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盤扣一生第七章7/4/76

章節字數:4477  更新時間:21-01-13 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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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76

    從車站出來的時候方繼業看了看手表,已經是夜裏10;25分鍾。夜幕裏一列鳴笛的火車從渡口方向駛來,李站長的老婆華姐在寒風中例行吹響口哨,一手緩緩地搖動信號燈,一手舉起小紅旗,迎送這列飛馳電閃般的火車經過此地。

    方繼業和李站長對半暼了那瓶62度的白酒,涼風一吹立竿見影,腦殼裏有些恍惚,就著手電筒的光亮慢慢走上山坡。農曆小年的天空依舊是繁星閃爍,隻是月亮變成了一彎昏黃,沒有滿月的生機和明亮。山坡上的收購站場地裏像是有聲響,方繼業馬上清醒和警覺起來,他滅了手電悄無聲息地往上走,等走近了才聽見是廣播的聲音。他打亮手電,用光柱掃蕩空蕩蕩的場地,接著又掃射著前麵三排草料堆垛,最後光柱罩住了坐在一包蓑草捆上的阿朵。

    阿朵手裏抱著昨天托木村長要送給方繼業的那台半導體收音機,抬頭迎著手電的光亮,眼都不眨地看著光柱,方繼業滅掉手電,警惕地說:“這麼晚了你來這裏幹啥子?”

    夜幕中的阿朵關掉了收音機,說:“我等您。”

    方繼業更加覺醒,說:“你等我幹啥子?”阿朵說:“托木村長要我把這個給您送來。”方繼業牛板筋地說:“我都給托木村長說過了,我自己曉得買一個。”阿朵說:“托木村長說了,您要收下了這個收音機,他就原諒您,不和您計較了……”

    方繼業原本還想繼續撐下去,但馬上意識到自己擔心的事情應該有了緩解,就說:“這麼晚了你是咋個過江來的?”

    “來順福送我過來的啊。”聽阿朵這麼一說,方繼業心裏好笑自己就是白癡,說:“那來順福呢?”阿朵說:“他在江邊睡覺,您要不要嘛?”

    方繼業心裏兩難,現在給阿朵說要了托木村長的這台半導體收音機,昨天發生的整個事情也許就有了緩解和變動,自己擔心的事情也會慢慢灰飛煙滅,重見天日,一切都會恢複原樣。不要托木村長的這台半導體收音機,整個事情就難說了,等於是再次向托木村寨宣戰,把托木村長主動送過來的臉麵再打回去,那他自己就此死定了!方繼業想到剛才李站長說鐵道兵的那回事情,想在這紅江兩岸一切的主動權都握在托木村長手中,現在阿朵來又把這份主動權送還給他,但是最終主動權的根本還是掌握在托木村長手裏。

    “哎呀,您要不要嘛……”阿朵走上前來把半導體收音機杵到方繼業的手裏,阿朵來得突然,往前來得也猛了一點,整個身子就差一點撲進他的懷裏。阿朵站那兒一動不動,方繼業想往後退又怕再一次惹怒她,叫她以為自己還是嫌棄她。所以,也沒有動。阿朵不說話的抬起頭來,明晃晃地雙眼在看著他,小聲地說:“托木老爺今天下午又發了飛信,明天都回重新開始,他就是想給你一個警告,要你不要再說那些沒有用的話了。”

    方繼業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上,說:“你的托木老爺這麼快就原諒我了,不計較我了。”

    阿朵依舊用她那明晃晃地雙眼看著他,夜幕下近在咫尺,他能感受到阿朵的呼吸很快、很重,眼裏全是柔情和愛戀。阿朵柔和地說:“才不呢,是人家替您說了好話,托木老爺才饒恕了您的。”阿朵的聲音有些發顫,說話聲越來越小聲:“人家就要您今後不許過河拆橋……”

    方繼業終於鬆了一口氣,說:“不過河拆橋,但現在來順福在江邊等你,你還是早點回去,不要叫來順福等太久了。”

    阿朵拉了他一把,要他過去和她一起坐在那包蓑草捆上。方繼業有些彷徨和遲疑,阿朵溫和地說:“您才說不過河拆橋的。”“不是,來順福還在江邊呢……”方繼業這樣有理由的辯解說。

    待他坐下後,阿朵嬌媚地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小聲說:“來順福說他就願意在江邊等,等到天亮他都願意。”“你瞎說,你就曉得欺負人家來順福!你當人家當你男人當瓜了嗦?”方繼業這麼說阿朵。

    阿朵直起身子,說:“我們家來順福才不瓜呢,他心裏有數得很,來順福從來就是護著我的,我也從來都沒有欺負過來順福,哪像您一樣盡欺負人!”“我好久敢欺負過你,我就那天說了你兩句,你就使我的壞,把啥子都說給你那個托木老爺聽了。”方繼業現在說話都有點小心翼翼。阿朵再把頭靠在他肩上,說:“您咋個就沒有欺負人家,您明明心裏就沒有真正愛的女人,卻偏要說心裏有愛的女人,我就曉得您那天嘴上說的那個薛芳是假的,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女人。”

    方繼業說:“你咋個曉得就沒有薛芳這樣一個女人呢?”阿朵羞澀地說:“我心裏就是曉得,男人說心裏愛著一個女人的時候,眼裏是有光亮的。您那天說您還愛一個女人的時候,就是隨口那麼一說的,臉上一點愛女的光亮都沒有,我看的真真的,男人對女人不說老實話就不是一個好男人!”

    方繼業說:“那我不說老實話,就不是一個好男人。”“您才不呢,我曉得您句句都說的是老實話。所以,我就認定了你是一個好男人。那天您嘴上是那樣說的,可是您的那些老實話全都寫在了臉上,我能看出來。”

    方繼業笑了,說:“你跟你托木老爺學的,會看相,還會占卜?”阿朵扭動著身子,說:“我就會又咋個那?”方繼業說:“你盡打胡亂說。”

    阿朵望著天空上的星星和那一彎月亮,自言自語地說:“來順福他們來我們彝族村寨那天也是過小年,那年他18歲,我13歲,一晃眼我們在一起都過了23個年頭了。我記得那天晚上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跟今天是一樣的,老寨主把他許給了我,我們一家把一瘸一拐的來順福領了回家。一進我們家的院子他就給我們一家人跪下,說是要一輩子給我們家當奴隸娃子。他說這話把我阿達和阿母都被嚇壞了,說我們一家都是托木老爺家的奴隸娃子,生死都是老爺家的,你以後也跟我們一樣。來順福哭了,說我不管那些,我當兵出來3年,家裏的人都餓死完了,我就怕再被共產黨和解放軍打死,我不想死,你們收留了我,那我就給你們奴隸娃子家當奴隸娃子,我生死是頭人寨主老爺家的,也是阿達和阿母家的。那天晚上我偷偷地哭了,我好同情和可憐這個還帶著傷的男人。來順福人老實,心腸又好,說話從不走樣。後來我阿達和阿母死了,他就跟我說他以後的生死就都是阿朵的,阿朵要我死我就去死,阿朵要我活我就守著阿朵一輩子,我聽他這樣說又哭了。來順福是個好男人,他從來都不說謊,阿達和阿母在的時候我拿他當親阿哥,阿達和阿母不在了我看他就像是親阿達一樣……”阿朵無聲地哭了,用手抹著淚。

    方繼業靜靜地聽阿朵述說,想到自己的師娘,想到師娘死的那個晚上,自己很不情願地和大師姐一起地給師娘磕頭。不由得用手輕輕地攬住了阿朵的腰,阿朵一下子哭出了聲來,趴到了他懷裏哭的噓唏不已,抽泣中喃喃地說:“我就想做一個女人,做一個真正的女人……想要有一個我自己的娃娃,我曉得您是一個好人……我喜歡上了您……我心裏愛上了您,我想做您的女人……”

    “你有來順福……”方繼業還是這麼清醒地說。“不……來順福是一個好人,但他不是一個男人,更不是個一好男人……他……他想做一個男人,想做一個好男人……但是……他做不到啊!您咋個就不明白我啊……”阿朵拍打著方繼業,哭的更是椎心泣血。

    方繼業輕柔地撫弄著阿朵的頭,低下頭去輕吻了一下阿朵的頭發,低聲說:“你要這樣那來順福該咋個辦呢?”阿朵抬起頭來,急切地說:“我給您保證,我是不會要來順福離開我的,他永遠都是我的男人。但自從我見到了您以後,我看您的眼睛裏就曉得您是一個好人,我心裏是真心地喜歡和愛上了您,但我曉得阿朵和我們彝族村寨是留不住您的。阿朵求您也能喜歡和愛我,給我做一個真正女人的幸福,我想做一個真正幸福的女人,想做一個幸福的阿母。來順福是我們彝族村寨裏第一個見到您的人,他也是這麼跟我說的。托木老爺真的是會看人,他看人從來就沒有錯過,他跟我說您命裏會有三個真心喜歡和愛你的女人。我信托木老爺說的,您心裏已經有過您喜歡和愛過的大師姐了,我好願意做您的第二個女人,您以後會有第三個您喜歡和愛的女人,她會陪伴您一生,我也會在心裏默默地陪伴您一輩子……”

    方繼業在心裏同情和愛著這個生活波瀾不幸、情感真摯樸實的阿朵,心裏在猶豫和掙紮,他吻著阿朵的頭發低語道:“阿朵,你讓我好好想想。”

    阿朵仰起頭來親吻了他一下,說:“嗯……我的好人,我等您喜歡和愛我。”

    阿朵走了,走的時候方繼業把手電塞給她,她說從小在這山裏和紅江邊野慣了,哪有溝哪有坎心裏都清楚,再說還有來順福呢。方繼業厚著臉皮要她到了紅江邊給他閃一下手電光,過了紅江再閃兩下,最後到了對麵那個山坡必須再閃三下,不然他就不信阿朵說的來順福是那樣說的。阿朵樂得“嗬嗬……”地笑,乖巧地說:“討厭死了您!”

    老方看了看手表,已經是深夜12:10分鍾了,但他沒有一絲的倦意,倒是被天幕上閃爍的星光和那一彎月色美景所吸引。他爬上一座高高的草料堆垛,仰望著聖潔的天空,兩眼緊緊地盯著那些明亮的星星,心靈像是洗潔後一樣透徹。他看見了紅江邊一束光亮閃爍了一下,過了大概七八分鍾,紅江那邊有光亮又閃了兩下,當他看見最後那三下閃爍的光亮,他心裏已經放不下美麗善良的阿朵了。

    方繼業再凝望著天空,他想師傅和師娘一定就是天上那些星星中緊挨著的那兩顆,他們在天上依舊放心不下大師姐和他。所以,才不停地閃爍。他甚至在想師傅和師娘一定在天上記恨著他,他們時時刻刻都在憎恨他的寡情薄意和忘恩負義,他不敢想象自己再與師傅師娘重逢的時候,怎麼去麵對他們的仁義鍾愛和善良苦心。他對不起師傅的栽培,對不起師娘的慈愛,更對不起大師姐的恩情!他甚至覺得連自己都對不起……陳英雄曾經對他說過時間久了就會淡忘一切,可是他淡忘不了,也不能像陳英雄說的那樣將過去的事情都放下。因為在他心裏,對自己過去的所做,有著一種莫大的罪惡感和不可寬恕的自我懲罰源體,這種罪惡感已經深深地植入在了他的心底,使他永遠都不敢真正去麵對有恩有情和有愛的親人。他想自己的過去是怎樣地傷害了別人,現在就是再怎樣懲罰自己,這就是以怨報德的自作自受……

    阿朵是一個美麗和善良的女人,她想做一個真正幸福的女人,想做一個真正幸福的阿母,她沒有啥子錯!阿朵不忍心丟棄老實可憐的來順福,要來順福一輩子都是她的男人,阿朵的心靈是樸實坦蕩和幹淨的,他相信阿朵說的那些話都是她內心的真實,阿朵拿來順福當親阿哥、當親阿達是她無奈的選擇,這樣的阿朵她更沒有錯!這都是上天賜予她的萬般淒楚和悲情,方繼業仰天長歎,替阿朵惋惜。

    方繼業現在完全相信了陳英雄說的話:“你不僅自己心裏沉,還會折磨別人的!”但他更相信這話就是大師姐楊繼美要陳英雄帶給自己的。對過去的那些事情和情結是該放下了,也該放下了,不然大師姐咋會叫陳英雄帶這話給他呢?

    方繼業跪在了高高的草料堆垛上潸然淚下,逐字逐句地吟唱起來:“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夜已很深了,對麵山裏貓頭鷹的“嗚嗚……”嘶鳴愈顯清晰和誇張,跟傳說和想象中山野間的狼嚎聲一樣瘮人,恰是方繼業心靈中撕心裂肺的絕唱一樣。他現在理解了托木村長的那種霸道都是為了他所代表的彝族鄉親們,托木村長之所以要這麼護衛著阿朵,是因為阿朵和來順福的淒涼和悲切。所以,阿朵心裏的托木老爺也沒有錯!

    方繼業在心裏想,那又是哪個錯了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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