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96 更新時間:20-11-01 16:19
天氣清朗,惠風和暢,蔣殷剛從天家的勤政殿裏頭出來,許是飲了杯賜酒的緣故,他渾身都有些臊燥的發熱,迎頭被風一吹,熱意更甚了。
蔣殷撩開衣領,闊大的袍袖跟著一展,整個人似要乘風而去,後麵跟著的小黃門瞧見了,殷切踱步上來,還沒來得及從袖口裏抽出汗巾子,身後又傳來一道急喚:“蔣二!且等等我!”
那小黃門沒來由地一顫,哆嗦著又把汗巾子掖回。
蔣殷循聲望去,眉頭不怎麼耐煩的微蹙著,飽滿的額頭被日光照得恍如在發光了,眼睫下投下點陰影,他微眯著眼,半晌才興致缺缺地勾起嘴角:“我道是誰,原來是三皇子。”
這態度不可謂恭敬了,但當事的兩人乃至身旁眾多小黃門,無一人有覺不妥。
蔣殷其人,乃衛朝大將軍蔣方良的嫡次子,衛朝開國有一百三十年許,鼎盛時期曾一統中原南北,依附者眾,未有敢不稱臣者,那是何等的風光。
但老話說得好,盛極必衰,老衛家的祖宗恐怕也料想不到,後世子孫還會有被蠻夷追攆至漢水以南龜縮的一天,衛朝與北方蠻夷隔漢水遙望,虧得有蔣殷的老子蔣方良大將軍守漢水以拒敵,如此這衛家的江山方能偏安一隅,暫得安寧。
蔣方良早年喪妻,雖妾侍無數,但攏共隻育有兩子,嫡子蔣玄隨父禦守漢水,最心愛的小兒便是蔣殷,不知是蔣大將軍的意思,又或是天家授意,蔣殷從五歲起便被留於大京,至此再未出過京都,每年也少有與父親和大哥相聚的時候,天家感念蔣家功勞,便時常召蔣殷入宮敘話,每每多有賞賜,今日便也是如此。
三皇子衛康上前來攬住蔣殷肩頭,嘴裏笑道:“蔣二啊蔣二,你好沒意思,你進得宮裏來,如何不遣人喚我?虧我一直留意,不然豈不是錯過了?”
蔣殷晃了晃肩,將那多出的手甩下,又再次將領口拉大開,熱氣烘烘的散發出來:“當然沒意思,我隔三五日就要來一回,你天天尋我作甚。”
衛康臉上流露出明顯尷尬的神色,點了點扇,他哈哈笑過一回,自個兒解了這尷尬:“蔣二,你總說你瞧不慣那些世家大族的做派,我瞧你這什麼話都敢說的性子,但是與他們一樣!”
蔣殷聞言稍有動怒,過後卻反而笑了:“這麼說來,他們倒也有可取之處。”
說完又乜了衛康一眼,嘴裏道:“三皇子就差多了。”
不等衛康再說,蔣殷已經先行移步朝前,衛康一時站在原地,臉色青白交加的,瞧著很是駭人。
身邊侍從腦袋垂得低低,恨不能跟胸長在一起,連半絲兒喘氣聲都聽不著了。
一把折扇叫衛康緊了鬆,鬆了又緊,這才再次露出個笑,又腳下不停地追著蔣殷去了。
前頭蔣殷又遇著一人,乃是衛朝太子衛賢,兩人正絮說著什麼,衛賢從小體弱,好不容易靠著禦醫調理大好了,但身量卻有些不足,明明跟蔣殷一般十六七歲的年紀,卻瞧著小了一圈的樣子。
衛康心裏沒來由一緊,嘴裏先快活地開口:“賢哥哥,你也來找蔣二來了?!”
衛賢偏頭瞧見衛康,一雙眸子溫和且沉靜,他點點頭:“三弟。”
衛康走上來,這回不敢再去攬蔣殷了,沒得對方不給麵子,叫他又丟一回臉,他臉上盡是融融的笑意:“賢哥哥來了也好,蔣二最喜歡與你在一處。”
衛賢搖搖頭,寬和陳述道:“他不過是覺得我安靜罷了。”
衛康委屈地癟嘴:“可不是!他總嫌我呱噪嘞!”
蔣殷隻覺血脈奔騰,額中突突,天家賜酒,果然不同尋常。
另外兩人的談話也聽不大清了,蔣殷想起近來大京新起的一股潮流,說是有些名士們解了外衫,赤身赤足奔走,且行且歌的事,一時間連大京傳唱的詩篇都多了起來。
他初初聽聞,不過嗤鼻罷了,但方才與衛康一番對話,卻又覺得這些人有了可取之處,他稍學上一點,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燥熱從身體中透出,五髒都有了灼灼的意味,外衫仿佛也成了桎梏和束縛,蔣殷索性踢了鞋,雪白的足踏在青磚上,清涼舒服得叫他喟歎出聲,腳踝處微微凸起,初探出水的荷尖一般,指甲與蔣殷本人很是不同,竟有些粉白可愛了。
衛賢關切來攔他:“蔣殷?可是不適?不若去我那裏坐上一坐吧。”
蔣殷皺了眉頭,煩躁道:“不必。”
衛康附和著說:“賢哥哥常年呆在宮中,可是不曉得,外頭那些名士們都喜歡這樣幹,我們蔣二不過除個鞋,要我說,解衣衫又有何妨。”
這話說的,蔣殷不由抬頭正眼看了衛康一眼,有那麼些順眼的意味。
衛康一喜,竟也毫不猶豫的跟著除了自己的鞋履。
蔣殷再次往前行去,走上幾步就拉扯下衣領,領口被扯得大開,連胸前茱萸都若隱若現起來。
“蔣二且等等我!”衛康袍袖鼓風的追上。
蔣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裏,他有些辨不清方向一樣,隻知哪裏清涼便往哪裏行去,身旁跟著兩位皇子,一位不住喋喋溫言勸慰,一位卻嬉笑著跟蔣殷鬧在一起,身後跟了一溜兒的小黃門,倒顯得浩浩蕩蕩。
行到一處偏僻破敗的宮殿外頭,蔣殷突兀停下。
衛康催問:“怎麼不走了?咱們繼續走啊蔣二。”
等安靜下來,衛康才聽到仿佛有斷續的叫罵聲傳來,這可奇也怪哉,空落落的宮殿,哪裏來的叫罵?難不成是……有鬼?
衛康冷不丁打了個哆嗦,寒氣透過腳底往上竄,又見蔣殷扭頭就朝宮殿大門走去。
可見縱是有鬼,恐怕也降不住蔣二這尊煞神。
入到殿中,叫罵聲越發清晰,似乎是有一群嬉笑的孩子。
宮中有小孩是一件極尋常的事,就拿如今的天家來說,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有多少個子女,那些有位份的娘娘還好,皇子們尚能得到妥善照料,若是那些個灑掃的侍水的,便沒有這樣的尊榮了,有些將孩子生下就直接溺死的也有。
這樁奇事往上倒個幾十年許還見不著,但自三十年前,蠻夷將衛朝皇帝衛孝允生擒於漢水邊,又極盡折辱虐殺,衛朝血脈幾至斷絕,逃到漢水以南的衛軍不得不匆匆從稀薄的衛氏宗親裏擇一人為帝,至此,這老衛家便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反正指不定哪天北邊的蠻夷就打了過來,帝裔也就成了催命的符咒,如此糊塗不清,說不得還為老衛家留下了希望的火種呢!
“蔣二!”眼見蔣殷的身影快要從視線中消失,衛康咬了牙再次跟上。
裏頭破敗的景象更甚,竟連宮殿都塌了半邊,牆側擺了個豁口的大水缸,此時正圍了三五個男童,一個笑道:“我看將他按入這缸中,叫他好好洗洗眼才好。”
“他不是餓了嗎?正好讓他灌個水飽!”
“我方才明明見著有人給他送吃的了!他定是藏起來了!”
“他以為不說話,我們就奈何不了他,且讓他試試厲害!”
原是尋常的欺壓戲碼,蔣殷頓時感到興致缺缺了,他百無聊賴的原地抱臂旁觀,似在看一場可有可無的把戲。
倒是後麵跟進來的衛賢氣得抵拳輕咳,身旁伺候的人趕忙遞上藥丸,衛賢右臂輕輕擋開,嘴裏低喝:“這是在幹什麼?”
那幾個男童這才驚覺,一個個兩股戰戰地伏地。
他們這一讓開,終於露出中間被欺負的人,蔣殷看戲般的眼神微微變了變,嘴裏嗤笑一聲,有些了然了。
原來那人竟有蠻夷的血統。
此時那人上半身衣物已盡被打濕,也跟著伏地跪下,隻匆匆朝他們這裏掠過一眼,就再不曾抬頭,他將頭伏得這樣低,高挺鼻梁卻還隱約可見。
他這模樣,與時下審美可是大大不合的,因蠻夷手段殘暴以極,他們那高鼻深目的長相便也成了惡鬼羅刹一般,君子當如玉,方能有端方溫潤之美。
說起來,若是蔣殷能斂一斂他的脾氣,做個不說話不行動的木頭美人,倒是極符合時下審美。
衛賢似也被那人特異的相貌噎了一噎,緩過心神後,還是開口問:“你們都是哪個宮裏的?竟無人教你們規矩了嗎?”
衛康道:“瞧賢哥哥這話問的,倒顯得有些不食煙火了,宮中的人,哪裏不知道這些人的來曆呢。”
說完不經意瞅了眼蔣殷,見他沒有反駁的意思,竟仿佛受了鼓勵一般。
視線移至伏地諸人,又別開眼厭惡地說:“要我說,不過都是些不值得費心的人,不若咱們還是快快出宮去吧,我知有一處新開的酒樓,他家的醉蟹最是一絕。”
“可是……”衛賢似有猶豫。
衛康主動去攬他的肩:“我的好賢哥哥,父皇且還沒說什麼呢。”
衛賢嘴唇喏動了幾下,終於沒再說話。
伏地的男童們仿若聽聞特赦,一個個不住叩頭,又左右對視示意,眼神中的竊喜和惡意幾乎溢出,可以想見等蔣殷他們這行人一走,那擁有蠻夷血脈的男子將麵臨如何淒慘的,變本加厲的折磨了。
蔣殷舔了舔上齦,這時燥熱褪去,身體已有些飄然,他垂眼時瞧見腳背不知何時,竟濺染上了些微綠色草汁,雪白細膩的腳背上,那抹汙跡是如此顯眼,使得蔣殷整個人都有些不痛快起來。
他踱步至那名擁有蠻夷血脈的男子跟前,一時間所有人都噤聲了。
他蹲下身來:“什麼名字?”
“……衛如歸。”聲音喑啞醇厚,但聲音的主人依然不曾抬頭。
蔣殷複又站起,嘴裏別有深意地咀嚼道“如歸……好名字,是想歸去哪裏呢?”
話一落,衛如歸立馬仰頭朝他看去,這樣一看,衛如歸的異族血統又並不很明顯了,他仿佛介於兩者之間,既有衛人的“潤”,也有蠻夷的“利”,憑心而論,這確乎是一張極好看的臉。
他似乎有些壓抑的緊張,瞳孔隨著呼吸微顫著,唇角抿得很緊。
蔣殷鼻腔中發出一聲短促的哼聲,右腳在衛如歸眼前輕懸,清晰道:“舔幹淨。”
衛賢上前半步:“蔣……”
衛康一把拉住他:“賢哥哥,蔣二不過使喚個貓狗罷了,你著急什麼?”
“我……我隻是……”
此時蔣殷回頭問:“隻是什麼?”
衛賢手臂有些頹喪地垂下,衛康嬉笑道:“我瞧這貓狗一樣的玩意兒,給蔣二舔腳都還不夠格呢!”
但蔣殷已經不看他們了,隻垂頭望著眼下,再次重複:“我要你,舔幹淨。”
衛如歸眼中似有翻攪的潮浪,不停地奔嚎著呼嘯著,卻又逐漸歸於平靜,乃至成了一種暗沉的死寂的顏色。
他極緩慢的低頭,與蔣殷腳背的距離也寸寸接近,那片瑩潤的白皙沒有帶給他絲毫觸動,他仿佛是一灘死水,再不起半點漣漪。
濕熱的舌輕探出,濡濕粘膩地舔舐,蔣殷在對方觸及自己肌膚的那一瞬就已將手背在身後,五指不由自主的緊握著,指尖刺得手心有些發疼。
當衛如歸的鼻息再次噴向蔣殷的腳踝時,後者難以忍受一般狠狠踹出。
“唔。”衛如歸被踹了好大一個倒仰,沉寂的眸子裏竟然還帶了一絲迷茫。
但這迷茫也很快消散了,他再次安靜地跪地垂頭。
蔣殷胸膛鼓起,好幾個起伏後,他大步上前,一隻手攥住衛如歸緊貼頭皮的發,竟生生將人的腦袋往後拽得與他對視起來。
“為什麼不敢反抗?”
蔣殷指指另幾個跪地的男童:“倘若你能悍不畏死的反抗,我或許還看得起你幾分,像你這樣的廢物,就隻配被人碾在腳底下。”
衛如歸說:“我不能死。”
“你當然不能死,因為你這樣的廢物,隻會生不如死。”右手驟然一鬆,蔣殷負手退了開來。
他的視線再不曾掃向這群人哪怕一下,這場莫名其妙的把戲是如此的味同嚼蠟。
走至衛康身邊時,蔣殷側首:“不是要請我吃醉蟹?”
衛康拍手喜道:“請請請!且叫你蔣二吃個夠!賢哥哥,你也來!”
三人又如來時一般,倏忽就消失了,方才發生的一切恍如幻夢一場。
原本跪地的小童們卻如脫力一般,陡然躺了一片,頭頂天際湛藍,一個小童突然翻身問道:“如歸哥哥,太子……太子真的會給遣人來尋我們嗎?”
“可是他今天都沒跟我們說上幾句話。”
另一個小童舔舔唇:“如歸哥哥,我真的可以吃上肉嗎?上次吃肉,還是從徐娘娘的貓兒嘴裏搶下的雀子,可惜那貓兒不能吃……”
他旁邊的小童跟著咂了咂嘴,又撫撫胸口:“那蔣二果然好生嚇人,我差點都要露陷了。”
說完帶著好奇崇拜地轉頭去問衛如歸:“如歸哥哥,你怎麼知道他們會來這裏的呢?”
可衛如歸隻垂頭揪起一根草莖,拇指和食指一錯,草莖啪的斷開。
那人見衛如歸不回他的話,也並不惱,如歸哥哥很厲害的,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為什麼會來?
衛如歸心道,自然是因為這裏乃宮中最為沁涼陰寒之所在,蔣殷飲了那酒,必然會尋來,而太子衛賢跟著一起又有什麼奇怪。
他今日之目的,全然在衛賢不在蔣殷,如今看來,倒有意外收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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