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 半生緣(15)

章節字數:14410  更新時間:08-11-16 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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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說到鴻才,曼楨就露出不耐煩的神氣,彷佛已經在後門口站得太久了。阿寶究竟還知趣,就沒有再往下說,轉過口來問道:"二小姐現在住在這兒?"曼楨隻含糊地應了一聲,就轉問她:"你到這兒來是不是來上工的?"阿寶笑道:"是呀,不過我看他們這兒人又多,工錢也不大,我不想做。我托托二小姐好吧,二小姐有什麼朋友要用人,就來喊我,我就在對過的薦頭店裏。"曼楨也隨口答應著。

    隨即有一剎那的沉默。曼楨很希望她再多說一點關於那孩子的事情,說他長得有多高了,怎樣頑皮──一個孩子可以製造出許多"軼聞"和"佳話",為女傭們所樂道的。曼楨也很想知道,他說話是什麼地方的口音?他身體還結實嗎?脾氣好不好?阿寶不說,曼楨卻也不願意問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羞於啟齒。

    阿寶笑道:"那我走了,二小姐。"她走了,曼楨也就進去了。

    阿寶說祝家現在住在大安裏,曼楨常常走過那裏的,她每天乘電車,從她家裏走到電車站有不少路,這大安裏就是必經之地,現在她走到這裏總是換到馬路對過走著,很擔心也許會碰見鴻才,雖然不怕他糾纏不清,究竟討厭。

    這一天,她下班回來,有兩個放學回來的小學生走在她前麵。她近來看見任何小孩就要猜測他們的年齡,同時計算著自己的孩子的歲數,想著那孩子是不是也有這樣高了。這兩個小孩當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總有七八歲的光景,一律在棉袍上罩著新藍布罩袍,穿得胖墩墩的。兩人像操兵似的並排走著,齊齊地舉起手裏的算盤,有節奏地一舉一舉,使那算盤珠發出"!!"的巨響,作為助威的軍樂。有時候又把算盤扛在肩上代表槍枝。

    曼楨在他們後麵,偶爾聽見他們談話的片段,他們的談話卻是太沒有誌氣了,一個孩子說:"馬正林的爸爸開麵包店的,馬正林天天有麵包吃。"言下不勝豔羨的樣子。

    他們忽然穿過馬路,向大安裏裏麵走去。曼楨不禁震了一震,雖然也知道這決不是她的小孩,而且這一個衖堂裏麵的孩子也多得很,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們後麵過了馬路,走進這衖堂。她的腳步究竟有些遲疑,所以等她走進去,那兩個孩子早已失蹤了。

    那是春二三月天氣,一個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這樣的,還沒有嗅到春的氣息,先覺得一切東西都發出氣味來,人身上除了冷颼颼之外又有點癢梭梭的,覺得骯髒。雖然沒下雨,衖堂裏地下也是濕黏黏的。走進去,兩旁都是石庫門房子,正中停著個臭豆腐幹擔子,挑擔子的人叉著腰站在稍遠的地方,拖長了聲音吆喝著。有一個小女孩在那擔子上買了一串臭豆腐幹,自己動手在那裏抹辣醬。好象是鴻才前妻的女兒招弟。曼楨也沒來得及向她細看,眼光就被她身旁的一個男孩子吸引了去,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和招弟分明是姊弟,兩人穿著同樣的紫花布棉袍,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他們腳上還穿著老棉鞋,可是光著腳沒穿襪子,那紅赤赤的腳踝襯著那舊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種奇異的淒慘的感覺。那男孩子頭發長長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臉上雖然髒,彷佛很俊秀似的。

    曼楨心慌意亂地也沒有來得及細看,卻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細認一認她到底是不是招弟。雖然隻見過一麵,而且是在好幾年前,曼楨倒記得很清楚。照理一個小孩是改變得最快的,這麵黃肌瘦的小姑娘卻始終是那副模樣,甚至於一點也沒長高──其實當然不是沒有長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個證據。

    那招弟站在豆腐幹擔子旁邊,從小瓦罐裏挑出辣醬抹在臭豆腐幹上。大概因為辣醬是不要錢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麵包上塗果子醬似的,把整塊的豆腐幹塗得鮮紅。挑擔子的人看了她一眼,彷佛想說話了,結果也沒說。招弟一共買了三塊,穿在一根稻草上,拎在手裏吃著。她弟弟也想吃,他踮著腳,兩隻手撲在她身上,仰著臉咬了一口。曼楨心裏想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淚出,喉嚨也要燙壞了。她不覺替他捏一把汗,誰知他竟麵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還要吃,依舊踮著腳尖把嘴湊上去。招弟也很友愛似的,自己咬一

    口,又讓他咬一口。曼楨看著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麵笑著,眼眶裏的淚水已經滴下來了。

    她急忙別過身去,轉了個彎走到支衖裏去,一麵走一麵抬起手背來擦眼淚。忽然聽見背後一陣腳步聲,一回頭,卻是招弟,向這邊啪噠啪噠追了過來,她那棉鞋越穿越大,踏在那潮濕的水門汀上,一吸一吸,發出唧唧的響聲。曼楨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認識我。我還以為她那時候小,隻看見過我一回,一定不記得了。"曼楨隻得扭過頭去假裝尋找門牌,一路走過去,從眼角裏看看那招弟,招弟卻在一家人家的門首站定了,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過佛事,門框上貼的黃紙條子剛撕掉一半,現在又在天井裏焚化紙錢,火光熊熊。招弟一麵看著他們燒錫箔,一麵吃她的臭豆腐幹,似乎對曼楨並不注意。曼楨方才放下心來,便從容地往回走,走了出去。

    那男孩身邊現在多了一個女傭,那女傭約有四十來歲年紀,一臉橫肉,兩隻蝌蚪式的烏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隻長凳坐在後門口摘菜,曼楨心裏想這一定就是阿寶所說的那個周媽,招弟就是看見她出來了,所以逃到支衖裏去,大概要躲在那裏把豆腐幹吃完了再回來。

    曼楨緩緩地從他們麵前走過。那孩子看見她,也不知道是喜歡她的臉還是喜歡她的衣裳,他忽然喊了一聲"阿姨!"曼楨回過頭來向他笑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連串喊下去了。那女傭便嘟囔了一句:"叫你喊的時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時候倒喊個不停!"

    曼楨走出那個衖堂,一連走過十幾家店麵,一顆心還是突突地跳著。走過一家店鋪的櫥窗,她向櫥窗裏的影子微笑。倒看不出來,她有什麼地方使一個小孩一看見她就對她發生好感,"阿姨!阿姨!"地喊著。她耳邊一直聽見那孩子的聲音。她又仔細回想他的麵貌,上次她姊姊把他帶來給她看,那時候他還不會走路吧,滿床爬著,像一個可愛的小動物,現在卻已經是一個有個性的"人物"了。

    這次總算運氣,一走進去就看見了他。以後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見了也無益,徒然傷心罷了。倒是她母親那裏,她想著她姊姊現在死了,鴻才也未見得有這個閑錢津貼她母親,曼楨便彙了一筆錢去,但是沒有寫她自己的地址,因為她仍舊不願意她母親來找她。

    轉瞬已經到了夏天,她母親上次說大弟弟今年夏天畢業,他畢了業就可以出去掙錢了,但是,曼楨總覺得他剛出去做事,要他獨力支持這樣一份人家,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她又給他們寄了一筆錢去。她把她這兩年的一些積蓄陸續都貼給他們了。

    這一天天氣非常悶熱,傍晚忽然下起大雨來,二房東的女傭奔到曬台上去搶救她晾出去的衣裳。樓底下有人撳鈴,撳了半天沒有人開門,曼楨隻得跑下樓去,一開門,見是一個陌生的少婦。那少婦有點局促地向曼楨微笑道:"我借打一個電話,便當嗎?我就住在九號裏,就在對過。"

    外麵嘩嘩地下著雨,曼楨便請她進來等著,笑道:"我去喊郭太太。"喊了幾聲沒人應,那女傭抱著一卷衣裳下樓來說:"太太不在家。"曼楨隻得把那少婦領到穿堂裏,裝著電話的地方。那少婦先拿起電話簿子來查號碼,曼楨替她把電燈開了,在燈光下看見那少婦雖然披著鬥篷式的雨衣,依舊可以看出她是懷著孕的。她的頭發是直的,養得長長的擄在耳後,看上去不像一個上海女人,然而也沒有小城市的氣息,相貌很娟秀,稍有點扁平的鵝蛋臉。她費了很多的時候查電話簿,似乎有些抱歉,不時地抬起頭來向曼楨微笑著,搭訕著問曼楨貴姓,說她自己姓張。又問曼楨是什麼地方人,曼楨說是安徽人。她卻立刻注意起來,笑道:"顧小姐是安徽人?安徽什麼地方?"曼楨道:"六安。"那少婦笑道:"咦,我新近剛從六安來的。"曼楨笑道:"張太太也是六安人嗎?倒沒有六安口音。"那少婦道:"我是上海人呀,我一直就住在這兒。是我們張先生他是六安人。"曼楨忖了一忖,便道:"哦。六安有一個張豫瑾醫生,不知道張太太可認識嗎?"那少婦略頓了一頓,方才低聲笑道:"他就叫豫瑾。"曼楨笑道:"那真巧極了,我們是親戚呀。"那少婦喲了一聲,笑道:"那真巧,豫瑾這回也來了,顧小姐幾時到我們那兒玩去,我現在住在我母親家。"

    她撥了號碼,曼楨就走開了,到後麵去轉了一轉,等她的電話打完了,再回到這裏來送她出去。本來要留她坐一會等雨小些再走,但是她說她還有事,今天有個親戚請他們吃飯,剛才她就為這個事打電話找豫瑾,叫他直接到館子裏去。

    她走後,曼楨回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裏,聽那雨聲緊一陣慢一陣,不像要停的樣子。她心裏想豫瑾要是知道她住在這裏,過兩天他一定會來看她的。她倒有點怕看見他,因為一看見他就要想起別後這幾年來她的經曆,那噩夢似的一段時間,和她過去的二十來年的生活完全不發生連係,和豫瑾所認識的她也毫不相幹。她非常需要把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說一說,要不然,那好象是永遠隱藏在她心底裏的一個恐怖的世界。

    這樣想著的時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著覺了。那天天氣又熱,下著雨又沒法開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搧著扇子,反而搧出一身汗來。已經快十點鍾了,忽然聽見門鈴響,睡在廚房裏的女傭睡得糊裏胡塗的,甕聲甕氣地問:"誰呀?……啊?……啊?找誰?"曼楨忽然靈機一動,猜著一定是豫瑾來了。她急忙從床上爬起來,撚開電燈,手忙腳亂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樓去。那女傭因為是晚上,不認識的人不敢輕易放他進來。是豫瑾,穿著雨衣站在後門口,正拿著手帕擦臉,頭發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來。

    他向曼楨點頭笑道:"我剛回來。聽見說你住在這兒。"曼楨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他,馬上覺得萬種辛酸都湧上心頭,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著燈,人家看不見她眼睛裏的淚光。她立刻別過身去引路上樓,好在她總是走在前麵,依舊沒有人看見她的臉。進了房,她又搶著把床上蓋上一幅被單,趁著這背過身去鋪床的時候,終於把眼淚忍回去了。

    豫瑾走進房來,四麵看看,便道:"你怎麼一個人住在這兒?老太太他們都好吧?"曼楨隻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們現在搬到蘇州去住了。"豫瑾似乎很詫異,曼楨本來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預備告訴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見豫瑾這樣熱心,一聽見說她住在這裏,連夜就冒雨來看她,可見他對她的友情是始終如一的,她更加決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訴他。但是有一種難於出口的話,反而倒是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傾心吐膽地訴說。上次她在醫院裏,把她的身世告訴金芳,就不像現在對豫瑾這樣感覺到難以啟齒。

    她便換了個話題,笑道:"真巧了,剛巧會碰見你太太。你們幾時到上海來的?"豫瑾道:"我們來了也沒有幾天。是因為她需要開刀,我們那邊的醫院沒有好的設備,所以到上海來的。"曼楨也沒有細問他太太需要開刀的原因,猜著總是因為生產的緣故,大概預先知道要難產。豫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醫院裏去了,現在這兒是她母親家裏。"

    他坐下來,身上的雨衣濕淋淋的,也沒有脫下來。當然他是不預備久坐的,因為時間太晚了。曼楨倒了一杯開水擱在他麵前,笑道:"你們今天有應酬吧?"豫瑾笑道:"是的,在錦江吃飯,現在剛散,她們回去了,我就直接到這兒來了。"豫瑾大概喝了點酒,臉上紅紅的,在室內穿著雨衣,也特別覺得悶熱,他把桌上一張報紙拿起來當扇子搧著。曼楨遞了一把芭蕉扇給他,又把窗子開了半扇。一推開窗戶,就看見對過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燈,豫瑾在嶽家的人想必都已經睡覺了。豫瑾倘若在這裏耽擱得太久了,他的太太雖然不會多心,太太娘家的人倒說不定要說閑話的。曼楨便想著,以後反正總還要見麵的,她想告訴他的那些話還是過天再跟他說吧。但是豫瑾自從踏進她這間房間,就覺得很奇怪,怎麼曼楨現在弄得這樣孑然一身,家裏人搬到內地去住,或許是為了節省開銷,沉世鈞又到哪裏去了呢?怎麼他們到現在還沒有結婚?

    豫瑾忍不住問道:"沈世鈞還常看見吧?"曼楨微笑道:"好久不看見了。他好幾年前就回南京去了。"豫瑾道:"哦?"曼楨默然片刻,又說了一聲:"後來聽說他結婚了。"豫瑾聽了,也覺得無話可說。

    在沉默中忽然聽見一陣瑟瑟的響聲,是雨點斜撲進來打在書本上,桌上有幾本書,全打濕了。豫瑾笑道:"你這窗子還是不能開。"他拿起一本書,掏出手帕把書麵的水漬擦幹了。

    曼楨道:"隨它去吧,這上頭有灰,把你的手絹子弄髒了。"但是豫瑾仍舊很珍惜地把那些書一本本都擦幹了,因為他想起從前住在曼楨家裏的時候,晚上被隔壁的無線電吵得睡不著覺,她怎樣借書給他看。那時候要不是因為沉世鈞,他們現在的情形也許很兩樣吧?

    他急於要打斷自己的思潮,立刻開口說話了,談起他的近況,因道:"在這種小地方辦醫院,根本沒有錢可賺,有些設備又是沒法省的,隻好少雇兩個人,自己忙一點。我雖然是土生土長的,跟地方上的人也很少來往。蓉珍剛去的時候,這種孤獨的生活她也有點過不慣,覺得悶得慌,後來她就學看護,也在醫院裏幫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

    他自己覺得談得時間夠長了,突然站起身來笑道:"走了!"曼楨因為時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沒有留他。她送他下樓,豫瑾在樓梯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問道:"上次我在這兒,聽見說你姊姊病了,她現在可好了?"曼楨低聲道:"她死了。就是不久以前的事。"豫瑾惘然道:"那次我聽見說是腸結核,是不是就是那毛病?"曼楨道:"哦,那一次……那一次並沒有那麼嚴重。"那次就是她姊姊假裝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楨頓了一頓,便又淡笑著說道:"她死我都沒去──這兩年裏頭發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幾時有空講給你聽。"豫瑾不由得站住了腳,向她注視了一下,彷佛很願意馬上聽她說出來,但是他看見她臉上突然顯得非常疲乏似的,他也就沒有說什麼,依舊轉身下樓。她一直送到後門口。

    她回到樓上來,她房間裏唯一的一張沙發椅,豫瑾剛才坐在這上麵的,椅子上有幾塊濕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楨望著那水漬發了一會呆,心裏有說不出來的惆悵。

    今天這雨是突然之間下起來的,豫瑾出去的時候未見得帶著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給他把雨衣帶到飯館子裏去的。他們當然是感情非常好,這在豫瑾說話的口吻中也可以聽得出來。

    那麼世鈞呢?他的婚後生活是不是也一樣的美滿?許久沒有想起他來了。她自己也以為她的痛苦久已鈍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體裏麵唯一的有生命力的東西,永遠是新鮮強烈的,一發作起來就不給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豫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裏,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麼一來,熱水瓶裏的開水一衝衝出來,全倒在她腳麵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覺得,彷佛腳背上被一隻鐵錘打了一下,但是並不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楨也直到天明才睡著。剛睡了沒有一會,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象還是在醫院裏的時候,天一亮,看護就把孩子送來喂奶。她迷迷糊糊地抱著孩子,心中悲喜交集,彷佛那孩子已經是失而複得的了。但是她忽然發現那孩子渾身冰冷──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了,都已經僵硬了。她更緊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臉撳沒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發覺這是一個死孩子。然而已經被發覺了。那滿臉橫肉的周媽走過來就把他奪了過去,用蘆席一卷,挾著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卻在蘆席卷裏掙紮著,叫喊起來:"阿姨!阿姨!"那孩子越叫越響,曼楨一身冷汗,醒了過來,窗外已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楨覺得她這夢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為想起過去的事情,想到世鈞,心裏空虛得難過,所以更加渴念著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段的印象湊成了這樣一個夢。

    她再也睡不著了,就起來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門的時候,還不到七點,離她辦公的時間還有兩個鍾頭呢。她在馬路上慢慢地走著,忽然決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其實,與其說是"決定",不如說是她忽然發現了她一直有這意念,所以出來得特別早,恐怕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快到大安裏了。遠遠的看見那衖堂裏走出一行人來,兩個扛夫挑著一個小棺材,後麵跟著一個女傭──不就是那周媽嗎!曼楨突然眼前一黑,她身體已經靠在牆上了,兩條腿站都站不住。她極力鎮定著,再向那邊望過去。那周媽一隻手舉著把大芭蕉扇,遮住頭上的陽光,嘴裏一動一動的,大概剛吃過早飯,在那裏吮舐著牙齒。這一幅畫麵在曼楨眼中看來,顯得特別清晰,她心裏卻有點迷迷糊糊的。她覺得她又走入噩夢中了。

    那棺材在她麵前經過。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媽打聽一聲,死的是什麼人,但是那周媽又不認識她是誰。她這一躊躇之間,他們倒已經去遠了。她一轉念,竟毫不猶豫地走進大安裏,她記得祝家是一進門第四家,她徑自去撳鈴,就有一個女傭來開門,這女傭卻是一個舊人,姓張。這張媽見是曼楨,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聲"二小姐"。曼楨也不和她多說,隻道:"孩子怎麼樣了?"張媽道:"今天好些了。"──顯然是還活著。曼楨心裏一鬆,陡然腳踏實地了,但是就像電梯降落得太快,反而覺得一陣眩暈。她扶著門框站了一會,便直截地舉步往裏走,說道:"他在哪兒?我去看看。"那張媽還以為曼楨一定是從別處聽見說孩子病了,所以前來探看,便在前麵引路,這是個一樓一底的石庫門房子,從後門進出的,穿過灶披間,來到客堂裏。客堂間前麵一列排門都釘死了,房間裏暗沉沉的,靠裏放著一張大床,孩子就睡在那張床上。曼楨見他臉上通紅,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額上摸了摸,熱得燙手。剛才張媽說他"今天好些了,"那原來是她們的一種照例的應酬話。曼楨低聲說:"請醫生看過沒有?"張媽道:"請的。醫生講是他姊姊過的,叫兩人不要在一個房間裏。"曼楨道:"哦,是傳染病。你可知道是什麼病?"張媽道:"叫什麼猩紅熱。招弟後來看著真難受──可憐,昨天晚上就死了呀。"曼楨方才明白過來,剛才她看見的就是招弟的棺材。

    她仔細看那孩子臉上,倒沒有紅色的斑點。不過猩紅熱聽說也有時候皮膚上並不現出紅斑。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到一分鍾就換一個姿勢,怎樣睡也不舒服。曼楨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幹又熱,更覺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樣。

    張媽送茶進來,曼楨道:"你可知道,醫生今天還來不來?"張媽道:"沒聽見說。老爺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曼楨聽了,不禁咬了咬牙,她真恨這鴻才,又要霸住孩子不肯放手,又不好好的當心他,她不能讓她這孩子再跟招弟一樣,糊裏胡塗的送掉一條命。她突然站起身來往外走,隻匆匆地和張媽說了一聲:"我一會兒還要來的。"她決定去把豫瑾請來,叫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猩紅熱。她總有點懷疑祝家請的醫生是否靠得住。

    這時候豫瑾大概還沒有出門,時候還早。她跳上一部黃包車,趕回她自己的寓所,走到斜對過那家人家,一撳鈴,豫瑾卻已經在陽台上看見了她,她這裏正在門口問傭人:"張醫生可在家?"豫瑾已經走了出來,笑著讓她進去。曼楨勉強笑道:"我不進去了。你現在可有事?"豫瑾見她神色不對,便道:"怎麼了?你是不是病了?"曼楨道:"不是我病了,因為姊姊的小孩病得很厲害,恐怕是猩紅熱,我想請你去看看。"豫瑾道:"好,我立刻就去。"他進去穿上一件上裝,拿了皮包,就和曼楨一同走出來,兩人乘黃包車來到大安裏。

    豫瑾曾經聽說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訴他的,說她怎樣發財,造了房子在虹橋路,想不到他們家現在卻住著這樣湫隘的房屋,他覺得很是意外。他以為他會看見曼璐的丈夫,但是屋主人並沒有出現,隻有一個女傭任招待之職。豫瑾一走進客堂就看見曼璐的遺容,配了鏡框迎麵掛著。曼楨一直就沒看見,她兩次到這裏來,都是心慌意亂的,全神貫注在孩子身上。

    那張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兩年拍的,眼睛斜睨著,一隻手托著腮,手上戴著一隻晶光四射的大鑽戒。豫瑾看到她那種不調和的媚態與老態,隻覺得愴然。他不由得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那次他也許是對她太冷酷了,後來想起來一直耿耿於心。

    是她的孩子,他當然也是很關切的。經他診斷,也說是猩紅熱。曼楨說:"要不要進醫院?"醫生向來主張進醫院的,但是豫瑾看看祝家這樣子,彷佛手頭很拮據,也不能不替他們打算打算,便道:"現在醫院也挺貴的,在家裏隻要有人好好的看護,也是一樣的。"曼楨本來想著,如果進醫院的話,她去照料比較方便些,但是實際上她也出不起這個錢,也不能指望鴻才拿出來。不進醫院也罷。她叫張媽把那一個醫生的藥方找出來給豫瑾看,豫瑾也認為這方子開得很對。

    豫瑾走的時候,曼楨一路送他出去,就在衖口的一爿藥房裏配了藥帶回來,順便在藥房裏打了個電話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請了半天假。那孩子這時候清醒些了,隻管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她一轉背,他就悄悄地問:"張媽,這是什麼人?"張媽頓了一頓,笑道:"這是啊……是二姨。"說時向曼楨偷眼望了望,彷佛不大確定她願意她怎樣回答。曼楨隻管搖晃著藥瓶,搖了一會,拿了隻湯匙走過來叫孩子吃藥,道:"趕快吃,吃了就好了。"又問張媽:"他叫什麼名字?"張媽道:"叫榮寶。這孩子也可憐,太太活著的時候都寶貝得不得了,現在是周媽帶他──"說到這裏,便四麵張望了一下,方才鬼鬼祟祟地說:"周媽沒良心,老爺雖然也疼孩子,到底是男人家,有許多地方他也想不到──那死鬼招弟是常常給她打的,這寶寶她雖然不敢明欺負他,暗地裏也不少吃她的虧。二小姐你不要對別人講嗬,她要曉得我跟你說這些話,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阿寶就是因為跟她兩個人鬧翻了,所以給她戳走了。阿寶也不好,太太死了許多東西在她手裏弄得不明不白,周媽一點也沒拿著,所以氣不伏,就在老爺麵前說壞話了。"

    這張媽把他們家那些是是非非全都搬出來告訴曼楨,分明以為曼楨這次到祝家來,還不是跟鴻才言歸於好了,以後她就是這裏的主婦了,趁這時候周媽出去了還沒回來,應當趕緊告她一狀。張媽這種看法使曼楨覺得非常不舒服,祝家的事情她實在不願意過問,但是一時也沒法子表明自己的立場。

    後門口忽然有人拍門,不知道可是鴻才回來了。雖然曼楨心裏並不是一點準備也沒有,終究不免有些惴惴不安,這裏到底是他的家。張媽去開門,隨即聽見兩個人在廚房裏嘁嘁喳喳說了幾句,然後就一先一後走進房來。原來是那周媽,把招弟的棺材送到義塚地去葬了,現在回來了。那周媽雖然沒有見過曼楨,大概早就聽說過有她這樣一個人,也知道這榮寶不是他們太太親生的。現在曼楨忽然出現了,周媽不免小心翼翼,"二小姐"長"二小姐"短,在旁邊轉來轉去獻殷勤,她那滿臉殺氣上再濃濃堆上滿麵笑容,卻有點使人不寒而栗。曼楨對她隻是淡淡的,心裏想倒也不能得罪她,她還是可以把一口怨氣發泄在孩子身上。那周媽自己心虛,深恐張媽要在曼楨跟前揭發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壓慣了的,現在卻把她當作老前輩似的尊崇起來,趕著她喊"張奶奶",拉她到廚房裏去商量著添點什麼菜,款待二小姐。

    曼楨卻在那裏提醒自己,她應當走了。揀要緊的事情囑咐張媽兩句,就走吧,寧可下午再來一次。正想著,榮寶卻說話了,問道:"姊姊呢?"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楨說話,說的話卻叫她無法答複。曼楨過了一會方才悄聲說道:"姊姊睡著了。你別鬧。"

    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陣寒冷襲上她的心頭,一種原始的恐懼使她許願似的對自己說:"隻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離開他了。"雖然她明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事。榮寶墊的一床席子上麵破了一個洞,他總是煩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曼楨把他兩隻手都握住了,輕聲道:"不要這樣。"說著,她眼睛裏卻有一雙淚珠"嗒"地一聲掉在席子上。

    忽然聽見鴻才的聲音在後門口說話,一進門就問:"醫生可來過了?"張媽道:"沒來。二小姐來了。"鴻才聽了,頓時寂然無語起來。半晌沒有聲息,曼楨知道他已經站在客堂門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隻是臉上的神情變得嚴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終於趄著走入她的視線內。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樣子,看上去似乎臉也沒洗,胡子也沒剃,瘦削的臉上膩著一層黃黑色的油光,身上穿著一件白裏泛黃的舊綢長衫,戴著一頂白裏泛黃的舊草帽,帽子始終戴在頭上沒有脫下來。他搭訕著走到床前在榮寶額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點?醫生怎麼還不來?"曼楨不語。鴻才咳嗽了一聲,又道:"二妹,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真著急。這兩年不知怎麼走的這種悖運,晦氣事情全給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沒當它樁事情,等曉得不好,趕緊給她打針,錢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經太遲了。這孩子也就是給過上的,可不能再耽擱了,今天早上為了想籌一點錢,就跑了一早上。"說到這裏,他歎了口冷氣,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這個日子!"

    其實他投機失敗,一半也是迷信幫夫運的緣故。雖然他向不承認他的發跡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裏對於那句話卻一直有三分相信。剛巧在曼璐去世的時候,他接連有兩樁事情不順手,心裏便有些害怕。做投機本來是一種賭博,越是怕越是輸,所以終至一敗塗地。而他就更加篤信幫夫之說了。

    周媽絞了一把熱手巾送上來,給鴻才擦臉,他心不在焉地接過來,隻管拿著擦手,把一雙手擦了又擦。周媽走開了,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話來:"我現在想想,真對不起她。"他背過身去望著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撳在臉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裏流淚。

    陽光正照在曼璐的遺像上,鏡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點也看不見,隻看見那玻璃上的一層浮塵。曼楨呆呆地望著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這幾年來也心灰意冷,過去那一重重糾結不開的恩怨,似乎都化為煙塵了。

    鴻才又道:"想想真對不起她。那時候病得那樣,我還給她氣受,要不然她還許不會死呢。二妹,從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他這樣自怨自艾,其實還是因為心疼錢的緣故,曼楨沒想到這一點,見他這樣引咎自責,便覺得他這人倒還不是完全沒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殘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時候橫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點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憐的臉相。她對鴻才竟於憎恨中生出一絲憐憫,雖然還是不打算理他,卻也不願意使他過於難堪。

    鴻才向她臉上看了一眼,囁嚅著說道:"二妹,你不看別的,看這小孩可憐,你在這兒照應他幾天,等他好了再回去。我到朋友家去住幾天。"他唯恐她要拒絕似的,沒等說完就走出房去,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來,向張媽手裏一塞,道:"你待會交給二小姐,醫生來了請她給付付。"又道:"我不是在王家就是在嚴先生那裏,萬一有什麼事,打電話找我好了。"說罷,馬上逃也似地匆匆走了。

    曼楨倒相信他這次大概說話算話,說不回來就不回來。曼璐從前曾經一再地向她說,鴻才對她始終是非常敬愛,他總認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兩樣的,他隻是一時神誌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為愛得她太厲害的緣故。像這一類的話,在一個女人聽來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沒有一個女人是例外。曼楨當時聽了雖然沒有什麼反應,曼璐這些話終究並不是白說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沒回去,守著孩子一夜也沒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辦公,下班後又回到祝家來,知道鴻才已經來過一次又走了。曼楨這時候便覺得心定了許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護孩子的病,不必顧慮到鴻才了。她本來預備再請豫瑾來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來,豫瑾這兩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說他太太昨天就要進醫院了嗎,總在這兩天就要動手術了。昨天她是急胡塗了,竟把這樁事情忘得幹幹淨淨。其實也可以不必再找豫瑾了,就找原來的醫生繼續看下去吧。

    豫瑾對那孩子的病,卻有一種責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楨的寓所裏去過一趟,想問問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東告訴他:曼楨一直沒有回來。豫瑾也知道他們另外有醫生在那裏診治著,既然有曼楨在那裏主持一切,想必決不會有什麼差池的,就也把這樁事情拋開了。

    豫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們的樓窗正對著曼楨的窗子,豫瑾常常不免要向那邊看一眼。

    這樣炎熱的天氣,那兩扇窗戶始終緊閉著,想必總是沒有人在家。隔著玻璃窗,可以看見裏麵曬著兩條毛巾,一條粉紅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條白色的曬在繩子上,永遠是這個位置。那黃烘烘的太陽從早曬到晚,兩條毛巾一定要曬餿了。一連十幾天曬下來,毛巾烤成僵硬的兩片,顏色也淡了許多。曼楨一直住在祝家沒有回來,豫瑾倒也並不覺得奇怪,想著她姊姊死了,丟下這樣一個孩子沒人照應,他父親也許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也許他終日為衣食奔走,分不開身來,曼楨向來是最熱心的,最肯負責的,孩子病了,她當然義不容辭地要去代為照料。

    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豫瑾的太太施手術產下一個女孩之後,在醫院裏休養了一個時期,夫婦倆已經預備動身回六安去了,曼楨卻還沒有回來。豫瑾本來想到她姊夫家裏去一趟,去和她道別,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著,也沒有去。

    這一天,他忽然在無意中看見曼楨那邊開著一扇窗戶,兩條毛巾也換了一個位置,彷佛新洗過,又晾上了。他想著她一定是回來了。他馬上走下樓去,到對門去找她。

    他來過兩次,那二房東已經認識他了,便不加阻止,讓他自己走上樓去。曼楨正在那裏掃地擦桌子,她這些日子沒回家,灰塵積得厚厚的。豫瑾帶笑在那開著的房門上敲了兩下,曼楨一抬頭看見是他,在最初的一剎那間她臉上似乎有一層陰影掠過,她好象不願意他來似的,但是豫瑾認為這大概是他的一種錯覺。

    他走進去笑道:"好久不看見了。那小孩好了沒有?"曼楨笑道:"好了。我也沒來給你道喜,你太太現在已經出院了吧?是一個男孩子還是女孩子?"豫瑾笑道:"是個女孩子。蓉珍已經出來一個禮拜了,我們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楨噯呀了一聲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讓豫瑾坐下。豫瑾坐下來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著,所以我今天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跟你多談談。"他一定要在動身前再和她見一次麵,也是因為她上次曾經表示過,她有許多話要告訴他,聽她的口氣彷佛有什麼隱痛似的。但是這時候曼楨倒又懊悔她對他說過那樣的話。她現在已經決定要嫁給鴻才了,從前那些事當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經擦得很幹淨了,她又還拿抹布在桌上無意識地揩來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來是一條破舊的粉紅色包頭紗巾,她拿它做了抹布。兩隻手拎著它在窗外抖灰,那紅紗在夕陽與微風中懶洋洋地飄著。下午的天氣非常好。

    豫瑾等候了一會,不見她開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說有好些事要告訴我麼?"曼楨道:"是的,不過我後來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豫瑾以為她是怕提起來徒然引起傷感,他頓了一頓,方道:"說說也許心裏還痛快些。"曼楨依舊不作聲。豫瑾沉默了一會,又道:"我這次來,是覺得你興致不大好,跟從前很兩樣了。"他雖然說得這樣輕描淡寫,說這話的時候卻是帶著一種感慨的口吻。

    曼楨不覺打了個寒噤。他一看見她就看得出來她是疊經刺激,整個的人已經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為她至少外貌還算鎮靜。她望著豫瑾微笑著說道:"你覺得我完全變了個人吧?"豫瑾遲疑了一下,方道:"外貌並沒有改變,不過我總覺得……"從前他總認為她是最有朝氣的,她的個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麵,一門老幼都倚賴著她生活,她好象還餘勇可賈似的,保留著一種閑靜的風度。這次見麵,她卻是那樣神情蕭索,而且有點恍恍惚惚的。僅僅是生活的壓迫決不會使她變得這樣厲害。他相信那還是因為沉世鈞的緣故。中間不知道出了些什麼變故,使他們不能有始有終。她既然不願意說,豫瑾當然也不便去問她。

    他隻能懇切地對她說:"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給我寫信好不好?說老實話,我看你現在這樣,我倒是真有點不放心。"他越是這樣關切,曼楨倒反而一陣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頓時淚如雨下。豫瑾望著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說這些了。"曼楨忽然衝口而出地說:"不,我是要告訴你──"說到這裏,又噎住了。

    她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看見豫瑾那樣凝神聽著,她忽然腦筋裏一陣混亂,便又衝口而出地說道:"你看見的那個孩子不是姊姊的──"豫瑾愕然望著她,她把臉別了過去,臉上卻是一種冷淡而強硬的神情。豫瑾想道:"那孩子難道是她的麼,是她的私生子,交給她姊姊撫養的?是沈世鈞的孩子?還是別人的──世鈞離開她就是為這個原因?"一連串的推想,都是使他無法相信的,都在這一剎那間在他腦子裏掠過。

    曼楨卻又斷斷續續地說起話來了,這次她是從豫瑾到她家裏來送喜柬的那一天說起,就是那一天,她陪著她母親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敘述中間,她總想為她姊姊留一點餘地,因為豫瑾過去和曼璐的關係那樣深,他對曼璐的那點殘餘的感情她不願意加以破壞。況且她姊姊現在已經死了。但是她無論怎麼樣為曼璐開脫,她被禁閉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終坐視不救,這總是實情。豫瑾簡直覺得駭然。他不能夠想象曼璐怎樣能夠參與這樣卑鄙的陰謀。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認識,可能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剛見麵的情景,還有他們初訂婚的時候,還有後來,她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訣別的時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樣一個純良的人。就連他最後一次看見她,他覺得她好象變粗俗了,但那並不是她的過錯,他相信她的本質還是好的。怎麼她對她自己的妹妹竟是這樣沒有人心。

    曼楨繼續說下去,說到她生產後好容易逃了出來,她母親輾轉訪到她的下落,卻又勸她回到祝家去。豫瑾覺得她母親簡直荒謬到極點,他氣得也說不出話來。曼楨又說到她姊姊後來病重的時候親自去求她,叫她為孩子的緣故嫁給鴻才,又被她拒絕了。她說到這裏,聲調不由得就變得澀滯而低沉,因為當時雖然拒絕了,現在也還是要照死者的願望做去了。她也曉得這樣做是不對的,心裏萬分矛盾,非常需要跟豫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實在沒有勇氣說出來。她自己心裏覺得非常抱愧,尤其覺得愧對豫瑾。

    剛才她因為顧全豫瑾的感情,所以極力減輕她姊姊應負的責任,無形中就加重了鴻才的罪名,更把他表現成一個惡魔,這時候她忽然翻過來說要嫁給他,當然更無法啟齒了。其實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說得好些,成為一個多少是被動的人物,豫瑾也還是不會讚成的。這種將錯就錯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會讚成的。

    她說到她姊姊的死,就沒有再說下去了。豫瑾抱著胳膊垂著眼睛坐在那裏,一直也沒開口。他實在不知道應當用什麼話來安慰她。但是她這故事其實還沒有完──豫瑾忽然想起來,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護他,在祝家住了那麼些日子,想必她和鴻才之間總有相當的諒解,不然她怎麼能夠在那裏住下去,而且住得這樣久。莫非她已經改變初衷,準備為了孩子的幸福犧牲自己,和鴻才結婚。他甚至於疑心她已經和鴻才同居了。不,那倒不會,她決不是那樣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輕了。

    他考慮了半天,終於很謹慎地說道:"我覺得你的態度是對的,你姊姊那種要求簡直太沒有道理了。這種勉強的結合豈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還勸了她許多話,她從來沒聽見豫瑾一口氣說過這麼些話。他認為夫婦倆共同生活,如果有一個人覺得痛苦的話,其它的一個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實也用不著他說,他所能夠說的她全想到了,也許還更徹底。譬如說鴻才對她,就算他是真心愛她吧,像他那樣的人,他那種愛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話不能這樣說。當初她相信世鈞是確實愛她的,他那種愛也應當是能夠持久的,然而結果並不是。所以她現在對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沒有確切的信念,覺得無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實的東西。尤其這次她是在生死關頭把他搶回來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無足重輕的,隨便怎樣處置她自己好象都沒有多大關係。譬如她已經死了。

    豫瑾又道:"其實你現在隻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過是一種勉勵的話,曼楨聽了,卻覺得心中一陣傷慘,眼淚又要流下來了。老對著他哭算什麼呢?豫瑾現在的環境也不同了,在現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應當稍微有分寸一點。她很突兀地站起身來,帶笑說道:"你看我這人,說了這半天廢話,也不給你倒碗茶。"五鬥櫥上覆著兩隻玻璃杯,

    她拿起一隻來迎著亮照了一照,許久不用,上麵也落了許多灰。她在這裏忙著擦茶杯找茶葉,豫瑾卻楞住了。她為什麼忽然這樣客套起來,倒好象是不願再談下去了。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勸勉的話也不過是空言安慰,他對她實在也是愛莫能助。他沉默了一會,便道:"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曼楨也沒有阻止他。她又把另外一隻玻璃杯拿起來,把上麵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豫瑾站起來要走,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本記事簿來,撕下一張紙來,彎著腰伏在桌上寫下他自己的地址,遞給曼楨。曼楨道:"你的地址我有的。"豫瑾道:"你這兒是十四號吧?"他也寫在他的記事簿上。曼楨心裏想這裏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他寫信來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沒說什麼。她實在沒法子告訴他。將來他總會從別人那裏聽到的,說她嫁給鴻才了。他一定想著她怎麼這樣沒出息,他一定會懊悔他過去太看重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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