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171 更新時間:08-12-20 20:29
日子就在村人的竊竊私語,門耳的安定上學,魚九白的勤儉持家中地度過。
幾個月以後,他和門耳都已經習慣叫那個破木屋為“家”了。實話講,從前隻能說“回吧”,卻說不出具體的方位,也沒有寄托任何的情感,真的是種失落和悲哀。
時間這東西很奇怪。有時候緩慢地就像光線在白板上移動,有時候快捷無倫,如同樹林中穿梭的風。
魚九白有個特異功能。就是對自然界的東西感知得很明顯。尤其是類似於光、暗、水或者風這類沒什麼實體的抽象類物質。這對他具體有什麼用他從來也不深究,但除了感情,他在幾乎在任何事上都確實很敏感。
門耳在去學堂之前會幫他準備好早飯和午飯。冬天天亮得晚,魚九白看門耳起早貪黑地辛苦,就說你煮一大鍋粥得了,我分成兩份吃。
門耳就皺著眉問:“不做幹的?那等到中午粥凍上了怎麼辦?”
“那不就成幹的了,我拿勺子挖著吃。再說天沒那麼冷。”
魚九白一臉不自在地聳聳肩,天一涼他就困,指尖就麻木,這是上輩子就有的毛病。然後他特不屑地說要是冷我早就受不了了,我就是個怕冷的。
於是門耳很無奈。
時間長了他發現改頭換麵的魚九白也有毛病,那些亂七八糟的毛病八成是給人慣的。可也奇怪,他的毛病後又總跟著一個優點。
比如說,魚九白做的飯難吃的要死,可別人做什麼他吃什麼,從不挑剔;再比如說,魚九白最恨的是吃藥,灌都難灌,但他確實也很少生病受傷;再再比如說,魚九白是一路癡,但其它的他基本過目不忘;魚九白有譜兒,但他擺得很像回事,很不讓人討厭。他的譜兒不是類似暴發戶似的窮顯擺,擺得倒跟天皇貴胄一個模樣。雖然門耳沒跟魚九白說過他的出身,但他有時覺得魚九白比他還像皇家的人。仿佛他那個排行第九一母同胞的弟弟,複活了。
所以說,現任魚九白的毛病從來不會妨礙他人。通俗點說,這個小孩現在雖然有時拽得翻臉不認人,但總體來說性子還可以,有時候甚至也會挺和善挺可愛的開玩笑。相比起前任魚九白天天無聲叫囂著找抽的狀態,可謂有了很大回升。
加上他把臉洗幹淨了以後變得不難看了——甚至可以說是好看了,而且大有越來越好看得發展趨勢——慢慢的村子裏的風評也在改向。
因為家裏和學堂的距離比較遠,所以門耳中午不會回來,通常隻是自己帶些饅頭走人。
冬天到了,柴很幹,每次一點,扇風的人都是一臉黑。所以門耳還會把火給魚九白點著了,點的越多越好,反正直到他晚上回來屋裏都是這麼點火,滅了就滅了,屋裏那大爺是不會自己點的。
魚九白什麼都會,家務事一竅不通。
其實是他懶得幹。
所以實話說,他越來越喜歡門耳。而對於這個雖然別扭又難纏、但有時又會拐著彎心疼心疼你,就是讓人想要不斷靠近的魚九白,門耳也變得越來越溫和。
“喜歡”和“溫和”都是很好的詞。也許,會慢慢遞進成信賴和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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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裏,魚九白的草莓被他侍弄得很如人意。實話說,這裏的冬天確實不冷,身子結實些的莊稼人甚至都用不著置辦厚棉衣。但魚九白不成,深冬的時候他還是裹得越來越厚,睡得越來越多,每天剛醒的時候臉色陰沉的可以滴出水來。
門耳跟他住一房,屋裏隻有一張床,兩人天天睡覺背靠背。每天早上起來都務必輕手輕腳,否則低氣壓的賴床大魔王就會立即爆發。
基本上他們每天例行的對話如下:
“簌簌簌簌簌簌簌簌。”這是門耳穿衣服的聲音。
魚九白翻個身,開始咳嗽。
門耳屏住呼吸,開始小心地套褲子。於是響起音量縮小版的“簌簌”聲
在簌簌聲持續十五秒後——
“有完沒完還有完沒完?!啊?!”魚九白暴喝一聲,坐起。眼睛還閉著,一頭漆黑如墨的頭發亂七八糟地堆著,然後他一反常態地噘嘴,又無聲地倒回去,趴在那裏無意義地哼哼。
門耳想笑又不敢笑。走過去幫魚九白蓋被子的時候,卻被大力地扯住手腕:
“睡覺。”
“小九我要遲到了……你飯還沒煮呢。”這時候隻能溫柔地哄他,絕對不能粗聲大氣。
“睡覺。”
“小九你聽我說,今兒我都晚起了兩炷香了。”壓抑。
“睡覺。”
“九白!別鬧了!”糾結!
“陪我睡覺。”魚九白睜開眼,口齒清楚,眼睛明亮。門耳都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裝睡,那對犀利的黑眼睛卻在一瞬間又蒙上了煙,變得霧氣蒙蒙,“否則我揍你。”
“魚、九、白!”終於憤怒了!
可惜就算是憤怒,門耳也是唇紅齒白,清清冷冷的模樣。魚九白都不?兒他,直接扯倒在床。
其實隻有在睡覺的時候,現任魚九白的模樣才最可愛,平時冷著臉,好看是好看,不過他散發的氣場讓村裏沒什麼人敢接近。而他睡覺的樣子,隻有門耳見過。
魚九白的臉小,下巴尖;眼窩深,睫毛又長。最近皮膚越來越白,冬天屋裏又幹又暖,臉色就越發紅潤。有時嘟著嘴,跟清醒時判若兩人,就像個貨真價實的孩子。門耳通常隻能看他半天,看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臉紅,然後替他拉上被子讓他繼續睡,直到魚九白自己懵懵懂懂地下地,這一早上才算完。這毛病跟門耳以前總結的情況不符,後麵沒什麼優點跟著,充其量就是魚九白睡姿好看點。但因為炸毛時段僅限深冬,所以暫且忽略不計。
然而門耳依然很無奈,漸漸地在無奈中習慣,然後在習慣中不斷遲到。
眼看冬至將至,門耳十三,魚九白也接近了九歲。天黑得越來越早,門耳回來時的神態也越來越疲累,兩個人的晚飯通常就是草草下頓麵了事。
魚九白坐在桌前,用左手吃麵條。準頭不怎麼地,姿勢很優雅。
“換隻手吧。”在他第三次把麵條捅到臉上的時候,門耳實在看不下去了。
魚九白笑笑,不以為意:“我左手很靈的。”以前真的很靈,“練練就好。”
門耳明顯勾了勾嘴角,伸出手抹掉魚九白臉頰上的麵湯:“最近還冷麼?”
“嗯。”魚九白皺皺眉頭,吃完麵放下碗,拿筷子的左手明顯在抖,另一隻右手則是能不用就縮在袖口裏。
“就沒見過這麼怕冷的。”門耳好笑地搖搖頭。他前額的黑發垂下來,又長又直,雪白的臉頰在麵湯的熱氣熏蒸下透出微薄的紅,又黑又冷的眼睛忽然變得很柔軟,“伸手。”
魚九白乖乖伸手。門耳抓住他的手,捂在自己的碗兩側,微笑道:“麵湯還熱,我等會兒喝。暖和吧?”
魚九白看看那個少年的手,修長的指尖,右手食指上還沾著墨跡。他抬頭看到門耳麵容上難得的笑,如同皎月一般,心裏忽然有些酥麻的湧動,輕輕地應:“嗯。暖和。”
多少年以後,兩個人都經常不約而同地夢到一個夢境。門耳沉溺在夢裏無法自拔,魚九白卻在夢的邊緣徘徊:冬天,爐火,麵湯,對麵少年的臉。那時候門耳已經不是門耳了,魚九白卻還是魚九白;那時候魚九白的左手和右手沒差別了,吃飯經常左右開弓,姿態依然優雅。
他從前拿竹筷子和後來拿象牙筷子的模樣,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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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魚九白點點頭,立在灶房門邊,守著爐火,悠然道,“然後呢。”
“……我就按照你那天問我的提問:如果立法,是否應守?夫子說自然。然後我又問:君主是否應把自己淩駕在法律之上?又是否真的應做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然後夫子就說,政事太深,他點到為止,日後靠個人造化領悟,所以就放學了。”
兩人都吃完麵,門耳開始洗碗。他回頭看一眼跟進灶房的魚九白,忽然又自嘲般地笑笑:“以往他講的都是為臣之道,忠字當頭,哪會遇上這種問題……”
自從上學的第一個月起,門耳每天的必修功課,就是向魚九白轉述上課內容,文章作業倒在其次。一開始魚九白光“嗯”不說話,後來偶爾應兩句,竟令人醍醐灌頂。他若願意多講,門耳便安靜聆聽。
其實魚九白當初之所以答應送門耳去學堂,第一是因為那時候他們倆還兩兩相厭,最好一天都不見麵;第二,就是因為這裏比較興旺的那套學說不是什麼四書五經,具體講的東西他還真沒聽說過。
所以現在魚九白就開始冷笑:“那是他被你問得講不下去了,別搭理他。之乎者也什麼的我不管,你就聽他的。其餘咱們單說。”頓了頓,“對了,你上次告訴我說咱們國家叫西越,還有別的國家麼?”
門耳遲疑了一下,把一綹長長的黑發別到耳後,跟上魚九白的思路,道:“天下分為四國。日東最強,而後是西越、北燎、南荒,因是以日當中天時方向而分國,所以得名。”
魚九白挺不屑:“以日當中天,哦,那就是根據午時的太陽方向分的?那就別分了。都在太陽下邊,分也白分。”
“……”沒人理解門耳的鬱悶……
“然後門耳你還說,咱們西越國主膝下無子。不是夭折了,就是幾年前後宮政變失蹤了,如今皇上正煞費心思地尋摸著過繼呢。皇上的名諱咱們是不能提的——可對了,那皇族的族姓是什麼?”
“姓聞人。”門耳淡淡地道。
話一落耳,魚九白微微一震。他不動聲色地一抬眼,目光卻淩厲如同鋒利的匕首。
他的直覺從他的腦海裏崢嶸突起,切合著時間,估摸著一件辛秘,如同閃電般串聯所有細節,判斷,分析,最後總結。他整個人還是裹得厚而臃腫,懶懶地靠在門邊上,眼睛卻仔細地盯住了門耳的臉,試探著道:“門耳?”
“怎麼了?”門耳回頭,還是事不關己的淡然模樣,正好對上了魚九白那雙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心裏一突。
“沒事。”魚九白如常地笑笑,突然懶散地打了個哈欠,用濕潤掩住眼底的精光。他看著門耳俊秀的麵容,笑道,“今天課上那個夫子說的不對。無用的君主手下才全是忠臣,如果權力都是他的,那麼臣子忠不忠,根本無所謂。”
門耳吃了一驚,但很快就斂眉深思。沉默了一會兒,道:“然後呢。”
“你說過,我朝曆來隻有丞相,是去輔佐君王的。而丞相又多由上屆老臣擔任,甚至還有曆經幾朝的元老。老丞相,人家底子厚,那可是相當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吧?如果是我是你們夫子,我就會說:在有丞相的境況下,選對主,死心塌地當忠臣。”
門耳幽邃的眼睛深深地看他:“什麼意思?”
“很簡單。”魚九白微微一笑,漫不經心,眼睛卻不著痕跡地落在門耳的臉上,“君主未必是想要丞相輔佐的。而丞相又是怎麼想的呢?”他的聲音輕下來,眼睛裏閃爍著明亮的光芒,“我不清楚。但如果是我,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不管他忠不忠,都廢丞相。”
爐火還在燃燒,門耳手裏的碗一滑,“砰”一聲砸在水池邊上,磕出一個口子。
門邊上那人不在意地笑笑,又道:“是君主,都想要集權。這些可能曆代皇帝都曾模糊地想到過,隻是誰也沒幹成。”
這說明中國五千年的封建社會,水肯定比這異世的四大國深。
魚九白的聲音很輕,卻字字鏗鏘,堅硬如鐵石般地落地,“要維護皇權的唯一辦法,就是君主專製,大權獨掌。如果丞相被廢了,接下來我就會逐漸培養一批謀臣。他們可以參加政事的討論,提供給我各種各樣的謀略和建議,避免我因為一時的昏聵而犯下大錯,但他們無權幹涉我的決定。你明白麼?”
魚九白頓了頓,眼裏的光芒平和下去,桃花眼又變得霧氣蒙蒙,顯得有些困頓:
“當然,這樣的君主,往往是決斷極快的。果斷,但不剛愎;睿智,但不自負。天生是當皇帝的料,才配得上成君王。恩威並重,既有能臣良臣賢臣,手下自然也不會缺少忠臣。這還要提到咱們前麵講的‘立法’……可是你想想吧,一般昏庸的君主往往是選不對繼承人的,或者繼承人裏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材料;再比如像咱們西越皇這樣情況的,壓根兒就沒什麼繼承人的,那就更慘了……”
窗外的風席卷而過,木門咣當咣當地響著。小山村裏的夜晚和別處一樣的漆黑寂靜。見門耳還傻呆呆地站在灶台旁,魚九白微微地不耐煩:“走吧走吧,今兒就到這兒了。我困了,咱們趕緊睡覺去……”
吹滅了燭火,夜風還在呼嘯。
魚九白很快睡著了。夢裏凍得受不了了,他縮成一團,皺著眉頭往溫暖的源頭拱,結果最後毫無知覺地被門耳摟進了懷裏,這才不甚動彈。
這孩子到底是誰?後山裏……又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
門耳思索著,忽然不想再深究了。看著魚九白那張日益精致的小臉上眉頭慢慢舒展,嘴唇也趨嫣紅,他居然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好,甚至慢慢地膨脹到控製不住心跳。而因為暖和,懷裏的少年表情也不似平日裏的冷然,逐漸變得滿足又愉悅。
魚九白如同八爪魚一樣死死地抱著門耳挺拔又柔韌纖細的腰,兩個少年的氣息緩慢透徹地交織在了一起。
門耳忽然覺得渾身燥熱難耐,一股血液衝上了耳膜,在他的腦海裏“怦怦怦”地鼓動著,平時晶瑩剔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臉頰,頃刻紅了個通通透透。
夜色裏,隻剩下繚亂的呼吸和心跳。
第二天一早,門耳頭一回不管不顧魚九白的低氣壓,甩開八爪魚,“噌”地就跳起來躥下了床。魚九白立時就給驚醒了。他當然很暴躁,但居然奇跡般地沒發火。半晌,他板著一張漂亮的小臉,走到院子裏一看,門耳正在那裏著急忙慌地洗褲子。
當下魚九白就“哦”了一聲,一挑眉毛,好似很了然地道:
“門耳你這麼大了還尿床?”而後他又背著手,一臉慈祥,“沒關係沒關係,下回咱們注意點兒,臨睡前少喝點水。”
……在這方麵魚九白這人果然很是二百五。
背對著魚九白還在那裏搓洗的門耳,兩隻平日裏玉似的耳朵,此刻都快要燒起來了。他說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氣這孩子也不是,恨這孩子也不是。隻得咬著銀牙,白玉般的臉上紅霞嫣然,深黑的眼睛裏卻煙波浩淼,暮靄重重。
話說回來,魚九白對門耳的初級君主教育和感情入門啟蒙大概是同位一體的,還都趕在了昨天晚上進行。不過區別就在於,前者是他有意教的,後者是他的無意識造成的——隻是這一點,一直到最後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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