是我那一拳留下的麼。

    我想笑,不想隻發出來幹幹的兩段怪聲。

    痛快地喝掉他遞上來的一大杯水,我才舒服地噓了口氣。

    “昏迷一天一夜了,醒了就好,我去叫……”他站開,被我一把拉住。

    “不用叫人,沒事了,還死不了。”終於能好好說人話,我想想又笑,“你的毒解了?”

    他點頭:“嗯。被七八個大夫圍了一夜。”

    我舒氣:“那就好。”

    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就這麼微皺著眉深深看進對方的眼睛裏,竟也一點不覺得尷尬。

    從前一直覺得,楊敷的眼睛總是分兩層。第一層總是浮在那裏,表演著他所要表演的情緒,而裏麵那層很深很深,看不進,也看不透,除非激動異常,才能從外麵看見那裏的洶湧。

    而現在,怎麼覺得一片澄澈透明,混而為一。

    特別真實。

    “昨晚我一直在想,一定要問個問題。”他打破沉默,輕笑說。

    “說吧。”

    “在馬車裏我就想問了……如果我真死了,你會如何?”

    “全是狗屁!”我揚眉輕笑一聲,已經一拳揮了過去。

    而他竟然沒有躲。

    抬頭再看時,便見他慢慢地勾起嘴角,露出非常漂亮的笑容,眼睛星般明亮,如許認真:“我本來可以走的。你要記得,是你拉我回來的。”

    我挑眉:“……從鬼門關?”

    楊敷笑,隻道,“你好好休息吧,要不我讓人準備吃的。”

    “不用了。”我挑眉,笑得狡猾,仍躺著,伸手去勾他的脖子。

    “想說什麼?”他輕輕嘟囔了一句,很乖地俯下身來。

    又大又響地在他耳根親了一口,我道,“你知道我想幹什麼。”

    “瘋子!都什麼時候了!”他怒道,一個利落地直起身。

    眼神,卻已經亂了。

    我笑得開心,趁勢環住他的腰,就要去扯腰帶。

    “你還真瘋啊!”

    雙手都被鉗住了,我故意緊皺起眉,吃痛。

    見狀,他立刻鬆開,一邊還關心地問:“沒事吧。”

    我偷笑,卻沒有繼續為所欲為,隻環抱著他輕道:“你也累了,陪我睡會兒吧。”

    我半閉著眼,看向一邊已然睡去的人。側臉,仍是微皺著眉。

    每當這個時候,楊敷看上去都特別的溫順,安穩,不會突然消失離去。

    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是在做夢麼。

    我是睡了一天一夜,他是一直支撐著等我醒吧,才會比我還早睡去。

    看著看著,有那麼些類似於感動的東西,莫名占滿了胸腔。

    若說以前沒發現,是因為即使分開,還是常常見麵,隻不過換成了逢場作戲。而如果他真的遠離,去了遙遠的地方,或者,就像他問的,就這麼死了,我會如何?

    看來,我錯了。

    ——————

    這次的事件,不偏不倚成了絕好的借口,讓我從台前轉到幕後。所有人都知道李清水身染重疾,需時調養,已轉交職務,因此勢力動搖,該渾水摸魚的渾水摸魚,該趁火打劫的趁火打劫。

    這,正是我要的。

    也正是我等的。

    我與楊敷等的。

    我倆中途的爭吵與決裂的原因,自然不足為外人道。而這表象,卻也陰差陽錯成了絕好的掩飾。

    楊敷中毒後,朝野巨變中我倆手段的掩飾。

    官監大混戰。

    已分不清因果緣由,等雙方醒悟,隱忍盤踞了數十年的怒火怨氣已然暗鬥轉明爭,無聲的戰火熊熊燃盡十七家官派大族的榮華,覆滅二十位掌權太監的美夢。

    中途牽扯進入的皇族外戚達官貴人,總數在六百七十人以上。

    京城繁華依舊盛,街頭巷陌人噤寒。

    ——世上之人,都可以惹我李清水,隻要不惹毛。

    也都可以惹他楊敷,隻要不惹火。

    這就是自那時起鋪下的局。

    以我與楊敷對官監二派的了解與掌控,利用嚴懲白家所帶來的連鎖影響,將那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理一理順一順再順便打個結,不消多時,自會結上加結錯中錯,隨意往紛爭誤會頭上抹一把油,便是水漲船高順理成章。

    雖然中途分道揚鑣,到了這時重聚首再看,卻是誰都沒誤了原本的計劃。

    究竟是信任還是偏激,我也不明白,也不需要去明白了。

    局成,收網。

    一舉成擒。

    在這龐大的朝廷與更加龐大錯綜的黨爭裏,年輕人要想出頭,隻有兩個方法。

    一是,投胎做皇帝。

    二是,醞釀一場,重新洗牌。

    而我也借此等著那隻幕後黑手,陪我玩上更加愉快的戲碼。

    想著,我不覺露出笑意,胸中暢意非常,緩緩將視線從遠方青山收回。

    “這邊的事,放心交給我吧。”張初站在送行的終點,微笑。

    那終點,也就是他的主船上。

    商船。

    自他身後連綿鋪展開的七百商船。

    映了殘陽夕照,便如同染了戰火硝煙的壯闊。江水粼光翻越如金,為那翻飛的帆布抹上一層如幻的恢宏。

    碼頭早已擠了人山人海指點議論,這便是二十出頭,不過領了四品閑職的江東巨富張初的家業,而那站在甲板邊緣迎風而立的俊逸青年,就是張初本人。

    羨慕咋舌敬歎聲,與當年張家極盛時,相差無幾。

    “定當盡力。”金名也道。

    “好,拜托你們了。”我笑,抱拳一禮,“送我到此地即可,回去吧。”

    “一路小心。”金名道。

    “會的。”我道。

    “如果有事,隨時來找我。”張初道。

    他說的時候,噙著那抹總是若有似無的笑。

    叫任何人都會想親近,又叫任何人都無法輕視。

    風吹起他的發絲,那寶藍色不綴任何裝飾的發帶便揚起來,拂過他微微眯起的狹長眸子,帶著那濃厚睫毛的輕顫般映了晚霞飄向空中,掠過蒼茫雄渾的天地。

    “……好。”我避開他深邃的眼睛,轉而看向金名,“那我走了,你們回長安的路上也小心。回到長安,更要小心。”

    轉身鑽進早已等在碼頭的馬車,不意外聽見楊敷的一聲奚落:“不再多聊一會兒?”

    “不是一向不過問的麼,什麼時候這麼小心眼了?”我從容還一句。

    他哼笑一聲:“告訴過你姓張的並非善類。罷了,當我找事。”

    良久,我終是接過話茬:“說吧。我聽著。”

    楊敷聞言,似有些訝異,沉默了許久才道:“……會稽侯的為人和處境你應該早已了然。我懷疑會稽侯和張初才是真正的暗中勾結,借謀反之名將劉安等富商大族的財產盡數侵吞。而如今借著你入朝,又誰知抱了什麼心思?”

    “借著你”三字猶為意有所指。

    他隻說懷疑,卻又怎會憑空懷疑。

    有時酒酣飯飽,張應周倫劉憑幾個也會對著我歎息,說你本在監派如魚得水,卻為了個張初夾在官監中間吃力不討好,推上了張初,自己卻平白失了好幾次機會。說你聰明起來聰明得不得了,糊塗起來也糊塗得不可救藥。說你心思太多,就缺了點心眼,看不出誰對你好,又該對誰好。

    不願去探究罷了。我自己又何嚐沒有想到過。

    吳地的情報線從來不缺。如今的江東已是會稽侯真正掌權之地,其下最大的豪族,便是張家。

    車動,窗外的船隊也動了。

    向著兩個方向。

    我從掩飾良好的角度,看著車窗外那依舊屹立船頭的張初。

    他正望向那夕陽,和那向著夕陽而去的千帆壯景,竟是用了那樣懷念,珍惜,無奈的眸色。

    卻也是滿足的,帶了五分放棄一切,孤注一擲的意味。

    叫我看著看著便是一慌。

    還來不及多想,張初已一個回身入了艙門,再也看不見了。

    窗外風景紛亂滑過,深秋的風淩厲,吹起楊敷此時散在髻外的頭發,長長短短,亂得像跳舞的妖精。

    “為什麼硬要和我一道辭官‘歸隱’了?有你那邊撐著,我也放心好多。”我皺眉。

    楊敷道:“歸隱?嗬嗬好詞。我說過了,即使我走了,我那倆兄弟也絕對可以撐得牢不可破。而且我不跟著你一道走出官場,怎麼讓那個背後之人放心露出馬腳?”

    楊烈和趙乾麼,一個是和他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一個是欠他一條命的,能得他這麼信任,必定不是泛泛之輩了。

    “所以還有什麼好擔心的?為什麼我們同染重疾,其他人猜得天花亂墜都無所謂,那背後的狐狸知道就行了。歸隱去吧歸隱去吧!”他嘻了一聲,滿不在乎地趴在車窗上。

    看出他吊起的嘴角上仍掛著的不甘和隱藏良好的委屈,心底浮遊的不忍便迅速擴大。

    這個傻子,以為我也傻麼。

    辭官,可不說隨便說說的。他不是我。他頂著的,可遠不止他自己一個人的前程。即使老夫人同意了,還有他那個自認宗族正統,裝作光明磊落卻其實心胸狹隘投機取巧的大伯,怎容得他這潛力無窮的枝杈被砍斷。還有跟著大伯的那群叔伯兄弟。

    即使不提那些,隻他父親這關,怎麼過。

    不可將真正發生的事情告訴那些人,要如何說服與隱瞞。

    下跪了吧。

    我忍不住一聲輕歎。

    這麼要強的,最恨示弱的人。

    接到他疑問的目光,我隻笑笑,轉頭看車外。

    所有屈辱,絕不會讓你白白承受。

    “孫公公的地盤,還真是不平凡。”剛下車,他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眼前美景笑道。

    深秋密林,最後的一場落葉正在飄落。滿地新鮮的紅黃,交交疊疊,如張厚實鬆軟的地毯,在排列緊致的大樹腳下徐徐鋪展。風起,一陣婆娑紛揚,飄零旋轉的葉子,美麗得像雪一樣。

    “孫公公特地告訴我這裏,果然是個好地方。”我笑。

    楊敷道:“對於那毒酒,你有什麼想法?”

    我斂容,緩緩道:“官派。”

    “哦?”楊敷的眉毛挑了起來。

    “在那毒酒端過來的時候,我的近旁除了中立的司徒大人和邢青,沒有一個是官派的人,全被各種理由調離在一丈外。”

    “有人有意這樣安排。這樣即使你身邊的監派有人來解你的圍,也不會有損官派利益。”楊敷讚同點頭,又笑,“可惜唯一一個出現的你的同黨章卿,居然不來幫你,反而勸酒。”

    我也笑。

    腦中浮起章卿那張有些圓圓的,甚是親和的臉。

    經過會稽一行,他現在已是我大半個心腹了。

    又了解我的行蹤又了解我的脾性又熟知我一切事務——足以潛藏得滴水不漏,隨時化被動為主動。

    內應,或者就是那幕後者本人。

    拳,握緊。

    明明是僅剩下的幾個,堅定站在我身邊的人之一。

    楊敷忽然笑道:“這樣好的地方,還是不要談論那種沉悶的事了吧。話說回來,當年孫程為救虞詡而冒犯今上,被遣回封地,又不甘地在京城與封地間的山林裏悠哉遊哉,不知是不是就是這裏。”

    “有可能哪,這麼漂亮的地方。”我深吸一口氣,入目廣袤連天的秋林,覺得快要隨著亂舞的落葉融入這天地中了。

    一邊聊著,一邊很有默契地將隨行的人全扔在木屋小築旁,向林子深處漫步行去。

    “啊啊,有好久沒這麼舒坦過了。”楊敷找了個空地,呈大字形猛然躺上去,身下的落葉發出嘩的一片響。

    笑得很幸福的樣子。

    我鬆散地背靠大樹,看著這樣的他,不禁也笑了聲:“誰說不是。好好享受吧。”

    景色再美,亦隻是暫居。出了這林子,便是愈加腥風血雨的鬥爭列陣以待。

    時間無多。

    我如此。

    他如此。

    我們之間亦如此。

    楊敷看向天空,半空中的手張開。幾片飄零的落葉被他接住,卻又轉瞬從指尖滑走。

    我在他近旁坐下,彎腰,用很近很近的距離看他。

    他看向我,慢慢扯出一個笑容。

    “好,我明白。”他這樣說了句,似是歎息。輕,卻堅定。

    然後他深深吸氣,在落葉飛舞中閉眼。

    全然放鬆的睡臉。安定寧靜,全無防備。

    一副永遠也不會消失的樣子。

    同看浮雲萬頃,數落葉歸根。

    想起雁翎說,少爺也真是,平素極孝敬的,這回也不知怎的糊塗了。

    想起楊敷說,我本是可以走的,是你拉我回來的。

    回神時,我已一手捧著楊敷下顎,另一隻手熟練地摸索向他頸後叫他興奮的所在。

    同一時,他的手也解開了我的腰帶。

    彼此的肌膚裸在空氣裏,卻隻要有對方的微弱體溫陪伴著,再冰冷,又如何。

    深吻,逗弄,糾纏,交疊,一切駕輕就熟。

    習慣的姿勢,習慣的氣息,一如習慣的彼此無聲細碎的喘息微吟。

    這就是我們的相處方式。

    全情,而不縱情。

    隻是這次,似乎有些過火,控製不住了。

    我便笑了。

    依舊無聲地享受地帶著喘息地笑。

    可不是麼。

    怕,已是身不由己,無藥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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