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四十三,獸之街(下)

章節字數:3111  更新時間:20-09-09 1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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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涅河此段非常寬廣,河水平靜,但還是墨藍的顏色,一如既往地看不到深淺。它沿流放地流向下遊,便越來越窄,河水越來越急。那通往穀地的繩橋下,河水飛瀉,洶湧而下。姚長老一家經過流放地,渡過涅河繩橋。他們沒有走向那通往南越國的先秦古鎮,而是渡河後北上,進入中原巴蜀之地。

    這裏遠離穀地的濃霧,夏日的夕陽透過河岸邊桫欏樹細密的縫隙傾瀉而下。遠處可看到密密麻麻的崖柏,赤紅與藤黃的連香樹高聳地插於其中。此景色在河岸蔓延,平靜的涅河如鏡麵一般,將夕陽和它兩岸高低錯落的樹林映照得清清楚楚。姚長老一家很久沒有見過如此開闊的美景。

    逃出鎮裏時,有些姚家的鏢師身負重傷,在樹下休息,其他人在忙碌地清點物資。在逃難過程中,有些被那滿街的深淵子民搶去,有些因馬匹受驚而掉下。原本他們帶走的物資並不多,隻有兩輛單匹穀地騾馬拉的馬車。而他們本身帶著十幾頭穀地騾馬,逃出薄霧鎮關口時隻剩下五頭。姚長老做的正是馬匹生意,穀地騾馬也是由姚氏先祖從普通騾馬改良而來的品種。

    此時那五頭騾馬和兩匹穀地馴馬正在分散在河岸的草地悠閑地嚼著鮮草,仿佛將兩天前的驚慌忘記得一幹二淨。

    姚長老看到單人單騎向他跑來,那人高大強壯,滿臉橫須,手持長戟。衣衫破爛,滿身傷痕,但似乎沒有致命。

    此人正是涅王的前衛隊長。老蔣死後,他被姚長老招了過去。

    “隻有你一人?”

    “鎮裏幾乎沒人了,其他家族早就走了。”近衛隊長一邊誇下馬背一邊說道。

    “除了老白?”

    “除了老白。”

    他聽路上的其他人說,老白聽聞盲王已死,不顧家人反對,自己向深穀大殿走去。一邊走一邊大罵髓之子,罵得聲音沙啞。在通往深穀大殿那崖邊小路的入口,被赤色群星們推下深穀。

    “盲王竟真的死了。。。。。。”

    老姚雖不甚相信易瞳師那些神神怪怪的傳說故事,但對深穀之主本人還是敬重。

    “想不到穀地竟變成這個樣子。”

    這都是因為七家族一盤散沙,從任氏消亡後便不知道團結一致。否則當年怎會給涅王如此放肆?他想將這後半句說出口,但想想在涅王的前衛隊長麵前不太適合,還是收了回去。

    “鎮裏又在大肆慶祝,好像是髓之子攻下了夜郎國的銅礦。”

    “嗬嗬,那麼很快整個鎮都將充滿銅像與麵具。”

    姚長老邊說邊看著夕陽在地平線慢慢下沉,這是在穀地不可能看到的景色,三鎮內根本看不到完整的地平線。他知道必須動身趕路,但這久違的美景實在令人依依不舍。他的家眷也疲累不堪,不如今夜就在此紮營,明天再繼續上路。

    但他們聽到稍遠處馬的叫聲,然後都向著他們跑回來。他點點數量,又少了兩頭騾馬。衛隊長左手拿著長戟,右手拔出佩劍,姚長老催促著家眷們起身。此時家眷的女人們尖叫一聲,一條騾馬的後腿帶著血色花瓣在她們身邊橫飛而過。

    除了河岸的一麵,其餘三麵的樹叢中有無數的赤色光點在交錯地閃耀,深淵的赤色群星早已將他們包圍。

    昨晚,鎮裏整條主街被赤色群星們擠得水泄不通,街道看不見路麵的石磚。他們把巨大的銅麵具用鐵鏈掛在木柱上高高舉起,麵具在無數火把的火光中閃閃發亮。這樣的麵具如無數大樹在灌木叢中伸出,沿主街排了一路。

    在行進隊伍中央的是身穿秦風華服的髓之子,他手持瘋王之杖,黑色長袍滿布眼睛暗紋,在火光中若隱若現。遊行隊伍的倒影在他的環形麵具中扭曲變形,向兩麵拉伸。他高高坐在一張露天的木轎上,被下麵的深淵子民抬起。

    在隊伍偏後方,是夜郎國的戰俘隊伍。他們雙手被捆綁,麻繩連成一長串,從主街經過。最後麵是更強壯的赤色群星們,他們身穿破爛的各種各樣的鎧甲,手持各種奇怪的武器。

    這長串的隊列從一個鎮走到另一個鎮,再繞圈返回。這樣的儀式最近幾乎每晚都進行,途中不斷有深淵子民加入,隊伍越來越長,隊首到達薄霧鎮時,隊尾還在落花鎮主街上繞圈,整體鄉間小道密密麻麻擠滿人,以及高舉的銅麵具。過程沒有一人發出聲音,除了巨大銅麵具在木柱上不斷敲擊的沉重聲響。

    三鎮範圍,幾乎已看不到一個正常的人類。

    這天晚上,隊伍仍和往常一樣繼續遊行,隻是髓之子已離開隊伍,他邀了她的母親一起來到中心廣場,看他們處置夜郎的戰俘。

    “不可以如此!你可以將他們直接處死,但請不要令他們,死於恐懼。”

    主祭憤怒的控訴漸漸變為了哀求。

    “母親大人,此舉並非有意給他們驚嚇,隻是大家都太餓了,想把他們吃掉而已。”

    攻下銅礦後,夜郎的戰俘成為奴隸,押回到銅礦外麵築城牆。城牆內外戰亂不斷,但赤色群星們人多勢眾,夜郎人每次都被他們擊退,於是更多的夜郎人成為戰俘。

    大量的戰俘已被奴役致死,剩餘的被押回鎮裏廣場,將要被圍過來的赤色群星們吃掉。

    少女看到,那些赤色群星已在狂歡中失去理智,將凡人任意啃食,就如野獸一樣。他們已回歸一萬多年前那人類茹毛飲血的狀態,沒有自我,不知道為了什麼而存在,不知道生育的目的和方法,不知道如何表達個體的恐懼。和野獸一樣。

    她在思考的時候,一個深淵子民已飛撲到一個全身被縛的戰俘身上撕咬,隨後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到把所有戰俘淹沒包裹。裏麵不斷傳來慘叫,橫飛的血肉,以及血色的落花。一些肉碎掉落地上,比較瘦小的深淵子民馬上跑過去爭搶。那些瘦小的赤色群星,身型看上去就如兒童,而手腳卻非常蒼老。有時弱小的還會被強壯的一頓暴打,然後怏怏離去。

    “不,為什麼變成這樣,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少女跪在地上,欲哭無淚。廣場上的木支架還在,上麵懸吊著上次髓之儀式時重新掛上去的巨大銅麵具。她朝支架上看去,看到崖邊的狹路上有個人。那是她的幻覺?不,她看到一個披頭散發,口鼻圍著布巾的人。他怎會在此處?

    而當他們四目對視的時候,他貼著崖壁,沿那狹窄得隻有一個腳掌寬度的路離開,然後消失在霧中。

    回過頭來,廣場上的赤色群星已經四散,隻留下一堆零碎的骸骨。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半年。髓之子一時在大殿內與深淵子民們狂歡飲宴,一時和他們到街上遊行。銅製雕像麵具在鎮裏越來越多,現在廣場上已掛滿了銅麵具,廣場入口更有數個巨大的銅像。髓之子每隔幾天便在鎮裏舉行大型的儀式。

    作坊鎮的銅麵具源源不絕地運到其餘兩鎮。有些深淵子民解下頭上的布巾,戴上銅麵具以遮擋光線。

    他們,和遠古時代在地麵行走的第一代易瞳師一樣。

    這些易瞳師組織儀式,組織戰爭。沒有深淵子民懷疑他們的權威,他們全都沉醉在一種狂熱中。在這些易瞳師的引領下,整個穀地陷入一種酒醉的狂歡狀態。將所有鎮裏剩餘的,或入侵的人撕碎,吃掉。

    後來他們竟肆意縱火,房屋不斷被燒毀。落花鎮變成一片高低錯落的火海。在火海裏,無數銅像在瓦礫中高高豎起,深淵子民在街上歡慶地來回奔跑,不明所以。

    這難道是深穀之主所期待的結果?這景象便是他口中所說的“穀地原本的樣子?”盲王由始至終都沒有理會凡人的命運。他令赤色群星們接受凡人居住於他們頭頂,又間接令其覆滅。他隻將凡人視作螻蟻,將此視作一場遊戲。

    這半年,王後的肚子越來越大,髓之子似乎仍每晚與王後行房,好像注入其體內的永遠也不夠。他身邊永遠圍著一大群深淵子民,即使是他們行房之時,也有大群赤色群星在他們的房間內外圍著,他們所有動作,身體裏的所有活動,全都被這些赤色群星們收入眼底。

    雖然髓之子每晚都使她非常疼痛,痛得不能下床,但這並不是令她最恐懼的事。她的恐懼來自於這種無處不在的注視。

    在這種注視下,王後似乎也感到“自己”正在慢慢消失,變為這巨大機器的其中一個零件。她與大家一樣,與所有人一樣,隻是一個更巨大身體的一部分,一根頭發,一片指甲,一個眼球,它們有生命,但它們都不是“自己”。她隻是一個負責生育的器官,與整個身體連在一起。

    王後已不再哭了,甚至她漸漸聽不清楚少女在對她說什麼。少女感到王後已不是當年那深沉睿智,可看到未來的女人。她越來越像一具木偶。

    少女到現在還沒找到殺他的機會。但她對王後說,她很快便能將髓之子殺死,王後姐姐便可解脫,她不會令她將另一怪物誕下。因為今年年末,獵瞿宴會又將再次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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