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4591 更新時間:08-11-05 15:25
近年來看的書大部分是記錄體。有個法國女曆史學家佩奴德(ReginePernoud)寫的艾蓮娜王後傳——即《冬之獅》影片女主角,離婚再嫁,先後母儀英法二國——裏麵有這麼一句:"事實比虛構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戲劇性,向來如此。"這話恐怕有好些人不同意。不過事實有它客觀的存在,所以"橫看成嶺側成峰",的確比較耐看,有回味。譬如小時候愛看《聊齋》,連學它的《夜雨秋燈錄》等,都看過好幾遍,包括《閱微草堂筆記》,盡管《閱微草堂》的冬烘頭腦令人發指。多年不見之後,覺得《聊齋》比較纖巧單薄,不想再看,純粹記錄見聞的《閱微草堂》卻看出許多好處來,裏麵典型十八世紀的道德觀,也歸之於社會學,本身也有興趣。紀昀是太平盛世的高官顯宦,自然沒有《聊齋》的社會意識,有時候有意無意輕描淡寫兩句,反而收到含蓄的功效,更使異代的讀者感到震動。例如農忙的季節,成群到外鄉"插青"的農婦,偶爾也賣淫,當地大戶人家臨時要找個女人,她們公推一個少婦出來,她也"俯首無語"。夥伴間這樣公開,回去顯然瞞不住,似乎家裏也不會有問題,這在中國農村幾乎不能想象,不知道是否還是明末兵燹,滿清入關後重大破壞的結果。手邊無書,可能引錯。這又已經六七年了,也說不定都纏夾,"姑妄言之"(紀昀的小標題之一)。
又有三寶四寶的故事:兩家鄰居相繼生下一男一女,取名三寶四寶,從小訂了婚,大家嘲笑他們是夫妻,也自視為夫婦。十三四歲的時候逃荒,路上被父母賣到同一個大戶人家,看他們的名字以為是兄妹,鄉下孩子也不敢多說。內外隔絕,後來四寶收房作妾,三寶抑鬱而死。四寶聽見這消息,才哭著把他們的關係告訴別的婢媼,說一直還想有這麼一天團聚,現在沒指望了。長嚎幾聲,跳樓死了。轉述這件新聞的人下評語說:"異哉此婢,亦貞亦淫,不貞不淫。"惋惜她死得太晚。紀昀總算說他持論太嚴,不讀書的人,能這樣也就不容易了。
這裏的鬼故事有一則題作《噴水老婦》,非常恐怖:一個人宿店,夜裏看見一個肥胖的老婦拿著燙衣服用的小水壺,嘴裏含著水噴射,繞著院子疾走。以為是隔壁裁縫店的人,但是她進屋噴水在大炕上睡的人臉上,就都死了。他隔窗窺視,她突然逼近,噴濕了窗紙,他立刻倒地昏迷不醒,第二天被人發現,才講出這件事。這故事有一種不可思議,而又有真實感,如果不是真事,至少也是個噩夢。但是《閱微草堂》的鬼狐大都說教氣息太濃,隻有新疆的傳說清新渾樸,有第一手敘述的感覺。當地有紅柳樹,有一尺來高的小人叫紅柳娃,衣冠齊整,捉到了,會呦呦作聲哀告叩頭。放它走,跑了一段路又返身遙遙叩首,屢次這樣,直到追不上為止。
最近讀到"棉內胡尼"的事,馬上想起紅柳娃。夏威夷據說有個侏儒的種族,從前占有全部夏威夷群島,土著稱為棉內胡尼(Menehuni)。內中氣候最潮濕的柯艾島——現在的居民最多祖籍日本的菜農——山林中至今還有矮人的遺民,晝伏夜出,沿岸有許多石砌的魚塘,山穀中又有石砌溝渠小路,都是他們建造的。科學家研究的結果,暫定棉內胡尼確實生存過,不過沒有傳說中那麼小。像愛爾蘭神話中的"小人"(littlepeople)與歐洲大陸上的各種小精靈,都隻是當地早先的居民,身材較瘦小。棉內胡尼與夏威夷人同種,是最早的一撥移民,西曆十二世紀又來了一撥,自南方侵入,征服了他們。柯艾島似乎是他們最後的重鎮,躲在山上晝伏夜出,有時候被迫替征服者造石階平台等工程。據說隻肯夜間工作,如果天明還沒完工,就永遠不造成。
後來他們大概絕了種,或者被吸收同化了,但是仍舊有人在山間小路上看見怪異的侏儒,神出鬼沒。有個檀香山商人,到這荒山上打獵,夜間聽見人語聲,是一種古老的夏威夷方言,而他們這一行人始終沒看見這山穀裏有人煙。檀香山又有個科學家到這島上收集標本,在山洞裏過夜,聽見像是釘錘敲打石頭的聲音,驚醒了在洞口張望,看見小徑上有一點燈光明滅。他喊叫著打招呼,燈光立即隱去。第二天早上看見地下補上新石頭,顯然在修路。以為是私販釀酒搬運下山,告訴老夏威夷人,卻微笑著說:"棉內胡尼隻打夜工。"——見夏威夷大學葛羅夫·戴教授(A.GroveDay)編《夏威夷的魅惑》("TheSpelofHawaii")散文選。人種學家瑟格斯(R.G.Suggs)說:"夏威夷的‘棉內胡尼‘傳說,在南太平洋有些別的島上也有,其他的太平洋島嶼也有。出自一個共同的神話底層……夏威夷從來沒有過漆黑的侏儒。"原來棉內胡尼非常黑,會不會是指菲律賓小黑人?馬來亞、安達門群島、新幾內亞、澳洲東北角森林也有小黑人,台灣殘存的少數"矮人"想必也是同種。現在零零碎碎剩下不多了,原先卻是亞洲最早出現的人種之一,結集處分布很廣。戴教授說科學"暫定"夏威夷有過矮人,大概因為夏威夷從未有過小黑人,所以認為與夏威夷人同種。同種而稍矮,似乎不會給傳得這麼玄乎其玄。
前麵引瑟格斯的話,在他的書《泡麗尼夏的島嶼文化》裏麵。夏威夷、塔喜堤等群島統稱泡麗尼夏,書中說島人來自華南,廣州、海南島一帶。因為漢族在黃河流域勢力膨脹,較落後的民族被迫往南搬,造成一串連鎖反應,波及到東南亞。考古學發現四千年前華南沿海居民已經有海船,在商朝以前就開始向海外發展。港台掘出的石器陶器,代表當時華南的文化,用石頭捶搗樹皮作布,也跟夏威夷一樣——為求通俗,以下概用夏威夷代表泡麗尼夏——尤其是一種梯級形鑿子,柄部一邊削掉一塊,拿著比較伏手,是夏威夷石鑿的特征,起源於華南內陸與沿海,亞洲別處都沒有。
夏威夷人相信他們來自西方日落處一個有高山的島,"夕陽裏的故鄉夏威基(Hawairi)",原來夏威基就是多山的華南越南海岸,也確是在西邊。
夏威夷又有大木筏,傳說有人駕著七級筏子回夏威基,兩層在水底。有的回去了又出來,也有的留在大陸被同化了。這樣說來,他們是最早的華僑,三四千年前放洋,先去菲律賓,南下所羅門群島,也許另有一支沿東南亞海岸到印尼。西漢已經深入南太平洋,東漢從塔喜堤航行三千英裏,發現夏威夷,在太平洋心真是滄海一粟,竟沒錯過,又沒有指南針全靠夜觀星象,白天看海水的顏色,雲的式樣。考古學家掘出從前船上帶著豬、雞、農植物種籽,可見是有計劃的大規模移民,實在是人類史上稀有的奇跡。同一時代西方中東的航海家緊挨著海岸走,都還當樁大事。
我們且慢認僑胞。語言學家戴安(I.Dyen)根據計算機分析,認為夏威夷人另有發源地,在所羅門群島東南,紐海不列地斯或邊克斯群島,島人打漁為生,約在五千年前就在大洋麵上航行,往西到印尼、菲律賓、台灣通商,又不知道在東南亞什麼地方學到農業,印尼等地都還沒有。倒了過來自東而西,推翻了前此一切從亞洲出海東行的理論,——日本人相信他們的祖先來自東方日出處,不知道是否指這批東來的航海者。當地本來已經有土著,但是他們有理由對這一支引以為榮。許多民間傳說都像荷馬史詩一樣在近代證實了。
夏威夷人究竟是亞洲出去的還是西太平洋上來的,論爭還在進行中,是傾向後一說的較多:先向西發展到東南亞,再向東擴張,商朝中葉的時候發現塔喜堤,是少數人遇見風暴漂流去的,內中有印尼人。他們有計劃的移民隻限二三百英裏之遙,長程的都是颶風吹去或是潮流送去。此外又有秘魯的印第安人乘筏子漂流到塔喜堤,都混合成為一族。後來發現夏威夷,也是無意中漂流到的,不是像名著小說與影片《夏威夷》中的壯舉。——見魏達(A.P.Vayda)編《太平洋的民族與文化》——事實往往就是這樣煞風景。瑟格斯說夏威夷黑侏儒的傳說,許多別的島上都有,"出自一個共同的神話底層",換句話說,是大家共同的意識下層醞釀出來的神話,也就是所謂"種族的回憶"。南太平洋島人的潛意識裏都還記得幾千年前在菲律賓、台灣、馬來半島遇見的小黑人。
夏威夷與塔喜堤語言大同小異,至今塔喜堤人稱下層階級的人為"棉內胡尼",這名詞顯然是他們先有,帶到夏威夷去的。瑟格斯認為在史前的夏威夷,大概"棉內胡尼"也是指下等人,然後移用在神話中的矮人身上,"是輕侮下層階級的表示"。
我覺得可能有個較簡單的解釋:夏威夷人稱神話中的矮人為"下等人",因為矮人曾經被奴役,是下等人。非洲也有小黑人,躲在剛果森林裏很少露麵,但是對當地的黑人一向臣服。黑人不但體力優越,已經進化到鐵器時代農業社會,小黑人打了獵來獻上野味,交換香蕉、鐵器、陶器。夏威夷人當初在東南亞,與小黑人也許是類似的情形。夏威夷神話裏的矮人隻肯做夜工,那是被迫服役,而又像非洲小黑人一樣怕羞,膽怯避人,所以乘夜裏來砌牆築路。如果是這樣,那麼"棉內胡尼"這名詞有一個時期兼指小黑人與下層階級,因為二者是二而一的。塔喜堤人移植夏威夷,失去聯絡後,語言分別發展,各自保存了"棉內胡尼"兩個意義中之一,另一失傳。這樣似乎也還近情理。
前麵引戴教授書上說,棉內胡尼與歐洲民間傳說的小精靈一樣,不過是比較矮小的較早的居民。現在我們知道棉內胡尼其實不是夏威夷本土的,而是夏威夷人第二故鄉的小黑人。歐洲沒聽說有過小黑人。傳說的小人會不會也就是小黑人,也是悠遠的種族的回憶中的事,不在歐洲?歐洲的小精靈裏麵,有一種小妖叫"勃朗尼"(Brown-ie——即"褐色的東西"),人形而極小,是成年男子,脾氣好,會秘密幫助人料理家務,往往在夜間,人不知鬼不覺,已經給做好了,與棉內胡尼的行徑如出一轍,不過一個在家裏當差,一個在戶外幹活。現代英美有一支女童子軍穿褐色製服,叫勃朗尼,顧名思義,是叫她們做主婦的助手。也有男童勃朗尼。又有勃朗尼牌子的廉價攝影機,後來凡是便宜的照相機都叫勃朗尼。美國人常吃一種粗糙的巧克力果仁糕,節小長方塊,也叫勃朗尼。諺語"勃朗尼工作"指無報償的辛勤工作,為人作嫁。兒童故事插圖上畫勃朗尼總畫他們穿著咖啡色的中世紀緊身呢襖,同色褲襪,通身褐色,其實"褐色的東西"指膚色的可能性較大。顯然是替白人服役的小黑人——小黑人都是棕色皮膚,不很黑。
歐洲沒有小黑人,這是亞洲還是非洲的?威廉·浩伍士(Howells)——著有《人類在形成中》("MankindintheMak-ing)——認為兩大洲的小黑人同是非洲黑人變小,亞洲的是從非洲去的,但也承認兩處的小黑人並不相像,倒反而是亞洲的比較像非洲黑人。非洲的小黑人頭大身小,臂長腿短,不像亞洲的勻稱。黑人行多妻製,有時候貪便宜,娶小黑人做老婆,黑女人卻沒有肯嫁小黑人的,也吃不了剛果森林裏生活的苦處。——賽亞國(前剛果)今年二月初征了一千名小黑人入伍當兵,不知道是否吸收同化的先聲。
亞洲附近沒有真正的黑人,所謂"海洋洲黑人"如所羅門群島人並不鼻孔朝天、厚嘴唇,頭發也不一定是密鬈,也有波浪形或是直頭發。亞洲小黑人頭發卻與非洲大小黑人一樣。身量高矮,兩千年左右就可以變過來,麵貌毛發卻不容易改變。浩伍士認為這種特殊的頭發,倘是適應環境分別進化,也不會這樣完全一樣。
他推測非洲小黑人是因為幹旱避入森林,適應環境,才縮小的,在林中活動較便。然後沿著"熱帶森林帶",一直擴展到南亞、東南亞,途中隻有阿拉伯是沙漠,史前氣候雖然屢經變遷,始終沒有過熱帶森林,小黑人過不去。浩伍士也承認這是個疑問。但是他們縮小的原因並不確定,有人認為是缺乏鈣質與堿。(見胡騰——E.A.Hooton——著《出身猿猴》"UpfromtheApes")在森林裏藏身,是被大一號的人壓迫,那是他們的避難地區,起初到處住得,例如柏賽爾(J.Birdsell)等發現小黑人最初到澳洲遍布全大陸,顯然並不是必須依附熱帶森林。
究竟非洲小黑人是否黑人變小,也還是個疑問。根本黑人本身的來源就是個謎。至今沒有發現黑人遠古的化石骨殖。這可能是因為黑人發源於西非熱帶森林內,氣候濕熱,骨胳很難保存。先有黑人還是先有小黑人,像"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也是個謎。大小黑人並不怎麼相像,小黑人比亞洲小黑人還更不黑,也許是世代在森林裏曬不到太陽,變白了。膚色灰黃,至多淡褐色,有的眼睛也淡褐色,窄長臉,薄嘴唇,鼻孔不掀,比黑人眉骨高,頭圓,胡子多,仟毛重,往往渾身紅毛。但是天生老相,臉上頸子上都是極深的皺紋,確是像"老縮了"的人。多數人種學家相信他們另有多毛的個子不矮的祖宗,不是黑人,黑人是後起的種族。中國春秋的時候,波斯人、迦太基人到西非,都說人口稀少,隻有小黑人。——見庫恩(C·S·Coon)著《人類的故事》("ThestoryofMan")——四○年代有個人種學家莫維斯(H.L.Movius)在地圖上劃了道線,沿著天山,下接喜馬拉雅山,到印度洋為止,人稱"莫維斯線";過去一百萬年間,直到一萬年前最後一個冰河時代結束,這一帶地方都沒有人類,兩千英裏的"無人區",隔離了黃種白種人。隻有夏季有個溫暖的走廓穿過新疆,可能突破莫維斯線——至少突破過一次,抵達山西,南邊也有一次從印度到印尼。但是直到一兩萬年前冰河解凍,莫維斯線以東可以說沒有白人,隻有黃種人與澳洲人種——澳洲土人是從東南亞下去的,本來華南也有。——近兩年世界女網球單打冠軍賽選手伊鳳·古萊剛就是澳洲土人,大家也許都看見過照片,是個黑裏俏的少女。土人都是波浪形黑頭發,膚色蒼黑,不像黑人黑得發亮,也有金黃色鬈發,有些人種學家稱為早期白種人,體型也相近,毛發特別濃重,像北海道的蝦夷。庫恩隻承認蝦夷是白種,來曆不清楚,也許是最近一萬年內來到東北亞。他將澳洲土人列為另一主要人種,視為最古老的人類,還保留人猿時代有些特點,如多毛,眉骨特高等等。這兩派主張其實分別不大,因為另一派認為白人是最古老的人種,澳洲土人又是白人中最古老的一支。庫恩也將白人列為一個古老的人種。
他寫澳洲人種在東方與黃種人平分秋色,幾千萬年來邊界開放,華南兩廣是他們的接觸區。在與黃種人接觸之際或之前,不知道什麼時候,澳洲人種有一部分人變小了,成為海洋洲小黑人,與非洲小黑人不相幹。
庫恩提出血型、指紋的研究作證。指紋的式樣分三種。我們小時候隻聽見說有"螺"與"簸箕"的分別,螺是圓的,十隻手指上,螺越多越好,聚得住錢,但是又說"男人簸箕好,會賺錢,把錢鏟回家來。女人螺好,會積錢"。"手上沒螺,拿東西不牢。"老是掉在地下砸破了。第三種指紋卻沒有聽見過,叫"穹門形",幾乎全是平行線,近指尖方才微拱,成為一個低塌的穹門。我們沒聽見說,大概因為少。全世界各種族,穹門形指紋沒有超過百分之八的。唯一的例外是非洲小黑人與南非另一種五短身材黃褐皮色的"布史門"人(Bushman),與幾個新近與小黑人通婚的黑人部落,穹門形占百分之十至十六。在歐洲、西亞、非洲、印度(限印度教徒),簸箕最多,占百分之五十二至七十五;包括非洲小黑人、布史門人,也包括蝦夷。印度人雖黑,也是白種。換句話說:白種人與非洲人簸箕最多。黃種人(包括印第安人)螺較多,最高有百分之五十以上。澳洲土人、海洋洲小黑人螺最多,最低限度也有百分之五十以上。
因此從指紋上看來,海洋洲小黑人與澳洲土人是近親,而與非洲小黑人毫無關係;凡是非洲人,都與白種人接近。莫維斯線以西,黑白種人顯然打成一片,但是內中非洲兩種矮人又自成一係。印第安人是一兩萬年前冰河時代末期從西伯利亞步行到美洲的,黃種成份居多,"紅種"這名詞已經作廢。澳洲土人雖然黑,雖然長相像白種人,卻與黑白種人相距最遠,倒是黃種人居中。這也符合庫恩書上,根據血型多寡排列的一張種族關係表。——書名《現今的種族》("TheLivingRaces")。
個人的血型不是像父親就是像母親。中國從前判案,當堂滴血測驗父子關係,還真有點道理。當然如果像母親就冤枉了,但是也可能父母同型,而且遺傳性是父方的影響更強,所以還是出岔子的可能性不太大。
一個種族內,名種血型多寡的比率,以及指紋、耳蠟——黃種人耳蠟鬆碎,黑白種人耳蠟油膩,澳洲土人則末經調查——這幾種遺傳性,不是適應環境養成的,比較固定,用來判別種族比較可靠。但是也有人指出,可能移民年代太久,同族也會分道發展,異族接壤通婚,也會同化。而且血型多寡雖說與適應環境無關,有些血型——例如B型——對於有些流行病抵抗力較強。如果瘟疫流行,AO血型的人大批死去,這地區B型的比率勢必增加,所以血型多寡還是受環境影響。根據血型等等推斷種族來源,也不能完全作準,隻能供參考。海洋洲小黑人與澳洲人種血型指紋相像,也許是長期雜居的結果。
剛恩(S.M.Garn)——著有《人類的種族》("HumanRaces")認為兩大洲小黑人可能是一個來源,也可能不是,"但是至少可以說:大概有個共同的原籍在太平洋岸"——指東亞沿海。
胡騰相信澳洲土人是早期白種人攙入小黑人血液,現代人裏麵最與蝦夷相近。蝦夷從前可能橫跨亞洲,蔓延到歐洲俄國西部都有。俄國農民大概蝦夷的成份很大。
胡騰把小黑人分作"嬰兒型"與"成人型"(也就是老相)兩種。據他說,剛果森林裏兩種都有,新幾內亞內地山上也兩種都有,馬來半島大概也都有。菲律賓、安達門群島隻有"嬰兒型",稍微高些、黑些,黑眼睛,體毛胡須不多,但是比黑人多毛。"嬰兒型"大概後起。非洲與海洋洲都是兩種都有。他認為兩大洲小黑人同源,發源地應當是一個中間區域——亞洲。亞洲別的種族比他們高大健壯,又比他們進化,把他們排擠到邊遠地區,分投東西兩端,到他們現在的居留地。小黑人的祖先並不矮,是最初還不分種族的人,比較接近早期白種人。多數人種學家相信非洲小黑人的祖先是普通身材、多毛的"非黑人",也跟胡騰心目中的一切小黑人的祖宗相差不遠。"非黑人"也"非黃種",因為黃種人不多毛,而早期白種人比現在還更是"老毛子"。
胡騰分析印第安人的血統,敘述他們在一兩萬年前遠足赴美的時候,黃種人、"澳、蝦"早期白人、現代型白人、與剛變小的小黑人都在東亞"轉來轉去"。不論小黑人變小是在亞洲哪一部分,從東亞去非洲,從西亞或南亞到東亞,新疆都是必經之地,應當有過小黑人。"紅柳娃"就是躲在紅柳樹林裏的小黑人,當然沒有後來傳說的那麼小,而且非常原始,不穿衣服,不會衣冠楚楚。把他們打扮成華麗的玩偶,這是新疆人的幻想加上去的唯一的裝點。
關內就沒有小人的傳說。筆記裏偶然有狐仙幻化小人的故事,但是那又是一回事。——原因可能是黃種人裏的漢族始終與小黑人隔離,漢族擴展後,小黑人已經分投深山密林海島藏匿,東亞大陸上與小黑人共處過的,走的走了,留下的沉沒在漢文化裏,失落了種族的回憶。
新疆與俄屬中亞同是西域,直到一千年前還通行印歐係語言,大概是波斯話。印歐係語言最初傳入歐洲,是三四千年前從俄國南部帶到英倫三島,稱為早期賽爾梯克(Celtic)語言,大概是德國人帶去的。同時也帶到法國、西班牙,後來羅馬興起,才被拉丁文取代。歐洲神話裏的小人似乎在愛爾蘭、威爾斯這兩個賽爾梯克國度傳說最盛,德國次之。顯然這民間傳說是跟著第一波印歐語言西來,在拉丁國家就沒紮下根。英國本身被腦曼人征服過,多少有點拉丁化,對這些小精靈不太認真。荷蘭鄰近德國,也有地仙式的矮人的傳說,殖民美洲的時候帶到北美,寫進華盛頓·歐文的《李伯大夢》小說。格林童話《白雪公主與七矮人》裏麵的,也同是與現實生活裏的侏儒一樣大,頭大身小,發育不均,顯然就是胡騰所謂"成人型"小黑人,是原有的一種——"嬰兒型"後起。神話中的矮人當是傳說初期,還是小黑人的原形,後來逐漸加油加醬,種類繁複,如褐衣小人"勃朗尼"隻有尺來高,都是渾身勻稱。
字典上"勃朗尼"歸入小仙人(fairy)類,都是人形而較小,也大小不一。小仙人有翅膀會飛。非洲小黑人能像猴子似的在樹梢飛躍,"會飛"大概是從這上麵來的,所以不像天使的翅膀有羽毛,而是蟬翼式,透明,似有若無。大仙人大都是美貌的成年人,也有男有女,有好有壞,最小的隻有兩三寸高,但是多數有"三尺之童"那樣——小黑人身長四英尺以上。我覺得這一點最有興趣,因為凡是臆造的小人國,小人總是至多一兩尺高,決不會隻比我們矮那麼一截子。其實比例稍微改變一點,會有一種超現實的怪異感。專憑幻想就是想不到。這一點,西方電影戲劇也從來沒有表達出來,總是用小女孩演小仙人,連灰姑娘的教母也沒扮出成年婦女的模樣,再不然就是普通女演員,穿上有翅膀的小仙人服裝,顯得狼犺笨重。近代由於影劇的影響,已經漸漸忘了小仙人比人小。
另有一種穿綠的小人叫"艾爾夫"(Elf),大都在山區——海洋洲的小黑人也是大都在多山的地方——愛捉弄人,所以漸漸給說成頑童,本來似乎多數是青壯年,在草叢中出沒,運氣好的人遇見他們,碰他們的高興,有時候會發現一小罐金子。聖誕老人有許多艾爾夫幫他製造玩具,分贈全世界兒童,這是近人附會。艾爾夫似乎不事生產,代表不馴服的小黑人,對人好起來非常好,但是喜歡惡作劇,容易翻臉。綠衣似是象征性,住在樹林裏的原始人都擅於隱蔽自己,往往對麵不見人,所以在傳說中變成穿著保護色的衣服,像俠盜羅賓漢麾下的"綠色人"。
又有一種醜陋的老頭子叫"諾姆"(Gnome),住在地洞裏守礦或看管寶藏,像守庫神一樣,會嚇唬人,使可怕的事故發生。也像一群艾爾夫看守一罐子金子,窖藏的主題屢次出現,使人聯想到太平天國的藏鏹、北非維希政府埋藏的金條,都是戰敗國藏匿資金的傳說,引起無數掘寶的故事。顯然原始人在土地被占領後,轉入地下,也有他們珍視的東西埋在地裏。至於礦藏所在地,古代部落本來都秘不告人,淪陷後也許仍舊暗中守護,嚇退開礦的人,或者暗加阻撓。也不一定是老頭子出馬,也就是天生老相的小黑人。現代有個英文名詞:"祖利克的諾姆",指瑞士銀行家——祖利克這城市是瑞士金融中心——為了吸收資金,特創隱名存戶製度,代守秘密,在國際金融界特別具有神秘色彩,像看守窖藏的地底小老妖。
還有一種隱形的叫"格軟木林"(Gremlin),調皮淘氣,與這些小老頭子同屬妖魔類,都對人類不懷好意。韋布斯特字典上說:"二次世界大戰,有些飛行員說有格軟木林作祟,使飛機發生故障。"二十世紀中葉的空軍還相信這些,真是奇談,也可見這傳說源久流長。
格軟木林這名詞有時候也活用,例如本年一月初美國《新聞周刊》上,華盛頓"議會雇員格軟木林們"選出十大邋遢議員,衣著最不整潔,不入時。稱議會雇員為格軟木林,因為是議員各自雇用的幕僚與職員,沒沒無聞,做幕後工作,永不出頭露麵,等於隱形小妖。
汽車也有個新出的牌子叫格軟木林,號稱"成本最低的美國製汽車",表示坦白,成本低當然廉價。取這名字是極言其小而神出鬼沒。原先的格軟木林當是小黑人被淘汰後剩下極少數遺民,偶爾下山偷襲,做破壞工作,事後使人疑神疑鬼。
至今英美兒童還買來玩的有一種小型煙火,叫"仙光"(fairylights),一尺多長的一根木簽握在手裏,另一端不斷地爆出藍色火星。大概算是小仙人作法的魔杖,但是最初可能是代表點火棒,也是"火攻"的武器。原始人常常隨身攜帶火種。
有些民族已經發現了火的功用,但是不懂得怎樣鑽木取火,例如安達門群島的小黑人。這一群島嶼剛發現的時候,島上不許別的種族上岸,因此小黑人成份最純,他們就不會取火。那更要把火種帶來帶去,不讓它熄滅。
又,草地上生一圈菌類,叫"仙環"(fairyring),是一群小仙人手牽手跳圓舞,像"步步生蓮花"一樣生出來的。蘑菇有時候有毒,這是小黑人絕跡後已經被美化,仍舊留下的一絲戒備的感覺。
這一大套傳說,內容複雜豐富,絕對不是《鏡花緣》或《葛利伐遊記》裏麵的穿心國、大人國、小人國可比。是傳統,時間與無數人千錘百煉出來的。傳到後來神話隻有孩子們相信,成了童話。西方童話裏超自然的成份,除了女巫與能言的動物,竟全部是小型人,根據小黑人創造的。美妙的童話起源於一個種族的淪亡——這具有事實特有的一種酸甜苦辣說不出的滋味。
前麵引了許多人種學的書,外行掉書袋,實在可笑。我大概是向往"遙遠與久遠的東西"(thefarawayandlongago),連"幽州"這樣的字眼看了都森森然有神秘感,因為是古代地名,仿佛更遠,近北極圈,太陽升不起來,整天昏黑。小時候老師圈讀《綱鑒易知錄》,"綱鑒"隻從周朝寫起,我就很不滿。學生時代在港大看到考古學的圖片,才發現了史前。住在國外,圖書館這一類的書多,大看之下,人種學又比考古學還更古,作為逃避,是不能跑得更遠了。逃避本來也是看書的功用之一,"吟到夕陽山外山",至少推廣地平線,胸襟開闊點。
前文引庫恩等,也需要聲明一點,庫恩在他本國聲譽遠不及國外,在英國視為權威,美國現在多數人種學家都攻擊他的種族研究跡近種族歧視。胡騰是哈佛教授,已經逝世,那本書是一九四六年改寫再版,年代較早,所以不像庫恩成為眾矢之的。我覺得時代的眼光的確變得很厲害,賢如《金銀島》作者斯提文生,他有個短篇小說,不記得題目是否叫《瓶》(The·Bottle),套《天方夜譚》神燈故事,背景在夏威夷,寫土著有些地方看著使人起反感。這是因為現代人在這方麵比前人敏感——當然從前中國人也就常鬧辱華,現在是普遍的擴大敏感麵——但這是道德與禮俗的問題,不應當影響學術。庫恩書中一再說今後研究種族有困難,有人認為根本沒有種族這樣東西,隻有遺傳的因子。大概他最招忌的是說黃種、白種人智力較高,無形中涉及黑人教育問題,是美國目前最具爆炸性的題目之一。其實庫恩認為黑種、白種人在史前也就一直摻雜,對於有種族觀念的白人是個重大的打擊。但是反對派認為用骨胳判別種族不可靠,光靠血型也不行,而且血型往往無法查考,因此絕口不談來曆,隻研究社會習俗,以資切磋借鏡,也就是社會人種學。
二次世界大戰末,是聽了社會人種學家的勸告,不廢日皇,結果使日軍不得不"齊解甲",——見黑斯(H.R.Hays)編《自猿猴到天使》選集引言——可見社會人種學在近代影響之大。這本書特別提到瑪格麗·米德研究撒摩亞——也是個泡麗尼夏島嶼——的青少年,促進西方二○年代末的性的革命——比最近的一次當然中庸些——此後她研究新幾內亞幾個部落,又發現兩性陽剛陰柔的種種分別大部分都是環境造成的。這學說直到最近才大行其道,反映在"一性"化的發型衣飾上,以及男人帶孩子料理家務等等,不怕喪失男子氣。近十年來也許由於西方的一種傍徨的心理,特別影響社會風氣,難怪米德女士成為青年導師、婦運領袖,一度又提倡"擴展家庭",補救原子家庭的缺點,例如女人被孩子絆住了,防礙婦女就業。"擴展家庭"比大家庭更大,不拘父係母係,也不一定同住,姑母舅父都有責任照應孩子,兒童也來去自由,鬧別扭可以易子而教。也是一種"夏威夷"製度,印尼馬來亞與泡麗尼夏諸島都有。熱帶島嶼生活比較悠閑,現代高壓的個人主義社會裏恐怕行不通。曆史是周期性的,小家庭製度西方通行已久,所以忘了大家庭的弊病,隻羨慕互助的好處。美國有些青年夫婦組織的"公社"是朋友合住,以親族為單位的還沒有,也住不長,大概是嬉皮型的人才過得慣。但是小家庭也不是完全不需要改進,弗洛依德式的家庭就是原子家庭。"擴展家庭"有許多長輩給孩子們作模範,有選擇的餘地,據說不大會養成各種心理錯綜,至少值得作參考。
西方剛發現夏威夷等群島的時候,單憑島人的生活情調與性的解放,瘋魔了十八世紀歐洲,也是因為狀貌風度正符合盧騷"高貴的野蠻人"的理想,所以雅俗共賞,舉國若狂。直到十九世紀中葉還又有"南海泡泡"(SouthSeaBubble)大騙局,煽起南太平洋移民熱、投資熱,英法意大利都卷入,不久泡泡破滅,無數人傾家蕩產,也有移民包下輪船,被送到無人荒島上,終年霖雨的森林中,整大批的人餓死病死。
這些都是《叛艦喋血記》這件史實的時代背景。兩次拍成電影我都看過,第一次除了卻爾斯·勞頓演船長還有點記得,已經沒什麼印象。大致是照三○年代的暢銷書《邦梯號上的叛變》——諾朵夫、霍爾合著(NordhoffHall)——寫叛艦"覓得桃源好避秦"之後,就不提了。馬龍·白蘭度這張影片卻繼續演下去,講大副克利斯青主張把船再駛回英國自首,暴露當時航海法的不人道。水手們反對,當夜有人放火燒船,斷了歸路,克利斯青搶救儀器燒死。
燒船是事實,荒島當然不能有海船停泊,怕引起注意。近代辟坎島上克利斯青的後裔靠雕刻紀念品賣給遊客度日,一度到歐洲賣畫,五○年間向訪問的人說:當初克利斯青"一直想回國投案,"曾載《讀者文摘》。照一般改編劇本的標準來說,這一改改得非常好,有一個悲壯的收梢,而且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
十八世紀英國法律本來嚴酷,連小偷都是流放的罪名。航海法的殘忍,總也是因為帆船遠涉重洋,危險性太大,不是實在無路可走的人也不肯做水手,所以多數是囚犯,或是拉案拉來的酒鬼,不用嚴刑無法維持紀律。叛變不分主從,回國一定處絞,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片中的克利斯青自願為社會改革而死,那又是一回事,手下這批人以性命相托,剛找到了一個安身處,他倒又侃侃而談,要他們去送死。我看到這裏非常起反感,簡直看不下去。
名小說家密契納——著有《夏威夷》等——與前麵提過的戴教授合著《樂園中的壞蛋》散文集(RascalsinParadise),寫太平洋上的異人,有的遁世,有的稱王,內中有鄭成功,也有"邦梯號"的布萊船長。布萊對於太平洋探險很有貢獻,並且發現澳洲與新幾內亞之間一條海峽,至今稱為布萊海峽,可算名垂不朽。這本書根據近人對有關文件的研究,替他翻案。他並不是虐待狂,出事的主因是在塔喜堤停泊太久,島上的女人太迷人,一住半年,心都野了,由克利斯青領頭,帶著一批青年浪子回去找他們的戀人。但是叛變是監時觸機,並沒有預謀。那天晚上克利斯青鬱鬱地想念他的綺薩貝拉——是他替她取的洋名——決定當夜乘小筏子逃走。偏那天夜間特別炎熱,甲板上不斷人,都上來乘涼,他走不成。
剛巧兩個當值人員都怠職睡熟了,軍械箱又搬到統艙正中,為了騰出地方擱麵包果樹——這次航行的使命是從南太平洋移植麵包果,供給西印度群島的黑奴作食糧,但是黑人吃不慣,結果白費工夫——克利斯青借口有鯊魚,問軍械管理員拿到箱子鑰匙。更巧的是幾個最橫暴的海員都派在克利斯青這一班,午夜起當值,內中有三個在塔喜堤逃走,給捉了回來,共有七個人犯事挨過打,都在午夜該班。於是克利斯青臨時定計起事,其餘的員工有的脅從,有的一時迷亂,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拜倫型的大副"那年二十四歲,臉長得一副聰明相,討人喜歡,高個子,運動員的體格。布萊事後這樣描寫他:"‘身坯結實,有點羅圈腿,……有出汗太多的毛病,尤其手上,甚至於凡是他拿過的東西都沾髒了。‘"布萊形容他自然沒有好話。騎馬過度容易羅圈腿,英國鄉紳子弟從前都是從小學騎馬。手汗多,似乎是有點神經質。
諾朵夫也寫他脾氣陰晴不定,頭發漆黑,膚色也黑,再加上曬黑,黝黑異常——倒和綺薩貝拉是天生注定的一對。——諾朵夫認為他想單獨逃走是為了跟船長屢次衝突——因為對他不公,並不是主持公道——後來臨時變計,占領了這條船,宣布要用鐵鏈鎖住船長,送回英國治罪。同夥的船員一致反對回英,這才作罷。事後他與少年士官白顏談起,又強調他的原意是把船長解回英國治罪。最後與白顏等兩個士官訣別,還又托他們回國後轉告他父親,他本意是送船長回國法辦,雖然父親不會因此原宥他,至少可以減輕他的罪愆。
再三鄭重提起這一點,但是船長究竟犯了什麼罪?鞭笞怠工逃跑的水手,是合法的。密契納代船長洗刷,但是也承認他"也許"克扣夥食——吞沒九十磅乳酪,多報鹹肉,造假賬。至於扣食水,那是他太功利主義,省下水來澆灌麵包果樹。後來他第二次銜命去取麵包果,澳洲海洋探險家馬太·福林德斯那時候年紀還小,在那條船上當士官,後來回憶船上苦渴,"花匠拎水桶去澆灌盆栽,他和別人都去躺在梯級上,舐園丁潑撒的瓊漿玉液。"士官尚且如此,水手可想而知。邦梯號上有個少年士官偷了船長一隻椰子,吃了解渴。船長買了幾千隻椰子,一共失去四隻,怪大副追查不力,疑心他也有份。在這之前幾天,派克利斯青帶人上岸砍柴汲水,大隊土人攔劫,事先奉命不準開槍,因為懷柔的國策。眾寡不敵,斧頭、五爪鐵鉤都給搶了去。土人沒有鐵器,異常珍視,拿去改製小刀。回船艦長不容分辯,大罵怯懦無用。
在塔喜堤,船長曾經把土人饋贈個別船員的豬隻、芋頭和土產一律充公,理由是船上隻剩醃幹食品,需要新鮮食物調劑,土產可以用來和別處土人交易。大副有個土人朋友送了一對珠子,硬沒給他拿去。但是這都不是什麼大事,等回國後去海軍告發,還有可說,中道折回押解交官,一定以叛變罪反坐。不但是十八世紀的海軍,換了現代海軍也是一樣。五○年代美國著名小說改編舞台劇電影《凱恩號叛變》("TheCaineMutiny")——亨佛萊波嘉主演——本來是套《叛艦喋血記》,裏麵一碗楊梅的公案與那四隻椰子遙遙相對,但那隻是鬧家務,要不是戰時船長犯了臨陣怯懦的罪嫌,不然再也扳不倒他。
克利斯青不是初出道,過了許多年的海員生活,不會不知道裏麵的情形,竟想出這麼個屎主意,而且十分遺憾沒能實行,可見他理路不清楚。影片中遲至抵達辟坎島後,才倡議回國對質,更不近情理,因為中間有把船長趕下船去這回事,有十八個人跟去,全擠在一隻小船上,在太平洋心,即使能著陸,又沒有槍械抵禦土人,往西都是食人者的島嶼。這一個處置方法幹係十九條人命,回去還能聲辯控訴船長不人道?
密契納這篇翻案文章純是一麵倒,也不能叫人心服:"無疑地,福萊徹·克利斯青的原意是要把船長與忠心的人都扔到太平洋底,但是叛黨中另有人顧慮到後果,給了布萊一幹人一線生機……"這未免太武斷,怎見得是別人主張放他們一條生路,不是克利斯青本人?書中並沒舉出任何理由。而且即使斬草除根,殺之滅口,一年後邦梯號不報到,至多兩年,國內就要派船來查,這條規則,克利斯青比他手下的人知道得更清楚。
還有白顏等兩個士官、五名職工沒來得及上小船,擠不下,船長怕翻船,喊叫他們不要下來:"我不能帶你們走了!
隻要有一天我們能到英國,我會替你們說話!"克利斯青不得不把這幾個人看守起來。大船繼續航行,經過一個白種人還沒發現的島,叫拉羅唐珈,島上土人膽小,也還算友善,白顏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選作藏身之地,卻在英國人已經發現了的土排島登陸,土人聚集八九百人持械迎敵,結果沒有上岸,駛回塔喜堤,補充糧食,采辦牲畜,接取戀人,又回到土排島。這次因為有塔喜堤人同來,當地土人起初很友好。
他們向一個酋長買了塊地,建造堡壘。克利斯青堅持四麵挖二丈深四丈闊的水溝,工程浩大,大家一齊動手,連他在內。不久,帶來的羊吃土人種的菜,土人就又翻臉,誓必殲滅或是趕走他們,一次次猛攻堡壘,開炮轟退。漸漸無法出外,除非成群結隊全副武裝。生活苦不堪言,住了兩三個月,克利斯青知道大家都恨透了這地方,召集會議,一律讚成離開土排島,有十六個人要求把他們送到塔喜堤,其餘的人願意跟著船去另找新天地。
密契納為了做翻案文章,指克利斯青拋棄同黨,讓他們留在塔喜堤,軍艦來了甕中捉鱉,其實是他判斷力欠高明,大家對他的領導失去信心,所以散夥。回塔喜堤,諾朵夫認為是怪水手們糊塗,舍不得離開這溫柔鄉。大概也是因為吃夠了土人的苦頭,別處人生地不熟,還是隻有塔喜堤。仗著布萊一行人未見得能生還報案,得過且過。克利斯青為了保密,大概也急於擺脫他們,把白顏一幹人也一並送到塔喜堤上岸。
第一次船到塔喜堤的時候,按照當地風俗,每人限交一個同性朋友,本地人對這友誼非常重視,互相送厚禮,臨行克利斯青的朋友送了他一對完美的珍珠,被船長充公未遂。這種交友方式在南太平洋別處也有,新幾內亞稱為"庫拉"(kula)——見馬利腦斯基(B.Malinowski)日記——兩地的友人都是一對一,往來饋贈大筆土特產或是沿海輸入的商品,總值也沒有估計,但是如果還禮太輕,聲名掃地,送不起也"舍命陪君子"。收下的禮物自己銷售送人。這原是一種原始的商業製度,朋友其實是通商的對手方,也都很有大商人的魄力。連南美洲西北部的印第安人也有同樣的製度,直到本世紀五○年代還通行。都是交通不便,物物交易全靠私人來往,因此特別重視通商的搭檔,甚至於在父子兄弟關係之上——見哈納(M.J.Harner)著《吉伐若人》("TheJivaro")——塔喜堤過去這風俗想必也是同一來源,當時的西方人容易誤解,認為一味輕財尚義。克利斯青最初準備隻身逃亡,除了拋撇不下戀人,一定也是憧憬島人的社會,滿想找個地圖上沒有的島嶼,投身在他們的世界裏。但是經過土排島之難,為了避免再蹈覆轍,隻能找無人荒島定居,與社會隔離,等於流犯,變相終身監禁。不管這是否他的決定,不這樣也決通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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