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9902 更新時間:08-10-23 13:15
家茵恐怕說話吵醒她,坐到遠一點的椅子上去,將絨線繞在椅背上。宗豫跟過來笑道:"我能不能幫忙?"家茵道:"好,那麼您坐在這兒,把手伸著。"他讓她把絨線繃在他兩隻手上,又回過頭去望了望小蠻,輕聲道:"手套慢慢地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鬧著要出去。"家茵點頭道:"我知道。小孩就是這樣!"宗豫聽她口吻老氣橫秋的,不覺笑了起來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個是我的大女兒,一個是我的小女兒。"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實真要算起年紀來,我要有這麼大的一個女兒大概也可能。"家茵道:"不,哪裏!"宗豫道:"你還不到二十罷?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過比我大十歲!"正因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對麵,倒反而使他有一點感慨起來,道:"可是我近來的心情很有點衰老了。"家茵道:"為什麼呢?在外國,像這樣的年紀還正是青年呢。"宗豫道:"大概因為我們到底還是中國人罷?"
一個新雇的老媽子來回說有客來了,遞上名片。宗豫下樓去會客。小蠻躺在床上玩弄著他丟下的一副皮手套,給自己戴上試試,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來道:"先生你看你看!"家茵硬給她脫下了,把手塞到被窩裏去,道:"別又凍著了!剛好了一點兒。"她把宗豫的手套拿著看看,邊上都裂開了。她微笑著,便從皮包裏取出一張別著針線的小紙,給他縫兩針。小蠻忽然大叫起來道:"先生,你怎麼給爸爸補手套,倒不給我打手套?幾時給我打好呀?"家茵急急把線咬斷了,把針線收了起來,道:"你別嚷嚷。待會兒爸爸來了你也別跟他說,啊。你要是告訴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蠻道:"唔……你別回家!"家茵道:"那麼你別告訴他。"
她把那手套仍舊放在小蠻枕邊。宗豫再回到樓上來先問小蠻:"先生呢?"小蠻道:"先生去給我拿桔子水去了。"宗豫見小蠻在那裏把那副手套戴上脫下地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蠻摣開五指道:"哪兒破了?沒破!"宗豫仔細拿著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記得是破的*獱!"小蠻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好了,精神這麼好!--是誰給補上的?"小蠻自己捂著嘴,道:"我不告訴你!"宗豫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小蠻道:"我要是告訴你,先生就不跟我好了!"宗豫微笑道:"好,那麼你就別告訴我了。"他執著手套,緩緩的自己戴上了,反複看著。
家茵一等小蠻熱退盡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來看她,買了一盒衣料作為酬謝,說道:"我買衣料是絕對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式。""還有一個盒子。"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細心了,真是謝謝!"洋油爐子上有一鍋東西嘟嘟煮著,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地揭開鍋蓋,笑道:"是我母親從鄉下給我帶來的年糕--"宗豫又道:"聞著真香!"家茵隻得笑道:"要不要吃點兒嚐嚐,可是沒什麼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餓了。"家茵笑著取出碗筷道:"我這兒飯碗也隻有一個。"她遞了給他,她自己預備用一個缺口的藍邊菜碗,宗豫見了便道:"讓我用那個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樣嗎?"宗豫道:"添也可以多添一點。"
家茵在用調羹替他舀著,樓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進來,一麵拆著,便說?大概是我上次看了報上的廣告去應征,來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來的太晚了!"家茵讀著信,道:"這是廈門的一個學校,要一個教員,要擔任國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體操十幾種課程--可了不得!還要管庶務。"宗豫接過來一看,道:"供膳宿,酌給津貼六萬塊。這簡直是笑話*獱!也太慘了!這樣的事情難道真還有人還肯做麼?"兩人笑了半天,把年糕湯吃了。
宗豫想起來問:"哦,你說你有一本兒童故事,小蠻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對了,讓我找出來給你帶了去。"宗豫道:"我們中國真是,不大有什麼書可以給小孩看的。"家茵道:"噯?她在書架上尋來尋去尋不到,忽道:"哦,墊在這底下呢!這地板有一條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書墊著--"她蹲下身去把那本書一抽,不想那小藤書架往前一側,一瓶香水滾下來,潑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噯呀,怎麼了?"他趕過來,掏出手絹子幫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紅著臉扶著書架子,道:"真要命,我這麼粗心!"她換了本書把書架墊平了,連忙取過掃帚,把玻璃屑掃到門背後去。宗豫湊到手帕上聞了一聞,不由得笑道:"好香!我這手絹子再也不去洗它了。留著做個紀念。"家茵也不做聲,隻管低著頭,把地掃了,把地下的破瓶子與那本書拾了起來。宗豫接過書去,上麵濺了些水漬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卻被家茵奪過信箋,道:"噯,不,我要留著。"宗豫怔了一怔,道:"怎麼?你--想到廈門去做那個事情麼?"家茵其實就在這幾分鍾內方才有了一個新的決心,她隻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來。打碎的那瓶香水,雖然已經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氣倒更濃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來看了看,將它倚在窗台上站住了,順手便從花瓶裏抽出一枝洋水仙來插在裏麵。家茵靠在床欄杆上遠遠地望著他,兩手反扣在後麵,眼睛裏帶著淒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蓋上的一張報紙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閱,道:"國泰這張電影好像很好,一塊兒去看好麼?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這是舊報紙。"宗豫"哦"了一聲,自己也笑了起來,又道:"現在國泰不知在做什麼?去看五點的一場好麼?"家茵頓了頓,道:"今天我還有點兒事,我不去了。"宗豫見她那樣子是存心冷淡他,當下也就告辭走了。
她撕去一塊手帕露出玻璃窗來,立在窗前看他上車子走了,還一直站在那裏,呼吸的氣噴在玻璃窗上,成為障眼的紗,也有一塊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陣抹,正看見她父親從弄堂裏走進來。
虞老先生一進房,先親親熱熱叫了聲:"家茵!"家茵早就氣塞胸膛,哭了起來道:"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們家去胡說一氣…?他拍著她,安慰道:"噯喲,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麼話全跟我說好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幹什麼呢?夏先生人多好!"家茵氣極了,反倒收了淚,道:"你是什麼意思?"虞老先生坐下來,把椅子拖到她緊跟前,道:"孩子,我跟你說--"他摸了摸口袋裏,隻摸出一隻空煙匣,因道:"噯,你叫他們底下給我買包香煙去。"家茵道:"人家的傭人我們怎麼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什麼要緊?"家茵道:"住在人家家裏,處處總得將就點。"虞老先生道:"不是我說你,有那麼好的地方怎麼不搬去呢?偏要住這麼個窮地方,多受憋啊?家茵詫道:"搬哪兒去呀?"虞老先生道:"夏先生那兒呀!他們那屋子多講究啊!"家茵道:"你這是什麼話呢?"虞老先生笑道:"噯呀,對外人瞞末,對自己人何必還要--"家茵頓足道:"爸爸你怎麼能這麼說!"虞老先生柔聲道:"好,我不說,我不說!我們小姐發脾氣了!不過無論怎麼樣,你托這個夏先生給我找個事,那總行!"
正說到這裏,房東太太把家茵叫了去聽電話。家茵拿起聽筒道:"喂?……哦,是夏先生嗎?……啊?現在你在國泰電影院等我?可是我--喂?--喂?--怎麼沒有聲音了?"她有點茫然,半晌,方才掛上電話。又愣了一會,回到房裏來,便急急地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親說:"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有點事情,你回去平心靜氣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夏先生找事,那是絕對不行的。你這兩天攪得我心裏亂死了!"虞老先生神色沮喪,道:"噢,那麼我在這兒再坐會兒。"家茵隻得說:"好罷,好罷。"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著手徘徊著,東張西望,然後把抽屜全抽開來看過了,發現一盒衣料,忽然心生一計。他攜著盒子,一溜煙下樓,幸喜無人看見。他從後門出去了又進來,來到房東太太的房間裏,推門進去,笑道:"孫太太,我買了點兒東西送你。我來來去去,一直麻煩你--不成敬意!"房東太太很覺意外,笑得口張眼閉,道:"噯喲,虞老先生,您太客氣了,幹嗎破費呀!"虞老先生道:"噯,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著日本人從牙縫裏"噝……"吸了口氣,攢眉笑道:"我有點小事我想托你,不知肯不肯?"孫太太道:"隻要我辦得到,我還有什麼不肯的麼?"虞老先生道:"因為啊,不瞞你孫太太說,我女兒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時,本來你什麼都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會說閑話的。不過你想,弄了這麼個夏先生常跑來,外人要說閑話了!女孩子總是傻的,這男人你是什麼意思!我做父親的不到上海來就罷,既然來了,我就得問問他是個什麼道理!"孫太太點頭,道:"那當然,那當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鬧,就跟他說說清楚。他要是真有這個心,那麼就趁我在,就把事情辦了!"孫太太點頭不迭,道:"那也是正經!"虞老先生道:"我想請你看見他來了就通知我一聲。他什麼時候著來,我女兒總不肯告訴我。"孫太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趕到戲院裏,宗豫已經等了她半天,靠在牆上,穿著深色的大衣,雖在人叢裏,臉色卻有一點淒寂,很像燈下月下的樹影倚在牆上。看見她,微笑著迎上前來,家茵道:"怎麼你隻說一個地點時間就把電話掛斷了?我也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不能夠來。不來,又怕你老在這兒等著我。"宗豫笑道:"我就是怕你說你不能夠來呀?家茵笑道:"你這人真是!"
他引路上樓梯,道:"我們也不必進去了,已經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約在戲院裏呢?"宗豫道:"因為我們第一次碰見是在這兒。"二人默然走上樓來,宗豫道:"我們就在這兒坐會兒罷。"坐在沿牆的一溜沙發上,那裏的燈光永遠是微醺。牆壁如同一種粗糙的羊毛呢。那穿堂裏,望過去有很長的一帶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種魅豔的荒涼。宗豫望著她,過了一會,方道:"我要跟你說不是別的--昨天聽你說那個話,我倒是很擔心,怕你真的是想走。"家茵頓了一頓,道:"我倒是想換換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離開上海,是不是?"家茵道:"是的。我覺得,老是這樣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問,道:"為什麼?……我倒勸你還是待在上海的好。"有個收票人看他們一談談了有三刻鍾,不由得好奇起來,走過去,仿佛很注意他們。宗豫也覺得了,他做出不耐煩的神氣,看了看手表,大聲道:"噯呀,怎麼老不來了!不等他了,我們走罷。"兩人笑著一同走了。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來看她,道:"你沒想到我這時候來罷?我因為在外邊吃了飯,時候還早,想著來看看你。不嫌太晚罷?"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剛吃了晚飯呢。"她把一盞燈拉得很低,燈下攤著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麼呢?"家茵笑道:"起課。"宗豫道:"哦?你還會這個啊?"他把桌上的一本破舊的線裝本的課書拿起來翻著,帶著點蔑視的口吻,微笑問道:"靈嗎?"家茵笑道:"我也是鬧著玩兒。從前我父親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親等他,就拿這個消遣。我就是從我母親那兒學來的。"宗豫坐下來弄著牌,笑道:"你剛才起課是問什麼事?"家茵笑道:"問哪?……問將來的事。"宗豫道:"那當然是問將來的事,難道是問過去?你問的是將來的什麼事?"家茵道:"唔……不告訴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許可以猜得著。……讓我也來起一個好不好?"家茵道:"好,我來幫你看。你問什麼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說不定我們問一樣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說的排成一條長條。她站在他背後俯身看著,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喲,挺好,是上上,再來,要三次--噯呀,這個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經心慌起來,帶笑叮囑道:"得要誠心默禱,不然不靈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煙灰盤上的洋火盒裏斜斜插著的一枝香,笑了起來道:"你真是誠心,還點著香呢!"香已經撚滅了,家茵待要給他點上,宗豫卻道:"不用了。這也是一樣的--"他把他吸著的一枝香煙插在煙灰盤子裏。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噯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不管!看看它怎麼說。"宗豫翻書,讀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歡喜總成空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月鏡花空中樓閣。"家茵輕聲笑道:"說得挺害怕的!"宗豫覺得她很受震動,他立刻合上了書,道:"相信當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來。
宗豫過了一會,道:"水開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在爐子上擱一壺水,可以稍微暖和點,算熱水汀。"宗豫笑道:"真是好法子。"家茵走過去就著爐子烘手,自己看著手。宗豫笑道:"你看什麼?"家茵道:"我看我有沒有螺。"宗豫走來問道:"怎麼叫螺?"家茵道:"噯呀,你連這個都不懂啊?你看這手紋,圓的是螺,長的是簸箕?宗豫攤開兩手伸到她麵前道:"那麼你看我有幾個螺。"家茵拿著看了一看,道:"你有這麼多螺!我好像一個都沒有。"宗豫笑道:"有怎麼樣?沒有怎麼樣?"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沒有螺手裏拿不住錢,也愛砸東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臉色陡地變了--她父親業已推門走了進來。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道:"噯,家茵!這位是--"家茵隻得介紹道:"這是夏先生,這是我父親。"宗豫茫然地立起身來道:"咦?你父親?虞先生幾時到上海的?"虞老先生連連點頭鞠躬道:"啊,我來了已經好幾天了。到您府上好幾次都沒見到?宗豫越發摸不著頭腦,道:"噯呀,真是失迎!"他輕輕地問家茵:"我沒聽見你說嗎?"家茵道:"那天他來,剛巧小蠻病了,一忙就忘。"虞老先生一進來,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夠他施展的。他有許多身段,一舉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們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你夏先生少年英俊,這樣的有作為,真是難得!"宗豫很僵地說了聲:"您過獎了!請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這老朽,也真是無用,也是因為今年時事又不太平,鄉下沒辦法,隻好跑到上海來,要求夏先生賞碗飯吃,看看小女的麵上,給我個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盡了!"宗豫很是詫異,略頓了一頓道:"呃--那不成問題。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別的不行哪,隻光念了一肚子舊書,這半輩子可以說是懷才不遇--"家茵一直沒肯坐下,她把床頭的絨線活計拿起來織著,淡淡地道:"所以羅,像我爸爸這樣的是舊式的學問,現在沒哪兒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見得。我們有時候也有點兒應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簡直就沒有這一類人材。"虞老先生道:"那!挽聯了,壽序了,這一類的東西,我都行!都可以辦!"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話--"家茵氣得別過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兒早上來見您。您辦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他,道:"好,就請您明天上午來,我們談一談。"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煙匣子道:"您抽煙?"虞老先生欠身接著,先忙著替他把他的一支點上了,因道:"現在的人都抽這紙煙了,從前人聞鼻煙,那派頭真足!那鼻煙又還有多少等多少樣,像我們那時候都有研究的。哪,我這兒就有一個,還是我們祖傳的。您恐怕都沒看見過--"他摸出一隻鼻煙壺來遞與宗豫,宗豫笑道:"我對這些東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會,道:"看上去倒挺精致。"虞老先生湊近前來指點說道:"就這一個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錢的。咳,我真是舍不得,但沒有辦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給我想法子先押一筆款子來。"家茵聽到這裏,突然掉過身來望著她父親,她頭上那盞燈拉得很低,那荷葉邊的白瓷燈罩如同一朵淡黃白的大花,簪在她頭發上,深的陰影在她臉上無情地刻劃著,她像一個早衰的熱帶女人一般,顯得異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認識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無論怎麼樣,拜托拜托!"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麵色不對,忙道:"噢噢,我這兒先走一步,明兒早上來見你。費心費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親現在年紀大了,更顛倒了!他這次來也不知來幹嗎!他一來我就勸他回去。他已經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過慮了!"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對你父親是有點誤會,不過到底是你的父親,你不應當對他先存著這個心。"
虞老先生自從有了職業,十分興頭。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廚子買菜回來,正在門口撞見他,廚子道:"咦?老太爺今天來這麼早啊?"
他彎腰向虞老先生提著的一隻鳥籠張了一張,道:"老太爺這是什麼鳥啊?"虞老先生道:"這是個畫眉,昨天剛買的,今天起了個大早上公園去遛遛它。"廚子開門與他一同進去,虞老先生道:"你們老爺起來了沒有?我有幾句話跟他說。"廚子四麵看了看沒人,悄悄的道:"我們老爺今天脾氣大著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氣大也不能跟我發啊!我到底是個老長輩啊!在我們廠裏,那是他大,在這兒可是我大了!"然而這廚子今天偏是特別的有點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哦,你也在廠裏做事啦!"虞老先生道:"噯。你們老爺在廠裏,光靠一個人也不行啊,總要自己貼心的人幫著他!那我--反正總是自己人,那我費點心也應該!"
正說著,小蠻從樓上咕咚咕咚跑下來,往客室裏一鑽。姚媽一路叫喚著她的名字,追下樓來。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姚媽媽?回來啦?"姚媽沉著臉道:"可不回來了嗎!"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裏去,嘰咕道:"這麼大清早起就來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進去,將鳥籠放在桌上,道:"你怎麼這麼沒規沒矩的!"姚媽道:"我還不算跟你客氣的?--小蠻?還不快上樓去洗臉。你臉還沒洗呢?虞老先生嗔道:"你怎麼啦?今天連老太爺都不認識了?"姚媽滿臉的不耐煩,道:"聲音低一點!我們太太回來了,不大舒服,還躺著呢!"虞老先生頓時就矮了一截,道:"怎麼,太太回來了?"姚媽冷冷地道:"太太--太太是這地方的主人,當然要回來的了。"虞老先生轉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麼樣?太太肚子不爭氣,隻養了個女兒!"
小蠻正在他背後逗那個鳥玩,他突然轉過身去,嚷道:"噯呀,你怎麼把門開了?你這孩子--"姚媽也向小蠻叱道:"你去動他那個幹嗎?"虞老先生道:"噯呀--你看--飛了!飛了!--我好不容易買來的--"姚媽連忙拉著小蠻道:"走,不用理他!上樓去洗臉去!"虞老先生越發火上加油,高聲叫道:"敢不理我!"小蠻嚇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鳥放了,還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這時候,宗豫下樓來了,問道:"姚媽,誰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話趁沒上班之前我想跟你說一聲。"宗豫披著件浴衣走進來,麵色十分疲倦,道:"什麼話?"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風色,姚媽把小蠻帶走了,他便開言道:"我啊,這個月因為房錢又漲了,一時周轉不靈,想跟您通融個幾萬塊錢。"宗豫道:"虞先生,你每次要借錢,每次有許多的理由,不過我願意忠告你,我們廠裏薪水也不算太低了,你一個人用我覺得很寬裕,你自己也得算計著點?虞老先生還嘴硬,道:"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來我就奉還。我因為在廠裏不方便,所以特為跑這兒來--"宗豫道:"你也不必說還了。這次我再幫你點,不過你記清楚了: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顏厲色起來,虞老先生也自膽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錯不錯。你說的都是金玉良言。"他接過一疊子鈔票,又輕輕地道:"請夏先生千萬不要在小女麵前提起。"宗豫不答,隻看了他一眼。
姚媽在門外聽了個夠,上樓來,又在臥房外麵聽了一聽,太太在那裏咳嗽呢,她便走進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誰來了?"姚媽道:"*哎!還不又是那女人的老子來借錢?簡直無法無天了,還要打小蠻呢!"夏太太吃了一驚,從枕上撐起半身,道:"啊?他敢打小蠻?"姚媽道:"幸虧老爺那時侯下去了,要不可不打!太太您想,這樣子我們在這兒怎麼看的下去呢?"此時宗豫也進房了,夏太太便嚷了起來道:"這好了,我還在這兒呢,已經要打小蠻了!這孩子--要是真離婚,那還不給折磨死了麼?"晨光中的嚇太太穿著件白布封襟襯衫,胸前有兩隻縫上口的口袋,裏麵想必裝著存折之類。她梳著個髻,臉是一種鈍鈍的臉,再瘦些也不顯瘦的。宗豫兩手插在浴衣袋裏,疲乏地道:"你又在那裏說些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不信你去問小蠻去!她不是我一個人養的,也是你的啊!"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兒瞎疑心了,好好的養病,等你好了我們平心靜氣的談一談。"夏太太道:"什麼平心靜氣的談一談?你就是要把我離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裏了!你不要想!"她越發放聲大哭起來。宗豫道:"你不要開口閉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個婊子不是稱心了嗎?"宗豫大怒道:"你這叫什麼話?"
他把一隻花瓶往地下一摜,小蠻在樓下,正在她頭頂上豁朗爆炸開來,她蹙額向上麵望了一望。她一個人在客室裏玩,也沒人管她。傭人全都不見了,可是隨時可以衝出來搶救,如果有慘劇發生。全宅靜悄悄的,小蠻仿佛有點反抗地吹起笛子來了。她隻會吹那一個腔,"嗚哩嗚哩嗚!"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聲音。她好像不過是巢居在夏家簾下的一隻鳥,漠不關心似的。
家茵來教書,一進門就聽見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給她買這根笛子,宗豫曾經說:"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那天是小蠻病好了第一次出門,宗豫和她帶著小蠻一同出去,太像一個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後麵叫:"先生!太太!太太!您修子修孫,一錢不落虛空地……"她當時聽了非常窘,回想起來卻不免微笑著。她走進客室,笑向小蠻道:"你今天很高興啊?"小蠻搖了搖頭,將笛子一拋。家茵一看她的臉色陰沉沉的,驚道:"怎麼了?"小蠻道:"娘到上海來了。"家茵不覺愣了一愣,強笑著牽著她的手道:"娘來了應當高興啊,怎麼反而不高興呢?"
小蠻道:"昨兒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側耳聽著,樓上仿佛把房門大開了,家茵可以聽得出宗豫的憤激的聲音,還有個女人在哭。然後,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門砰的一聲帶上了,接著較輕微的砰的一聲,關上了汽車門。家茵不由自主地跑到窗口去,正來得及看見汽車開走。樓上的女人還在那裏嗚嗚哭著。
家茵那天教了書回來,一開門,黃昏的房間裏有一個人說:"我在這兒,你別嚇一跳!"家茵還是叫出聲來道:"咦?你來了?"宗豫道:"我來了有一會了。"大約因為沉默了許久而且有點口幹,他聲音都沙啞了。家茵開電燈,啪嗒一響,並不亮。宗豫道:"噯呀,壞了麼?"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為我們這個月的電燈快用到限度了,這兩天二房東把電門關了,要到七點鍾才開呢。我來點根蠟燭。"宗豫道:"我這兒有洋火。"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蠟燭點上了,照見碟子上有許多煙灰與香煙頭。宗豫笑道:"對不起。我拿它做了煙灰盤子。"家茵驚道:"噯呀,你一個人在這兒抽了那麼許多香煙麼?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沒有別的可談的人。"家茵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倒出兩杯茶,她坐下來,兩手籠在玻璃杯上擱著。燭光怯怯的創出一個世界。男女兩個人在幽暗中隻現出一部分的麵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傑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難說。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說道:"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也不知聽見人家造的什麼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總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場。"他又頓住了沒說下去,拈起碟子裏一隻燒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劃來劃去,然而太用勁了,那火柴梗子馬上斷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來就沒有。她完全是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她有病,脾氣也古怪,不見麵還罷,一見麵總不對。這些話我從來也不對人說,就連對你我也沒說過--從前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來一直就想著要離婚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家茵聽著仿佛很覺意外,她輕聲道:"啊,真的嗎?"宗豫道:"是的。可是自從認識了你,我是更堅決了。"
家茵站起來走到窗前立了一會,心煩意亂,低著頭拿著勾窗子的一隻小鐵鉤子在粉牆上一下一下鑿著,宗豫又怕自己說錯了話,也跟了過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離婚的!"家茵道:"可是我還是……我真是覺得難受……"宗豫道:"我也難受的。可是因為我的緣故叫你也難受,我--我真的--"然而盡管兩個人都是很痛苦,蠟燭的嫣紅的火苗卻因為歡喜的緣故顫抖著。家茵喃喃地道:"自從那時候……又碰見了,我就……很難過。你都不知道!"宗豫道:"我怎麼不知道?我一直從頭起就知道的。不過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對。現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興!你別哭了!"房間裏的電燈忽然亮了,他叫了聲"咦?"看了看表,不覺微笑道:"二房東的時間倒是準,啊--你看,電燈亮了!剛巧這時候!可見我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應當高興呀!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絹子來幫著她揩眼淚,她卻一味躲閃著。他說:"就拿我這個擦擦有什麼要緊?"然而她還是借著找手絹子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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