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失色積木(上)

章節字數:8709  更新時間:08-11-03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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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記]

    哥哥收拾羊皮哼咒愛彼彼愛,

    皮裏陽秋三分古板七分滑稽。

    休想改善牛耳活該吃頓牛蹄,

    好比老猿嘯哀四聲誰會喝采。

    大千骨灰聽雨勾風咀嚼時代,

    半床破書囊螢映雪帷幄旦夕。

    夢回荒古強盜秀才化身窮奇,

    嗬佛罵祖禪家本色這般蔫壞。

    倘或彌天罪過皆緣魔法墮落,

    如是我聞假假真真顛撲不破,

    滿街聖人說鹿說馬一丘之貉。

    瘋狂世界鬧海屠龍曾經懷戀,

    圈裏乾坤哪吒拆肉若有思懺,

    美的少年毋庸猜謎且聽焚歌。

    ——《焚歌》

    卅夜獨酌十四行,獻給我親愛的音樂家老弟鬼穀子打譜*,為了他的靈異慧根。

    有很多想法,先泣血咽進了肚子,終究還是嘔了出來。

    何故兮,寫作過程間味蕾直覺得澀?

    此則傳說中稱為不吐不快的東西麼?顧忌?然而我不能!我隻得吐。我還是吐好罷……

    下邊將要敘述的故事卻並非發生在許久許久以前的神祇時代,亦不是來自於充滿奇幻色彩的阿拉伯國。

    但,萬千顆粒與它擁有雷同或相似染色體的魔鬼之種——親子之代溝,少年之煩惱,是否即便在您的身旁悄悄埋下、萌芽、成長、蔓延、終結病花毒果,造成我我重複、苦苦自吞?

    但,它的真實、畸美、殘酷、無所不在,相信會使太多善良的普通人因為羞愧不寒而栗,假如您現在情願做一名勇敢的讀者的話。

    血固濃於水。失色積木,新十日譚。豈可有一,豈能無二?!

    作者

    *《焚歌》寫成於2007年2月18日,青年歌手鬼穀子(作者胞弟)不久即為之譜曲,並收入其首張個人同名專輯《鬼穀子》(詳見附錄一、二)。——編者

    第一日

    黃昏。笑星範偉舉個盒子隔著電視嚷:港港的!

    電話疾鳴。

    思俏伸了幾伸懶洋洋的腰,拎過聽筒。喂,誰?——媽,電視開小點聲。

    找,找曹思嶽,我他同學。對方大概是個沒打足氣的女中音。

    他跑深圳了早就不在家。思俏簡答。

    對方哭得傷心。嗚嗚……

    您幹嘛哭呀?您哪兒不好了?思俏親切地問詢。——因為慣性,她的職業是藏在半導體後邊某檔午夜情感節目的知心大丫頭。

    我,我不是,其實我不是曹思嶽同學。實指望他是在家的,所以試著問……

    您到底想試著問什麼呢?

    其實呢…女中音下意識地變更低調,音貌則譬如一尾害了羊胡子瘡的退役老蛐蛐兒,哼哼唧唧咿呀咿呀的,差不多椒鹽醃了整個牙床。

    …嗯其實呢我呢我是胡婭和胡妮的媽媽。可憐我倆女娃子失蹤一禮拜多了,她們同學打聽著都說是被…嗯是被您家兒子拐跑的。您不曉得哇,我女娃子品學兼優哇…大的才16歲。嗚嗚……

    慌冷的呼吸起伏匿聲,話線的電流物理不振。相互默哀半晌,如此這般微妙。

    ——媽,你趕緊欠身過來聽。思俏心神失主,無禮地撇下話筒,徑自奪路芳閨,戚戚地。

    胡亂翻幾頁《愛彌兒》,眼空無字,思接千載,凝珠止噙。簾外,一雙母親以至哭成混沌;窗外,盤旋的紅嘴相思鳥“兒啊兒啊”戚聲更厲;牆外,暗淡依例加油吞噬著殘陽。

    ——俏,俏啊!醒醒咯。

    來,攙媽上陽台望望,你爸他到家沒。

    18:00,三口召聚,曹媽媽複始勾述通話內容。

    胡家那結巴女人先劈頭蓋臉問我,他們仨哪天走的?

    我說,我單記得我家二小子是上個月28號走的。說嫌家貧耗不起青春,說去深圳單槍匹馬闖天下,說立馬混得飽飯吃賺得大錢用,說就有好路子等著他躥紅港台舞壇。我們老兩口嚜,可以跟你講從無——換句話講毫沒哪怕丁點兒印象誰嘴裏提到過姓什麼婭的什麼叫胡妮的名字,我們壓根就沒聽說過居然還有女孩兒跟他一道走——這碼事!!!

    哼,而且不算,還兩個呶!老丫的,嘖嘖,你家兒子簡直能幹的!

    曹爸爸插話,怪不得昨兩天接到幾個陌生騷擾電話,說找什麼狐狸不狐狸的,我老沒好氣抱怨打錯了打錯了。唔,弄了二年半——咦她們家怎的有能耐摸到我手機號?

    我也這麼講的,瞞你是婊子兒養的。甭支持了還,隨時隨地歡迎參觀就我家這副寒酸相,哪來錢供二小子走呢?可他就敢私自問外人借了七千塊,誇下海口混不出人樣不回這個家門。

    胡家女人還說,我們雙方家長應該見個麵,打緊先找“女娃子”。她最後特為留心添了句堵,您家是不是黑社會?我回,好笑,當然不是。

    思俏溯憶,那晚我弟突然改票急走,我倉促請假趕回為他餞行,米飯也沒來及劃兩口,涼鞋也顧不上換一雙,就一路向北奔站台。不經意我弟倒是真吹噓過,好像因特網上認了個在深圳工作的大姐,本市人,混得蠻妖,這番與他搭伴而行,可幫他介紹工作雲雲。我們到站口時那網姐兒並沒到,我即不厭其煩囑咐我弟,無論怎樣,應該學好,應該做人,沒事別總愛惦記為家裏創造些新災難。之後,卻見來了個十五六歲光景的小女生,個頭要比我弟高,頭發炸著,黃裏撮紅,後背哢娃伊驢布兜兒,手上拎了籠熊貓鼠。她,似乎無視我的存在,隻顧招呼我弟,同他膩嗲,仿佛熟識極了。我弟告訴我,她和那網姐兒是失散多年的近親,同母異父,春節初認下的,給帶出門開開眼,須好好耍一陣子。我瞅那小女生一身扮相,怎麼說吧——活像流氓汰妹。我平時見她們這類人很寒。後來,碰巧那趟火車誤點。天太遲,我第二天有班,隻好回了,也沒親見他幾個人上車。如今這,怕可便是了。

    曹爸爸道,反正明天等她們家電話,再議不遲。

    眉間尺,三張臉模倏忽越長越像,幾乎攜手泛起形神俱似的陰雲,傳染著雙股誌同道合的祖傳抬頭紋。它們爬滑交織,呼應構成鐵三角,如聾樂師彙演超聲波風琴。壁櫥上的泥塑牛和牛婦憨憨地,謹代表勞動人民表示:沒勁聽你這個。

    晚上,床上,曹媽媽翻來、覆去、叨咕、咒罵、數落:個喪門星二小子,打一降生就成天尿褲溺床,念托兒班起就自學成材偷我們廠托兒所的變形金剛,上個月才拆東牆補西牆代他湊了三千二百五十塊還外債,從小就背債,背一輩子債,債主月月上門,大婁子捅把出來再而三再而四一家子要替他揩屁股,唉唉!這個火車軋十八節的忤逆!出門遭大卡車撞的敗類!垃圾!好人不長在,禍害一千年!蒼天呐!怎麼不喊他快點死呐……

    晚上,床上,曹爸爸始終沉默,未知徹夜眠否……

    晚上,隔壁,床前,思俏手舞鍵盤,足蹺地盤,詩裏行間,興觀群怨,七步如飛。幾縷青絲從她前額滴落下來,叫那具老式台燈照得宛若一張久未拂塵的油畫。她嚶嚶自鳴:公主殿下,您又消瘦了,卻是因為旁的事……

    閉窗合十,好生熱痛。她竟咳出紅痰,幾乎跪了下去……

    玉盤躲進雲彩裏去,生怕月華灼傷了她。

    她自找苦吃,取藥片埋在舌下。

    色目的瘸貓學打哈欠。父母未鼾,她也不再作聲。

    第二日

    恪盡職守的卷簾二將分頭駐軍在公主的美眉線下二十多年了,雖為同門而老死不相往來,從未誕生僭越之想。瞧,右麵那位又拉警報,仿佛一匹受了腰傷的蚌爺沒命地吐納清晨的霧氣。——思俏飽受夢魘折騰,剛剛睜醒雙眸,兀自琢磨跳災還是財來著。某位性征鮮明而奇怪的男蚊早已專程自費從鄉下趕來,正在不懷好意地努力玷汙此地陰柔的頰。他的身旁停泊著一具女蚊的屍。昨晚,她死於非命,死於某種慘絕蚊寰的化學武器空降大屠殺。他表情悲痛,摩拳擦掌,不時地像個紳士一樣舔舐愛人破碎的心髒。思俏感動之餘,奮力一巴下去,希望成全他的一番美意,教他殉情。但他似有警覺,不肯殉,溜了。本來,對於蟲豸畜生們而言,又有什麼真情實義可講呢?方才這個生疼的嘴巴,算是那個足底抹油的家夥為了祭念無可挽回的闊親戚的性命所能想到最最上策的報複方式麼?思俏用心琢磨。

    廳堂。牢騷掃射中,曹媽媽熱情奔放如機關砲——

    又抽又抽又抽!

    一天到晚隻曉得抽!

    不多抽抽活閻王的兒子!

    人都殺上門來啦!你倒穩坐釣魚台!

    我嫁到你們曹家也倒了八輩兒血黴了一天好日子沒過上全怨你們曹家祖墳沒埋好人哪家到這般年紀都享受了就我家還得養這麼個不省事的非把老兩口磨死不罷休早料定這樣子想當初光要思俏一個就算了……

    …………

    曹爸爸極不耐煩地扔給老妻幾吊白眼,自顧自地搖頭,彈煙頭,品析苦頭,其時實在也拿不出半分主意,隻是悶著。

    正好時,胡家撥電話催命來,約就見麵,買火車票一道找女娃子去。遲五分鍾又撥來,說等不及啦,必須馬上乘飛機找去。遲五分鍾又撥來,說娃她爸突發心肌梗塞去不了啦,要麼曹爸爸先自找去。附加說明一則:想圖省錢,火車的話當也可行,不過——或有耽誤差池,到底找你家負全責。曹爸爸渾身莫名其妙,聽說故事新編好壞主角顛倒,雞們半夜競相學起周扒皮叫,真他媽像收聽一部盜版的廣播喇叭串台胡鬧。

    然而曹爸爸決不是那種沉不住氣的主兒,他是閱過無數世態炎涼,曆經無數革命戰火的離退老幹部。有歌為證:地陷進去獨身擋/天塌下來隻手擎/兩腳熊熊趟烈火/渾身閃閃披彩虹/……(不是這歌,權借一用)。盡管幾度風雨春秋,過於鯁介頑固的人格,過於委曲辛酸的命運,甚至使這個男人辜負了“士”的階級——全家那點可憐的積蓄一再呈負增長局勢。但,但他始終保持堅挺作風——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這下卻給他出了道太難做的應用題:一個自家兒子,和兩個人家女兒……嗚呼老天爺哉!兩個,兩個啊!他幡然始悟自己這輩子虧就吃在家庭兒女心忒重——“心太軟”上。小時侯,思嶽幾乎每天要調出大同小異的皮和搗出各式各樣的蛋來,老婆總愛主張一手拿刀一手拿盆殺雞儆雞殺猴儆猴棍棒底下出孝子,而他是決計不肯言聽計從的。因為他那時竟信仰可以通過批評教育達到同樣目的的理論,所以他非但不肯聽從,反而“當麵說妻、背後教子”,夫妻矛盾也就日漸生溫鼎沸不可開交(當然還有旁的原因)。話說他的家庭,無一日不因世界觀的異議吵仗,仿佛文革的派性鬥爭殘毒延續,總沒個完了的也沒個新意的。他時而悔不該選取屢敗屢試的憐子教育法。以今時之思嶽,滿腹不可臆測的鬼花頭經與強烈的攻擊性人格,已無法指望任何心理大師有本事度了他,可這孩子自己能愛讀那沒來由的小乘經去麼?——這回篤定袒護他不住了也。

    思俏披頭散發慌裏慌張跑出來:爸,您去不得。

    這個,怎生講法?

    思俏麻利綰好發髻,今天因為弟弟的事她簡直騰不出工夫梳妝了。——通常她清晨花在此項目上的時間是要超過半個鍾頭的。她從來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本色主義者,她認定“天然一玉,愈雕愈俗”的修辭準是世間好附庸風俗者們的奇談怪論。她的座右銘是:Anywaytomorrowisanotherday(不管怎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日月倒班,百媚千嬌,萬花筒沒錯。——現在,隻好節約半刻鍾,素麵朝天。

    您想,那倆小女生都能混社會的,哪裏輕易答應跟您回來?您老實本分,一輩子捫心無愧的好人。您去找,沒找著倒幹淨,果真找著了,而她們並不答應同您回來,奈若何用強不成?縱使用強把她們逼上了火車,她們不能借口上廁所溜進別的車廂,伺機胡亂找個小站溜下車去?那樣丟了人,可是丟了哪個也賠不起嗬!

    話在理的。不過,又有什麼旁的法子呢?

    曹爸爸想了想,還是出去找鐵路局的朋友幫忙訂了當夜的票,他覺得不妨先找著兒子呢。

    胡家不是養狗仔發家的大戶,卻不輸消息靈通。中飯後又撥來電話,說通過當地派出所按早先曹思嶽電話提供給曹爸爸的地址並無查到這樣三個人曾經暫住的任何蛛絲馬跡。一路推理下來,便咬定曹爸爸與兒子串通一氣故意知情不報存心包庇,甚至推理出曹爸爸一定是想媳婦兒想瘋了竟然教唆兒子如此齷齪卑劣之手段誘拐良家少女。那麼一來胡家女女男男全急了眼了咬碎門牙,胡人狠放胡話——

    我胡家,在深圳也是認得些人的,若遇姓曹的小玩鬧,非大卸他八塊不夠解恨,哼哼……

    生硬的對白與搶白,莫若說一言堂。夫唯不爭,故無尤。惟默認共通盲點:昏天黑地,兒女牽腸,一夜白頭,路在何方?

    天生一副豆腐心刀子嘴的曹媽媽接著戧茬兒席地開火機關砲,牢騷掃射新輪回——

    早料到這樣子就講我們跟這兒子斷絕來往好多年了,早就不來往了,省得一天到晚纏著你,人走了還留一褲襠屎,還派陰魂來纏著你,不許你老兩口安生。讓人捉住才好哩,打死他也不新鮮!與其養到現在送給人打死不如我自己從小就把他打死。——現時我也打不動他了。那我就趁他睡著挺屍了,把他五花大綁掐死落條全屍,然後我就去自首,一命抵一命,為民除害值得了!剩女兒跟你老頭子兩個活著,便輕省些。老子生怕飯變不成屎麼!這個這個前世修來活報應!都是你護的都是你護的!

    曹爸爸忍氣吞聲,哭笑難得。他望穿牆上掛曆上印著國畫的八大山人的鵪鶉,那對懶得理睬任何人的往上翻的白眼珠正共他構成劃時空的知音,他實在無心陪娘兒們探討法製與人性的話題。

    俄而,電話鈴聲如月經期至。胡家女人神神道道突然說在本區某銀行門口剛看見曹思嶽了,說真的看見了,說可是沒敢上前認……嘟嘟囔囔的兩句明白話沒說完就掛斷了。

    寒夜,曹爸爸拿了雨具,急急奔出退票,給鐵路局的朋友賠笑臉。

    思俏以為自己完全理解父親正想什麼,她默送曹爸爸出門。然而曹爸爸從女兒的眼神裏卻清楚地洞見她其實是什麼也不會理解的。——她就好比五四時代充滿激情但毫無經驗的師大女生一樣幼稚,處理現實生活中的這些耍王八蛋的事情,念再多書也是不頂用的。然而這會子自己,又頂什麼用呢?

    無人詠雨的寒夜。

    第三日

    天,與時——白晝,一個嗅上去安靜、祥和、客氣的白晝,也許可以稱做黑暗前的黎明,也許可以稱做回光返照。——這比喻不見得妥帖。然而這光毫不含糊地皴染在人們的一半臉兒上,不知道的還以為誤闖入八卦麵具的專賣街。

    地,與利——曹胡兩家府第,喘氣的都算,都算計下一步棋的著法——關於三個孩子,或一個不良青年和兩個無知少女*的糟心事。

    人,和人——不約而同地死盯住差不多的秋千晃墜,在時間棺材腳下,三枝塊頭有別的繡花針一律很不好意思地一步一個腳印地繞回老路。

    鍾敲十二響,黑蠅族準時彙合整隊,鑽了洗手間空子奔廚房躊躇滿誌,拿空氣當宣紙集體練狂草得意,繞梁三圈半,見鍋灶冰冷,無半星油膩,遂沮喪返航,複眼俱折射出無窮大的悲憤——豬跑見過沒?

    鍾敲十九響,曹爸爸草草收工,打道回府。廚間飯桌的玻璃台板上,止剩半塊冷饅頭跟碗底幾支牙印尚存的半截兒鹹菜寂寞地擁著蔫睡。他稍息著,左右腳丫交替,乜斜思俏還愣電腦桌那,好比一尊長年絕食的小廟菩薩,熟視人間無睹煙火。他隻得仰天嗟籲,複開門出去。因為他青灰的麵皮之上並未蓄留胡須,所以並無胡須可以被氣歪,然而過於敏感的鼻毛兄竟自告奮勇倚歪就歪了邊兒找涼快。

    十五分鍾後,曹爸爸氣勢洶洶提了多半袋鹽鹵醬菜之類,帶一屜零一個糖包子。他爬完樓,搖罷頭,騰空手摘鑰匙二捅家門。這回女兒總算乖乖地赬了臉開門來迎,接物又遞鞋跑來跑去看上去很忙。

    但是父親終於掏出無名火點起,就算對著柔順如此的掌上明珠也要三竅齊步噴出煙來。劈開重重霧,憤而發之的是少見的形容——

    倒數數這個家罷,張嘴的一個不缺,問事的一個沒的!

    你媽殘疾不談,而你呢,除了成日愛些詩情畫意……唉!爸爸內退啦,為了你們姐弟,且須在外邊謀一份辛苦差事幹,累累巴巴到晚回來還得親自扛米打油弄飯燒菜,不然連口稀湯也是喝不上的。憑良心,女孩子家的,不該為家裏分擔一些基本的事情麼!——你不休假麼?

    許是委屈,許是慚愧,思俏的腦海同時湧現出兩條充溢著封建流毒氣味的詞彙:君子遠庖廚。女紅。

    她沉思浮想,自己確不具備一個成年女兒理應摞下家庭瑣屑事務的能力。課業優異以外,論生活論自理,謂之“張嘴就想吃白飯,掩耳最怕聽嘮叨”,諒何冤之有!——與其弟毫無二致。轉換視角看淑女的優雅端莊,即是中國特色的庸俗小資產階級作派!——最近她正趕上背政治哲學的函大考題,腦袋老裝公式樣的乏善可陳的詞彙。

    沉默,好又多一頓兒沉默。曹爸爸首先從僵麵囫圇的糖包子餡裏嚐出了甲苯甜劑過量的苦味。曹媽媽也覺得難以下咽。——她從未像今晚這麼話少過,而且時露悲極生樂之色,幾回無語凝噎。

    已是深夜22:00,對方依然沒有來電。莫非女孩兒找到了麼?莫非她倆自個回家了麼?

    然而二小子怎樣?曹媽媽畢竟掩飾不住真切的焦急。親生骨肉哪怕再壞,被人捉住倘然打個甲級乙級傷殘什麼的,下半輩子有誰能養活伺候他麼?雖說二小子一再誇口我認得好多黑幫老大敢在本市任何地方橫道行走,但作為母親,她從來也沒高估過自己的兒子——思嶽打小就沒實話,抽冷子也蹦不出句把來。

    23:03,胡家女人來電,語言寡淡,口吻簡直命令式的。隻說約見小區E區東頭烤鵝店。立馬。

    曹爸爸獨往,思俏嚴重不放心。在她的五輪八光左右兩點瞳人裏,父親雖年未逾耳順,然而用塵滿麵鬢如霜來修辭他的外貌已經無異乎拍馬。每想這位矮小而偉岸、瘦削而強幹的男人竟是全家唯一的頂梁大柱,她不禁捧心自責,自責的細節很多。她更加疑心此去,對方一定攜帶了不長眼的野蠻拳頭吧。深夜約會,決不能認為是好兆頭。

    她毅然決然地就陪父親同去。其實她去管什麼用呢,徒添一張逞勇的小陪綁票罷了。

    思俏陪著父親並肩在路燈下騎車,老天並無派遣颼颼的冷風烘托他們的背影,隻有某軸承的嘎吱聲間歇地刺破沈夜之幽冥。快要到點時,女兒的粉頸下沿裸露的皮膚驟然體驗了來自大氣以外的壓強。皮膚悄悄告訴了眼睛,眼睛轉眼又告訴了旁的眼睛,於是兩雙眼睛同時看見:早已打烊的烤鵝店對麵,仨麵包當街橫著,齊刷刷一排人和一排人。盡管隻是通過幾回電話,但事件使各人的感官都變得極其敏銳,雙方顯然已經互相認出來了。

    胡家方麵,端的十好幾條彪形大漢,穿清一色燙有某品牌火腿腸的廣告T恤,可能一個廠的。平素,這班流氓啊文盲啊,百分之百屬於思俏不予理睬的範圍。今夜,她卻將主動代表本家向這一幹人等請罪。佯或不佯,道歉狀總要做出的,這使她十分不自在。

    方圓二十米內,寸土不聞草動蛇驚,不見曹氏父女埋伏人手。胡家這廂尋思:二人不帶單刀,果敢赴會,未必即是膽色過人義薄雲天。隻不過這樣就顯著彼軍不夠鄭重其事甚至過於傷人自尊,反而顯著我軍小題大做,或曰過早暴露實力了。——但也沒妨礙。衝動之下,聘多位專員負責修理兩名手無寸鐵者的儀表和發型,使之發生一定程度上的物理形變而且鍍色,如此構思作為理由難道有什麼不對麼?

    一個自稱是女娃子的小舅母的婦人首先魚躍出頭。她身材五短,體態渾圓,貌豔而骨俗,唇亡而齒寒,一款墨色淋漓的的確良上衣搭配著五彩斑斕若未經清洗的水粉調色盤那樣的燈芯絨短褲,被路燈的陰光照顯出並不和諧的光輝印象。她逼近曹氏父女二人,一股保質期內的蛤蜊油味兒混淆著合資廠出品的唇膏味兒撲麵襲鼻。

    那婦人既然作為胡家方麵派出的談判代表,當先致報幕辭,開場緊接主題即興特長表演:罵街。——該形式采取朗誦的技術,內容則為曆數曹氏一門之罪狀。照常理分析,她的道行可不淺,沒有任何運用休止符的跡象,並伴有手足動作。比如,她用裱過的小姆指甲尖對準曹爸爸的鼻子尖,距離掌握在半分之內;又比如,她用的是倫巴舞的步法,首先出右腳,依照快、快、慢的韻律,向前走三步,到了曹爸爸麵前時,本該設計轉身,而她自作主張地改為短暫停留,然後繼續以半矩形步前進。以上說明她很機靈。但這裏一個重要常識遭到忽略,即罵街必須借鑒辯論術,才能經久不衰,故她的缺陷也顯而易見。比如,信息量忒少,邏輯性混亂;又比如,詞彙過於貧乏,口頭禪的運用過於重複,最明擺的一例是“騙子”的使用頻率居然高達五十六次。以上又說明她在罵街這件事上火候尚欠,關於本專業的外延知識還有待擇日進修提高。思俏斷定,那婦人很可能沒有什麼學曆,因此上局限了她從事什麼工種層次都不會很高。

    總而言之,現場種種七嘴八舌疊加描述,僅得有限信息,歸納如下:

    胡家方麵承認,曾借情有可原的手段,繳獲得胡妮的QQ號密碼,由是查看了28號姊妹倆離家出走的那天之前和曹思嶽的聊天記錄,後又曾假裝胡妮的口氣冒險與曹思嶽進行過一次簡短網聊,以偵探她們和他是否呆在一塊兒,最終很有把握地確信了情況屬實。時機緊迫,該計略嫌粗糙點,曹思嶽早晚識破。然而識破與否,已無關緊要。

    胡家方麵透露,曾狂發留言,誆姊妹倆怹媽媽出了車禍,勒令火速回家參加遺體告別。

    事實上,胡家姊妹收到噩耗傻了,像挨了球晴空霹靂亂了方陣,所以連忙昏頭昏腦回了。所以,胡家方麵認為昨天在某銀行門口看見了曹思嶽,就算判斷也許正確。但是姊妹倆回到家,合該隻有老太(娃她奶奶)在。——其他人淨大街小巷找她倆了。那麼車禍說不攻自破。姊妹倆大呼上當之餘,可為返程的車旅費心疼透了,隻能恨恨偷幾件換洗衣裳,推倒礙事的奶奶,再度出走,至今未歸。臨行前撂下話:咱姐妹再也不回這個惡心的家。

    那婦人演到高潮處,咽下一大口吐沫,使麵部的洶湧血紅略作褪卻。突然她變成文武雙全,矛頭掉轉直奔思俏相撲而來——如一匹母大蟲,不,起碼兩匹才值。思俏猝不及防時,挨了個響亮鮮活的耳光——挨了耳光,在自家地界,為一奶同胞的弟弟。作為一位擁有眾多收音機前粉絲的市電台當家花旦名主持,今日受此屈辱,乃如萬箭穿心。然而,叫她學著還手麼?論力氣,論潑辣,她都不是麵對麵的足有兩倍體重於自己的那婦人的敵手。

    與嘴角的俗套劇本無幹,血和淚隻在思俏的七竅玲瓏心裏邊無聲無息地淌。

    可憐長女教人當眾摑了麵皮,作為父親——曹爸爸非常氣血攻心。他不可能不想舍命相拚,但火腿腸大漢們極容易擋道他,其中有一條輕輕摁了他肩頭,示意少安毋躁。人類同性別之間尤其雄性之間動用此種力量進行威脅不啻比暴拳厲腿更難忍受。他明白,沉默是金,何況對方當前心情激動一些也屬正常。因為如果…如果換了自家遭遇此事,可能態度會不會更惡劣,畢竟牝牡有分男女有別麼——不!書香門第這種事不可能發生簡直!他預見到,此刻負隅頑抗,無非得到一頓狂毆。這把老骨頭倒算豁出去,可愛女呢……穩住是硬道理!他穩了又穩,深深撳下褲兜裏早預備好了的短信發送鍵。——他事先已經吩咐老妻接到短信快撥110。

    思俏理智地退後幾步,刻意避開想換位攻擊過來的那婦人。她毫無懼色,心卻害怕極了。

    另一件事有必要交代,剛才由於精神過度集中,忘了什麼時候周遭已被圍觀成圈了。該圈有無限擴大的趨勢,好比輻射場,又好比動物園孵活了恐龍卵化石。

    圈裏,父女二人使轉輕遞眼色,表示默契。

    圈外,街坊四鄰圍觀大嚼舌根,各執一詞。

    110來到時,兩位大蓋帽同誌簡單問了些句,那婦人和曹氏父女搭乘警車帶回派出所,剩餘車輛尾隨其後,行駛極見法度,縱橫亦有際涯。北京時間已過零點。車上無話。

    *當事人曹思嶽,時年十八虛度,有講,在鑽法律空子方麵相當具備索隱派學術價值。——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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