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都篇  第十章 銀駱記

章節字數:5028  更新時間:09-04-08 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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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皓額上已經沁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從腿部傳來的酸麻感卻仍在繼續。他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腿慢慢在屋前挪動著步子。又堅持走了幾步,拄著拐杖那隻手已經開始微微顫抖。他停下來,靠手裏那根不算粗的拐杖支撐著身體。

    他抬起頭來看看天空,太陽是一如既往地明媚,這兒似乎不會下雨,這麼多天來一直是旭日高照。他的眼睛受不了強烈的光線,微微眯了起來。

    今天絕鳴穀裏的村民顯得特別安靜,偌大的視野裏,不見任何勞作的人,隻有幾隻雞鴨在空地上悠閑地散著步。時近晌午,卻沒有一家的屋頂像往常一樣升起炊煙。

    他其實早就餓了,在屋前平地上靠著意誌力走了一早上,體力早就消磨殆盡。感受著從胃部傳來的饑餓,他吞了幾口口水,又開始挪動那條不聽話的左腿。

    “嗨,你幹嘛呢?”

    宇文皓抬起頭,就看到時時舞邁著輕快的步子向他走來。她手裏提著一隻食盒,那根不離身的鞭子斜斜地別在腰間,名叫“小痞”的那隻白雕停在她肩上。

    宇文皓笑答:“沒什麼,閑著沒事,我就出來練練腳。”

    這些日子以來,他見到最多的人是時時舞。時穀主自從他蘇醒時見過一麵之後,就再也沒有露過麵。在他身邊照顧的都是時時舞。她給他送飯,給他熬藥,給他倒水,感激之餘,初見時對她不好的印象也在減淡。

    時時舞聽了,不讚同地搖搖頭:“你左腿的腿骨是斷了的,要是在它還沒有長好的時候亂動,很容易造成骨骼錯位,到時就要變成了一個瘸子了。”

    宇文皓瞪大了眼睛:“那……我……我的腿骨應該長好了吧?”

    小痞發出了古怪的叫聲,玻璃似的眼球亮晶晶地看著宇文皓。時時舞看了一眼小痞,抿嘴而笑:“放心,在你昏迷的時候,爹已經替你接好骨了,隻要沒有太大的運動,應該不會有事。”

    她提起手裏食盒遞到宇文皓手裏,“餓了吧?今天是我們穀裏的千蟲節,我跟著大家上山去找蟲子去了,差點忘了你還等著我送飯。”

    宇文皓騰出手來,想伸手去接,一不留心手裏的拐杖一滑,半個身子就傾了出去。就在他以為會重重摔上一跤時,卻跌進了一個軟軟的懷抱。

    時時舞撐著他的身子,小痞因為受到了震動,拍著翅膀飛在他們頭上,喉嚨裏怪聲不斷。宇文皓抱歉地笑笑,掙紮著想站起來。時時舞瞪了他一眼,將他的一隻手臂繞過自己的脖子環在頸上,又伸出手環上他的腰。

    宇文皓有點不自在地挪著步子,少女身上特有的體味夾雜著淡淡的草藥香自時時舞身上傳來。宇文皓繃著身子,有點機械地順著時時舞的步伐走向屋子。

    他們在台階上坐下,時時舞打開了食盒,盒內是兩素一葷還有一碗湯。這四個菜宇文皓已經連續吃了十幾天,但他此刻饑腸轆轆,端起碗就大口吃起來。

    宇文皓吃了幾口,發現時時舞正眯著眼看他。他咽下嘴裏的食物,問:“怎麼了?”

    時時舞搖搖頭,耳際銀色的環墜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我就是喜歡看你吃飯的樣子,像跟人打仗似的。”

    宇文皓有些哭笑不得,隻能悶頭繼續扮演餓死鬼。小痞歪著頭站在他麵前,雪白的羽毛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

    “嗨,丟塊肉給它,它懷著寶寶呢。”時時舞笑著說。

    宇文皓聞聲,看了一眼小痞似略顯臃腫的身子,挑了一塊瘦肉遞到小痞嘴邊。小痞先是抬頭看了一眼宇文皓,再看看那塊紅紅的肉塊,才張嘴接過,放在地上,慢慢啄食起來。

    宇文皓覺得十分有趣,又接連扔了幾塊給它。

    “行了,吃太多這小東西容易撐著。”

    “它的寶寶什麼時候出世?”

    時時舞用手指梳理著它的羽毛,笑著說:“快了,就在這兩個月。”

    宇文皓已經吃的差不多,他放下碗筷,問:“你剛才說什麼千蟲節,是絕鳴穀的節日嗎?”

    時時舞收了手,點頭笑答:“每年的今天就是千蟲節。在這一天裏,每個人都會上山去搜尋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蟲子。等到今晚的篝火宴上,由我爹來評選出最珍貴的蟲子。得獎的人不但可以享受一年免費的膳食,還能得到我爹準備的一份大獎。”

    宇文皓聽得很迷糊:“搜尋蟲子?你們找那麼多蟲子做什麼用?”

    時時舞收拾著餐盤,聽到宇文皓的問話,粲然笑道:“蟲子當然是拿來做藥。絕鳴穀裏盛行根據不同用途,而用不同的藥材來喂食幼蟲。等到幼蟲成形之時,那便是難得的救人良藥。當然……”她神秘一笑,有些陰測測地說:“也有可能是置人於死地的絕命毒藥。”

    宇文皓一驚,忽然覺得自己剛才吃下的食物在肚子裏翻騰得難受。時時舞看他忽然變了色的臉,笑得前俯後仰:“放心,我沒有往你吃的菜裏加什麼毒蟲。”

    宇文皓仍有些心悸,勉強笑道:“在下與時姑娘無怨無仇,時姑娘自然不會來毒害在下。”

    “那可不一定,你忘了你剛醒那天,我可是明明白白說過要抽你一鞭子的,怎麼樣?你是想受我一鞭子呢?還是想吃條我親自喂養的毒蟲自行了斷?”

    宇文皓看著她似真亦假的神情,怔得說不出話來。

    時時舞雙目炯炯,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像是看著一隻到手的獵物。

    宇文皓不知如何作答,窘的厲害。

    時時舞笑了一聲,卻岔開了話:“你今天想不想站起來?想不想像平常那樣行動自如?”

    宇文皓聽聞,不敢置信地抬眼問:“時姑娘有辦法?”

    時時舞從腰間佩著的錦囊中倒出一粒黃豆大小的褐色藥丸。

    “這是止寧散,它可以將你的病患處暫時麻痹,服了它,你可以照常走路,甚至奔跑,卻感覺不到任何痛感。”

    宇文皓興奮地伸手去接,時時舞卻將藥丸握進了手中。宇文皓一愣,趕忙笑道:“這麼貴重的靈藥,時姑娘一定不輕易贈人。若需要何報酬,姑娘盡管開口,隻要我能做到,一定雙手奉上。”

    時時舞輕搖著頭:“你別高興得太早,這藥固然能暫時緩解你的痛楚。但一旦藥效過了,你還是得借助於拐杖,於你的傷勢並無半點益處。”

    宇文皓頓了一會兒,還是笑著說:“總比日日像個遲暮老翁好,謝姑娘賜藥。”說著,拿起藥丸就含入了口中。

    過了一炷香有餘,宇文皓扶著屋椽,試著慢慢站起身。時時舞坐在石階上,眯著眼看宇文皓頎長的身子完全沐浴在陽光下,挺拔而俊朗。他慢慢走了幾步,然後快速奔向前方空曠處,回身抬腿,踢了一個基本的招式。陽光下的宇文皓,雙眉若墨,烏眸若漆,棱角分明的唇微微揚起,立如青鬆挺立,笑若朗月入懷。

    時時舞一時出了神,等到宇文皓對著她拱手道謝,她才恍若夢醒。她抓起小痞放於肩上,慢慢站起來,微笑著說:“怎麼樣?我沒騙你吧?”

    宇文皓跑回她身邊,又作了一個揖:“時姑娘醫術高明,在下十分佩服。”

    “要謝就謝我爹,這止寧散是我爹研製,我隻是借花獻佛。”

    “是,改日一定要當麵謝謝時穀主。我在貴地叨擾許久,實在是心有愧疚,來日一定……”

    “不用來日。既然你今天可以照常行走,就跟我上山一起找蟲子去吧。”

    時時舞看宇文皓微皺的眉,挑眉問:“怎麼?你不願意啊?”

    宇文皓趕忙點頭道:“不,我願與時姑娘一同前往。”

    荊棘叢生,古木遮天,鳥獸鳴叫,蟲蛇遍地。陽關穿不透濃密的樹蔭,隻有一束兩束的光芒似利劍刺下來,落下星點的斑駁。耳邊是此起彼伏的鳴叫聲,一聲聲,讓人心生恐懼。

    宇文皓邊走邊留意地上、灌木叢中,樹葉上有沒有什麼蟲子。那些他叫的上名的,他知道時時舞肯定不會理睬,發現了一些他叫不上名的、甚至從沒見過,他就會叫時時舞過來看。時時舞隻是瞅一眼,不發一言,就掉頭離去。

    宇文皓吃力地撥開遮擋的草叢,腳下似乎踩上了什麼物體。低頭一看,是一條五彩斑斕、吐著猩紅信子的蛇。宇文皓當下驚得不敢動彈,走在前頭的時時舞見身後半天沒有動靜,就回頭看了他一眼,又順勢瞅了瞅地上盤成一團的生物。

    她從衣內掏出一隻掛於脖上的竹哨,低頭一吹,那蛇就像是聽到了召喚似的,扭動著身體爬進了一旁的灌木叢。

    “走吧。”時時舞又輕巧地在絲毫不見路徑的灌木叢中開辟天地。如此難行的山路,她卻走的如履平地,身輕體盈,像一個翩躚的蝴蝶仙子。

    又走了許久,眼前的視野逐漸開闊,地勢也變得較為平坦。眺目望去,一座入天的山體被白霧繚繞著,隻見一道半圓的山巒,卻不見其山基是落於何處。看起來似乎是近在咫尺,凝神細望又會發覺,其實還隔了很遠。

    宇文皓擦了擦額上的細汗,見周圍怪石嶙峋,一條彎彎斜斜的石子路通向前方霧氣繚繞處。時時舞已經向前走了一段距離,見宇文皓沒有跟上來,就轉了身向他喊:“還愣著做什麼?再磨蹭天就要黑了。”

    宇文皓見她一身青色羅裙,濃重的霧氣在她身後翻騰,看起來越發像一個山林仙子在邀他進入那神秘莫測的仙境一探究竟。想到這,他不禁搖頭一笑,加緊了步子跟上去。

    時時舞等宇文皓跑到跟前,伸手遞給他一粒紅色藥丸:“吃了它。”

    宇文皓接過,問:“這是什麼?”

    “前方瘴氣繚繞,這是解瘴毒的丸子。瘴毒入體,輕則四肢痙攣,行動受限;重則神智混沌,出現幻像。當然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被困在其中,最後被晝夜出沒的野獸撕個粉碎。”

    宇文皓聽得頭皮發麻,一仰脖就吞了藥丸。時時舞笑了一聲,轉身在前方帶路。

    他們走進了林子,雖有薄霧幹擾著視線,宇文皓還是很肯定,眼前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植物。他看到一棵兩人高的樹上長了細細長長的毛發,烏黑發亮就像人的青絲,不由得就看入了神。

    突然,他覺得自己邁不開步,低頭一看,一株匍匐在地的藤蔓蜿蜒盤繞,長長的觸角纏上了他的腳踝。觸角上的尖刺紮入了他的褲腳。他彎腰正要去解,卻聽到時時舞低喝一聲:“慢著。”

    宇文皓手一頓,詫異地看向她。

    時時舞走過來,從腰間暗袋裏取出一隻小巧的長頸瓶,打開瓶子,彎腰在那觸角上細細撒了些暗黃的粉末。那植物顫了一下,緩緩鬆開了束縛,又迅速退回草叢。

    “這是索情藤,你越解,它纏得越緊。”時時舞看看他的腳,說,“你腿下沒有知覺,趕緊看看有沒有傷著?”

    宇文皓脫下鞋襪,並無異樣。

    時時舞道:“沒傷著就好,萬一見血,我又要給你解藥了。”

    宇文皓穿好鞋襪,問:“時姑娘,我們還要走多遠,你到底要找什麼樣的……”

    “噓”時時舞忽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壓著聲音說:“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宇文皓凝神聽了一會兒,四周靜得出奇,沒有一點聲音,仿佛時間都是靜止的。他剛要說並沒有聽到什麼,耳邊卻忽然傳來一陣樹葉摩挲的“沙沙”聲,似乎是起風時,一樹的葉子相互拍打著,又好像是人的衣裙在厚重的樹葉上緩緩輕拂。

    “這是什麼聲音?”宇文皓也不由得壓低了聲音。

    時時舞卻是難掩臉上的欣喜、興奮之色,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像要發光。

    “是銀駱。”說著,她人已像離弦之箭,奔向叢林更深處。

    宇文皓急忙疾步跟上,越到深處,霧氣更加濃密。他喘著氣停下,目光轉了一圈,樹密霧重,不見來路,不見去向。

    時時舞不知去了哪裏,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他心裏的不安瘋狂滋長,隻覺得身處一個遮天蔽日的牢籠中。他嘲著各個方向大聲地喊著:“時姑娘,時姑娘,時時舞,時姑娘……”卻沒有任何回答他的聲響。

    宇文皓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走,不知道出口在哪裏。他想起遲丫頭還不知道在何處流浪,是否已經平安到達風都,更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夠離開絕鳴穀去找她。

    宇文皓頹唐地坐在地上,臉上濕濕的,也許是汗水。目光呆滯地看著地麵,他隻聽到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在空寂的山林裏獨自鳴唱。

    視野裏出現了一絲銀白,接著越來越多,直到一隻全身銀白的生物完全躍入了他的眼簾。這片叢林處處透著古怪,像是那些古老傳說中出現的神秘聖地。眼前的這隻動物亦然,通身銀白,隻有額上有一塊月牙形的黑色印記。它的眼睛是漂亮的藍色,似貓非貓、似狐非狐、似狼非狼。它的體型比貓大一點兒,麵容比狐漂亮一點兒,氣勢比狼柔和一點兒。

    宇文皓呆呆得看著它朝自己一步步靠近,銀白的爪子踏在地上,落地無聲。它的尾巴像是一團天山的雲朵,軟軟地貼在脊背上。它張開嘴,發出了一聲“沙沙”的叫聲。

    突然的聲響讓宇文皓從夢中驚醒,他剛要站起來,那動物一個縱躍,竄入他的懷中。宇文皓嚇了一跳,就想把它扔出去,可是它的四肢緊緊附在他身上,人獸相爭了一會兒,宇文皓敗下陣來。

    宇文皓見這小東西隻是窩在自己懷裏不動,看來並沒有什麼惡意。他覺得胸口暖暖的,試著伸手撫上它的脊背。小東西的毛十分柔軟,隔著厚厚的皮毛,宇文皓感到手掌下的肌肉微微戰栗著。臉上忽感一個濕熱的物體,卻是小東西伸長了舌頭舔他的臉。它漂亮的藍色眼球望著他,像是受了驚嚇尋求他的撫慰。

    宇文皓微微一笑,輕輕撫摸著它的身子,又描摹著它額上的月牙斑記。

    “啊,原來它在這裏。”時時舞大笑著從霧中走來,看了一眼宇文皓懷裏的銀色動物,“看不出來你還有兩下子,你是怎麼收服它的?”

    宇文皓覺得小東西的肌肉又繃緊了,他輕拍著它,答道:“我在這兒等你,這小東西就自己竄到我懷裏來了。”

    時時舞張大了眼:“我在前麵追了它許久,誰知它又折了回來,倒讓你撿了個便宜,看來它是認你做主人了。”

    宇文皓想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時時舞卻拍拍他的肩說:“太陽快要下山了,我們走吧。”

    宇文皓奇怪地問:“時姑娘不找蟲子了嗎?”

    時時舞聽了,轉過身子,看了一眼宇文皓懷裏的銀色動物,嫣然一笑:“有了這銀駱,還要那些蟲子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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