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1985 更新時間:08-11-12 01:06
豫瑾結婚,是借了人家一個俱樂部的地方。那天人來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親友,豫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較少。顧太太去賀喜,她本來和曼楨說好了在那裏碰頭,所以一直在人叢裏張望著,但是直到婚禮完畢還不看見她來。顧太太想道:"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願意來吧,昨天我那樣囑咐她,她今天無論如何也該到一到。怎麼會不來呢,除非是她姊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來了,她實在沒法子走開?"顧太太馬上坐立不安起來,想著曼璐已經進入彌留狀態了也說不定。這時候新郎新娘已經在音樂聲中退出禮堂,來賓入座用茶點,一眼
望過去,全是一些笑臉,一片嘈嘈的笑語聲,顧太太置身其間,隻有更覺得心亂如麻。本來想等新郎新娘回來了,和他們說一聲再走,後來還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門就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虹橋路祝家。
其實她的想象和事實差得很遠。曼璐竟是好好的,連一點病容也沒有,正披著一件緞麵棉晨衣,坐在沙發上抽著煙,和鴻才說話。倒是鴻才很有點像個病人,臉上斜貼著兩塊橡皮膏,手上也包紮著。他直到現在還有幾分驚愕,再三說:"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會咬人的!"他被她拖著從床上滾下來,一跤摜得不輕,差點壓不住,讓她跑了,隻覺得鼻尖底下一陣子熱,鼻血涔涔的流下來。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亂,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聲來,結果還是發狠一把揪住她頭發,把一顆頭在地板上下死勁磕了幾下,才把她砸昏了過去。當時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死了也要了他這番心願。事後開了燈一看,還有口氣,乘著還沒醒過來,抱上床去脫光了衣服,像個豔屍似的,這回讓他玩了個夠,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後的一夜。
曼璐淡淡的道:"那也不怪她,你還想著人家會拿你當個花錢的大爺似的伺候著,還是怎麼著?"鴻才道:"不是,你沒看見她那樣子,簡直像發了瘋似的!早曉得她是這個脾氣──"曼璐不等他說完便剪斷他的話道:"我就是因為曉得她這個脾氣,所以我總是說辦不到,辦不到。你還當我是吃醋,為這個就跟我像仇人似的。這時候我實在給你逼得沒法兒了,好容易給你出了這麼個主意,你這時候倒又怕起來了,你這不是誠心氣我嗎?"她把一支煙卷直指到他臉上去,差點燙了他一下。
鴻才皺眉道:"你別盡自埋怨我,你倒是說怎麼辦吧。"曼璐道:"依你說怎麼辦?"鴻才道:"老把她鎖在屋裏也不是事,早晚你媽要來問我們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怕她,我媽是最容易對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來說話。"鴻才霍地立起身來,踱來踱去,喃喃的道:"這事情可鬧大了。"曼璐見他那懦怯的樣子,實在心裏有氣,便冷笑道:"那可怎麼好?快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這樣一個虧?你花多少錢也沒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沒這麼好打發。"鴻才道:"所以我著急呀。"曼璐卻又哼了一聲,笑道:"要你急什麼?該她急呀。她反正已經跟你發生關係了,她再狠也狠不過這個去,給她兩天工夫仔細想想,我再去勸勸她,那時候她要是個明白人,也隻好‘見台階就下‘。"鴻才仍舊有些懷疑,因為他在曼楨麵前實在缺少自信心。他說:"要是勸她不聽呢?"曼璐道:"那隻好多關幾天,捺捺她的性子。"鴻才道:"總不能關一輩子。"曼璐微笑道:"還能關她一輩子?哪天她養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趕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還得告你遺棄呢!"
鴻才聽了這話,方始轉憂為喜。他怔了一會,似乎仍舊有些不放心,又道:"不過照她那脾氣,你想她真肯做小麼?"曼璐冷冷的道:"她不肯我讓她,總行了?"鴻才知道她這是氣話,忙笑道:"你這是什麼話?由我這兒起就不答應!我以後正要慢慢的補報你呢,像你這樣賢慧的太太往哪兒找去,我還不好好的孝順孝順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別哄我了,少給我點氣受就得。"鴻才笑道:"你還跟我生氣呢!"他涎著臉拉著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給人家打得這樣,你倒不心疼麼?"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隻配人家這樣對你,誰要是一片心都撲在你身上,準得給你氣傷心了!你說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鴻才笑道:"得,得,可別又跟我打一架!我架不住你們姐兒倆這樣搓弄!"說著,不由得麵有得色,曼璐覺得,他已經儼然是一副左擁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馬上揚起手來,辣辣兩個耳刮子打過去,但是這不過是她一時的衝動。她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來吊住他的心,也就彷佛像從前有些老太太們,因為怕兒子在外麵遊蕩,難以約束,竟故意的教他抽上鴉片,使他沉溺其中,就不怕他不戀家了。
夫妻倆正在房中密談,阿寶有點慌張的進來說:"大小姐,太太來了。"曼璐把煙卷一扔,向鴻才說道:"交給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鴻才忙站起來,曼璐又道:"你還在昨天那間屋子裏待著,聽我的信兒。不許又往外跑。"鴻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這樣兒,怎麼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見了不笑話我。"曼璐道:"你幾時又這樣顧麵子了。人家還不當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腫的。"鴻才笑道:"那倒不會,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賢慧。"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當我就這樣愛戴高帽子。"
鴻才匆匆的開了一扇門,向後房一鑽,從後麵繞道下樓。曼璐也手忙腳亂的,先把頭發打散了,揉得像雞窩似的,又撈起一塊冷毛巾,胡亂擦了把臉,把臉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脫了,鑽到被窩裏去躺著。這裏顧太太已經進來了。曼璐雖然作出生病的樣子,顧太太一看見她,已經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喲,你今天氣色好多了,簡直跟昨天是兩個人。"曼璐歎道:"咳,好什麼呀,才打了兩針強心針。"顧太太也沒十分聽懂她的話,隻管喜孜孜的說:"說話也響亮多了!昨天那樣兒,可真嚇我一跳。"剛才她盡等曼楨不來,自己嚇唬自己,還當是曼璐病勢垂危,所以立刻趕來探看,這一節情事她當然就略過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著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媽,你都不知道,就為了她,我急得都厥過去了,要不是醫生給打了兩針強心針,這時候早沒命了!"顧太太倒怔住了,隻說了一聲"怎麼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別過臉去向著裏床,道:"媽,我都不知道怎樣對你說。"顧太太道:"她怎麼了?人呢?上哪兒去了?"她急得站起身來四下亂看。曼璐緊緊的拉住她道:"媽,你坐下,等我告訴你,我都別提多惱叨了──鴻才這東西,這有好幾天也沒回家來過,偏昨兒晚上倒又回來了,也不知他怎麼醉得這樣厲害,糊裏胡塗的會跑到二妹住的那間房裏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趕到我知道已經闖了禍了。"
顧太太呆了半晌方道:"這怎麼行,你二妹已經有了人家了,他怎麼能這樣胡來,我的姑奶奶,這可坑死我了!"曼璐道:"媽,你先別鬧,再一鬧我心裏更亂了。"顧太太急得眼睛都直了,道:"鴻才呢,我去跟他拚命去!"曼璐道:"他哪兒有臉見你。他自己也知道闖了禍了,我跟他說:‘你這不是害人家一輩子嗎?叫她以後怎麼嫁人。你得還我一句話!‘"顧太太道:"是呀,他怎麼說?"曼璐道:"他答應跟二妹正式結婚。"顧太太聽了這話,又是十分出於意料之外的,道:"正式結婚。那你呢?"曼璐道:"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顧太太毅然道:"那不成。沒這個理。"曼璐卻歎了口氣,道:"噯喲,媽,你看我還能活多久呀,我還在乎這些!"顧太太不由得心裏一酸,道:"你別胡說了。"曼璐道:"我就一時還不會死,我這樣病歪歪的,哪兒還能出去應酬,我想以後有什麼事全讓她出麵,讓外頭人就知道她是祝鴻才太太,我隻要在家裏吃碗閑飯,好在我們是自己姊妹,還怕她待虧我嗎?"
顧太太被她說得心裏很是淒慘,因道:"話雖然這樣說,到底還是不行,這樣你太委屈了。"曼璐道:"誰叫我嫁的這男人太不是東西呢!再說,這回要不是因為我病了,也不會鬧出這個事情來。我真沒臉見媽。"說到這裏,她直擦眼淚。顧太太也哭了。
顧太太這時候心裏難過,也是因為曼楨,叫她就此跟了祝鴻才,她一定是不願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也隻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議,顧太太雖然還是覺得不很妥當,也未始不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
顧太太泫然了一會,便站起來說:"我去看看她去。"曼璐一骨碌坐了起來,道:"你先別去──"隨又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秘密地說道:"你不知道,鬧得厲害著呢,鬧著要去報警察
局。"顧太太失驚道:"噯呀,這孩子就是這樣不懂事,這種事怎麼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沒臉哪。"曼璐低聲道:"是呀,大家沒臉。鴻才他現在算是在社會上也有點地位了,這要給人家知道了,多丟人哪。"顧太太點頭道:"我去勸勸她去。"曼璐道:"媽,我看你這時候還是先別跟她見麵,她那脾氣你知道的,你說的話她幾時聽過來著,現在她又是正在火頭上。"顧太太不由得也躊躇起來,道:"那總不能由著她的性兒鬧。"曼璐道:"是呀,我急得沒辦法,隻好說她病了,得要靜養,誰也不許上她屋裏去,也不讓她出來。"顧太太聽到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打了個寒噤,覺得有點不對。
曼璐見她呆呆的不作聲,便道:"媽,你先別著急,再等兩天,等她火氣下去了些,那時候我們慢慢的勸她,隻要她肯了,我們馬上就把喜事辦起來,鴻才那邊是沒問題的,現在問題就在她本人,還有那姓沉的──你說他們已經訂婚了?"顧太太道:"是呀,這時候拿什麼話去回人家?"曼璐道:"他現在可在上海?"顧太太道:"就是昨天早上到上海來的。"曼璐道:"她上這兒來他知道不知道?"顧太太道:"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來過一趟,後來一直也沒來過。"曼璐沉吟道:"那倒顯著奇怪,兩人吵了架了?"顧太太道:"你不說我也沒想到,昨天聽老太太說,曼楨把那個訂婚戒指掉了字紙簍裏去了。別是她誠心扔的?"曼璐道:"準是吵了架了。不知道因為什麼?不是又為了豫瑾吧?"豫瑾和曼楨一度很是接近,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覺得痛心,永遠念念不忘的。顧太太想了一想,道:"不會是為了豫瑾,豫瑾昨天倒是上我們那兒去來著,那時候世鈞早走了,兩人根本沒有遇見。"曼璐道:"哦,豫瑾昨天來的?他來有什麼事嗎?"她突然勾起了滿腔醋意,竟忘記了其它的一切。
顧太太道:"他是給我們送喜帖兒來的──你瞧,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的,又叫我說漏了!我這會兒是急胡塗了。"曼璐呆了一呆,道:"哦,他要結婚了?"顧太太道:"就是今天。"曼璐微笑道:"你們昨天說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這又瞞著我幹嗎?"顧太太道:"是你二妹說的,說先別告訴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剌激。"
但是這兩句話在現在這時候給曼璐聽到,卻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因為她發現她妹妹對她這樣體貼,這樣看來,家裏這許多人裏麵,還隻有二妹一個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對不起人了。她突然覺得很慚愧,以前關於豫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錯怪了二妹,很不必把她恨到這樣,現在可是懊悔也來不及了,也隻有自己跟自己譬解著,事已至此,也叫騎虎難下,隻好惡人做到底了。
曼璐隻管沉沉的想著,把床前的電話線握在手裏玩弄著,那電話線圓滾滾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顧太太突然說道:"好好的一個人,不能就這樣不見了,我回去怎麼跟他們說呢?"曼璐道:"老太太不要緊的,可以告訴她實話。就怕她嘴不緊。你看著辦吧。弟弟他們好在還小,也不懂什麼。"顧太太緊皺著眉毛道:"你當他們還是小孩哪,偉民過了年都十五啦。"曼璐道:"他要是問起來,就說二妹病了,在我這兒養病呢。就告訴他是肺病,以後不能出去做事了,以後家裏得省著點過,住在上海太費了,得搬到內地去。"顧太太茫然道:"幹嗎?"曼璐低聲道:"暫時避一避呀,免得那姓沉的來找她。"顧太太不語。她在上海居住多年,一下子叫她把這份人家拆了,好象連根都鏟掉了,她實在有點舍不得。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兩意,拉起電話來就打了一個到鴻才的辦事處,他們那裏有一個茶房名叫小陶,人很機警,而且知書識字,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家裏雖然有當差的,卻沒有一個像他這樣得用的人,她叫他馬上來一趟。掛上電話,她對顧太太說:"我預備叫他到蘇州去找房子。"顧太太道:"搬到蘇州去,還不如回鄉下去呢,老太太老惦記著要回去。"曼璐卻嫌那邊熟人太多,而且世鈞也知道那是他們的故鄉,很容易尋訪他們的下落。她便說:"還是蘇州好,近些。反正也住不長的,等這兒辦喜事一有了日子,馬上就得接媽回來主婚。以後當然還是住在上海,孩子們上學也方便些。大弟弟等他畢業了,也別忙著叫他去找事,讓他多念兩年書,趕明兒叫鴻才送他出洋留學去。媽吃了這麼些年的苦,也該享享福了,以後你跟我過。我可不許你再洗衣裳做飯了,媽這麼大年紀了,實在不該再做這樣重的事,昨天就是累的,把腰都扭了。你都不知道,我聽著心裏不知多難受呢!"一席話把顧太太說得心裏迷迷糊糊的,尤其是她所描繪的大弟弟的錦片前程。
母女倆談談說說,小陶已經趕來了,曼璐當著她母親的麵囑咐他當天就動身,到蘇州去賃下一所房子,日內就要搬去住了,臨時再打電報給他,他好到車站上去迎接。又叫顧太太趕緊回去收拾東西,叫汽車送她回去,讓小陶搭她的車子一同走。顧太太本來還想要求和曼楨見一麵,當著小陶,也沒好說什麼,隻好就這樣走了,身上揣著曼璐給的一筆錢。
顧太太坐著汽車回去,心裏一直有點惴惴的。想著老太太和孩子們等會問起曼楨來,應當怎樣對答。這時候想必他們吃喜酒總還沒有回來。她一撳鈴,是劉家的老媽子來開門,一開門就說:"沈先生來了,你們都出去了,他在這兒等了半天了。"顧太太心裏卜通一跳,這一緊張,幾乎把曼璐教給她的話全忘得幹幹淨淨。當下也隻得硬著頭皮走進來,和世鈞相見。原來世鈞自從昨天和曼楨鬧翻了,離開顧家以後,一直就一個人在外麵亂走,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裏去,一夜也沒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個電話到曼楨的辦公處,一問,曼楨今天沒有來,他心裏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馬上趕到她家裏來,不料他們全家都出去了,劉家的老媽子告訴他曼楨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車來接的,後來就沒有回來過。世鈞因為昨天就聽見說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親替換著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來不回來。劉家那老媽子倒是十分殷勤,讓他進去坐,顧家沒有人在家,把樓上的房門都鎖了起來,隻有樓下那間空房沒有上鎖,她便從她東家房裏端了一把椅子過去,讓世鈞在那邊坐著。那間房就是從前豫瑾住過的,那老媽子便笑道:"從前住在這兒那個張先生,昨天又來了。"世鈞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這次來,還住在這兒吧?"那老媽子道:"那倒不曉得,昨天沒住在這兒。"正說著,劉家的太太在那邊喊"高媽!高媽!"她便跑出去了。這間房空關了許久,灰塵滿積,呼吸都有點窒息。世鈞一個人坐在這裏,萬分無聊,又在窗前站了一會,窗台上一層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畫字,畫畫又都抹了,心裏亂得很,隻管盤算著見到曼楨應當怎樣對她解釋,又想著豫瑾昨天來,不知道看見了曼楨沒有,豫瑾不曉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楨解約的事──她該不會告訴他吧?她正在氣憤和傷心的時候,對於豫瑾倒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想到這裏,越發心裏像火燒似的。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曼楨,把事情挽回過來。
好容易盼到後門口門鈴響,聽見高媽去開門,世鈞忙跟了出去,見是顧太太。便迎上去笑道:"伯母回來了。"他這次從南京來,和顧太太還是第一次見麵,顧太太看見他,卻一句寒暄的話也沒有,世鈞覺得很奇怪,她那神氣倒好象是有點張皇。他再轉念一想,一定是她已經知道他和曼楨鬧決裂了,所以生氣,他這樣一想,不免有點窘,一時就也說不出話來。顧太太本來心裏懷著個鬼胎,所以怕見他,一見麵,卻又覺得非常激動,恨不得馬上告訴他。她心裏實在是又急又氣,苦於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見到世鈞,就像是見了自己人似的,幾乎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在樓下究竟說話不便,因道:"上樓去坐。"她引路上樓,樓上兩間房都鎖著,房門鑰匙她帶在身邊,便伸手到口袋裏去拿,一摸,卻摸到曼璐給的那一大疊鈔票。那種八成舊的鈔票,摸上去是溫軟的,又是那麼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疊。錢這樣東西,確是有一種微妙的力量,顧太太當時不由得就有一個感覺,覺得對不起曼璐。和曼璐說得好好的,這時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訴了世鈞,年輕人都是意氣用事的,勢必要驚官動府,鬧得不可收拾。再說,他們年輕人的事,都拿不準的,但看他和曼楨兩個人,為一點小事就可以鬧得把訂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給他知道曼楨現在這樁事情,他能說一點都不在乎嗎?到了兒也不知道他們還結得成結不成婚,倒先把鴻才這頭的事情打散了,反而兩頭落空。這麼一想,好象理由也很多。
顧太太把鑰匙摸了出來,便去開房門,她這麼一會兒工夫,倒連換了兩個主意,鬧得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是因為手汗還是手顫,那鑰匙開來開去也開不開,結果還是世鈞代她開了。兩人走進房內,世鈞便搭訕著問道:"老太太也出去了?"顧太太心不在焉的應了聲:"呃……嗯。"頓了一頓,又道:"我腰疼,我一個人先回來了,"她去給世鈞倒茶,世鈞忙道:"不要倒了,伯母歇著吧。曼楨到哪兒去了,可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顧太太背著身子在那兒倒茶,倒了兩杯,送了一杯過來,方道:"曼楨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兒休息幾天。"世鈞道:"病了?什麼病?"顧太太道:"沒什麼要緊。過兩天等她好了叫她給你打電話。你在上海總還有幾天耽擱?"她急於要打聽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鈞並沒有答她這句話,卻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兒是在虹橋路多少號?"顧太太遲疑了一下,因道:"多少號……我倒不知道。我這人真胡塗,隻認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門牌號碼。"說著,又勉強笑了一笑。世鈞看她那樣子分明是有意隱瞞,覺得十分詫異。除非是曼楨自己的意思,不許她母親把地址告訴他,不願和他見麵。但是無論怎麼樣,老年人總是主張和解的,即使顧太太對他十分不滿,怪他不好,她至多對他冷淡些,也決不會夾在裏麵阻止他們見麵。他忽然想起剛才高媽說,昨天豫瑾來過。難道還是為了豫瑾?……
不管是為什麼原因,顧太太既然是這種態度,他也實在對她無話可說,隻有站起身來告辭。走出來就到一爿店裏借了電話簿子一翻,虹橋路上隻有一個祝公館,當然就是曼楨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門牌號碼,立刻就雇車去,到了那裏,見是一座大房子,一帶花磚圍牆。世鈞去撳鈴,鐵門上一個小方洞一開,一個男仆露出半張臉來,世鈞便道:"這兒是祝公館嗎?我來看顧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貴姓?"世鈞道:"我姓沉。"那人把門洞豁喇一關,隨即聽見裏麵煤屑路上嚓嚓一陣腳步聲,漸漸遠去,想是進去通報了。但是世鈞在外麵等了很久的時候,也沒有人來開門。他很想再撳一撳鈴,又忍住了。這座房子並沒有左鄰右舍,前後都是荒地和菜園,天寒地凍,四下裏鴉雀無聲。下午的天色黃陰陰的,忽然起了一陣風,半空中隱隱的似有女人的哭聲,風過處,就又聽不見了。世鈞想道:"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不會是房子裏邊吧?這地方離虹橋公墓想必很近,也許是墓園裏新墳上的哭聲。"再凝神聽時,卻一點也聽不見了,隻覺心中慘戚。正在這時候,鐵門上的洞又開了,還是剛才那男仆,向他說道:"顧家二小姐不在這兒。"世鈞呆了一呆,道:"怎麼?我剛從顧家來,顧太太說二小姐在這兒嚜。"那男仆道:"我去問過了,是不在這兒。"說著,早已豁喇一聲又把門洞關上了。世鈞想道:"她竟這樣絕情,不肯見我。"他站在那兒發了一會怔,便又舉手拍門,那男仆又把門洞開了。世鈞道:"喂,你們太太在家麼?"他想他從前和曼璐見過一麵的,如果能見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轉圜。但是那男仆答道:"太太不舒服,躺著呢。"世鈞沒有話可說了。拖他來的黃包車因為這一帶地方冷靜,沒有什麼生意,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見世鈞還站在那裏,便問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著他上車走了,方才把門洞關上。
阿寶本來一直站在門內,不過沒有露麵,是曼璐不放心,派她來的,怕那男仆萬一應付得不好。這時她便悄悄的問道:"走了沒有?"那男仆道:"走了走了!"阿寶道:"太太叫你們都進去,有話關照你們。"她把幾個男女仆人一齊喚了進去,曼璐向他們說道:"以後有人來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這兒。二小姐是在我們這兒養病,你們小心伺候,我決不會叫你們白忙的。她這病有時候明白,有時候胡塗,反正不能讓她出去,我們老太太把她重托給我了,跑了可得問你們。可是不許在外頭亂說,明白不明白?"眾人自是諾諾連聲。曼璐又把年賞提早發給他們,比往年加倍。仆人們都走了,隻剩阿寶一個人在旁邊,阿寶見事情已經過了明路,便向曼璐低聲道:"大小姐,以後給二小姐送飯,叫張媽去吧,張媽力氣大。剛才我進去的時候,差點兒都給她衝了出來,我拉都拉不住她。"說到這裏,又把聲音低了一低,悄悄的道:"不過我看她那樣子,好象有病,站都站不穩。"曼璐皺眉道:"怎麼病了?"阿寶輕聲道:"一定是凍的──給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裏頭灌風,這大冷天,連吹一天一夜,怎麼不凍病了。"曼璐沉吟了一會,便道:"得要給她挪間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寶道:"您進去可得小心點兒。"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藥片去看曼楨。後樓那兩間空房,裏間一道鎖,外間一道鎖,先把外間那扇門開了,叫阿寶和張媽跟進去,在通裏間的門口把守著,再去開那一扇門。隔著門,忽然聽見裏麵嗆啷啷一陣響,不由得吃了一驚,其實還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風中自己開闔著。每次砰的一關,就有一些碎玻璃紛紛落到樓下去,嗆啷啷跌在地上。曼楨是因為夜間叫喊沒有人聽見,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塊手帕包著。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曼璐推門進去,她便把一雙眼睛定定的望著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樣子,簡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經起來走動了,可見是假病──這樣看來,她姊姊竟是同謀的了。她想到這裏,本來身上有寒熱的,隻覺那熱氣像一蓬火似的,轟的一聲,都奔到頭上來,把臉脹得通紅,一陣陣的眼前發黑。
曼璐也自心虛,勉強笑道:"怎麼臉上這樣紅?發燒呀?"曼楨不答。曼璐一步步的走過來,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下攔著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來。風吹著那破玻璃窗,一開一關,"!"一關,發出一聲巨響,那聲音不但刺耳而且驚心。
曼楨突然坐了起來,道:"我要回去。你馬上讓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給瘋狗咬了。"曼璐道:"二妹,這不是賭氣的事,我也氣呀,我怎麼不氣,我跟他大鬧,不過鬧又有什麼用,還能真拿他怎麼樣?要說他這個人,實在是可恨,不過他對你倒是一片真心,這個我是知道的,有好兩年了,還是我們結婚以前,他看見你就很羨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的,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這樣。隻要你肯原諒他,他以後總要好好的補報你,反正他對你決不會變心的。"曼楨劈手把桌上一隻碗拿起來往地下一扔,是阿寶剛才送進來的飯菜,湯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揀起一塊鋒利的磁盤,道:"你去告訴祝鴻才,他再來可得小心點,我有把刀在這兒。"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腳上濺的油漬,終於說道:"你別著急,現在先不談這些,你先把病養好了再說。"曼楨道:"你倒是讓我回去不讓我回去?"說著,就扶著桌子,支撐著站起來往外走,卻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剎那間兩人已是扭成一團。曼楨手裏還抓著那半隻破碗,像刀鋒一樣的銳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的道:"幹什麼,你瘋了?"在掙紮間,那隻破碗脫手跌得粉碎,曼楨喘著氣說道:"你才瘋了呢,你這都幹的什麼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還是個人嗎?"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為你這樁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夾棍氣──"曼楨道:"你還要賴!你還要賴!"她實在恨極了,刷的一聲打了曼璐一個耳刮子。這一下打得不輕,連曼楨自己也覺得震動而且眩暈。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的抬起手來,想在麵頰上摸摸,那隻手卻停止在半空中。她紅著半邊臉,隻管呆呆的站在那裏,曼楨見了,也不知怎麼的,倒又想起她從前的好處來,過去這許多年來受著她的幫助,從來也沒跟她說過感激的話。固然自己家裏人是談不上什麼施恩和報恩,同時也是因為骨肉至親之間反而有一種本能的羞澀,有許多話都好象不便出口。在曼璐是隻覺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剛才這一巴掌打下去,兩個人同時都想起從前那一筆賬,曼璐自己想想,覺得真冤,她又是氣忿又是傷心,尤某覺得可恨的就是曼楨這樣一副烈女麵孔。她便冷笑了一聲道:"哼,倒想不到,我們家裏出了這麼個烈女,啊?我那時候要是個烈女,我們一家子全餓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負,我上哪兒去撒嬌去?我也是跟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麼我就這樣賤,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她越說聲音越高,說到這裏,不知不覺的,竟是眼淚流了一臉。阿寶和張媽守在門外,起先聽見房內扭打的聲音,已是吃了一驚,推開房門待要進來拉勸,後來聽見曼璐說什麼做舞女做妓女,自然這些話都是不願讓人聽見的,阿寶忙向張媽使了個眼色,正要退出去,依舊把門掩上,曼楨卻乘這機會搶上前去,橫著身子向外一衝。曼璐來不及攔住她,隻扯著她一隻胳膊,兩人便又掙紮起來。曼楨嚷道:"你還不讓我走?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還能把我關上一輩子?還能把我殺了?"曼璐也不答言,隻把她狠命的一摔摔開了,曼楨究竟發著熱,身上虛飄飄的,被曼璐一甩,她連退兩步,然後一跌跌出去多遠,坐在地下,一隻手正撳在那隻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噯喲了一聲。曼璐倒已經咖咖踏著碎磁盤跑了出去,把房門一關,鑰匙嗒的一響,又從外麵鎖上了。
曼楨手上拉了個大口子,血涔涔的流下來。她把手拿起來看看,一看,倒先看見手上那隻紅寶戒指。她的貞操觀念當然和從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愧對世鈞的地方,但是這時候看見手上戴的那隻戒指,心裏卻像針紮了一下。
世鈞……他到底還在上海不在?他可會到這兒來找她?她母親也不知道來過沒有?指望母親搭救是沒有用的,母親即使知道實情,也決不會去報告警察局,一來家醜不可外揚,而
且母親是篤信"從一而終"的,一定認為木已成舟,隻好馬馬虎虎的就跟了鴻才吧。姊姊這方麵再加上一點壓力,母親她又是個沒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母親肯把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世鈞,和世鈞商量。但是世鈞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著窗台爬起來,窗欞上的破玻璃成為鋸齒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園,冬天的草皮地光禿禿的,特別顯得遼闊。四麵圍著高牆,她從來沒注意到那圍牆有這樣高。花園裏有一棵紫荊花,枯藤似的枝幹在寒風中搖擺著。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見人家說,紫荊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但是,也許就因為有這樣一句話,總覺得紫荊花看上去有一種陰森之感。她要是死在這裏,這紫荊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裏胡塗的死在這裏,死也不伏這口氣。房間裏隻要有一盒火柴,她真會放火,乘亂裏也許可以逃出去。
忽然聽見外麵房間裏有人聲,有一個木匠在那裏敲敲打打工作著。是預備在外房的房門上開一扇小門,可以從小門裏麵送飯,可是曼楨並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猜著也許是把房門釘死了,把她當一個瘋子那樣關起來。那釘錘一聲一聲敲下來,聽著簡直椎心,就像是釘棺材板似的。
又聽見阿寶的聲音,在那裏和木匠說話,那木匠一口浦東話,聲音有一點蒼老。對於曼楨,那是外麵廣大的世界裏來的聲音,她心裏突然顫栗著,充滿了希望,她撲在門上大聲喊叫起來了,叫他給她家裏送信,把家裏的地址告訴他,又把世鈞的地址告訴他,她說她被人陷害,把她關起來了,還說了許許多多話,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連那尖銳的聲音聽著也不像自己的聲音。這樣大哭大喊,砰砰砰搥著門,不簡直像個瘋子嗎?
她突然停止了。外麵顯得異樣的寂靜。阿寶當然已經解釋過了,裏麵禁閉著一個有瘋病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經在瘋狂的邊緣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來了。阿寶守在旁邊和他攀談著。那木匠的語氣依舊很和平,他說他們今天來叫他,要是來遲一步,他就已經下鄉去了,回家去過年了。阿寶問他家裏有幾個兒女。聽他們說話,曼楨彷佛在大風雪的夜裏遠遠看見人家窗戶裏的燈光紅紅的,更覺得一陣淒惶。她靠在門上,無力地啜泣起來了。
她忽然覺得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隻得踉踉蹌蹌回到床上去。剛一躺下,倒是軟洋洋的,舒服極了,但是沒有一會兒工夫,就覺得渾身骨節酸痛,這樣睡也不合適,那樣睡也不合適,隻管翻來覆去,鼻管裏的呼吸像火燒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沒想到這樣厲害。渾身的毛孔裏都像是分泌出一種黏液,說不出來的難受。天色黑了,房間裏一點一點的暗了下來,始終也沒有開燈,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為手上的傷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裏醒了過來,忽然看見房門底下露出一線燈光,不覺吃了一驚。同時就聽見門上的鑰匙嗒的一響,但是這一響之後,卻又寂然無聲。她本來是時刻戒備著的,和衣躺著,連鞋也沒脫,便把被窩一掀,坐了起來,但是一坐起來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沒栽倒在地下。定睛看時,門縫裏那一線燈光倒已經沒有了。等了許久,也沒有一點響動,隻聽見自己的一顆心哄通哄通跳著。她想著一定又是祝鴻才。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子力氣,立刻跑去把燈一開,搶著站在窗口。大約心裏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念,真要是沒有辦法,還可以跳樓,跳樓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終一點動靜也沒有,緊張著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這才覺得她正站在風口裏,西北風呼呼的吹進來,那冷風吹到發燒的身體上,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是寒颼颼的,又是熱烘烘幹敷敷的,非常難受。
她走到門口,把門鈕一旋,門就開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來。難道有人幫忙,私自放她逃走麼?外麵那間堆東西的房間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燈開了。一個人也沒有。她一眼看見門上新裝了一扇小門,小門裏安著個窗台,上擱著一隻漆盤,托著一壺茶,一隻茶杯,一碟幹點心。她突然明白過來了,哪裏是放她逃走,不過是把裏外兩間打通了,以後可以經常的由這扇小門裏送飯。這樣看來,竟是一種天長地久的打算了。她這樣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窖子裏一樣。把門鈕試了一試,果然是鎖著。那小門也鎖著。摸摸那壺茶,還是熱的。她用顫抖的手倒了一杯喝著,正是口渴得厲害,但是第一口喝進去,就覺得味道不對。其實是自己嘴裏沒味兒,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裏也許下了藥。再喝了一口,簡直難吃,實在有點犯疑心,就擱下了。她實在不願意回到裏麵房裏那張床上去,就在外麵沙發上躺下了,在那舊報紙包裹著的沙發上睡了一宿,電燈也沒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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