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6668 更新時間:08-10-13 23:55
麻將桌上白天也開著強光燈,洗牌的時候一隻隻鑽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縛在桌腿上,繃緊了越發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與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張臉也經得起無情的當頭照射。稍嫌尖窄的額,發腳也參差不齊,不知道怎麼倒給那秀麗的六角臉更添了幾分秀氣。臉上淡妝,隻有兩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塗得亮汪汪的,嬌紅欲滴,雲鬢蓬鬆往上掃,後發齊肩,光著手臂,電藍水漬紋緞齊膝旗袍,小圓角衣領隻半寸高,像洋服一樣。領口一隻別針,與碎鑽鑲藍寶石的“紐扣”耳環成套。
左右首兩個太太穿著黑呢鬥篷,翻領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鏈條,雙行橫牽過去扣住領口。戰時上海因為與外界隔絕,興出一些本地的時裝。淪陷區金子畸形的貴,這麼粗的金鎖鏈價值不貲,用來代替大衣紐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麵招搖過市,因此成為汪政府官太太的製服。也許還是受重慶的影響,覺得黑大氅最莊嚴大方。
易太太是在自己家裏,沒穿她那件一口鍾,也仍舊“坐如鍾”,發福了,她跟佳芝是兩年前在香港認識的。那時候夫婦倆跟著汪精衛從重慶出來,在香港耽擱了些時。跟汪精衛的人,曾仲鳴已經在河內被暗殺了,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簡出。
易太太不免要添些東西。抗戰後方與淪陷區都缺貨,到了這購物的天堂,總不能入寶山空手回。經人介紹了這位麥太太陪她買東西,本地人內行,香港連大公司都要討價還價的,不會講廣東話也吃虧。他們麥先生是進出口商,生意人喜歡結交官場,把易太太招待得無微不至。易太太十分感激。珍珠港事變後香港陷落,麥先生的生意停頓了,佳芝也跑起單幫來,貼補家用,帶了些手表西藥香水絲襪到上海來賣。易太太一定要留她住在他們家。
“昨天我們到蜀腴去——麥太太沒去過。”易太太告訴黑鬥篷之一。
“哦。”
“馬太太這有好幾天沒來了吧?”另一個黑鬥篷說。
牌聲劈啪中,馬太太隻咕噥了一聲“有個親戚家有點事”。
易太太笑道:“答應請客,賴不掉的。躲起來了。”
佳芝疑心馬太太是吃醋,因為自從她來了,一切以她為中心。
“昨天是廖太太請客,這兩天她一個人獨贏,”易太太又告訴馬太太。“碰見小李跟他太太,叫他們坐過來,小李說他們請的客還沒到。我說廖太太請客難得的,你們好意思不賞光?剛巧碰上小李大請客,來了一大桌子人。坐不下添椅子,還是擠不下,廖太太坐在我背後。我說還是我叫的條子漂亮!
她說老都老了,還吃我的豆腐。我說麻婆豆腐是要老豆腐嘛!
噯喲,都笑死了!笑得麻婆白麻子都紅了。“
大家都笑。
“是哪個說的?那回易先生過生日,不是就說麻姑獻壽哩!”馬太太說。
易太太還在向馬太太報道這兩天的新聞,易先生進來了,跟三個女客點頭招呼。
“你們今天上場子早。”
他站在他太太背後看牌。房間那頭整個一麵牆上都掛著土黃厚呢窗簾,上麵印有特大的磚紅鳳尾草圖案,一根根橫斜著也有一人高。周佛海家裏有,所以他們也有。西方最近興出來的假落地大窗的窗簾,在戰時上海因為舶來品窗簾料子缺貨,這樣整大匹用上去,又還要對花,確是豪舉。人像映在那大人國的鳳尾草上,更顯得他矮小。穿著灰色西裝,生得蒼白清秀,前麵頭發微禿,褪出一隻奇長的花尖;鼻子長長的,有點“鼠相”,據說也是主貴的。
“馬太太你這隻幾克拉——三克拉?前天那品芬又來過了,有隻五克拉的,光頭還不及你這隻。”易太太說。
馬太太道:“都說品芬的東西比外頭店家好嘛!”
易太太道:“掮客送上門來,不過好在方便,又可以留著多看兩天。品芬的東西有時候倒是外頭沒有的。上次那隻火油鑽,不肯買給我。”說著白了易先生一眼。“現在該要多少錢了?火油鑽沒毛病的,漲到十幾兩、幾十兩金子一克拉,品芬還說火油鑽粉紅鑽都是有價無市。”
易先生笑道:“你那隻火油鑽十幾克拉,又不是鴿子蛋,‘鑽石’嘛,也是石頭,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動”。
牌桌上的確是戒指展覽會,佳芝想。隻有她沒有鑽戒,戴來戴去這隻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易太太道:“不買還要聽你這些話!”說著打出一張五筒,馬太太對麵的黑鬥篷啪啦攤下牌來,頓時一片笑歎怨尤聲,方剪斷話鋒。
大家算胡子,易先生乘亂裏向佳芝把下頦朝門口略偏了偏。
她立即瞥了兩個黑鬥篷一眼,還好,不像有人注意到。她賠出籌碼,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忽道:“該死我這記性!約了三點鍾談生意,會忘得幹幹淨淨。怎麼辦,易先生先替我打兩圈,馬上回來。”
易太太叫將起來道:“不行!哪有這樣的?早又不說,不作興的。”
“我還正想著手風轉了。”剛胡了一牌的黑鬥篷呻吟著說。
“除非找廖太太來。去打個電話給廖太太。”易太太又向佳芝道:“等來了再走。”
“易先生替我打著。”佳芝看了看手表。“已經晚了,約了個掮客吃咖啡。”
“我今天有點事,過天陪你們打通宵。”易先生說。
“這王佳芝最壞了!”易太太喜歡連名帶姓叫她王佳芝,像同學的稱呼。“這回非要罰你。請客請客!”
“哪有行客請坐客的?”馬太太說。“麥太太到上海來是客。”
“易太太都說了。要你護著!”另一個黑鬥篷說。
她們取笑湊趣也要留神,雖然易太太的年紀做她母親綽綽有餘,她們從來不說認幹女兒的話。在易太太這年紀,正有點搖擺不定,又要像老太太們喜歡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擁的,眾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好好,今天晚上請客,”佳芝說。“易先生替我打著,不然晚上請客沒有你。”
“易先生幫幫忙,幫幫忙!三缺一傷陰騭的。先打著,馬太太這就去打電話找搭子。”
“我是真有點事,”說起正事,他馬上聲音一低,隻咕噥了一聲。“待會還有人來。”
“我就知道易先生不會有工夫,”馬太太說。
是馬太太話裏有話,還是她神經過敏?佳芝心裏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氣,也甚至於馬太太這話還帶點討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兩句。也難說,再深沉的人,有時候也會得意忘形起來。
這太危險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給易太太知道了。
她還在跟易太太討價還價,他已經走開了。她費盡唇舌才得脫身,回到自己臥室裏,也沒換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傭已經來回說車在門口等著。她乘易家的汽車出去,吩咐司機開到一家咖啡館,下了車便打發他回去。
時間還早,咖啡館沒什麼人,點著一對對杏子紅百折綢罩壁燈,地方很大,都是小圓桌子,暗花細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廳模樣。她到櫃台上去打電話,鈴聲響了四次就掛斷了再打,怕櫃台上的人覺得奇怪,喃喃說了聲:“可會撥錯了號碼?”
是約定的暗號。這次有人接聽。
“喂?”
還好,是鄺裕民的聲音。就連這時候她也還有點怕是梁閏生,盡管他很識相,總讓別人上前。
“喂,二哥,”她用廣東話說。“這兩天家裏都好?”
“好,都好。你呢。”
“我今天去買東西,不過時間沒一定。”
“好,沒關係。反正我們等你。你現在在哪裏?”
“在霞飛路。”
“好,那麼就是這樣了。”
片刻的沉默。
“那沒什麼了?”她的手冰冷,對鄉音感到一絲溫暖與依戀。
“沒什麼了。”
“馬上就去也說不定。”
“來得及,沒問題。好,待會見。”
她掛斷了,出來叫三輪車。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這些太太們在旁邊虎視眈眈的。也許應當一搭上他就找個什麼借口搬出來,他可以撥個公寓給她住,上兩次就是在公寓見麵,兩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進了集中營。但是那反而更難下手了——知道他什麼時候來?要來也是忽然從天而降,不然預先約定也會臨時有事,來不成。打電話給他又難,他太太看得緊,幾個辦公處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便沒有,隻要有人知道就會壞事,打小報告討好他太太的人太多。
不去找他,他甚至於可以一次都不來,據說這樣的事也有過,公寓就算是臨別贈品。他是實在誘惑太多,顧不過來,一個眼不見,就會丟在腦後。還非得釘著他,簡直需要提溜著兩隻乳房在他跟前晃。
“兩年前也還沒有這樣哩,”他擁著吻著她的時候輕聲說。
他頭偎在她胸前,沒看見她臉上一紅。
就連現在想起來,也還像給針紮了一下,馬上看見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著她,帶著點會心的微笑,連鄺裕民在內。
隻有梁閏生佯佯不睬,裝作沒注意她這兩年胸部越來越高。演過不止一回的一小場戲,一出現在眼前立刻被她趕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輪車踏到靜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館前停下。萬一他的車先到,看看路邊,隻有再過去點停著個木炭汽車。
這家大概主要靠門市外賣,隻裝著寥寥幾個卡位,雖然陰暗,情調毫無。靠裏有個冷氣玻璃櫃台裝著各色西點,後麵一個狹小的甬道燈點得雪亮,照出裏麵的牆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隻小冰箱旁邊掛著白號衣,上麵近房頂成排掛著西崽脫換下來的線呢長夾袍,估衣鋪一般。
她聽他說,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號西崽出來開的。想必他揀中這一家就是為了不會碰見熟人,又門臨交通要道,真是碰見人也沒關係,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瞞人的事。
麵前一杯咖啡已經冰涼了,車子還沒來。上次接了她去,又還在公寓裏等了快一個鍾頭他才到。說中國人不守時刻,到了官場才登峰造極了。再照這樣等下去,去買東西店都要打烊了。
是他自己說的:“我們今天值得紀念。這要買個戒指,你自己揀。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麵見麵。
第二次時間更逼促,就沒提起。當然不會就此算了,但是如果今天沒想起來,倒要她去繞著彎子提醒他,豈不太失身份,煞風景?換了另一個男人,當然是這情形。他這樣的老奸巨滑,決不會認為她這麼個少奶奶會看上一個四五十歲的矮子。
不是為錢反而可疑。而且首飾向來是女太太們的一個弱點。她不是出來跑單幫嗎,順便撈點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務必叫人捉摸不定。她需要取信於他,因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點會麵,現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上次車子來接她,倒是準時到的。今天等這麼久,想必是他自己來接。倒也好,不然在公寓裏見麵,一到了那裏,再出來就又難了。除非本來預備在那裏吃晚飯,鬧到半夜才走——但是就連第一次也沒在那裏吃飯。自然要多耽擱一會,出去了就不回來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著點,像妓女一樣。
她取出粉鏡子來照了照,補了點粉。遲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來。還不是新鮮勁一過,不拿她當樁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後也許不會再有機會了。
她又看了看表。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一道裂痕、陰涼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斜對麵卡位上有個中裝男子很注意她。也是一個人,在那裏看報。比她來得早,不會是跟蹤她。估量不出她是什麼路道?戴的首飾是不是真的?不大像舞女,要是演電影話劇的,又不麵熟。
她倒是演過戲,現在也還是在台上賣命,不過沒人知道,出不了名。
在學校裏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曆史劇。廣州淪陷前,嶺大搬到香港,也還公演過一次,上座居然還不壞。下了台她興奮得鬆弛不下來,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還不肯回去,與兩個女同學乘雙層電車遊車河。樓上乘客稀少,車身搖搖晃晃在寬闊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燈的廣告,像酒後的涼風一樣醉人。
借港大的教室上課,上課下課擠得黑壓壓的挨挨蹭蹭,半天才通過,十分不便,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香港一般人對國事漠不關心的態度也使人憤慨。雖然同學多數家在省城,非常近便,也有流亡學生的心情。有這麼幾個最談得來的就形成了一個小集團。汪精衛一行人到了香港,汪夫婦倆與陳公博等都是廣東人,有個副官與鄺裕民是小同鄉。鄺裕民去找他,一拉交情,打聽到不少消息。回來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條美人計,由一個女生去接近易太太——不能說是學生,大都是學生最激烈,他們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還差不多,尤其在香港,沒有國家思想。這角色當然由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擔任。
幾個人裏麵隻有黃磊家裏有錢,所以是他奔走籌款,租房子,借車子,借行頭。隻有他會開車,因此由他充當司機。
歐陽靈文做麥先生。鄺裕民算是表弟,陪著表嫂,第一次由那副官帶他們去接易太太出來買東西。鄺裕民就沒下車,車子先送他與副官各自回家——副官坐在前座——再開她們倆到中環。
易先生她見過幾次,都不過點頭招呼。這天第一次坐下來一桌打牌,她知道他不是不注意她,不過不敢冒昧。她自從十二三歲就有人追求,她有數。雖然他這時期十分小心謹慎,也實在別狠了,蟄居無聊,心事重,又無法排遣,連酒都不敢喝,防汪公館隨時要找他有事。共事的兩對夫婦合賃了一幢舊樓,至多關起門來打打小麻將。
牌桌上提起易太太替他買的好幾套西裝料子,預備先做兩套。佳芝介紹一家服裝店,是他們的熟裁縫。“不過現在是旺季,忙著做遊客生意,能夠一拖幾個月,這樣好了,易先生幾時有空,易太太打個電話給我,我去帶他來。老主顧了,他不好意思不趕一趕。”臨走丟下她的電話號碼,易先生乘他太太送她出去,一定會抄了去,過兩天找個借口打電話來探探口氣,在辦公時間內,麥先生不在家的時候。
那天晚上微雨,黃磊開車接她回來,一同上樓,大家都在等信。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豔照人。她舍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那裏去。已經下半夜了,鄺裕民他們又不跳舞,找那種通宵營業的小館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裏老遠一路走回來,瘋到天亮。
但是大家計議過一陣之後,都沉默下來了,偶爾有一兩個人悄聲嘰咕兩句,有時候噗嗤一笑。
那嗤笑聲有點耳熟。這不是一天的事了,她知道他們早就背後討論過。
“聽他們說,這些人裏好像隻有梁閏生一個人有性經驗,”
賴秀金告訴她。除她之外隻有賴秀金一個女生。
偏偏是梁閏生!
當然是他。隻有他嫖過。
既然有犧牲的決心,就不能說不甘心便宜了他。
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餘輝裏,連梁閏生都不十分討厭了。大家仿佛看出來,一個個都溜了,就剩下梁閏生。於是戲繼續演下去。
也不止這一夜。但是接連幾天易先生都沒打電話來。她打電話給易太太,易太太沒精打彩的,說這兩天忙,不去買東西,過天再打電話來找她。
是疑心了?發現老易有她的電話號碼?還是得到了壞消息,日本方麵的?折磨了她兩星期之後,易太太歡天喜地打電話來辭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來不及見麵了,兼邀她夫婦倆到上海來玩,多住些時暢敘一下,還要帶他們到南京去遊覽。想必總是回南京組織政府的計劃一度擱淺,所以前一向銷聲匿跡起來。
黃磊拖了一屁股的債。家裏聽見說他在香港跟一個舞女賃屋同居了,又斷絕了他的接濟,狼狽萬分。
她與梁閏生之間早就已經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著她,在一起商量的時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對自己說。
也甚至於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馬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別具用心了。
她不但對梁閏生要避嫌疑,跟他們這一夥人都疏遠了,總覺得他們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變後,海路一通,都轉學到上海去了。同是淪陷區,上海還有書可念。她沒跟他們一塊走,在上海也沒有來往。
有很久她都不確定有沒有染上什麼髒病。
在上海,倒給他們跟一個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線。一個姓吳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吳——一聽他們有這樣寶貴的一條路子,當然極力鼓勵他們進行。他們隻好又來找她,她也義不容辭。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衝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這咖啡館門口想必有人望風,看見他在汽車裏,就會去通知一切提前。剛才來的時候倒沒看見有人在附近逗留。橫街對麵的平安戲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陰影中有掩蔽,戲院門口等人又名正言順,不過門前的場地太空曠,距離太遠,看不清楚汽車裏的人。
有個送貨的單車,停在隔壁外國人開的皮貨店門口,仿佛車壞了,在檢視修理。剃小平頭,約有三十來歲,低著頭,看不清楚,但顯然不是熟人。她覺得不會是接應的車子。有些話他們不告訴她她也不問,但是聽上去還是他們原班人馬。——有那個吳幫忙,也說不定搞得到汽車。那輛出差汽車要是還停在那裏,也許就是接應的,司機那就是黃磊了。她剛才來的時候車子背對著她,看不見司機。
吳大概還是不大信任他們,怕他們太嫩,會出亂子帶累人。他不見得一個人單槍匹馬在上海,但是始終就是他一個人跟鄺裕民聯絡。
許了吸收他們進組織。大概這次算是個考驗。
“他們都是差不多槍口貼在人身上開槍的,哪像電影裏隔得老遠瞄準。”鄺裕民有一次笑著告訴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話,不會亂槍之下殃及池魚,不打死也成了殘廢,還不如死了。
這時候到臨頭,又是一種滋味。
上場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難熬。男人還可以抽煙。虛飄飄空撈撈的,簡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開手提袋,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連著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後一抹。微涼有棱,一片空茫中隻有這點接觸。再抹那邊耳朵底下,半晌才聞見短短一縷梔子花香。
脫下大衣,肘彎裏麵也搽了香水,還沒來得及再穿上,隔著櫥窗裏的白色三層結婚蛋糕木製模型,已見一輛汽車開過來,一望而知是他的車,背後沒馱著那不雅觀的燒木炭的板箱。
她撿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機已經下車代開車門。易先生坐在靠裏那邊。
“來晚了,來晚了!”他哈著腰喃喃說著,作為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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