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8809 更新時間:20-08-01 08:12
(五)
仙君也有司職,是為辨識人間氣韻的眾多人仙之一。其上便是司掌朝代更迭的天仙,怕講的不明確,再做個解釋:天仙多是生來如此,人仙皆是因緣際會亦或此生修得,且大多隻有此生。再往深究,我也就不知了。
也是因著仙君的司職,我總是隨他往人間走動。其中一次略有波瀾是在數世之前。那時我已近百年,麵容依然未變維持著青年模樣,但近百之數令我心生恐懼。仙君大約是看出我的不安,司職之時,便帶上了我。
仙君偕我來到的一處龐雜地界。這裏是人間一處多地相接之地,常有流亡逃犯或無退路之人來此為繼,加上當地官府難以管轄又處處受製,所以眾生相皆有展現。
那時我對人間已談不上好壞眷戀,多隻是睜著眼看,看完便罷,仿佛人間福禍跟我已經不再有聯係。可仙君與我相反,總是會被許多世相牽絆住。我與他倒像是反了身份,可惜我到底還是凡人,要靠五穀雜糧度日,於是就和仙君來到一處繁盛人眼的市街館子落座了下來。
落座之後,我對身邊事物不甚有趣,隻淡淡吃著不算可口的館食,絲毫沒有注意到仙君的異樣。中途有二三乞討小童溜入食館,老板滿堂哄人,一個小童跑到座前時,仙君端了一盤幹點往小童兜裏一倒,笑眯眯的看著小童歡呼一聲扭頭跑出館外。
那個溫柔笑容讓我不由地吃味起來。
仙君對誰都好,我於他來說,算是什麼呢?我賭氣似地不言語,直至食畢。仙君帶我環遊街市,我心中懷著之前所想,麵容上儼然,心中懨懨。
走至一處折角,一陣拳腳踢打的聲音落入耳中。仙君眉宇輕皺,我便隻能加快步伐緊跟上他。呈現在眼中的並不是什麼稀奇事,乞兒裏也分上下,兩個身量稍大的乞兒正圍著個更小的踢打。打完出氣後,見我和仙君出現,便搶過小乞兒懷中的東西從身邊飛快溜走。
那個被打的孩子蜷縮著成一團,呻吟了幾聲才顫抖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的四肢幹瘦,露出來的皮膚上到處都是傷痕,整個身體像是大棒槌上多綁了幾隻棍子,又因著幹瘦,腦袋上的眼眶中便呈現出一雙黑白分明偶有震懾的大眼,此時正麵無表情看著我們。
那雙眼裏幾乎沒有生氣,烏沉沉地泛著一點青光,讓人心生不適。
我對這樣的雙眼是有些不能正視的,不著痕跡別開了眼。但我知道仙君會被這樣的眼神吸引,不出所料,他走向了那個孩子。
“疼嗎?”仙君半蹲下來,替他拍了拍髒汙衣物上的塵土。我看著一些米麵碎屑從他衣物上掉出,這才想起來,他似乎就是方才食館裏向仙君討食的乞兒。
乞兒並不搭理仙君,隻是用胳膊擦了擦鼻臉,再落下手臂,鼻中就湧出鮮血。
仙君輕輕點了一下那個孩子的眉間,一縷金煙鑽入孩子眉間,隨後那孩子便肉眼可見地消失了全身的傷痛,煥然一新了。
“以後小心一些。”仙君起身,留下那孩子於原地驚詫。
我和仙君離開後,一路吃味,違著心道:“你要想帶他回去……”
仙君少有地無奈口吻,解釋道:“各界有序,即使是仙也不可擅自幹涉人間因果。”
“那……我難道不是……”
“冉吉……你是我的一點私心……所以我也不算是個好仙人。”
“那……”我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仙君打斷。
仙君見我不開竅,隻好點了點我,道:“看來你不記得了。”
“不記得什麼?”我茫然地問。
“這兒是你的家。”仙君環視周圍一圈,又落回到我身上。
我被仙君的話引起興致,仔細看來,才覺得周圍的確有一些似曾相識的感覺。隻是仙君說是我的家?那卻相差的太多了。但隨即又想來我已近百歲,那年離開,此地種種變遷倒也是正常的。
家……我琢磨著這個字,心中五味陳雜。
仙君拉住我的手:“我以為你來到這兒會開心一些。”
“我隻是不太記得了。”我搖搖頭,又問仙君,“仙君十分在乎我?”
“自然在乎。”
“如何在乎?”我問。
“你陪伴在我身邊多年,我看著你長大。”
“隻是如此?”
“還要如何?”
我定定望著仙君,他的容貌從我見他起始就不曾變過,可在那之前呢?在仙君還不是仙君,身為凡人時,他是何種的模樣?是否心中也有所想?是否惦念著,忘卻過、喜歡過什麼人?
“罷了,我應該知足。”我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牽了個話頭道,“既然回了家,就去看看吧,隻是不知現在是哪家人住在其中。”
仙君並未多說,主動牽起我的手。我跟著他的步伐前進,極力地回想著周圍的一切,試圖尋到幼年的依稀舊影。
“到了。”仙君在一處民居前停住,口吻種似乎夾雜著一絲雀躍。
我對他的情緒起伏向來注意,心中想著什麼令他如此高興?
仙君推開木門,門環輕蕩,吱呀作響。
我猛地意識到些東西,心中一震,腳下忽如千斤。
“進來瞧瞧,是否如你小時候的一樣。”仙君站在門檻之內,又一次向我伸手。
我輕顫著握住他的手,邁入門檻。
院中樸素,牆角有晾曬著的麻葉,門邊靠著零星幹柴,一看便是尋常的人家。
但這樣的人家……如我記憶中的家院一樣。
不,應該說,這就是我的幼時家院。
仙君含笑望我:“我知道百年是個極為重要的歲數,總想著尋個讓你真正高興的生辰禮。”
我喉頭哽咽,已不知該用和言語來表達此時心情,最後隻是擁住仙君,將頭埋入他的脖頸。
“好了好了,怎麼還哭鼻子了。”仙君輕撫我背,哄著我的口吻如幼年委屈時所受的安慰。
時隔近百年,物是人非,我的父母早不知輪回去了何處,成了何人。
“冉吉啊……冉吉……”仙君喃喃著,“不要傷心……”
幼時我與他相處,仙君總是用這樣的話語來慰藉我,我心裏認定他是仙人,無所不能,總是安穩。
我曾是如此的篤定。
曾是。
(六)
從記憶裏回轉過來,春由子的額前冒出汗珠,緊張萬分。我將那個幹瘦如柴的孩子與眼前青年聯係起來,試圖找出一些共通之處。
“你同前生很不一樣。”我盯著春由子許久,還是未能找出什麼相似之處。
春由子極力著按捺住心中激動,將一句話重複多遍:“……我就知道的……我就知道的……是真的!”
他站起身來,不停地在院中來回轉圈。我知一旦人的心中所想被證實為真,自然是無比激動雀躍,也不打擾他,讓他宣泄個痛快。
幾圈之後春由子冷靜下來,走至我麵前合膝跪坐,莊重地道:“先前多有冒犯先生。”
此時他像個小輩一樣,畢恭畢敬。
我被逗得笑了,受不住這種架勢:“我也隻是凡人,隻是還未死罷了。”
“這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春由子已平靜了許多,但板正的身姿讓我不適從,下意識地挺了腰板。
他緩緩言語:“即便已是今生,每逢困苦時我都篤定我有仙人眷顧,眼前所遇的這些困苦磨難於我,便是考驗。”
他說:“我漸漸明白,人這一世原本就是由點點艱辛與歡愉彙聚而成。任憑堅韌的,能磨得無望。生來嬌弱的,也能變得無情。可即便身臨絕境,我依然存有心念,不想輕言放棄。”
“如今知道這些都是確確實實,不是我虛妄幻想,往後此生便再無彷徨。”
春由子這一連串說下來,每一個字眼都堅定有力。
我看著他,忽然從自身上察覺出一些慈愛之感,這種長輩對小輩的情誼是我多年來遊蕩人間中從未有過的。或許也是因為他身上有我與仙君共通的際遇,惹了些矯情。
春由子又問:“此生見先生已是春由子大幸,可還是想冒昧一問,當時那位仙君在何處,若能見他一麵……”
“你也相見他呀。”我笑了起來,這樣的願望我也有,可我知道這願望不能真成,除非時光倒流,日月停轉。
說個笑罷了,這“除非”的可能性,其實也是沒有的。
“怎麼……先生也許久未見仙人?”春由子略微遲疑,“我以為先生同仙君……該是有不錯的情誼。”
春由子說罷就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語似乎冒犯到了我,似個楞頭一般敲了自己的腦門,又麵帶歉意:“是我說錯了話……”
“好了。”我止住他。
我道:“你並沒有說錯什麼,我和仙君的情誼的確不錯。”
此事絕非我自滿,而是仙君親口所說。可惜的是當時我並不能參透他話語的意義,竟是錯過了一個能兩心相告的良機。
那時仙君司職完畢,他問我是否要留在自己的家過些日子,我搖頭,對我來說家中有家人才算是家。仙君不在,那便隻是個空落落的泥牆磚瓦。
回去之後,府中老者已去。
仙君在老者身前凝視許久,一揮衣袖,老者便化成一段柳枝。我撿起柳枝,終於明白過來。這些年我受的老者照顧,皆是那柳樹的恩惠。
我和仙君將柳枝埋在柳樹下後,仙君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冉吉,你也會死。”
我想起已去老者,點點頭:“會的,我是凡人。”
即便老者是柳樹枝葉所化,也有終時。在這點上,人與它物沒有不同,皆是有生有死,自然昭昭。
仙君眼目微垂,淡淡說來:“冉吉要是離我而去的話,我一定會很傷心。”
我正要說話,仙君先一步打斷我的話語。
他說:“可我絕不會讓冉吉先離我而去。”
我被這些話語感染,先是欣喜,而後又猛地低落起來,最後糅雜一團,同仙君自白的心意。
我說:“冉吉不怕死,隻是不想讓仙君傷心……對冉吉來說有仙君伴我一生,我若是死了也無憾缺……隻可惜那時我不能安慰你,如同你總是安慰我一般。”
便是這樣一句話。
仙君的手輕撫上我的臉頰,在我額間落下一個輕吻。
落入唇齒間,落入我心海。
我本該歡喜。可仙人在我麵前第一次落下淚來。
他的淚落入腳下枯幹的柳樹根脈上,他對我說:“冉吉,有你真好。”
一切恍然如昨,我順著回憶飛越可搜尋之地,希冀能得到更多的,與仙君在一起的記憶。
我告訴春由子,我的仙君已經消散,早不在了的事實。
春由子哽住喉頭,許久後才問我:“那你的仙君……是何時散滅的?”
何時呢?
我將仙人不在的時日疊合,年輪一圈一圈,成為挺拔的大樹。
我道:“已過了一百六十二年了吧。”
說出口來,我才驚覺原來他已不在人間那麼久了。
春由子望著能笑著說出這些話的我,忽然淚水盈滿眼眶,壓抑著聲音嗚咽起來。
我望著他掉落的淚水,想起了我與仙君的最後一麵。
記憶中的那次離別來的令人措不及防,但姿態飄然。
那一日,傍晚的雲霞燒的豔麗詭譎,交織成一片的紅雲濃烈厚實的幾近欲落。我坐在窗前案牘上正翻著書冊,仙君從窗外現身。
他從窗外伸進手來,用指尖點了點我的鼻子。
我從窗內抬頭,見他一副天真模樣,自顧自說著:“天上的雲彩好美啊。”
我附和起來:“的確,是不曾見過的這樣的天色。”
仙君將半個身子都從窗外探了進來,彎著腰將手肘撐在案上。
他托著腮和我說:“冉吉,等月兒出現,我們去秋千處賞月好不好?”
我渾然不覺他的不對之處,隻當是尋常一樣笑著答應。
黃昏過後,夜色傾覆。
我同仙君在柳樹下如尋常相約。
在垂長的枝葉下,仙君靜坐在秋千上,風吹著他淺淺輕蕩。我抬首凝視天際,見滿月的光暈在流雲中敲出漣漪,回首卻讓流雲輕吻住月身。
此刻絕美靜謐。
我來到仙君身後,握住秋千繩索為他推搖,他喊我姓名,隨後拋下了一句話語。
他道:“冉吉。你知道天人五衰,形靈具散嗎?”
我慌忙將秋千止住。
又聽他道:“我的時刻已經到了。”
(七)
我依稀是知道的,隻是不曾想過這和我的仙君又什麼聯係。況且仙人不都是壽可萬年,與天同存的麼?
可仙君對我從未曾說過假話。
茫然過後,如浪湧般的慌張淹沒了我,仙君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他的麵前。
幼時我喜歡坐在仙君的腿上和他一同蕩秋千,如今像是回到了過去,仙君坐在秋千上,我盤坐在地,將頭趴在他的腿上。他撫摸著我的發,微微歎息。
月色不斷與流雲變幻,二者造就出極致之美,令人無法言說。
仙君在月下與我緩緩地說著話,他映著皎皎潔潔,麵上含著笑意,如尋常一樣念我的姓名。
“冉吉,這月色我已數不清看了多少次,可每一次依然都讓我覺得有動心的美,讓人歡喜。”
我無法接受即將到來的一切,絕美的月色都留不住我心愛的仙人,那這些歡喜也沒有了任何意義。
可他依然在安慰我:“冉吉,不要因為看不見明日的月色而感傷,若當下的月色讓你得到的歡喜,就已足夠。”
可這樣的話,我如何能聽的進去?守在他的身旁的我心中出現了一個不見底的洞。
“為什麼?”我不斷問著。
“你是仙,我是人,為何會是你先離去。”
仙君隻是輕撫著我的發道:“冉吉,我自覺不是個好仙人,總會被自己的私心所擾。”
仙君的私心我是知道的。他總是會被所見的人世之苦感觸,也做著力所能及的補救。哪怕在旁人眼中看來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那位與仙君交好的仙友也當麵評過仙君,說他生性多情,心係太多,能成仙堪稱奇跡。可後來又說,恐也是因為多情,仙君的因緣際會中結了善果,才又得此途。
是啊,仙君的多情,我怎麼會不知呢?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會被他所牽絆,造就出不能解,也不願化解的羈絆。
我抬起頭,仙君伸出手撫住我的臉頰。
他說:“冉吉,我看了這世上許多緣法,亦能隨意來去自如。可即便如此,卻仍是會被那些苦楚所觸,為此而哀,哀久而傷了心神,早早就得隕落。”
我泫然欲泣:“那我是不是也令你傷心過……”
“冉吉,你是不同的。”仙君的指尖落在眼睫,拂去我搖搖欲墜的淚水。
“有你在的日子,我快活了許多。”
我心似被拿捏作緊,疼的快不能跳動,卻依然忍住哭泣,隻想好好的看著他。
仙君道:“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思,也為此歡喜過……可因著天人五衰的定局,就不願讓你陷得更深,免去我走後你的心傷……你會怪我麼,冉吉……”
我隻能搖頭,對我來說隻要他不離開,我皆無所求。
可我也隻能看著,看著他在秋千上緩緩地從指尖到發尾,全身都褪成雪白,再發出柔和的光芒。
仙人俯身,給了我最後一個輕吻,他對我說著:“冉吉,這次我無法來安慰你了。”
時間並沒有定在此處。
我看著他在我眼前漸漸地化成星光所聚的薄霧,一陣風襲來,柳葉枝條悉索而動。
隨後薄霧化成風,一並追隨而去。
無影無蹤。
渺渺茫茫。
直至消隱塵間。
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和仙君相見,也是我此生中所見,無可比擬的瑰麗之景。
許久之後。
我還在柳樹秋千旁呆滯,直到與仙君交好的那位仙友出現,我才懵懂如初醒。
仙友看著我的模樣皺了眉頭,而後長歎一聲:“我心中雖有了預感,還是未能料到素君的天人五衰來的如此早。”
天人五衰,這幾個字眼聽在我耳中如同穿心之箭。
仙友歎息後,說了一些我從未知曉過的事:“你可記得你幼時所救的那隻雁鳥,就是它啄傷的素君。昔年素君如常去人間司職,正好遇見那隻雁鳥受傷落難,素君本想為他療傷,不曾想那雁鳥記仇,認出了他,不願被他搭救。素君無法,隻好跟著一路振著傷翅的鳥兒,來到了你的家中。”
是了,的確還有一段事,是忘了說的。
我隨著仙友的話語回想起來。
依然還是那一世,我還是那個無知幼童,不知憂慮的生活在父母的庇護之下。我的父親在街上營生一處家傳的餐食小店,母親是他街店對門自幼便相識的桑麻女。
當時朝中和敵國纏鬥多年,所處的國家已顯出頹敗之勢,敵國的軍隊還有月餘就要打到城門外。可就在這樣的時局動蕩下,依然每隔幾日就有官兵沿街納稅,幾番下來,一條街市也漸漸的冷清下來。
一日父母在外營生,我被關在家中,聽得院中有些不對勁便跑出門去,門外院落中一隻黃翅大鳥正展翅撲騰,見有人來,慌亂的躲藏在了院牆角落。
雁鳥在寒變前要往南遷,其中常有體力不濟的鳥兒落隊,一旦受傷,幾乎就是被定了死局。
這些事當時的我自然是不知的,隻是孩童有共感之情,見那隻鳥痛苦驚惶地模樣,便想盡了一切辦法來讓它好受。
現在想來,我隻是給了那雁鳥一些水和穀糧,如何能將它的傷治好呢?自然是因為仙君介入。
所以比起我識得他,他要更早的就知道了我。
仙友又到:“素君曾囑托我往後多照拂你,你有何求可以說來,我盡力為你做到。”
“我還能再見到他嗎?”這便是我唯一的願望。
仙友又是一聲歎息,別開話語,指著一旁的柳樹道:“這樹是素君親手種下,想來提前就有了感應,已死了根脈。”
我恍若未聞。
臨走前,仙友這樣對我說道:“你七歲那年本該死於被人分食,素君將自身命數與你相牽,才讓你活了下來。所以你也應該明白,依著素君的性子,他絕不希望你隨之而去。我將素君留在我這的一枚元丹交與你……它能保你身形不變,隻要元丹不消,你就能長存……你好自為之。”說罷,仙友在掌心凝出一枚珠丹,手腕一轉,沒入我額間。
仙友走後,我望著不知是何時的夜天喃喃自語,想著許多同仙君度過的時日。
仙友總是問我願不願陪他出行,我也總是欣然作肯。
記憶最為深刻一次,是剛長成少年,隨他前去赴仙會。會中一眾仙人在那論道,其中有情無情四字議論甚久,他們說凡人的可貴之處,便是在於有情,因真有情者心中所向不畏艱險,不懼得失,不求得道。故,能破萬難。
我聽了幾句,雲裏霧裏的,並不能明白。仙君當時也在一側旁聽,聽罷問我:“你可聽懂他們說的什麼?”
我自然是搖頭的。
仙君笑道:“他們覺得凡人有趣。”
“可他們之前不也是凡人麼?”其中幾個仙人我是知道的,都是修行才得的仙道。
“所以就要修去凡心。”仙君笑著望向那一眾仙人,有幾位仙人注意到他的視線,皆是報之一笑以作回應。
“那我肯定做不成神仙了。”我深知自己是沒有仙根的,雖然麵上淡然,卻有一顆敦敦實實的凡心。
仙君道:“我倒覺得凡心可貴,所以我看冉吉,就覺得十分可愛。”
我被仙君的這番誇讚說的別開了臉,心中卻生出了無限甜蜜。當時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心裏的空白就被仙君填滿了。
這就是我凡心。
可如今心之所寄消散於天地,不再能回轉,我一個人又有什麼意思呢?我不敢信口說我活的足夠,可那也是因為想著能陪著仙君,才生出的妄念。
即便之後我在人間獨自遊蕩數百年,也不曾改變。
(八)
春由子離開後,我把自己的床鋪讓給了不請自來的那窩貓崽,母貓有著敏銳的直覺,它應該是看破了我心不在塵世,所以對我視若無睹。
夜深人靜,鳩占鵲巢,我隻躺在院中的雜草中望天。
天上星辰明明滅滅,人間就以此編撰出那是遙遠仙殿中的燈火燭光。可星辰隻是星辰,它們能做的也隻在晝夜循複中擁戴日月。
我很想他。這種想念滿到頭,已經不能增添與消減。我已孤寂許久,可若是我也不在了,便連想他的這種滋味都不能再擁有。
興許回到這裏碰到春由子是個不錯的事情,能有人一起想念,就好像又把曾經和仙君經曆的日子又度過了一遍。
想來今日能做個夢,我合上雙眼,伴著草香入睡。
之後又過了幾日,春由子再來看我,順便還給我報了他的喜訊。他提著一籃子的紅蛋與西餅,告知我,說是他的妻子已經生產,是個嬌柔的女娃娃。
霸占我床鋪上的那幾隻貓崽仔已漸漸的睜開了眼,我捏開一個紅蛋,將白黃細細碾碎喂給它們。黃斑的母貓在一旁吃著單獨的紅蛋。
春由子站在一旁,嘴角拉聳,心不在焉。
他的低落著實太顯眼,我便問他:“怎麼做了爹還滿臉的愁容?”
他聽我詢問,先是幽幽一歎息,才緩緩言語:“高興是高興的……”說著便蹲下身子,伸手去弄弄那些舔著碎屑的貓崽,逗了幾下忽有握緊了拳。
春由子露出苦笑道:“也罷,這樣的心酸讓先生知道也沒什麼。”
“我家小女出生那日是沒有哭鬧的……接生婆婆同我說……媛媛生下來憋著紅臉,隻是掙紮著四肢,極有可能天生就帶著啞疾,往後無法言語。”
“她還那麼小……我一想到往後她要麵對的事,便覺得……愧對於她。”
春由子在我麵前十分真摯,所以提到他女兒的胎疾,一個板正的男子竟是說著說著就紅了眼眶。
我的心頭微動,又聯係起來一些事情。
一旁母貓停下進食的動作,初次注意到我的存在,嘶聲衝我叫喚了一聲。
春由子抹幹眼淚:“好在婆婆說媛媛的身子比起其他嬰孩來強健許多,養心長大應是無虞。”說到此處,春由子又顯得欣慰不少。
我把紅蛋的殼細細攏在手心,抬頭衝春由子提議:“這個孩子有你這樣的父親,也是她的幸事……讓我去瞧瞧你的小娃娃吧。”
春由子聽我說完抹幹眼淚,點了點頭,我便隨著他到了他的家中。
他的家簡樸卻滿載氣息,也是很符合他的性情。雖然院落中因著家中喜事稍顯淩亂,卻讓人感受到了勃勃的生機。
初為人母的婦人不能出屋,便裹著頭巾透過窗衝我招呼。那是個小巧的婦人,有著靈動的眉眼。
春由子快步進屋同她說話,大約是介紹我給她認識,隨後她透過窗衝我笑,也同春由子一樣喚我先生。
家中新員剛吃飽奶水,母親勞累要休息,春由子便抱著孩子去了側屋,出門之後他正要同我說話,門口響起敲門聲。
一個稚嫩的童聲響起來:“春先生可在家中,我是話館的阿蠻,老板讓我送些東西給阿姐補身體。”
“這……”春由子頓首,我聽出是那日在話館繞場討錢的小童,就揮揮手讓他去了。
他們在門口寒暄著,我獨自走入側屋。
側屋頂上開著一扇天窗,照的屋內通透明亮,我來到裹在繈褓的嬰孩的床前,木床中裹著紅棉繈褓的嬰孩剛吃飽了奶水,此時不哭不鬧,快要睡著。
小孩有著憨純的姿態,令人生出憐愛,想要好好保護。我忍不住伸手,觸了觸她的臉頰,指尖的觸感溫軟柔棉,憐愛之餘也害怕她太過較弱,生出擔憂來。
我似乎明白了春由子的心情。
迷迷蒙蒙的嬰孩被我打擾不悅,小小的鼻頭顫了顫,隨即便睜開了一雙烏沉沉地黑亮的眼眸。
我看著這雙清澈的眼,與曾經見過的雙眸重合起來。
是了,因果輪回自有著它的奇妙之處。
以往我以為雁鳥報恩卻遭人而食,偶得仙緣也隻是黃粱一夢,連仙人都會因為塵世之苦而化為空無,我此生所見所得,經過輪回,一碗湯水,前塵皆去,有何意義?
凡人羸弱,又受製於因果之苦,若是不知不覺,倒也過的去,可若連仙人也不能忍受這悲苦,這浩瀚寰宇,無垠的世間,又有何值得留念。
但輪回中總會有讓人慰藉之事。
我伸出指尖,輕輕的點了點嬰孩的鼻尖,一絲金霧在她眉心縈繞後鑽入鼻中,她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跌撞出門,無聲無息的越過春由子和小童,他們已不能再看見我。
對了,有一點要說明的是,我雖活了許久,卻還是凡人,隻不過是受了點不老的恩惠,仍然有壽終正寢的時候。
“冉吉,今日真好。”仙人還在時總是這樣說著,我聽得多了,便也相信這日日都是好的。隻是我覺得好,是因為仙人總在我身旁。至於仙人眼中的好,直到他離開了我才心神領會。
他說的今日真好,是因他見了我,讓他有時刻可見的寬慰。
我很想他。
想他能出現在我麵前,貌似尋常地道上一聲今日真好,想他輕撫我的發,溫言細語的安慰,同我說我可以同他一起回家。
今日真好。
如今我總算也有此感了。
嬰孩的啼哭聲從春由子家中傳出時,我已回到那個熟悉的洞府。路過府中的碧湖時,湖境中倒映的麵容上已滿布皺痕,老邁極致,頭頂上不久前還烏黑的發色,已可見的速度生出雪白,緩緩至梢。
對著湖中的身影愣怔片刻,再回轉身,已是披了一地的白雪燭絲。我看著地上的銀輝與白絲交融,織成一片純白,於是加快了進步,跌撞地回到了那個我長大的地方。
來到樹下的最後幾步雖然極致的艱難,但好歹到達了地方。
既然因果可以相連,萬物也皆在其中。
那麼凡人的時刻終將也要盡了。
我依偎在已失去了生機的柳樹下,想著那年仙君初次與我的相見,雖然人間百年千年也似須臾,在歡喜之後他就消散而去。
但我和他至少心意相通。
有著一同造就出來的,不能解開的因緣。
那麼若我同他一樣也化為輕風。
就能再次相見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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