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643 更新時間:12-11-08 10:45
我忽然便想起不久前,羲園裏,易逐惜所說的無可救藥愛上人的話。
當真的,怕隻有我一個吧。
瞧,大家都一樣。
我仍然是那個我。
白綽仍然是那個白綽。
霜天仍然是那個霜天。
易逐惜也仍然是那個易逐惜。
所謂利用,所謂製敵,便要將自己和敵人都算進去。
而易逐惜順水推舟靜觀其變,把他自己算進去,把利用了自己也利用了他的我也算進去。
我想著,已環過易逐惜的腰,輕笑:“若不是護我,你本可全身而退。”
“錯。”易逐惜的嗓音柔和響在我耳際,“是本就該隻有我一人全身而退。”
我便嗤嗤笑起來。
笑得分明很輕,卻已有些艱難。
指尖觸及他的背脊,早已一片黏潮濕潤的新鮮溫度。
不需親眼看,早已習慣觸覺辨物的我又怎會不知。
那不是汗,而是血。
大片的傷口,大片的血跡,蔓延了他幾乎整個後背。
——我所站的地方,是一個極其微妙的壁緣凹口。
唯一一個能在這避無可避逃無可逃的天殺陣裏躲過一劫的地方。
無論往前往後往側偏上一寸,就是由上及下,被從天而降的鋼刃生生割下一片肉身。
易逐惜及時擁住了我,死力抵進山壁。可惜小小山壁凹口,容不下兩個大男人。
“這裏是我改造的。自然也隻有我知道在這凹口以外還能留住性命的竅門。”易逐惜的臉色有些微蒼白,聲音卻低沉悠揚,聽不出一絲傷痛的痕跡,“不過,也隻是留住性命罷了。”
聽來帶著些玩笑的口吻。
“為何早已決意殺人,卻因為那人不顧一切衝過來救你,反而亂了心神,做出這樣哭笑不得的事來……”我的視線劃過易逐惜微微黯淡下去的眉眼,將下巴擱在他高度恰好的肩上,無聲笑,“我來告訴你答案。”
易逐惜沒動,沒說話。
我自顧繼續道:“你,不如我絕情。”
我說著,目光越過易逐惜的肩膀,看向另一些人。
瞠目結舌,似乎仍未從麵前打擊中恢複過來,剛剛從地道入口趕來增援的譽齊人馬。
看氣勢看神態看目中精芒,顯然是比方才那波人高出兩三成的功力。
——霜天,真要趕盡殺絕。
也許白綽並不知道我會中途趕回,中途殺入,中途受他致命一擊。
霜天,卻該是早已料到吧。
否則又怎會放我全身離開。
便是叫我成為累贅,或許再這般與易逐惜鶴蚌相爭重傷難愈,好讓他一網打盡。
“不要緊,我來。”我索性伸手環過易逐惜的頸項,安慰似的輕拍了拍他的腦後。
“你……”易逐惜剛開口,我卻已推開了他。
看著易逐惜沉定雙眸中不似虛假的一絲擔憂,我不答話,隻低頭,伸手探向自己胸口。
胸腹為流火攢雲留下的傷口,和現在易逐惜背上那片相比,倒是半斤八兩的猙獰。
不過一會兒,我手中便多了一支比一般銀針粗長,已沾了不少枯紅血色的長針。
見我探手時,易逐惜的眉頭就皺了起來。而見了這銀針,易逐惜的臉色陡變,蒼白得像是被洗去了一層血。
我反而笑得歡:“不要告訴我,你完全不知道這玩意是拿來幹什麼用的。”
易逐惜開了開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神情,分明是至少已知六七分了。
“方才被流火攢雲傷到了戳入銀針的穴道。也就是說,自那時起,這銀針就相當於沒了作用。”我淡淡說著,垂眸,捏著指間長針的力道輕輕鬆開了些,卻禁不住有些顫抖,“玄天蠱聖忍不了了。我也快忍不了了。”
歪斜著,呯通一聲微弱脆響。
長針,落地。
抬眸,我冷冷盯向石室洞口,正義憤填膺般虎視眈眈生殺相逼的譽齊人馬。
身前易逐惜的身形一僵。
而譽齊人馬見了我回頭望去的眸子,則是不約而同吸了一口氣,甚至有的禁不住後退一步。
我便在心裏嗤笑一聲。
尚未披頭散發七竅流血,隻不過乍然染上赤色的雙眸,就這般叫人害怕麼。
可你們即將親眼目睹,什麼叫真正的可怕。
我不再說話。
其實也分不清是不想多言,還是無話可說,或者是已經被殺的欲望奪去神智。
忍耐太久的,玄天蠱聖的最後逞醒。
不再,不願,也不能遏製。
自身軀最深處,透過筋肉穿過骨髓紮入血脈的力量,狂風暴雨般急漲著叫囂而出。
不知何處來,不知何處去,不知如何止。隻能順著似要滅世的力道,攀至人力不可及的武學巔峰。
血雨中的癲狂。
眼前人影恍惚,卻一招一式都如被定格般緩慢清晰。我隨意抬手揮劍,立取性命。
但至少我還記得,身後一轉身便能看見的那個人,叫做易逐惜。
肆意砍殺中我一直掛在嘴角的笑容,便不由得擴大了起來。
易逐惜一定看出來了,我幾近虐屍。
不為殺而殺,而是為了發泄心中對殺的渴望。
將人殺上好幾遍。哪怕已沒了活人。
可易逐惜隻是單肩靠在石壁上,離我老遠距離地看著我,很平靜的樣子。
帶著些不忍,卻分明全無懼意亦全無讚賞的表情。
現在的我,如此強大。
我看著易逐惜,卻突然隻想哭泣。
雖然感覺不到痛感覺不到悲甚至感覺不到生命的存在。
易逐惜的眸色便沉澱下來。
如此悲傷。
對上他這般的眸,我如被冰紮,竟是一個清靈。
環視四周,已成了殘屍亂場,一片狼藉。
新鮮的血腥味與故意碾汁成沫般冷血殺伐而堆砌的斷肢殘骸,充斥眼鼻。
後頭或許還會有更多譽齊人衝進來送死。我眼前忍不住又是一片血紅。
卻突然肩頭一重。
易逐惜的手,擱在了我的肩上。
“借扶一把。”淺淡溫潤的笑意,易逐惜連個征詢也沒地先斬後奏,略微吃力地微弓著腰,一手借了我的肩膀,另一隻手扶著一旁石壁。
仍是無可無不可,雲淡風清的調子。
該說是靜下,還是更亂,我沒來由就是冷哼一句:“憑什麼?”
語出,連我自己都一愣。不是因了憑什麼這三個字,而是話語出口時,亦如沾了血腥般渾濁殘忍的音色。
易逐惜也微微一愕,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一問。他平平看了我一眼,緩緩轉頭,仰額。
望向石道頂部。
我混沌的思維這才發現,所站之處的天頂大略被方才的機關一震,也接連破出了幾個不大不小的通光口來。
剛巧雲開月明,自破口透進一道道清亮月光。似能洗去塵埃,蕩滌神魂,無由地叫人安下心來。
可惜再清澈如許的月光,落進這汙濁的地方,也隻能被染成汙濁一片。
顯而易見的粉塵在那一道道大小不一的光柱裏急躁盤旋著,無頭蒼蠅一般。
易逐惜扶著牆的手,抬起來。
纖長精瘦,略微被灰塵與血漬染成暗灰的指尖,伸進離他身前最近的光柱裏。
此一刻,紛鬧的粉塵一片接一片,在即將碰觸他指尖的一刻盤旋縈繞,複又輕忽離去。
莫名的優雅與淒涼。
如同片片伸手欲接,卻堪堪從指縫溜走的桃花,和流年。
“就憑,月亮出來了。”
他這樣說了一句,帶著一絲我看不清晰的笑意。
散射而出瑩如遊龍的光線,就這麼靜靜劃過他的指尖,穿進他幾欲貼靠在我頰邊的發絲,混了他身上獨有的清茶香,在濃重欲嘔的血腥味裏飛揚跋扈,流進我的鼻間。
便如一汪天外清泉流入心田,刹那淹沒一切欲念貪念殺念。
我的視線,隻能隱約看清易逐惜被月光盈柔照亮的輪廓側影,濃長的睫毛好整不暇地撲閃著,似在訴說一個夢境。
一如他的劍。
一如那個吻那個笑那抹嘴角氤氳的殷紅。
一碰即碎的恍惚。
恍若虛幻的真實。
再難忘懷。
一道光,一道影。
一道從桃花一夢指尖流年淡淡縈繞而出的,寂寥與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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