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二十九章 賭書消得潑茶香(下)

章節字數:4024  更新時間:09-01-19 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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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寬敞平穩的馬車忽然間顛簸了一下,擺在中間一張小幾上的茶水略微潑灑出來。

    坐在慕容謙益對麵的白發女子靜靜地雙手交疊,馬車轆轆之間,白玉麵具後的藍紫重瞳間緩緩地映照著雲影天光,自幾日之前,他們終於同車而行,她雖是一如往昔的容顏靜默,卻終於不再拒絕他的盛情。

    絲毫看不出,前日朝堂之上她曾經離死神隻不過一步之遙,森冷刀鋒就如冥中幽焰吻上她的魂靈;更看不出,如今這女子已然成為文官之中幾乎位極人臣的存在,尚書左仆射、翰林院判。

    她這樣的升官速度,實在是歎為觀止了。兩年之內,她和他儼然平級,不過身為右相的慕容謙益似乎沒有什麼怨恨的心思,隻是依舊淡淡地同她討論著什麼。

    “珞寒,會試的結果就出來了,舒湛影又推給江瀾平,自己倒是輕省。瀾平讓我改日過去把卷子拿來,不如你看一看,這樣總是好的。至於戶部在折騰著的新一批預算,今日隻怕事情也就這樣了,你也不要太擔心,這待到明日,我回去再看看能不能謀劃得細致些,你最後拿個主意就好。”

    雲徽清略略抬眉,點了點頭,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要不,先把你送回去吧。”果不其然,慕容謙益又一次試圖搭話。

    雲徽清垂下長睫來,終於略略頷首,提筆寫了幾個字推給對麵的慕容謙益。

    “那也好,就看你的意思了。”馬車微微一頓,略略一傾,慕容謙益語畢挑起簾子,雲徽清斂起朝服的下擺,走下了馬車。

    轉身向著馬車,正準備行禮,誰知那本應端坐車中的男子也已經站在她身邊。

    雲徽清繼續走向府門,下人已經為她開了門,正在一旁垂手侍立,她略疾行幾步,慕容謙益跟上她的步伐,竟是不落分毫。

    “可能入內一敘?”他淡淡挑眉,在府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刻忽然發問。雲徽清難得地回了頭,手扶住門框,靜靜地看著他。

    慕容謙益默默地望著她,她似乎是在掂量什麼,眼神一閃,終於向一旁略略讓了讓,伸手請他進去。

    “喵嗚”一聲,大門剛剛合起,一團雪白便已經撲了上來,慕容謙益略一閃身,雲徽清卻是伸出手來,再自然不過地將那一團抱進懷裏,“四腳香爐”在她懷裏愜意地蹭著鼻尖,慕容謙益看得清了,有些無奈地笑笑。

    “難得你喜歡,這也就好了。”

    雲徽清略有些淡漠地挑起眉來,慕容謙益沉默下去,不再多言,隨著她一道便入了書房。

    她抬手示意他自便,慕容謙益看著她這四壁蕭然的清寒,戲謔顏色更是收了幾分,斂衣落座。

    那“四腳香爐”已經滑下她的懷抱,自己靜靜地找了個角落,懶懶地曬著太陽。

    她轉身間為他煮水烹茶,再落座時,捧了箸匙筒等諸般物事上來,又端起茶匙等等,一一呈上,物事都不算稀罕,隻不過是邢窯的白瓷,所謂“天下無貴賤通用之”,在她手裏自有秘色瓷比不得的晶瑩圓潤,而她換了一襲素淡白衣,垂下眉眼低斂廣袖,從容不迫,翩然出塵。

    那一隻白貓靜靜地臥在她身邊,垂下的衣擺在地上如同花瓣緩緩綻放。

    溫壺,她右手微微抬起來開了壺蓋,左手提壺注湯,水流高高低低之間,神色從容,絲毫不亂,顯然是做慣此等事情。加蓋,蕩壺——本是渾然天成的動作,隻是這蕩壺的動作她做來之時,據說陳年舊傷的右手似乎微微有些顫抖。慕容謙益剛想施以援手,她卻已然垂下衣袖來,左手持壺,倒水。待茶杯與蓋碗都一一溫罷,她再抬手已然是斟茶。

    她緩緩抬起左手來,雖說提壺自然該用右手,然而她左手做來也毫不遜色,拇指與中指勾住壺把,皓腕一抬一壓,水流不急不緩,

    碧色澄澈,白瓷瑩潤,茶香並不濃鬱,隻是淡淡地飄散開來。她為自己也斟了一杯,然後放下茶壺,這才將慕容謙益的一杯捧了起來,遞過去。

    “珞寒,”慕容謙益接下那一杯茶,卻不飲,反而靜靜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指尖還殘留著一點茶壺的熱氣,卻掩飾不了蒼白冰冷。雲徽清略一揚眉,微微用力,卻沒有把手抽出來,隻是叫他握得更緊,“手這樣冷,總該暖暖的。”

    雲徽清垂下長睫,略略搖了搖頭,因為被慕容謙益抓住了手,也寫不了字,一時隻這樣僵著。

    二人對望,慕容謙益手上略放鬆了些,麵色卻更鄭重:“珞寒,我隻是想給你這一生的溫暖,可以麼?”

    一生的溫暖。

    ——世軒,如果這輩子我們注定無緣,那我終究還有“自君別後,紅塵無愛”的誓言。一生的溫暖,有一隻“四腳香爐”能叫我抱在懷裏,也就夠了吧。

    雲徽清心下悲涼,隻是緩緩地抬起頭,又慢慢地抽回了手,卻遲遲沒有寫任何一個字。

    慕容謙益沉默著,雲徽清卻是抬起手來,轉而將手邊已經快要涼了的茶一飲而盡,他自然不知道方才一刻她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緒,更不會知道心頭某種壓抑許久的悲痛忽然間被勾了起來。

    蘸著一點殘茶,她手腕一壓一抬,連毛筆都不要,就這樣在桌案上寫起來:

    “若徽清歸於希夷之時,堂上已有正妻,借問希夷如何?”一句話似乎還不過癮,她一時間懷疑自己到底是清茶潤喉還是烈酒穿心,“不離不棄,不為下堂;停妻再娶抑或貶妻為妾、抬妾為妻?”

    慕容謙益一見之下,忽然就站了起來,一時間他死死看著那行字,想要開口,卻沉默了下去。

    她問完了,看他這樣的神態,忽然自己也就性意闌珊,覺得自己實在無趣。她自己也知道,她如今心裏頭心心念念隻有“世軒”如同咒符,這樣心思裏,慕容謙益便是怎麼答,隻要她不順心,也就一定會不和她期望的東西謀和。

    若是他堅持“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她自然可以反問她雲徽清在慕容謙益心中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她是斷然不肯為人側室,斷然不肯再端茶送水看正房臉色的性子,

    但是他若是許諾“貶妻為妾”,那她更可以疑心,疑心今日他對她海誓山盟,轉頭來另一個女子出現在他身邊,他便叫曆史重演;疑心他不忠舊情,是“貴易交,富易妻”的負心薄幸。

    果然是怎麼說,怎麼錯。

    然而慕容謙益終於艱難地開了口,麵容上浮現悲憫而慘淡的笑意:“珞寒,你知道我未曾娶妻,這樣的問題,談來也無用。我隻能說,一切如你所願。”

    慕容謙益是不是看不清的,麵前的雲珞寒言語雖然殘忍冷酷,但也不過就是平日有些折子裏言語的翻版,若論心,她卻終究不是那樣冷血的女人

    ——也許,隻是她受傷深了,再不敢輕易許諾了吧。

    誰知道雲徽清聽得這一句話,卻是肩頭一顫,心上一震。

    ——多少年了,她未必不希望有一個人可以給她一個肩膀作依靠。如今終於有一個男人給了她“如你所願”這樣的承諾,不是赤裸裸的相愛,卻也讓人一清二楚了。

    但是,世軒,世軒,你知道的,清兒這一生隻愛過你一人,我憑什麼去接受他一個陌路人的關心呢?

    這樣的情分,這樣的機緣,可她咬著牙念著世軒的名字,心下依舊尖刻不留情麵,更是字字誅心的殘忍。

    “希夷,‘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若清執子之手,與子可能偕老?黃泉碧落,或君為鰥夫,或妾再成寡婦,何者為上?”

    ——希夷,你真的是不知道的,其實我想問你的也是我想問天下的,你我若是攜手,且不說權臣聯姻給皇帝帶來如何威脅,單問你一句,是你做鰥夫,還是我做寡婦?

    我這一生牽累的人還不夠麼?希夷,你是不知道的。

    希夷,你是女帝托孤、當朝重臣,家世顯赫,權謀無雙,才比謝安,貌若潘安。可我算什麼?身有殘疾命帶克夫,如果這還不夠錯,那麼性情乖戾為人冷酷又當如何?

    克夫,我果然是克夫的吧,這短短半生裏二入洞房,二夫盡因我這等女子,身亡。

    十五及笄,曾將摯愛挫骨揚灰;二八華年,玉枕穴上金針一道,三尺魂魄魂飛夢驚;琵琶別抱,身入宮門,雙十之年,親殺骨肉稚子,親弑天下至尊。

    我不是受傷深了,隻是將旁人傷得太無情了。

    世軒,世軒,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是發瘋的。這男人固然不錯,可是比起你,我不知如何比擬。他是不知道我們淵家這生生不離的愛恨糾葛的,他進不來你我的世界,隻是一個過路人罷了。

    她容顏慘淡無人看清,麵前男子坐了下來,隻是深深歎息:“珞寒,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就算從前如何,自今而後,再不會是這樣的一生。”

    雲徽清略回複了些許血色,攝定心神看著麵前的男子,提起筆卻又放下:她到底想寫什麼呢?說他沒有權力,而她也沒有能力來許諾這樣的未來麼?

    她到底是不曾感動還是不敢感動呢?到底是一直就能冷下心來把他一把推開,還是現下要重新冷卻自己的心魂呢?

    旁人是不知,但旁人不是不見。其實本來她該明白,根本就不會有人癲狂的,她說是這樣,其實彼此都隻是沉淪而已。她總歸是不知道如今何去何從,沒有人為她作出決定,這讓她深深惶恐。

    世軒,世軒,南宮世軒。她一遍遍念誦裏,是眷戀也是執念。

    說到再嫁,慕容希夷總說自己了解,可是又能知道多少麼?

    他自然不會知道,她如今隻能拒絕,因為這種拒絕也許早就不是因為前一段感情太過美好,而是因為那下一個,還在遙遠的地方。她掌握不了的事件帶給她深深的不安,再強勢的女人心裏也注定要柔軟溫和地裝下許多無奈。

    許多事情隻有發生在適當的時候才是美好的,錯過了,就注定無法圓滿,那就,不要強求。今日之事誰人也不知道可不可能在另一個日出裏重演,她是命薄如桃花的女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真的把自己留在朝堂。

    “妾非絲蘿,並非依托喬木。”從回憶裏抽身,她居然可以隻用這樣一句話,一筆帶過所有鮮血淋漓的往昔。

    慕容謙益不答,似乎是在思忖什麼,她卻忽然間一抬手,將茶壺在掌中一轉,下一時水流飛濺,卻盡數傾入他的茶碗,待長袖一揮,她將

    “清一生擅製香,未必不擅煉毒,小女子不才,請慕容相爺一觀,此中鶴頂紅、孔雀膽、七星海棠、煙花三月,皆不為毒,至烈之物皆為師門所承,索命勾魂未必話下,如此陳列,隨君心意!”

    ——希夷,我不是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但你今日看我,我自己都慈航難度,如何用一葦度你?世軒我不能辜負,便是含笑飲鴆酒,至死方休。如此這般,難道我還有權利要求別人和我一起萬劫不複麼?

    “就算是鴆酒……我也認了。”慕容謙益似乎叫她這一番話也真的是累得心力交瘁,端起茶杯的手已然有些顫抖,然而就是這樣倦怠,他神色淒涼間依然有些傲然的決絕,“珞寒,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認了,這一輩子我隻認這一次,還不夠麼?”

    雲徽清背過身去,忽然就是滅頂的悲涼心境,一時間悵然若失,竟然隻能看著麵前的男子將那一杯酒一飲而盡,向她揚了杯底。

    她牽動唇角,一時間既想慟哭又想大笑,卻終究隻是沉默。

    這樣的傷人傷己,難道真要折磨自己一輩子,也折磨他一輩子麼?她是什麼時候開始放不下的呢?如果真的是放不下,卻又逃不開,那麼她今時今日還敢侈談解脫麼?

    迷局,還是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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