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4286 更新時間:08-10-24 21:35
還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盤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給老爺打個手巾把子來。”小艾擦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這天冷,從廚房裏提來的熱水冷得很快,從壺裏倒到臉盆裏,已經不是太熱了。景藩接過毛巾,隻說了一聲:“一點也不燙!”便隨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皺著眉向小艾說道:“你這人這麼沒有記性!要燙一點!”
見她仍舊呆呆的樣子,便又提醒她道:“不會把熱水瓶裏的開水倒上一點麼?”
小艾把臉盆裏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熱水瓶裏的水,她那生著凍瘡的紅腫的手插到那開水裏麵,在一陣麻辣之後,雖然也感覺到有些疼痛,心裏隻是惚惚恍恍的,仿佛她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五太太把那熱手巾把子接了過去,親自遞給景藩,小艾便把臉盆端了出去,粥碗和托盤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門,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寢不提。
沒有幾天就過年了,景藩在正月裏照例總是大賭,一開了頭似乎就賭興日益濃厚,接連一個月賭下來,輸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裏,他們也還是常常有豪賭的場麵。有一天家裏來了客,在憶妃這邊打牌,景藩因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補一個中覺,嫌這邊屋裏吵嚷得太厲害,便說到五太太那邊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下打牌,陶媽也在旁邊伺候著,五太太便別過頭來和她說了一聲,叫她跟了去給他把窗簾放下來。陶媽先是說:“小艾在那兒呢。”後來也就去了。還沒走到五太太房門口,卻看見小艾從裏麵直奔出來,剛巧正撞到她身上,仿佛很窘似的,也沒顧到和她說什麼,就這麼跑了。陶媽見這情形,也就明白了幾分,當時就沒有敢進去,恐怕老爺正在那裏生氣,不犯著去碰在他氣頭上。
她心裏忖度著,便向後麵走去,劉媽在後麵小院子裏洗衣裳,陶媽忍不住就把剛才那樁事情說給她聽,不過被陶媽一說,就好像小艾是因為聽見她來了,所以跑了。劉媽怔了一會,便道:“噯呀,這兩天小艾怎麼吃了東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我們這個老爺倒也說不定。”兩人隻是私下裏議論著,陶媽和憶妃那邊的傭人向來是一句話也不多說的,但是劉媽恐怕比較嘴敞,這句話也不知怎麼,很快的就傳到那邊去了,那邊自然有人獻殷勤,去告訴了憶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個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裏梳頭,忽然聽見憶妃在那邊高聲罵人,隔著幾間屋子,也聽不仔細,就仿佛聽見一句:“不要臉!自己沒本事,叫個丫頭去引老爺!”陶媽站在五太太背後,在那兒替她梳頭,聽見那邊千“不要臉”萬“不要臉”的罵著,曉得是在那裏罵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變貌變色的。五太太不知就裏,還微笑著問:“她在那兒罵什麼?”陶媽輕聲歎了口氣,便放低了聲音,彎下腰來附耳說道:“我正要告訴太太的,怕你生氣——昨天你在那邊打牌,我看老爺到這邊來睡中覺,我跟進來看看可要把簾子拉起來,哪兒曉得小艾在房裏,老爺跟她拉拉扯扯的,後來她看見我來,就趕緊跑出去了。看這樣子,恐怕已經不止一天了。……這個丫頭,這麼點兒大年紀,哪兒想到她已經這樣壞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太聽了,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隻是喃喃的再三重複著說:“你給我把她叫來!”
陶媽去把小艾叫了來,五太太頭也沒梳好,紫漲著臉,一隻手挽著頭發,便站起身來,迎麵沒頭沒臉地打上去,道:“不要臉的東西,把你帶到南京來,你給我丟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說!你不說出來我打死你!”她隻恨兩隻胳膊氣得酸軟了,打得不夠重,從床前拾起一隻紅皮底的繡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臉上抽著。
小艾雖是左右躲閃著,把手臂橫擋在臉上,眼梢和嘴角已經涔涔地流下血來,但是立刻被淚水衝化了,她的眼淚像泉水一樣地湧出來,她自從到他們家來,從小時候到現在,所有受的冤屈一時都湧上心來,一口氣堵住了咽喉,雖然也叫喊著為自己分辯,卻抽噎得一個字也聽不出。
五太太在這裏拷問小艾,那邊憶妃也在那裏向景藩質問,景藩卻是一口就承認了。憶妃跟他鬧,他隻是微笑著說:“誰當真要她。你何必這樣認真。”又瞅著她笑了笑,道:“誰叫你那天也不在家。”他盡管是這種口吻,憶妃終究放心不下,尤其因為根據報告,小艾恐怕已經有了身孕,憶妃自己這些年來一直盼望著有個孩子,但是始終就沒有,倘然小艾倒真生下個孩子,那是名正言順的竟要冊立為姨太太了,勢必要影響到自己的地位。她因此十分動怒,隻管釘著他和他吵鬧,要他馬上把那丫頭給打發了。景藩後來不耐煩起來,戴上帽子就出去了。
五太太也正是為這樁事情有些委決不下,因為盤問小艾,知道她有喜了,無論如何,總是老爺的一點骨血,五太太甚至於想著,自己一直想要一個小孩子,隻是不能如願,他前妻生的一兒一女是和她沒有什麼感情的,這一個小孩子要是一生下來就由她撫養,總該兩樣些吧?但是這孩子生下來以後,卻把小艾怎樣處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發應了人家說的那話,說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謀,誠心地叫自己的丫頭去籠絡老爺。要是把她打發了呢,倒又不知道老爺到底是一個什麼態度。五太太心裏斟酌著,不免左右為難起來,剛才拿著打小艾的一隻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後兩步坐在梳妝台前麵的一隻方凳上。小艾背著身子斜靠了桌子角站著,抬起一隻手臂把臉枕在臂彎裏,隻是痛哭。五太太坐在那裏發一會愣,又指著她罵個一兩聲,但是火氣似乎下去些了,陶媽便在旁邊解勸著,正要替她挽起頭發來繼續梳頭,忽見憶妃氣乎乎的一陣風似的走了進來,不覺怔了一怔。
憶妃一言不發地走進來,一把揪住小艾的頭發,也並不毆打,隻是提起腳來,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腳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媽看這樣子,簡直要出人命,卻也不便上前拉勸,隻是心中十分不平,丫頭無論犯了什麼法,總是五太太的丫頭,有什麼不好,也該告訴五太太,由五太太去責罰她。哪有這樣的道理,就這麼闖到太太房裏來,當著太太的麵打她的丫頭,也太目中無人了。五太太也覺得實在有點麵子上下不來,坐在那裏氣得手足冰冷。這時小艾卻已經一掙掙脫了,跳到一張椅子背後躲著,憶妃搶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張椅子高高地舉起來,迎頭劈下去。陶媽不覺吃了一驚,也來不及喝阻,心裏想這孩子不知輕重,這是以下犯上,簡直造反了,忙從後麵奔上去,緊緊執住她兩隻胳膊,憶妃本來有兩個女仆跟了來,在房門口觀望著,至此便一擁而上,奪下那張椅子。憶妃又驚又氣,趁這機會便用盡平生之力,向小艾一腳踢去,眾人不由得一聲“噯喲!”齊聲叫了出來,看小艾時,已經麵色慘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陣亂哄哄的,把她半拖半抬地弄了出去。憶妃心裏雖然也有些害怕,嘴裏也還是罵罵咧咧的,自有她的傭人把她勸回房中。
一刹那間人都走光了,隻剩五太太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梳妝台前的方凳上。經過剛才的一場大鬧,屋子裏亂得很,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桌上的一隻茶杯給帶翻了,滾到地下去,蜿蜒一線茶汁慢慢地流過來,五太太眼看著它像一條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著,向她的腳邊爬過來,她的腳也不知怎麼,依舊一動也不動。
隔了有一會工夫,陶媽方才走了進來,悄悄地說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兒打滾,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產了。”
五太太便道:“讓她死了就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給她氣死了!”陶媽拿起梳子來又來替她梳頭,五太太忽然一轉念,又吩咐陶媽道:“去告訴老爺去。”陶媽哼了一聲,冷笑道:
“老爺!剛才那邊跟他鬧了一場,他就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語了。
憶妃和五太太之間,雖然並沒有怎樣正麵衝突過,也已經鬧得很僵了。五太太當晚就沒有出來吃飯。這時候小艾已經小產了,陶媽告訴五太太,還是一個男孩子,五太太聽了,不由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覺。憶妃聽見這話,卻是覺得僥幸,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留著小艾總是個禍根,因此急於要把她隨便給個人。陶媽聽見這話,便又來告訴五太太,五太太隻是喃喃地說:“讓她嫁掉了算了!——給她氣死了!”陶媽卻極力的攛掇五太太,叫她無論如何要賭這口氣,倒偏要把小艾留著,不要讓憶妃趁了願。但是結果也並不是出於五太太的力量,卻是因為大家都不敢兜攬這件事,家裏這些女傭誰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傭也不敢要她,因為怕得罪了老爺。憶妃後來急了,要叫人販子來賣了她。向來他們這種大宅門裏,隻有買人,沒有賣人之說,憶妃固然是不管這些,但是小艾自從小產以後便得了病,一直也不退燒,一拖幾個月,把人拖得不像樣子,所以說是要賣她,也沒有成為事實。
小艾的病,五太太說她是自作自受,也並沒有給她醫治。
五太太對小艾實在是有一點恨,因為她心裏總覺得,要不是出了這樁事情,大家都過得和和氣氣的。現在給這樣一來,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東流。
現在倒成了個僵局,五太太和憶妃一直也沒見麵,憶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緊,不許他上這邊來。五太太總是在自己房裏吃飯,他們這裏的廚子本來也是憶妃用進來的。給五太太這邊預備的飯菜一天比一天壞。同時陶媽也天天向五太太訴苦,說那些別的傭人怎樣欺負她。陶媽在上海那時候一向是“自在為王”慣了的,哪裏受得了這個氣,就極力的勸五太太回上海去。在五太太的意思,卻認為她跟著老爺過活,是名正言順的,眼前雖然鬧了這個別扭,還能老這樣下去麼?總有熬出頭的一天。而且老爺拿了她的首飾,答應過她將來一有了錢就買了還她。倘若在他跟前守著呢,也說不定還有點希望,雖然她心裏明白,這希望也很渺茫。
她要是走了呢,那就簡直沒有了。但是五太太這一點苦衷卻無法對陶媽說,因為那首飾的事情她根本就沒有告訴陶媽,怕陶媽要埋怨她。
又一次陶媽又非常生氣,她因為吃素,一向總給自己預備一兩樣素菜,不知道什麼人有意和她過不去,給她在素菜裏攙上幾根肉絲,害得她整個的一碗菜都不能吃。陶媽跑來向五太太訴說,鬧著要辭工回上海去。五太太被她一鬧,也就認真的考慮著要回去了。恰好上海有一封信來,說老太太病了,五太太要是回去侍疾,倒也是應當的。她便叫陶媽去通知老爺。她不願意跌這個架子去請他過來,但是他倒自動的來了,說了幾名很冠冕的話,讚成她回去。於是五太太在這以後不久就離開了南京,小艾的病還沒有好。但是也把她帶著一同回去了。
回上海之前,五太太雖然囑咐過陶媽劉媽,不要把小艾的事情說出去,但是這種事情,到底也沒法禁止人說,漸漸鬧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在那些女傭們看來,無非是覺得這丫頭不規矩,不免對她更是冷淡一些。家裏幾位奶奶太太們卻另有一種好奇心,都說“年紀這樣小就這樣作怪。這五老爺也真是——怎麼會看中她的!”因此都用一種特殊的眼光去看她。
特別注意的結果,果然覺得她外表上雖然不聲不響的,骨子裏有一種妖氣,這是逃不過她們的眼睛的,於是大家都留了神,凡是老爺少爺們都絕對不讓她有機會接近。
當著五太太的麵,當然誰也不去提起這樁事情,因為五太太對於這回事始終保持緘默,而且忌諱得非常厲害,別人談話中隻要偶爾提起一聲小艾,五太太立刻臉色陰沉下來,一聲也不言語,使人覺得好像吃饅頭忽然吃到一塊沒發起來的死麵疙瘩。
小艾的病一直老不見好,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後來也就撐著起來做事了。五太太其實從前也並不喜歡她,不過總是一天到晚“小艾!小艾!”的掛在口邊叫著,現在好像這名字叫不響亮了,輕易也不肯出口。她恨她。尤其因為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五太太在南京的一段生活在她的記憶中漸漸的和事實有些出入了,她隻想著景藩對她也還不錯,他虧待她的地方卻都忘懷了,因此她越發覺得怨恨,要不是因為小艾,也不至於產生這樣一個隔膜,他們的感情不好,她除了怪她娘家,怪她婆家的人,現在又怪上了小艾。然而五太太的性格就是這樣,雖然這樣恨著小艾,也並不采取任何步驟或是遣開她或是把她怎麼樣,依舊讓她在身邊伺候著。
那一年交了冬之後,因為老太太病重,景藩也從南京回來過兩次。五太太聽見說他這一向常常到上海來,但是過門不入,沒有到家裏來。現在又和上海的一個紅妓女打得火熱,要娶她回去。憶妃已經失寵了,她大概是什麼潛伏著的毛病突然發作起來,在短短的幾個月內把頭發全掉光了。景藩馬上就不要她了。他本來在南京做官,自從迷上了現在這一個,就想法子調到上海來,卻把憶妃丟在南京。
第二年老太太去世了,憶妃便到上海來奔喪,借著這名目來找五老爺。她來到老公館裏,剛巧景藩那天沒有來,後來景藩聽見說她來了,索性連做七開吊都不到場了。憶妃便到裏麵去見五太太,五太太倒是不念舊惡,仍舊很客氣的接待她。憶妃渾身縞素,依舊打扮得十分俏麗,隻是她那波浪紋的燙發顯然是假發,像一頂帽子似的罩在頭上,眉毛一根也沒有了,光光溜溜的皮膚上用鉛筆畫出來亮瑩瑩的兩道眉毛,看上去也有點異樣。但是她的魔力似乎並沒有完全喪失,因為她跟五太太一見麵,一訴苦,五太太便對她十分同情,留她住在自己房裏,兩人抵足長談,憶妃把她的身世說給五太太聽,說到傷心的地方,五太太也陪著她掉眼淚。妯娌們和小輩有時候到五太太房裏去,看見五太太不但和她有說有笑的,還仿佛有點恭維著她,趕著替她遞遞拿拿地做點零碎事情,而憶妃卻是安之若素。家裏的人刻薄些的便說,倒好像她是太太,五太太是姨太太。五太太大概也覺得自己這種態度需要一點解釋,背後也對人說:“她現在是失勢的人了,我犯不著也去欺負她。從前那些事也不怪她,是五老爺不好。”
小艾不見得也像五太太這樣不記仇。五太太卻也覺得小艾是有理由恨憶妃的,因此憶妃住在這裏的時候,五太太一直不大叫她在跟前伺候,一半也是因為怕事,怕萬一惹出什麼事來。
憶妃在上海一住住了好幾個月,始終也沒有見到景藩,最後隻好很失意的回去了。陶媽劉媽對於這樁事情都覺得非常快心,說:“報應也真快!”小艾卻並不以此為滿足。一個憶妃,一個景藩,她是恨透了他們,但是不光是他們兩個人,根本在這世界上誰也不拿她當個人看待。她的冤仇有海樣深,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才算報了仇。然而心裏也常是這樣想著:“總有一天我要給他們看看,我不見得在他們家待一輩子。我不見得窮一輩子。”
席家在老太太死了以後就分了家。五房裏一點也沒拿到什麼,因為景藩曆年在公賬上挪用的錢已經超過了他應得的部分。五太太從老宅裏搬了出來,便住了個一樓一底的小房子,帶著前頭太太生的一個寅少爺一同過活,每月由寅少爺到景藩那裏去領一點生活費回來,過得相當拮據。五太太卻是很看得開,她住的一間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擺著幾件白漆家具,一張白漆小書桌上經常有幾件小玩意陳列在那裏,什麼小泥人,顯微鏡,各種花哩胡哨的卷鉛筆刀,火車式的,汽車式的。她最愛買這些東西,又愛給人,人家看見了隻要隨便讚一聲好,她就一定要送給他,笑著向人手裏亂塞,說:
“你拿去拿去!”她實在心裏很高興,居然她有什麼東西為人們很喜愛。她仍舊養著好些貓,貓喂得非常好,一個個肥頭胖耳的,美麗的貓臉上帶著一種驕傲而冷淡的神氣忍受著她的愛撫。
她也仍舊常常打麻將。她在親戚間本來很有個人緣。雖然現在窮下來了,而人都是勢利的,但是大家都覺得她不討厭。她頭發已經剪短了,滿麵春風的,戴著金腳無邊眼鏡,穿著銀灰縐綢旗袍,雖然胖得厲害,看上去非常大方。常有人說:“不懂五老爺為什麼不跟她好。”
景藩有時候說起她來,總是微笑著說“我那位胖太太”,或是“胖子”。他現在的境況也很壞,本來在上海做海關監督,因為虧空過巨,各方麵的關係又沒有敷衍得好,結果事情又丟了。漸漸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現在的一個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歡年紀大一點的女人,這秋老四或者年紀又太大了一點,但是她是一個名人的下堂妾,手頭的積蓄很豐富,景藩自己也承認他們在銀錢方麵是兩不來去的,實際上還是他靠著她。所以他們依舊是洋房汽車,維持著很闊綽的場麵。大概每隔幾個月,遇到什麼冥壽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便坐著汽車到五太太那裏去一次,略微坐個幾分種,便又走了。
寅少爺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爺出來見他,五太太就不下樓來了。難得有時候五太太下來和他相見,雖然大家都已經老了,五太太也不知為什麼,在他麵前總是那樣堖坼不安,把脖子僵僵著,垂著眼皮望著地下,窘得說不出話來,時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嚨之間輕輕地“啃!”一聲,接著又“啃啃”兩聲。
每回景藩來的時候,小艾當然是避開了。好在他也不是常來。小艾的病雖然已經好了,臉色一直有點黃黃的,但是倒比小時候更秀麗了。她的年齡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假定當初到南京去那時候是十四五歲,這時候總也有二十三四了。一直也沒有誰提起她的婚姻的事情。五太太是早已聲言“不管她的事了”。不過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也並不是就可以容許她自由行動。
陶媽有一個兒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蕪湖一爿醬園裏做事,因為和人口角,賭氣把事情辭了,到上海來找事。陶媽的丈夫死得早,就這樣一個兒子,自然是非常鍾愛。他到了上海,便住在五太太這裏,在樓下客廳裏搭上一張行軍床,睡在那裏,白天有時候就在廚房裏坐著,吃飯也是在廚房裏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屢次同桌吃飯,也並沒有交談過。有一天下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著,下午回到家裏來,陶媽炒了碗飯給他吃。他們那扇後門上麵空著一截,鑲著一截子暗紅漆的矮欄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黃色的破油紙傘撐開來插在欄杆上晾著。有根坐在那裏吃飯,她坐在一旁和他說著話,問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經過。忽然小艾捧著個貓灰盆子走了來,要出去倒在外麵的垃圾箱裏,有根馬上放下了飯碗搶著上前去把那把傘拿了下來,讓她好走出去。他這種神氣陶媽卻是有點看不慣。她本來早就覺得了,他對小艾是很注意。陶媽也是因為小艾過去有那段曆史,總認為她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因此總防著她,好像唯恐自己的兒子會被她誘惑了去。他們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點覺得了,所以有根在那兒的時候,她總是躲著他。
有一天她一個人在廚房裏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來,把兩個小紙包遞給她,囁嚅著笑道:“我買了雙襪子……
還有一瓶雪花膏,送給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幹嗎那麼客氣。“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擱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見笑,東西不好。“小艾把兩隻手在圍裙上一陣亂揩,便把紙包拿起來硬要還給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著送別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著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麵說著,已經一溜煙從後門跑了。
小艾拿著那兩樣東西,倒沒有了主意,想拆開來看看,躊躇了一會,也沒有拆開,依舊擱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見了會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樓去了,不料有根這一天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方才回來。劉媽在桌上擺碗筷,看見那紙包,隨手打開來一看,卻是一雙肉色長統女式線襪,便道:
“咦,這是誰的襪子?”陶媽也覺得詫異。小艾在旁邊就沒有做聲,有根也沒說什麼,臉色卻很難看,隔了一會,方才說了聲“是我買的。”拿過來便向衣袋裏一塞。陶媽狠狠的向他瞅了一眼,當時也沒有說什麼。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隻貓不知跑了哪兒去了沒有回來,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樓來,看見客廳裏點著燈,房門半掩著,大概陶媽已經給有根鋪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說話,隻聽見她一個人的聲音,有根似乎一直不開口。陶媽雖然把喉嚨放得低低的,顯然是帶著滿腔怒氣,漸漸的聲音越說越高,道:“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你當她是個什麼好東西,我娶媳婦要娶個好的!”小艾也沒有再聽下去。其實她一點也不是屬意於有根,但是這幾句話實在刺心。她走到廚房裏,把後門開了,走到弄堂裏去,但是並沒有馬上開口喚貓,因為怕自己一張開口來,聲音一定顫抖得厲害,聽上去很奇異。因此隻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著。
她出來的時候是把後門虛掩著的,後門那扇門被風吹著一開一關,訇訇地響,卻被有根聽見了,他本來已經睡了,陶媽也已經上樓去了,他心裏想著:“這是誰忘了關門,萬一放了個賊進來,剛巧這兩天我住在這裏,丟了東西不要疑心我嗎。”便又披衣起床,到後麵去把門關上了。
等到小艾把貓找了回來,推門推不開,隻得在門上拍了幾下。又是有根來開門,他卻沒有想到是小艾。她穿著一件藍白蘆席花紋的土布棉襖,臉上凍得紅噴噴的,像搽了胭脂一樣,燈光照著,把她那長睫毛的影子一絲絲的映在麵頰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見有根,卻是馬上就想起陶媽剛才說的那話,心中實在氣忿不平,忽然想小小的報複一下,便含著微笑溜了他一眼,道:“還沒睡呀?不冷哪?”有根越發呆住了,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小艾倒已經抱著貓走了。
小艾後來想想,倒又覺得懊悔,不該去招惹他。有根已經找到了事情,是陶媽托人把他薦進去的,在法大馬路一爿南貨店裏,離這裏很遠,他搬出去以後,卻差不多天天晚上總要來一趟,乘電車隻有很短的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長的一段路,陶媽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卻也無法可施。他來了也不過在廚房裏坐一會,有時候並也見不到小艾。後來他忽然絕跡不來了,小艾還以為是她對他的態度太冷淡的緣故。
隔了有一兩個月光景,有一天忽然又來了,卻已經把頭發養長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前一向他因為頭發剛剛養長,長到一個時期就矗立在頭上,很不雅觀,所以沒有來。
日子一久,小艾心裏也就有點活動起來了。因為除了嫁人以外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離開席家。從前三太太有一個丫頭,就是和她同時買來的,比她大幾歲,很機靈的那個,名叫連喜,後來逃走了,小艾那時候還小,但是對於這樁事情印象非常深。後來卻又聽見說,有人碰見連喜,已經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女,她是遇見了壞人,對她說介紹她到工廠裏去做工,把她騙了賣掉了。小艾聽到這話,心裏非常難受,對於這吃人的社會卻是多了一層認識。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頭,這許多年來一直在這裏苦熬著。現在這有根倒是對她很好,別的不說,第一他是一個知道底細的人,總比較可靠。但是小艾對於他總覺得有點不能決定。倒並不是為了她對他有沒有感情的問題。她因為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根本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所以也不知道重視它。她最認為不妥的,還是他是陶媽的兒子這一層。即使陶媽肯要她做媳婦,她也還不願意要陶媽這樣一個婆婆——難道受陶媽的氣還沒有受夠。同時她也覺得有根這人不像是一個有作為的人。怎樣才是一個有誌氣有作為的人,她也說不出來,然而總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念,在這種社會裏,一個人要想揚眉吐氣,大概非發財不行吧。至於怎樣就能夠發財,她卻又是很天真的想法,以為隻要勤勤懇懇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們住的這弄堂,是在一個舊家的花園裏蓋起幾排市房,從前那座老洋房也還存留在那裏,不過也已經分租出去了,裏麵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樓下還開著一爿照相館。那幢大房子也就像席家從前住的那種老式洋樓一樣,屋頂上矗立著方形的一座座紅磚砌的煙囪,還豎著定風針。常常有一個人坐在那屋頂上讀書。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曬台上去收衣裳,總看見對門的屋頂上有那麼一個青年坐在那裏看書,夕陽照在那紅磚和紅瓦上,在那樓房的屋脊背後便是滿天的紅霞,小艾遠遠地望過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對於那個人也就生出種種幻想。
對門那屋頂上搭著個鉛皮頂的小棚屋,這人大概就住在那裏,那裏麵自然光線很壞,所以他總坐到外麵來看書。
看他穿著一身短打,也不像一個學生,怎麼倒這樣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飯後,天色還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對過望去,那人已經不在那裏了,屋頂上斜架著一根竹竿,晾著一件藍布褂子,在那暮色蒼茫中,倒像是一個人張開兩臂欹斜地站在那裏。她正向那邊看著,忽然聽見底下弄堂裏鬧哄哄的一陣騷動,向下麵一看,來了兩部汽車;就在他們門口停下了,下來好幾個穿製服帶槍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要去告訴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經蜂擁上樓,原來是因為景藩在外頭借的債積欠不還,被人家告了,所以來查封他們的財產,把家裏的箱籠櫥櫃全都貼上了封條,一方麵出了拘票來捉人。其實景藩這時候已經遠走高飛,避到北邊去了,起初五太太這邊還不知道。五太太出去替他奔走設法,到處求人幫忙,但是親戚間當然誰也不肯拿出錢來,都說:“他們這是個無底洞。”寅少爺雖然也著急,卻很不願意他後母參預這些事情,因為她急得見人就磕頭,徒然丟臉,一點用處也沒有。
五太太自從受過這番打擊,性格上似乎有了很顯著的變化,不那麼嘻嘻哈哈的了,麵色總是十分陰沉,在應酬場中便也不像從前那樣受歡迎了。有時候人家拉她打牌,說替她解悶,她的牌品本來很好的,現在也變壞了,一上來就怕輸,一輸就著急,一急起來便將身體左右搖擺著,搖擺個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說:“我隻要一看見她搖起來我就心裏發煩。”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麼凶險的事來,因此總叫他什麼都不要說,“隻問問財氣。”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有一次她那心髒病發得很厲害,家裏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請了來,他們給請了個醫生,大家忙亂了一晚上,家裏的一隻貓出去了一夜也沒回來,大家也沒有注意。
五太太這一向因為節省開支,把所有的貓都送掉了,隻剩下這一隻黑尾巴的“雪裏拖槍”,是她最心愛的。第二天五太太病勢緩和了些,便問起那隻貓,陶媽樓上找到樓下,也沒找到,隻得騙她說:“剛才還在這兒呢,一會兒倒又跑出去了。”一麵就趕緊叫小艾出去找去。小艾走到弄堂裏,拿著個拌貓飯的洋瓷盤子鏜鏜敲著,“咪咪!咪咪!”的高叫著,同時嘴裏嘖嘖有聲,她是常常這樣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麼,總覺得這種行為實在太可笑了,自己覺得非常不自然,仿佛怕給什麼人聽見了。
在弄堂裏前前後後都走遍了,也沒有那貓的影子。回到家裏來,才掩上後門,忽然有人撳鈴,一開門,卻吃了一驚,原來就是對過屋頂上常常看見的那俊秀的青年,他抱著個貓問道:“這貓是不是你們的?”越是怕他聽見,倒剛巧給他聽見了。小艾紅著臉接過貓來,覺得應當道一聲謝,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青年便又解釋道:“給他們捉住關起來了——我們家裏老鼠太多,他們也真是,也不管是誰家的,說是要把這貓借來幾天讓它捉捉老鼠。”
小艾便笑道:“哦,你們家老鼠多?過天我們有了小貓,送你們一個好吧?”那青年先笑著說“好”,略頓了一頓,又說了聲:“我就住在八號裏。我叫馮金槐。”說著,又向她點了個頭,便匆匆的走開了。
小艾抱著貓關上了門,便倚在門上,低下頭來把臉偎在那貓身上一陣子揉擦,忽然覺得它非常可愛。她上樓去把貓送到五太太房裏。五太太房裏有一個日曆,今天這一張是紅字,原來是星期日,他今天大概是放假吧,要不然這時候怎麼會在家裏。那天天氣非常好,小艾便一直有點心神不定,老是往對過屋頂上看著,那馮金槐卻一直沒有出來。也許出去了,難得放一天假,還不出去走走。
陶媽做菜的時候發現醬油快完了,那天午飯後便叫小艾雲打醬油,生油也要買了。小艾先把藍布圍裙解了下來,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他們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這天氣好的時候,便把兩張作台搬到後門外麵來擺著,幾個店員圍著桌子坐著,在那裏粘貼繡花鞋麵,就在那藍天和白雲底下,空氣又好,光線又好,桌上攤滿了各色鞋麵,玫瑰紫的,墨綠的,玄色、藍色的,平金繡花,十分鮮豔。小艾每次走過的時候總要多看兩眼,今天卻沒有怎樣注意,心裏總覺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為什麼很怕碰見那馮金槐。
從弄堂裏走出去,一路上也沒有碰見什麼人。回來的時候,卻老遠的就看見那馮金槐穿著一件破舊的短袖汗衫,拿著個洋瓷盆在自來水龍頭那裏洗衣裳。他一定也覺得他這是“男做女工”,有點難為情似的,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小艾也點點頭笑了笑,偏趕著這時候,她的頭發給風吹的,有一綹子直披到臉上來,她兩隻手又都占著,拿著一瓶油,一瓶醬油,隻得低下頭來,偏著臉一直湊上去,把頭發扶到耳後去。同時自己就又覺得,這一個動作似乎近於一種羞答答的樣子,見了人總是這樣不大方,因此便又紅著臉笑道:“今天放假呀?”然而也就說了這麼一句,因為看見鞋店裏那些夥計坐在那邊貼鞋麵,有兩個人向他們這邊望過來,仿佛對他們很注意似的。她也沒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邊走了過去,走回家去了。
以後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總拿著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來水龍頭那裏去洗衣裳。想必他家裏總是沒有什麼人,所以東西全得自己洗。
平常在弄堂裏有時候也碰見,不過星期日這一天是大概一定可以碰見一次的。見麵的次數多了偶爾也說說話。他說他是在一個印刷所裏做排字工作的,他是一個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裏的日曆一向是歸小艾撕的,從此以後,這日曆就有點靠不住起來,往往一到了星期六,日曆上已經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舊是一張紅字的星期日,星期二也仍舊是星期日,或許是因為過了這一天之後,在潛意識裏仿佛有點懶得去撕它,所以很容易忘記做這樁事情。五太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陰,本來就過得糊裏糊塗的,所以也不會注意到這些。
五太太那隻貓懷著小貓,後來沒有多少時候就養下來了,一窠有五隻,五太太一隻也不預備留著,打算誰要就給誰。小艾便想著,等看見金槐的時候要告訴他一聲,但是這一向倒剛巧沒有機會見到他。已經有好兩個星期沒有看見他出來洗衣服了。近來天氣漸漸冷了,大約因為這緣故,一直也沒看見他在屋頂上看書。有一天她又朝那邊望著,心裏想不會是病了吧。那屋頂上斜搭著一根竹竿,晾著幾件衫褲,裏麵卻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紅色魚鱗花紋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來,前些時有一次看見兩輛黃包車拉到八號門口,黃包車上堆著紅紅綠綠的棉被和衣服,是人家辦喜事“鋪嫁妝”,八號那一座房子裏麵住了那麼許多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當時也沒有注意,後來新娘子是什麼時候進門的,也沒有看見。
其實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結婚。除非他已經有了女人了,在鄉下沒有出來。兩樣都是可能的。她這時候想著,倒越想越像——也說不定就是他結婚。怪不得他這一向老沒出來洗衣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實在是沒有理由這樣難過,也沒有這權利,但是越是這樣,心裏倒越是覺得難過。
小貓生下來已經有一個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小艾便想著,借著這機會倒可以到金槐那裏去一趟,把這貓給他們送去,順便看看他家裏到底是個什麼情形。她趁著有一天,是一個陰曆的初一,陶媽劉媽都到廟裏燒香去了,五太太在床上也睡著了,她便去換上一件幹淨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條冷毛巾匆匆地擦了把臉,把牙粉倒了些在手心裏,往臉上一抹,把一張臉抹得雪白的,越發襯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齊肩的長發。她悄悄的把貓抱著,下樓開了後門溜了出去,便走到對過那座老房子裏,走上台階,那裏麵卻是一進門就是黑洞洞的,有點千門萬戶的模樣。她略微躊躇了一下,便徑自走上樓梯。樓梯口有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嗚嗚做聲的哄著拍著,在那裏踱來踱去,看見了小艾,便隻管拿眼睛打量著她。
小艾便笑道:“對不起,有個馮金槐是不是住在這裏?”那女人想了一想道:“馮金槐——是呀,他本來住在上頭的,現在搬走了呀。”小艾不覺怔了怔,道:“哦,搬走啦?”那女人見她還站在那裏,仿佛在那裏發呆,便問道:
“你可是他的親戚?”小艾忙笑道:“不是,我是對過的,因為上回聽見他說他們這兒老鼠多,想要一隻貓,我答應他我們那兒有小貓送他一隻的。”說著,便把那小貓舉了一舉給她看看。那女人說道:“他搬了已經一個多月了,本來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間房裏的,現在他表弟討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
小艾哦了一聲,又向她點了個頭,便轉身下樓,手裏抱著那隻小貓,另一隻手握著它兩隻前爪,免得它抓人,便這樣一直走出去,下了台階。太陽曬在身上很暖和,心裏也非常鬆快,但同時又覺得惘然。雖然並不是他結婚,但是他已經搬走了。她又好像得到了一點什麼,又好像失去了什麼,心裏隻是說不出來的悵惘。
又過了些日子。有一天黃昏的時候,小艾在後門外麵生煤球爐子,彎著腰拿著把扇子極力地肩著,在那寒冷的空氣裏,那白煙滾滾的住橫裏直飄過去。她隻管彎著腰扇爐子,忽然聽見有人給煙嗆的咳嗽,無意之中抬起頭來看了看,卻是金槐。他已經繞到上風去站著了。
他覺得他剛才倒好像是有心咳那麼一聲嗽來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點可笑,因此倒又有點窘,雖然向她點頭微笑道,那笑容卻不大自然。小艾卻是由衷地笑了起來,道:“咦?……
我後來給你送小貓去的,說你搬走了。“金槐喲了一聲,仿佛很抱歉似的,隻是笑著,隔了一會方道:”叫你白跑一趟。我搬走已經好幾個月了。我本來住在這兒是住在親戚家裏。“
小艾便道:“你今天來看他們啦?”金槐道:“噯。今天剛巧走過。”說到這裏,他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可說,因此兩人都默然起來,小艾低著頭隻管扳弄著那把扇爐子的破蒲扇。半晌,她覺得像這樣麵對麵地站在後門口,又一句話也不說,實在不大妥當,不要給人看見了。因見那煤球爐子已經生好了,便俯身端起來,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爐子送了進去。
她在爐子上擱上一壺水,忍不住又走到後門口去看看,心裏想他一定已經到他親戚家裏去了。但是他並沒有進去,依舊站在對過的牆根下,點起一支香煙在那裏吸著。小艾把兩手抄在圍裙底下,便也慢慢的向那邊走了過去。她並沒有發問,他倒先迎上來帶笑解釋著,道:“我想想天太晚了,不上他們那兒去了。”他頓了頓,又道:“因為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回頭他們又要留我吃晚飯,倒害人家費事。”小艾也微笑著點了點頭,應了一聲,隨即問道:“你是不是從印刷所來?你們幾點鍾下工?”金槐說他們六點鍾下工,又告訴她印刷所的地址,說他現在搬的地方倒是離那兒比較近,來回方便得多。兩人一麵閑談著,在不知不覺間便向弄口走去。也可以說是並排走著,中間卻隔得相當遠。小艾把手別到背後去把圍裙的帶子解開了,仿佛要把圍裙解下來,然而帶子解開來又係上了,隻是把它束一束緊。
走出弄口,便站在街沿上。金槐默然了一會,忽然說道:
“我來過好幾次了,都沒有看見你。”小艾聽他這樣說,仿佛他搬走以後,曾經屢次的回到這裏來,都是為了她,因為希望能夠再碰見她,可見他也是一直惦記著她的。她這樣想著,心裏這一份愉快簡直不能用言語形容,再也抑製不住那臉上一層層泛起的笑意,隻得偏過頭去望著那邊。金槐又道:“你大概不大出來吧?夏天那時候倒常常碰見你。”小艾卻不便告訴他,那時候是因為她一看見他出來了,就想法子借個緣故也跑出來,自然是常常碰見了,她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噗嗤一笑。
金槐想問她為什麼笑。也沒好問,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隻管紅著臉向她望著,小艾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便扭身靠在一隻郵筒上,望著那街燈下幢幢往來的車輛。金槐站在她身後,也向馬路上望著。小艾回過頭來向他笑道:“你真用功,我常常看見你在那兒看書。”金槐笑道:“你在哪兒看見我,我怎麼沒看見你?”小艾道:“你不是常常坐在那房頂上的嗎?”金槐笑道:“我因為程度實在太差,所以隻好自己看看書補習補習。別的排字工人差不多都中學程度,隻有我隻在鄉下念過兩年私塾。”她問他是哪裏人,幾時到上海來的。他說他十四歲的時候到上海來學生意,家裏還有母親和哥哥在鄉下種田。他問她姓什麼,她倒頓住了,她很不願意剛認識就跟人家說那些話,把自己說得那樣可憐,連姓什麼都不知道;因此猶豫了一會,隻得隨口說了聲“姓王”。她估計著她已經出來了不少時候,便道:“我得要進去了,恐怕他們要找我了。”金槐也知道她是那家人家的婢女,行動很不自由的,不要害她挨罵,便也說道:“我也要回去了。”這樣說了以後,兩人依舊默默相向,過了一會,小艾又說了聲:“我進去了。”便轉身走進弄堂。
雖然並沒有約著幾時再見麵,第二天一到了那時候,小艾就想著他今天下了班不知會不會再來,因此就揀了這時候到廚房裏去劈柴,把後門開著,不時的向外麵看看,果然看見他來了。陶媽剛巧也在廚房裏,小艾就沒有和他說話,金槐也就走開了。小艾等劈好了柴,便造了個謊說頭發上插的一把梳子丟了,恐怕在弄堂裏了,便跑出去找。走到弄堂口,金槐還在昨天那地方等著她,便又站在那兒說起話來。
以後他們常常這樣,隔兩天總要見一次麵。後來大家熟了,小艾有一天便笑著說:“你這人真可笑,從前那時候住在一個弄堂裏,倒不大說話,現在住得這樣遠,倒天天跑了來。”
金槐笑道:“那時候倒想跟你說話,看你那樣子,也不知道你願意理我不願意理我。”
小艾不由得笑了,心裏想他也跟她是一樣的心理,她也不知道他喜歡她。怎麼都是這樣傻。
金槐又說:“我早就知道你叫小艾了。”小艾卻說她最恨這名字,因為人家叫起這名字來永遠是惡狠狠的沒好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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