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607 更新時間:20-12-17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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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初冬已經有些寒意,但在川西高原邊緣西昌和渡口一線地域,晴空萬裏,豔陽高照,氣溫仍像成都初秋一樣的暖和。劉副科長全權委托方繼業負責這地域的蓑草收購工作,方繼業帶領幾個原料采購員已經在德昌、米易和永郎等縣鄉布下蓑草收購網點,一個網點一個人,開始收購蓑草。這個季節正是蓑草夏草收購旺季,今年幾個收購網點都是新開設的,當地供銷社是否積極,幫忙宣傳到位,周邊農戶踴躍交售,多的趕著牛車馬車來,少的用毛驢馱著來,零星的用人力背著來,彝族漢族老百姓喜笑顏開,樂意不絕。
前幾天劉副科長專門趕來視察了一圈,看著收購的蓑草成色和品相都是上乘,喜笑顏開,誇方繼業說:“小方廠長,我們真的是旗開得勝啊,有你這麼幫我,我好省心哦!”方繼業謙虛地說:“劉科長你千萬不要這樣說,我還是啥子廠長哦,我現在就是你手下的兵,說好聽是一個采購員,要按通俗講就是一個草販子而已。”劉副科長說:“你拉倒吧,抓革命促生產,廠裏那幾個跳得凶的都是些啥子人,叫我說都是一個個好吃懶做偷奸耍滑的人,就曉得亂搞啥子造反革命,盡他媽的瞎整!要真正的說抓生產,不是我吹的,還是要靠我們這些老實巴交幹活路的人。你過去年年是廠裏的先進和勞模,曾局長精心培養的年輕有為的廠級幹部,現在這樣都是委屈你了。我把話說在這裏,用不了好久你小方廠長必須得官複原職,不然廠裏的幹部工人都不答應。”
方繼業說:“我憑啥子要官複原職,我又不想它那些。”
“憑啥子,就憑我們是實打實的真幹,一心為公、為廠裏,不為別的!你看現在那些造反派有自願報名出來受苦收購原料的,廠裏那些最髒最苦的活路現在有造反派願意去幹的,他們一個個以前就好吃懶做偷奸耍滑,看到文化大革命機會來了才起來造反的,想當官又不帶頭吃苦,還沒有啥子本事……”劉副科長憤憤不平地這麼說。
方繼業提醒劉副科長說:“你這話我們在外麵說說還可以,你千萬不要拿回去說啊。”劉副科長說:“我曉得。”
方繼業準備過幾天就去雲南元謀縣那邊設點,今天一早坐車到米易灣丘五七幹校來看陳大柱,也算是要跟陳大柱道個別。在五七幹校九連見到了史局長,史局長指著遠處的山坡上對方繼業說:“老陳在那個半山坡上放牛。”他塞給史局長兩包紙煙,說:“那我過去跟我姐夫說會話。”
坐在山坡上的陳大柱戴一頂破草帽,穿一件開了線的毛背心,白襯衫汙濁不堪,吊著一隻空蕩蕩地衣袖管子,蓬頭垢麵,但倒是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隻不過以前的那種豪邁氣勢不見了蹤影,英雄氣短威風不在,遠處看去跟一個放牛的老農沒有啥子兩樣。當他看見方繼業從山坡下上來的時候,老遠就喊道“我說今天這些牛咋攆都攆不開呢,原來是你娃跑我們抗大這兒來視察了,牛都歡迎你!”陳大柱和史局長他們經常嘲諷五七幹校是“抗大”,抗擊造反派的幹部大校。
方繼業說:“我那夠視察的檔次,我現在是一個草販子,我們已經開始在這一帶收購蓑草了。”
陳大柱招呼方繼業坐下,方繼業從挎包裏拿出那條已經拆了封的紙煙給陳大柱,說:“剛才看到史局長,給了史局長兩包。”說著又將背在身上的軍用水壺取下來,從包裏拿出一包鹵牛肉,說:“我在供銷社打了兩斤米酒,下車的時候看見路邊有家賣牛肉的,來!還是老樣子,你先來……”
陳大柱接過水壺喝了一大口,方繼業拿過水壺也喝一口,衝陳大柱一陣傻笑。然後說:“陳皓遠死了……”
陳大柱望著遠處山坡上吃草的牛,好長時間不說話,聽著方繼業說那些邵姐他們告訴他的傳聞。等方繼業說完了,他拆了一包紙煙點上一支,才說:“你覺得可惜不?”方繼業騰都不打地說:“不可惜!”
陳大柱看了一眼方繼業,說:“不是都說你心腸子軟,讓得人嘛,咋這會兒你心腸子就一點都不軟了呢,人都死了你還不說句讓得人的話?”
“那你呢?”方繼業這麼問陳大柱。
陳大柱抽著煙,說:“我倒覺得可惜了,你們這大師兄其實還是個人才,能當上整個成都市工人造反兵團的參謀長,沒有點心智和兩把刷子還真是不行,隻是路子走歪了。”
方繼業喝了一大口酒,說:“當初你要是不那樣對待他,他也許就不會走錯那第一步,就沒有他後來的一步錯、步步錯了……”
陳大柱搶過方繼業手裏的水壺,說:“嘿,你這娃咋這樣說話呢,你說這話好像是我錯了一樣。”方繼業突然鼻子一酸,淚水充滿眼眶,說:“自從聽說大師兄死了後,我時常做夢,夢見大師兄跟我講學徒的那些規矩,每天領著他們歸置旗袍店裏的清潔衛生和迎來送往,每年過年和師傅師娘過生的時候帶領我們給師傅師娘磕頭行禮,還陪著我回新繁看我娘……”
陳大柱把水壺塞給方繼業,笑著說:“到底還是心腸子軟,做夢都想著你這個大師兄的好處。你大師姐也是看似一個得理不饒人的人,其實也跟你一樣,也曾經和我說過跟你同樣的話,說我那時咋就不放你們大師兄一馬呢。”
方繼業說:“對啊,你咋就不放他一馬呢?”
陳大柱再點一支紙煙,說:“組織上沒叫我放他一馬,你師傅也說要好好給他一個教訓,他要知錯認錯,認真改正他自己身上的壞毛病,那看到還會有機會和受重要的。可惜他卻一條道走到黑……所以,我說他可惜了!”
方繼業說:“我說他不可惜,他後來做了那麼多對不起師傅和師娘的事情,還有根本不記師兄姊妹之間的情義。所以,我說他不可惜!”
陳大柱看著方繼業,說:“也包括他跟你橫刀奪愛?”
“去你的!不許你說這個……”方繼業給了陳大柱一下。
方繼業和陳大柱就這樣在那個半山坡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喝著米酒和抽著煙,述說樸實的家常,感受悠遠的情懷,到了最後陳大柱有些醉眼熏熏,說:“我現在放牛就會想起40年前給地主老財放牛,陝北那裏窮啊,缺水,地力薄,地主老財剝削窮人更狠、更變本加厲,根本不把窮人當人看。所以,紅軍一來一呼百應,我們陝北就有好多人參加紅軍。我那時覺悟低,歲數又小了一點,不敢離家走太遠,就跟著我爹一起給地主老財扛活,不過我們村裏還是有十二三歲就參加紅軍的。後來我家被地主老財追殺,我才參加了八路軍遊擊隊,我從來都沒有後悔出來鬧革命,包括我折了一條胳膊。前兩年挨批鬥,我就在想我一個放牛娃出身的,咋會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呢?那個時候我就認定毛主席說的是對的,我們革命隊伍是出了問題,是混進了假革命、真反革命的人了,這些人家就應該是那些打著造反革命旗幟的人。你是不曉得,當年延安整風運動的時候就出過這樣的人,革命口號喊得山響,拉幫結派,就會窩裏鬥!”
陳英雄侃侃而談,感歎地說:“不過除了你們那個大師兄,你們這些個師姐師兄弟們啊,真叫人羨慕,一個護著一個的,你大師姐護著你,你又護著你大師姐,還有王子華最講義氣,接了你師傅的班,一個人扛起了整個華麗製衣廠,做最基層的幹部一幹就是十多年,要不他早都到區裏或者是市裏機關當幹部了。貴元兄弟和邵姐兩口子,這麼些年過得憋屈,但對我們大家沒得說的,要不是他們兩口子幫我們照看著陳凱,我們家陳凱不就真成有爹媽的孤兒了嘛。徐寶根師兄這人我雖然沒有見過,但對你大師姐真是盡心到了家,你們一個個真像都是親兄弟姊妹一樣。哪像我啊,孤身一人跟著部隊來到你們成都,末了落得一個姥姥不疼外婆不愛的。跟你說句實話吧,我到這兒來快兩年了,每次見你來就跟見了親人一樣!”
“我們本來就是親人,看你說得好見外,還就跟見了親人一樣,好像我們不是一樣!”方繼業指著陳大柱說,陳大柱趕緊檢討說:“好好好,我說錯了。”
多少年都過來了,說真話,其實方繼業心裏一直還跟陳大柱憋著那股子勁的,聽陳英雄這麼一說,他心裏的那股子勁全沒了。他心裏同情陳大柱的落魄和心裏的孤單,特別是看見他那支蕩來蕩去的空袖管,心裏更不是滋味。他坦誠地對陳大柱說:“當初你寫信給部隊,鼓搗把我從部隊弄回來的時候,我真是恨死你了。真的,我心裏恨不得你剩下的這隻胳膊也沒了才好呢,叫你這一輩子再也不能寫字寫信了!可是我現在對你的恨沒有了,也不曉得因為你現在成了我姐夫,還是你現在都成這個樣子我說不清楚。大師姐是個好女人,你不孤單,你為革命丟了一隻胳膊,我們都記得到,起碼我方繼業記得到!”
方繼業說這話的時候很激動,也很感慨,說到最後的時候眼眶裏又浸著淚水,陳大柱笑話他說:“你這娃啊,也就是給女人慣壞了的毛病,跟你大師姐一個樣。說真的,你大師姐雖說成了我老婆,但你大師姐還是跟你最親了,這輩子是你欠你大師姐的,你師姐跟我說她也欠你的。你們倆啊,才真正是一對打不散的精神冤家,我服了你們兩個!”
方繼業心裏不服氣,詆毀陳大柱說:“你不欠人啊,咋丟下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上這兒來放牛,你裝啥子裝!我要是你,就不會自己一人躲到這裏來。”
陳大柱苦笑,說:“怎麼是我躲這兒來了呢,這上幹校你以為是我自己願意的啊?老子幹革命前就是放牛的,怎麼幹著幹著又幹回去了呢?我還想不通呢!再說了,我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不像你小子,寧肯上戰場頂槍子兒,也不敢痛痛快快地做個男人!”
“你瞎說!”方繼業又被陳大柱說到了痛處。
陳大柱將水壺裏最後一口酒喝幹,說:“我不瞞你說,你大師姐這人真是好,好得我都要謝謝你當年的懦弱和膽怯,好得我現在都想打你一頓,真的!其實,我知道不管你是怎麼對待你大師姐的,你大師姐心裏都是真心喜歡你的。這事兒我不忌諱,我跟你大師姐都不忌諱,我們結婚前就說好了的,誰都不許忌諱之前的那些事情。她跟我說過,其實你們就是差那麼一點點的緣分。所以,你們這輩子終究不能成眷屬。她後來也想明白了,說都是她自己一廂情願才將你寵壞了的,她要再不放過你,你這一輩子都長不大。她說你師娘在的時候有你師娘寵著你,以後又是她寵著你,你是真被女人寵壞了的,寵得都不像是個男人了!也是啊,以前我在這方麵也是真的看不起你,後來你大師姐跟我說不許我這樣看你,說你是一個好人,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好人,我才慢慢地不計較你的。可是,我這心裏說不忌諱還是忌諱,我就是不明白你小子好在那裏?我甚至懷疑你根本就不是一個男人!怎麼你大師姐就偏偏死心塌地的心裏有你呢?你大師姐也跟我說,說你聰明好學、講理能幹,重情義認死理,還說你不攀龍附鳳,反正說你哪那都好,說的我咋不嫉妒你?你大師姐是我老婆,天天跟我說你哪那都好。我說你也歲數不小了,那個叫薛芳的也都那樣了,你娃還是趕緊找個女人算了,不然你大師姐心裏老是惦記著你的事情。我陳大柱嘴上不說,但心裏還是有想法的啊,我一怕還有人惦記著我老婆,二怕我老婆還惦記得別人。你要不找個女人,我陳大柱心裏就不踏實,因為你小子太討女人喜歡了,這是你大師姐跟我說的,我看也是……”
方繼業不想再跟陳大柱說下去了,就說:“其實,大師姐才是個好女人,我隻求你好好的待她。”
陳大柱躺在草地上仰天大吼道:“我知道!你小子給我滾!滾的遠遠的……”
方繼業提著空水壺走下了山坡,走了好遠都還聽見陳大柱在那半山坡上鬼哭狼嚎地高歌,“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到了……”
方繼業望著被夕陽照射的陳大柱,覺得陳大柱好高大,每次來看陳大柱都舍不得離開,隻有陳大柱叫他滾的時候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他已經把陳大柱視做自己的兄長,他認為陳大柱是天底下最男人的男人,是一個真正的大英雄。而自己就應該是一個被他看不起的懦夫和偽君子,陳大柱越是叫他滾得遠遠的,他就越是願意跟陳大柱親近。上一次陳大柱問他怎麼會跑到這種窮山惡水的地方來收蓑草呢?他老實說不想在成都待了。他還虛遮著眼看藍天、看太陽,對陳大柱說:“我這樣可以出來自由,可以在你和大師姐之間來回跑,給你們紅葉傳書,晚秋有約。”
陳大柱說他放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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