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連環套02

章節字數:10991  更新時間:08-10-31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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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了個女兒,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領了洗,取名瑟梨塔,連那大些的男孩也一並帶去受了洗禮。這時雅赫雅的營業蒸蒸日上,各方麵都有他一手兒,綢緞莊不過是個幌子。梅臘妮師太固然來得更勤了,長川流水上門走動的也不止梅臘妮一個。霓喜懷胎的時候,家裏找了個女傭幫忙,生產後便長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樓上狹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隻把三房客攆了,騰出一間房來,叫了工匠來油漆門窗,粉刷牆壁,全宅煥然一新。收拾屋子那兩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卻又不放心。霓喜賭氣帶了兩個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臘妮師太,就在尼僧主辦的育嬰堂裏宿了一晚,雖然冷清些,也是齊整洋房,海風吹著,比鬧市中的綢緞鋪涼爽百倍。梅臘妮卻沒口子嚷熱,道:“待我稟明了院長,帶兩個師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們也造了別墅麼?好闊!”梅臘妮笑道:“哪兒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臘妮笑道:“我沒告訴過你麼?真是個大笑話,我也是同他鬧著玩,說:”米耳先生,你有這麼些房子,送我一幢罷!‘誰知我輕輕一句話,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蓋的那一所施舍於我,說:“不嫌棄,我們做個鄰居!’”霓喜嘖嘖道:“你不說與我聽也罷了。下次再化個緣,叫我們這出手小的,越發拿不出來了。”當下一力攛掇梅臘妮到新房子裏逛去,又道:“務必攜帶我去走走。”梅臘妮正要存心賣弄,便到老尼跟前請了示,次日清早,一行七八個人,霓喜兩個孩子由女傭領著,乘了竹轎,上山遊玩。轎子經過新築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鳳尾森森,香塵細細,隻是人煙稀少,林子裏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裏伸出一隻竹竿,吊在樹上,晾著印度巡捕的紅色頭巾。那滿坑滿穀的淵淵綠樹,深一叢,淺一叢,太陽底下,鴉雀無聲,偶爾撥剌作響,是采柴的人鑽過了。從樵夫頭上望下去,有那蝦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餘。霓喜卻把一方素綢手帕搭在臉上,擋住了眼睛,道:“把臉曬得黑炭似的。回去人家不認得我了。”又鬧樹枝子抓亂了頭發,嗔那轎夫不看著點兒走,又把鬢邊掖著的花摘了下來道:“好烈的日頭,曬了這麼會子,就幹得像茶裏的茉莉。”梅臘妮道:“你急什麼?到了那兒,要一籃也有。”另一個姑子插嘴道:“我們那兒的怕是日本茉莉罷?黃的,沒這個香。”又一個姑子道:“我們便沒有,米耳先生那邊有,也是一樣。”梅臘妮道:“多半他們家沒人在,說是上莫幹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兩條腿,偏著頭端詳她自己的腳,道:“一雙新鞋,才上腳,就給踩髒了,育嬰堂裏那些孩子,一個個野馬似的,你們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鑲這金辮子了,怪剌剌的!”米耳先生這座房子,歸了梅臘妮,便成了廟產,因此修道院裏撥了兩個姑子在此看守,聽見梅臘妮一眾人等來到,迎了出來,笑道:“把轎子打發回去罷,今兒個就在這兒住一宿,沒什麼吃的,雞蛋乳酪卻都是現成。”梅臘妮道:“我們也帶了火腿熏肉,吃雖夠吃了,還是回去的好,明兒一早有神甫來做禮拜,聖壇上是我輪值呢,隻怕趕不及。”姑子們道:“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還怕什麼?”姑子們笑道:“奶奶你不知道,為了防強盜,駐紮了些印度巡捕,這現在我們又得防著印度巡捕了!”眾人把一個年紀最大的英國尼姑鐵烈絲往裏攙。鐵烈絲個子小而肥,白包頭底下露出一張燥紅臉,一對實心的藍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後便是那模樣。別墅裏養的狗躥到人身上來,鐵烈絲是英國人,卻用法文叱喝道:“走開!走開!”那狗並不理會,鐵烈絲便用法文咒罵起來。有個年輕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說法文!”鐵烈絲直著眼望著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麼懂得英國話?”小尼與花匠抿著嘴笑,被梅臘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聲。

    那鐵烈絲已是不中用了,梅臘妮正在壯年有為的時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麵玲瓏,領著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磚鋪地,綠粉牆,金花雪地磁罩洋燈,竹屏竹~*,也有兩副仿古劈竹對聯匾額;家具雖是雜湊的,卻也齊全。霓喜讚不絕口。

    鐵烈絲一到便催開飯,幾個中國姑子上灶去了,外國姑子們便坐在廳堂裏等候。吃過了,鐵烈絲睡午覺去了,梅臘妮取出一副紙牌來,大家鬥牌消遣,霓喜卻鬧著要到園子裏去看看。梅臘妮笑道:“也沒見你——路上怕曬黑,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園的玻璃門口,取出一麵銅腳鏡子,斜倚著門框,攏攏頭發,摘摘眉毛,剔剔牙齒,左照右照,鐿子上反映出的白閃閃的陽光,隻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轉。轉得沒意思了,把孩子抱過來叼著嘴和他說話,扮著鬼臉,一聲呼哨,把孩子嚇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戲你聽!”

    曼聲唱起廣東戲來。姑子們笑道:“倫家奶奶倒真是難得,吹彈歌唱,當家立計,樣樣都精。”梅臘妮問道:“你有個幹妹妹在九如坊新戲院,是跟她學的罷?聽這聲口,就像個內行。”

    霓喜帶笑隻管唱下去,並不答理。唱完了一節,把那陰涼的鏡子合在孩子嘴上,彎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鏡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罷?好冷,好冷,凍壞我的乖寶寶了!”說著,渾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陣。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丟下了孩子,混到人叢裏來玩牌。玩到日色西斜,鐵烈絲起身,又催著吃點心,吃了整整一個時辰,看看黑上來了,眾人方才到花園裏換一換空氣。一眾尼僧都是黑衣黑裙,頭戴白翅飛鳶帽,在黃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點臉來。惟有霓喜一人梳著時式的裘頭,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頂心的頭發,下麵垂著月牙式的前劉海,連著長長的水鬢;身穿粉紅杭紡衫褲,滾著金辮子;雖不曾纏過腳,一似站不穩,隻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過一棵蛋黃花樹——那蛋黃花白瓣黃心,酷肖削了殼的雞子,以此得名——霓喜見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順手便向草窠裏一拋。見了木瓜樹,又要吃木瓜。梅臘妮雙手護住那赤地飛霜的癭瘤似的果子,笑道:“還早呢,等熟了,一定請你吃。”霓喜扯下一片葉子在自己下頜上蘇蘇搔著,斜著眼笑道:“一年四季滿街賣的東西,什麼希罕?我看它,熟是沒熟,大也不會再大了。”

    正說著,牆上一個人探了一探頭,是隔壁的花匠,向這邊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勞駕接一接,我們米耳先生給梅臘妮師太送了一罐子雞湯來。”梅臘妮忙道:“折死我了,又勞米耳先生費心。早知你們老爺在家,早就來拜訪了。”那堵牆是沿著土岡子砌的,綠累累滿披著爬藤。那邊的花匠立在高處,授過一隻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過來,牆頭築著矮矮的一帶黃粉欄杆,米耳先生背倚著欄杆,正在指揮著小廝們搬花盆子。梅臘妮起先沒看見他,及至看清楚了,連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轉身向這邊遙遙地點了個頭道:“你好呀,梅臘妮師太?”那米耳先生是個官,更兼是個中國地方的外國官,自是氣度不凡,胡須像一隻小黃鳥,張開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開了雙目,唯恐左右兩眼瞪人瞪慣了,對翻白眼,有傷和氣。頭頂已是禿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禿頭,必得繞到他後麵去方才得知,隻因他下頦仰得太高了。當下梅臘妮笑道:“米耳太太跟兩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應了一聲。梅臘妮笑道:“米耳先生,真虧你,一個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門裏沒放假。”梅臘妮道:“衙門裏沒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師父,原來你這麼壞!”霓喜忍不住,大著膽子插嘴道:“你以為尼姑都是好的麼?你去做一年尼姑試試,就知道了。”她這兩句英文,雖是文法比眾不同一點,而且摻雜著廣東話,米耳先生卻聽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麼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樣。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裏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架著鼻子的黃胡子向上一聳一聳,差點兒把鼻子掀到腦後去了。從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顏悅色的向梅臘妮道:“這一位的英文說得真不錯。”梅臘妮道:“她家現開著香港數一數二的綢緞店,專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說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臘妮便介紹道:“米耳先生,倫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負著手,略略彎了彎腰。霓喜到了這個時候,卻又扭過身去,不甚理會,隻顧摘下一片檸檬葉,揉搓出汁來,窩在手心裏,湊上去深深嗅著。隻聽那米耳先生向梅臘妮說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臘妮問什麼事。米耳先生道:“我太太不在家,廚子沒了管頭,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過來指點指點他,行不行?”梅臘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麼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沒吃過我做的葡萄牙雜燴罷?管教你換換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極了。時候也不早了,就請過來罷。就在我這兒吃晚飯。沒的請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罷。“又道:”還有倫姆健太太,也請過來。你也沒吃過梅臘妮師太做的葡萄牙雜燴罷?不能不嚐嚐。“說著,有仆歐過來回話,米耳先生向這邊點了個頭,背過身去,說話間便走開了。

    梅臘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尋常的老爺太太有點私情事,讓她分擔點幹係,她倒也不甚介意。霓喜若能與雅赫雅白頭到老,梅臘妮手裏捏著她這把柄,以後告幫起來,不怕她不有求必應,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與霓喜是決不會長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總難免有幾分割舍不下,那時尋根究底,將往事盡情抖擻出來,不說霓喜的不是,卻怪到牽線人身上來,也是人之常情。梅臘妮是斷斷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費躊躇。看霓喜時,隻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過身去看看鞋後跟兒,仿佛是要決定要踐約的樣子。梅臘妮沒奈何,咳嗽了一聲道:“你也高興去走走?”霓喜笑道:“就知道你還燒得一手的好菜!今兒吃到嘴,還是沾了人的光!”

    梅臘妮道:“我們要去就得去了。”當下叮嚀眾尼僧一番,便喚花匠點上燈籠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繞道向米耳先生家走來。門首早有西崽迎著,在前引導。黑影裏咻咻跑出幾條狼狗,被西崽一頓吆喝,旁邊走出人來將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換了晚餐服在客室裏等候著。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來。梅臘妮吃了,自到廚房裏照料去了。這裏米耳先生與霓喜一句生,兩句孰,然而談不上兩句話,梅臘妮卻又走了回來,隻說廚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監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臘妮存心防著他們,一時也不便支開她去。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裏來喝咖啡,又換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麼來了這一會兒,就沒斷過酒?”米耳先生道:“我們英國人吃酒是按著時候的,再沒錯。”霓喜笑道:“那麼,什麼時候你們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飯以前我是立下了規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鋼琴上古銅燭台上的一排白蠟燭一齊點上了,向梅臘妮笑道:“我們來點音樂罷。好久沒聽見你彈琴,想必比前越發長進了。”梅臘妮少不得謙遜一番。米耳先生道:“別客氣了。我那大女兒就是你一手教出來的。”梅臘妮背向著他們坐在琴凳上彈將起來。米耳先生特地點了一支冗長的三四折樂曲,自己便與霓喜坐在一張沙發上。那牆上嵌著烏木格子的古英國式的廳堂在燭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銅圖,隻有玻璃瓶裏的幾朵朱紅的康乃馨,仿佛是濃濃的著了色,那紅色在昏黃的照片上直凸出來。霓喜伸手弄著花,米耳先生便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閃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釋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細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鋼條跟鯨魚骨硬束出來的。細雖細,像鐵打的一般。”霓喜並不理睬他,隻將兩臂緊緊環抱著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將手抄在短襖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過來。霓喜忍著笑正在撐拒,忽然低聲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麼?戒指丟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裏洗手的時候我褪了下來攥在手心裏的,都是你這麼一攪糊,準是溜到沙發墊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寶藍絲絨沙發裏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讓我來。“他一隻手撳在她這邊的沙發上,一隻手伸到她那邊沙發縫裏,把她扣在他兩臂之間,雖是皺著眉聚精會神地尋戒指,躬著腰,一張酒氣醺醺的臉隻管往她臉上湊。霓喜偏過臉去向後讓著,隻對他橫眼睛,又朝梅臘妮努嘴兒。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麼謝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奪了過來,一看不覺啊呀了一聲,輕輕地道:“這算什麼?”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隻獨粒的紅寶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別再丟了。再丟了可不給你找了。”霓喜小聲道:“我那隻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說:以後你在椅子縫裏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個紀念罷。”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憑什麼我要跟你換一個戴?再說,也談不上換不換呀,我那一個還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隻要有,是不會找不到的。隻要有。”說著,笑了。他看準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裏也有數,便撅著嘴把戒指撂了過來道:“不行,我隻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為什麼不說你的是金剛鑽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齒,一時也分辯不過來。這時候恰巧梅臘妮接連地回了兩次頭,米耳先生還待要親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見了,更落了個痕跡,想了一想,還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無的,淡淡將手擱在一邊。梅臘妮奏完了這支曲子便要告辭:道:“明兒還得一早就趕回去當值呢,倫姆健太太家裏也有事,誤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隻得送了出來,差人打燈籠照路,二人帶著幾分酒意,踏月回來。梅臘妮與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沒睡穩,不時起來看視,疑心生暗鬼,隻覺得間壁牆頭上似乎有燈籠影子晃動。次日絕早起身。便風急火急地催著眾人收拾下山。竹轎經過米耳先生門首,米耳先生帶著兩隻狗立在千尋石級上,吹著口哨同她們打了個招呼,一隻狗潑剌剌跑了下來,又被米耳先生喚了上去。尼姑們在那裏大聲道別,霓喜隻將眼皮撩了他一下,什麼也沒說。黃粉欄杆上密密排列著無數的烏藍砌花盆,像一隊甲蟲,順著欄杆往上爬,盆裏栽的是西洋種的小紅花。

    米耳先生那隻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絲絛拴了,吊在頸裏,襯衫底下。轎子一搖晃,那有棱的寶石便在她心窩上一鬆一貼,像個紅指甲,抓得人心癢癢的,不由得要笑出來。她現在知道了,做人做了個女人,就得做個規矩的女人,規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壞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霓喜立誌要成為一個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輕漂亮,會做生意,還有甚不足處?雖不是正頭夫妻,她替他養了兩個孩子了。是梅臘妮的話: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裏跑?他隻說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盤,他如何知道,連米耳先生那樣會拿架子的一個官,一樣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說有笑的?米耳先生開起玩笑來有些不知輕重,可是當著她丈夫,那是決不至於的。……她既會應酬米耳先生,怎見得她應酬不了雅赫雅結識的那些買賣人?久後他方才知道她也是個膀臂。霓喜一路尋思,轎子業已下山。梅臘妮吩咐一眾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卻待護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說了聲不勞相送,梅臘妮道:“送送不打緊。你說你孩子做衣裳多下來一塊天藍軟緞,正好與我們的一個小聖母像裁件披風,今兒便尋出來與我帶去罷。”霓喜點頭答應。

    轎子看看走入鬧市,傾斜的青石阪上被魚販子桶裏的水衝得又腥又粘又滑。街兩邊夾峙著影沉沉的石柱,頭上是陽台,底下是人行道,來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窮人是黑色的;窮人的孩子,窮人的糖果,窮人的紙紮風車與鬢邊的花卻是最鮮亮的紅綠——再紅的紅與他們那粉紅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紅裏仿佛下了毒。雅赫雅的綢緞店在這嘈雜的地方還數它最嘈雜,大鑼大鼓從早敲到晚,招徠顧客。店堂裏掛著彩球,慶祝它這裏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櫃台裏閃著一匹一匹堆積如山的印度絲帛的寶光。通內進的小門,門上吊著油汙的平金玉色緞大紅裏子的門簾,如同舞台的上場門。門頭上懸著金框鏡子,鏡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隻畫眉站在桃花枝上,題著“開張誌喜”幾個水鑽字,還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櫃台上翻閱新送來的花邊樣本,與梅臘妮寒暄了幾句。霓喜心中未嚐不防著梅臘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樓下延挨著,無奈兩個孩子一個要溺尿,一個要喂奶,霓喜隻得隨同女傭上樓照看,就手給梅臘妮找那塊零頭料子。霓喜就著陽台上的陰溝,彎腰為孩子把尿,一抬頭看見欄杆上也擱著兩盆枯了的小紅花,花背後襯著遼闊的海。正午的陽光曬著,海的顏色是混沌的鴨蛋青。一樣的一個海,從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樓下的鑼鼓“親狂親狂”敲個不了,把街上的人聲都壓下去了。

    晾著的一條拷綢褲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臉上。她聳起肩膀用衫子來揩,揩了又揩,揩的卻是她自己的兩行眼淚。憑什麼她要把她最熱鬧的幾年糟踐在這爿店裏?一個女人,就活到八十歲,也隻有這幾年是真正活著的。孩子撒完了尿,鬧起來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發愣,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經被風吹得冰涼的。回到房裏,梅臘妮上樓來向她告辭,取了緞子去了。那梅臘妮雖然千叮囑萬叮囑叫雅赫雅不要發作,隻須提防著點,不容霓喜與米耳先生繼續來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臘妮去了不多時,他便走上樓來,將花邊的樣本向床上一拋,一疊連聲叫找去年加爾加搭捎來的樣本,不待人動手尋覓便罵將起來,隻說這家裏亂得狗窩似的,要什麼沒什麼。霓喜見他滿麵陰霾,早猜到了來由,蹲在地上翻抽屜,微微側著臉,眼睛也不向他,歎了口氣道:“你這脾氣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兩句話說給你聽哩,偏又趕上你不高興的時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麼話?”霓喜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說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當初你叫我遠著她們點,我不聽,如今我豈不是自己打嘴麼?”雅赫雅道:“尼姑怎麼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著兩個孩子,我一個人摸黑也跑下山來了。”雅赫雅道:“怎麼了?”霓喜歎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梅臘妮師太有點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個外國朋友家吃飯。人家太太不在香港,總得避點嫌疑,她一來就走開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當時我沒跟她翻臉,可是我心裏不痛快,她也看出來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雙手按著膝蓋,冷笑道:“原來如此。剛才她在這兒,你怎麼不當麵跟她對一對詞兒?”霓喜道:“喲,那成嗎!你要是火上來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又不好了。她這種人,遠著她點不要緊,可不能得罪。你這霹靂火脾氣……我真怕了你了!”雅赫雅被她三言兩語堵住了,當場竟發不出話來。過後一想,她的話雖不見得可靠,梅臘妮也不是個好人。再見到梅臘妮的時候,便道:“你們下次有什麼集會,不用招呼我家裏那個了。她糊塗不懂事,外頭壞人又多。”梅臘妮聽出話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氣了個掙,從此斷了往來,銜恨於心,不在話下。

    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雅赫雅邀了一個新從印度上香港來的遠房表親來家吃便飯。那人名喚發利斯。佛拉,年紀不上二十一二,個子不高,卻生得肥胖紮實,紫黑麵皮,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頭亂蓬蓬烏油油的卷發,身穿印度條紋布襯衫,西裝褲子下麵卻赤著一雙腳。霓喜如何肯放過他,在席上百般取笑。這發利斯納著頭隻管把那羊脂烙餅蘸了咖喱汁來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涼水來。霓喜給了他一杯涼水,卻倒一杯滾燙的茶奉與發利斯,發利斯喝了一口,舌頭上越發辣得像火燒似的,不覺攢眉吸氣。雅赫雅笑道:“你隻是作弄他!還不另斟上來!”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潑去那茶,發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不用了,嫂子別費事!”兩下裏你爭我奪,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來揩拭桌布的漬子,道:“這茶漬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難洗。”發利斯盤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濺了些咖喱汁,霓喜擦著,擦著,直擦到他身邊來,發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換了下來煮一煮,這會子你吃你的飯罷了,忙什麼?別盡自欺負我這兄弟。”霓喜笑道:“誰說他一句半句來著?也不怪他——沒用慣桌布。”說得發利斯越發紫漲了麵皮。雅赫雅笑道:“你別看我這兄弟老實,人家會做生意,眼看著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將一隻手搭在發利斯肩上道:“真的麼?你快快的發財,嫂子給你做媒,說個標致小媳婦兒。”

    雅赫雅道:“用不著你張羅,我們大兄弟一心一意隻要回家鄉去娶他的表妹。”發利斯聽不得這話,急得抓頭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親了?”雅赫雅拿眼看著發利斯,笑道:“定倒沒有定下。”霓喜道:“兩個人私下裏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家鄉的規矩多麼大,哪兒容得你私訂終身?中國女人說是不見人,還不比印度防得緊。你叫發利斯告訴你,他怎樣爬在樹上看他表姊妹們去了麵幕在園子裏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訴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頓打。”霓喜笑不可抑,把發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後一推,道:“你太癡心了!萬一你回去的時候,表姊妹一個個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橫豎還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吃完了飯,雅赫雅擦了臉,便和發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們上哪兒去?可別把我們大兄弟帶壞了!”雅赫雅笑道:“與其讓嫂子把他教壞了,不如讓哥哥把他教壞了!他學壞了,也就不至於上嫂子的當了!”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著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麼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裏如何坐得穩,看著女傭把飯桌子收拾了,便換了件衣服,耳上戴著米粒大的金耳塞,牽著孩子上街。

    一路行來,經過新開的一家中藥店,認了認招牌上三個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著門檻兒問道:“你們跟堅道的同春堂是一家麼?”裏麵的夥計答道:“是的,是分出來的。”霓喜便跨進來,笑道:“我在你們老店裏抓過藥,你們送了這麼一小包杏脯,倒比外頭買的強。給我稱一斤。”那夥計搖手道:“那是隨方贈送,預備吃了藥過口的。單買杏脯,可沒有這個規矩。”霓喜嗔道:“也沒有看見做生意這麼呆的!難道買你的杏脯,就非得買你的藥?買了藥給誰吃?除非是你要死了——隻怕醫了你的病,也醫不了你的命!”那夥計連腮帶耳紅了,道:“你這位奶奶,怎麼出口傷人?”霓喜道:“上門買東西,還得衝著你賠小心不成?”

    旁邊一個年輕的夥計忙湊上來道:“奶奶別計較他,他久慣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還沒嚐過我們製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藥,就指明了要梅子過口。”說著,開了紅木小抽屜,每樣取了一把,用紙托著,送了過來。霓喜嚐了,讚不絕口,道:“梅子也給我稱半斤。”一頭說著話,拿眼向那夥計上下打量,道:“小孩兒家,嘴頭子甜甘就好。”那店夥年紀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才,隻是有點刨牙。頭發生得低,腦門子上剃光了,還隱隱現出一個花尖。這霓喜是在街頭買一束棉線也要跟挑擔的搭訕兩句的人,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麼?”那人道:“姓崔。”霓喜道:“崔什麼?”那人笑道:“崔玉銘。”霓喜笑道:“誰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銘笑了起來道:“這位奶奶問話,就仿佛我是個小孩兒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個小孩兒,我真還不理你呢?”那時又來了個主顧,藥方子上開了高麗參,當歸等十來味藥,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夥計叫他七日後來取,霓喜便道:“原來你們還有蜜。讓我瞧瞧。”崔玉銘走到店堂裏麵,揭開一隻大缸的木蓋,道:“真正的蜂蜜,奶奶買半斤試試?”霓喜跟過來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太銘找了個小瓦罐子來道:“拿不了我給你送去。”霓喜瞅著他道:“你有七個頭八個膽找到我家來!”這崔太銘用銅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湊上去嗅了一嗅道:“怎麼不香?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混充的!”

    崔太銘賭氣將勺子裏的一個頭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這是什麼?”霓喜噯喲了一聲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絹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個把蜜蜂算得了什麼?多捉兩個放在缸裏還不容易?撈出來給老主顧一看,就信了。”玉銘笑道:“奶奶真會慪人!”當下連忙叫學徒打一臉盆水來,伺候霓喜揩淨衣裳。

    霓喜索性在他們櫃台裏麵一張金漆八仙桌旁邊坐下,慢慢地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麵和玉銘攀談,問他家鄉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說個不了。

    她那八歲的兒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給他,由他自己在藥店門首玩耍,卻被修道院的梅臘妮師太看見了。梅臘妮白帽黑裙,挽著黑布手提袋,夾著大號黑洋傘,搖搖擺擺走過。吉美和她一向廝熟,便撲上去抱住膝蓋,摩弄她裙腰上懸掛的烏木念珠,小銀十字架。梅臘妮笑道:“怎麼放你一個人亂跑,野孩子似的?誰帶你出來的?”吉美指著藥店道:“媽在這裏頭。”梅臘妮探了探頭。一眼瞥見霓喜坐在店堂深處,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臉水,卻又不見她洗臉,隻管將熱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著,斜眼望著旁邊的夥計,餳成一塊。梅臘妮暗暗點頭,自去報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際,忽聞一聲咳嗽,裏間踱出一個瘦長老兒,平平的一張黃臉,不曾留須,對襟玉色褂子上罩著紅青夾背心,兩層都敞著紐扣,露出直的一條黃胸脯與橫的一條肚子,腳踏二藍花緞雙臉鞋,背著手轉了一圈。眾夥計一起鴉雀無聲。霓喜悄悄地問崔玉銘道:“是你們老板?”玉銘略略點頭,連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覺掃興,拾綴了所買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黃昏時候。雅赫雅和發利斯做了一票買賣回來,在綢緞店店堂裏麵坐地,叫了兩碗麵來當點心。梅臘妮業已尋到店裏來,如此這般將方才所見告訴了他,又道:“論理,我出家人不該不知進退,再三地在你老板跟前搬是非,隻是你家奶奶年輕,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頭人議論。這些時我雖沒和她見麵,往常我們一直是相好的,讓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帶累了你們奶奶,我一個出家人,可擔不起這一份罪名。再則我們修道院裏也不止我一個人,砍一枝,損百技,上頭怪罪下來,我還想活著麼?”雅赫雅聽了這話,不問虛實,候霓喜來家,立意要尋非廝鬧,一言不合,便一把采過頭發來,揪得她兩眼反插上去。發利斯在旁嚇愣住了。霓喜緩過一口氣來之後,自不肯善罷甘休,丟盤摔碟,跳了一場,心中隻道雅赫雅在外麵相與了下流女人,故此一來家便烏眼雞似的。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樓上貯藏室查點貨色,夥計們隨侍在旁,一個學待在灶下燃火,一個打掃店麵,女傭上街買菜去了。崔玉銘手提兩色蜜餞果子,兩罐於蜜,尋上門來,隻說要尋樓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學徒說已經搬了多時了,他問搬到哪裏去了,那學徒卻不知道。他便一路揚聲問上樓來。霓喜亂挽烏雲無精打采走出房來,見是他,吃了一嚇,將手捫住了嘴,一時出不了聲。雅赫雅從對房裏走出來,別的沒看見,先看見崔玉銘手裏拎著的小瓦缽子,口上粘著桃紅招牌紙,和霓喜昨日在藥店買來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兜臉一拳頭,崔玉銘從半樓梯上直滾下去,一跤還沒跌成,來不及地爬起來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級並一級追下樓去,踏在罐子滑膩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幾尺遠,人到了店堂裏,卻是坐在地下,複又掙起身來,趕了出去。霓喜在樓上觀看,一個身子像撂在大海裏似的,亂了主意。側耳聽外麵,卻沒有嚷鬧的聲音,正自納罕,再聽時,仿佛雅赫雅和誰在那裏說笑,越發大疑,撐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來,生怕那汪著的蜜糖髒了鞋。掩到門簾背後張了一張,卻原來是於寡婦,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來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氣也消了,斜倚在櫃台上,將一匹青蓮色印度綢打開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給她看。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張膽,我和那崔玉銘不合多說了兩句話,便鬧得一天星鬥。昨兒那一出,想必就是為了崔玉銘——有人到他跟前搗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一頓打。為了芝麻大一點,接連羞辱了我兩回!”思想起來,滿腔冤憤,一時撈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將門頭上懸掛的“開張誌喜”描花鏡子綽在手中,掀開簾子,往外使勁一摔,鏡子從他們頭上飛過,萬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嘩啦碎了,亮晶晶像潑了一地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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