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31 更新時間:08-12-29 15:57
“小師叔?!”
在這樣驚雷般的聲音中,魚九白迷迷瞪瞪地抬起頭,應了一聲“嗯”。那個大齡師侄的胡子在他眼前一抖一抖:
“方才獻醜了。不知小師叔有何賜教?”
魚九白愣了愣,還沒清醒:“沒什麼賜教。”他隻想繼續睡覺。
堂下有些細弱蚊蠅的笑聲。
“方才爭論良久,未聞高見。可否請你講解一二,古人詠月,是情之所迫,還是意之所迫?”講學咬著牙,幾乎紫了臉。台下少年慢慢地眼神清明,白袍一振,筆直地站起。
其實講學趙希本是個詞癡,一向自命清高,學識不凡。魚九白進來的太順利,被人說是漂亮臉麵草包肚腸,開始就不太被趙希看起。心想這少年未必有什麼造詣,如今又課上不敬,卻偏偏還要稱一聲師叔,讓人如何不氣。而魚九白此刻也在失望這盛傳之地比之平常書院,似乎也沒什麼不同。從前他課上睡覺都沒人管,如今哪還規矩得起來,當下就站了起來,模樣依然懶散:
“古今詠月,可有範本?”
趙希輕哼一聲,也不答話。
旁邊傳來一個聲音:“書,第廿八頁。”
魚九白低頭,見旁桌一個清秀的男孩子,穿著珍珠白色的長衫,模樣不過十二三歲,正小心地朝他使著眼色。他不禁微微笑了笑,殊不知滿堂因為這柔和的笑意生息全無:“不巧,我根本沒帶書。”
“……”那孩子紅著臉咬牙,靦腆地閉了閉眼,把書翻好顫抖地遞到他麵前。台前的講師早已石化,根本沒有阻攔。
魚九白朝那孩子越加溫和地一笑,隨後低頭去看那書。堂內眾人再次赤裸裸地石化,他沒在意,隻低頭翻書。隻見眼前詞句大多描寫些思婦怨男,不是詞藻華麗鋪陳,就是內容平板無味,於是開口道:
“情之所迫,自是情懷噴薄,就好似開壩泄洪,聲勢磅礴,詞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絕。至於意之所迫,當是情到濃時卻轉淡,下筆風流寫意,如有神助。不隻詠月,凡是好詞,都該當情意交融。可惜,”他把手中的書輕輕遞還給身邊那男孩,“這些裏,無一是佳作。”
趙希冷哼一聲,似乎不屑一顧:“這當真是你的見解?”
魚九白點點頭:“若說一無是處,倒也不盡然。像詞人柳氏的‘曉光殘月’、李氏的‘年來年去燕雙飛’,稍加修改,也算一代名句。隻是其它大多矯揉造作,重句法,反失本心。”
“狂妄!”趙希涵養也不錯了,忍到此刻才拍案而起,“竟敢如此褻瀆名家?!少年人太不知天高地厚!若真有才學,你且以月為題做首詩給老夫看看,順便讓堂上大家開開眼界!”
魚九白一手撫額,來了來了,惡俗的一幕終於出現。
他沉吟了一下,眯著眼吟道:“窗前明月光。”
下麵一片靜默。
魚九白突然覺得有點不好繼續下去了,輕輕嗓子,繼續念道:“地上鞋兩雙……”
——啊哈?
堂下人的臉色都變了三變,尤其是台上的趙希,老臉堪比七色光。紅裏透黑,黑裏透紫,五彩斑斕。比較純潔的——比如魚九白身邊的男孩——大多沒有聽懂,回了他一個夢幻的笑,帶著求知渴望的目光仰望魚九白。
趙希氣的臉紅脖子粗,聲音冷的嚇人:“無腹稿朗誦,師叔斟酌片刻,寫出來吧。”
那師叔兩字叫得咬牙切齒,簡直想活生生把魚九白吃了。
魚九白苦笑了兩聲,看著桌上的毛筆有些無奈。拿起一根“啪”地掰斷,用木尖蘸了墨,在紙上比劃了兩把又頹然放下。轉頭對身邊的男孩說:“我字醜的見不得人,煩勞你幫我寫,可以麼?”
那男孩呆住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半天才羞澀地點點頭。魚九白低下身來,俯在男孩的耳邊,低聲說著什麼。男孩似乎吃了一驚,握筆的手一哆嗦,而後在紙上快速地寫下字來。耳邊被熱氣撩得很癢,他抬頭看向魚九白,卻見那人眉眼流轉似笑非笑,臉立即又紅得通透。堂下人頭攢動,都想知道這師叔祖到底做了什麼歪詩。
“好了。”稍頃,魚九白淺笑著舉起紙,吹幹墨跡,而後上台交給趙希。回過頭來,不忘對那純情小男生道:“多謝。”
“……不、不用……”大蘋果臉。
台上的趙希臉色卻愈見慘白,慢慢又變至激昂的通紅,猛一拍桌子,聲音顫抖地將那詩頌了出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雖是地字班,也都是難得英才。精通詩詞之道的略略一聽,皆是如癡如醉,無法自拔,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好!好一個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無人能及,無人能及啊……”趙希唏噓良久,眼睛通紅地抬起頭來,直逼魚九白,“看這筆意,應是未完,下麵可還有?”
“有。”魚九白應承,整著衣襟,“暫且不寫了。”
趙希撫著胡子歎道:“若得整首,當是孤篇壓天下的絕作啊……師叔。”他深深地一揖到底,“師侄先前有眼無珠,得罪了。還請師叔切莫責怪,有空多多指點。”
出乎眾人意料的,魚九白居然也相當誠懇地拱手鞠躬:“不不不,別的時候說不準,但日後我必定不會在你講學之時睡覺了。”
在趙希狂熱又感激地目光中,魚九白坐下了。身邊的男孩忽然湊了過來,怯怯地小聲喚道:“師、師叔祖……”
“嗯?”魚九白在這個稱呼中顫抖了一下,這才仔細地觀察了一下身邊的男孩。透徹的大眼睛,圓而清秀的臉龐,頰邊一個深深的梨窩。他捏捏自己的臉,瘦,但也沒脫離孩童微微的嬰兒肥;大約是美的,卻沒有這男孩天真善良的感覺,“不用非要叫我師叔祖。”
“那那、那……九白……”那男孩噎住了,好久才紅著臉道,“我想問,那個‘窗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是什麼意思啊?”
魚九白忽然生了些逗弄的促狹心思,笑得開懷又放肆。刹那間所有的目光又都集中到了後排的角落,隻是這兩人誰沒有察覺。或者說,是那少年沒有察覺,魚九白察覺了也不在意。
湊近那少年白皙的耳垂,他眼梢一動,輕聲道:“這是婉約派的,還有一首,則趨於豪放。”
“能不能……”那少年被耳邊燥熱的觸感震住,渾身如同電流劃過,聲音顫栗,“告訴……”
“嗯。”魚九白笑眯眯,很壞很壞地道,“窗前明月光,衣服脫光光……”
“啊!”那少年下意識地抬手捂臉,一個鍋貼正中魚九白的臉頰,失聲叫道,“誰、誰誰誰要脫光光!”
“啪”地一聲脆響!
所有人都傻了。包括講台上的趙希。
魚九白嚴正地轉過頭來,臉上帶著一個鮮紅的巴掌印,不動聲色地趴了下去。長歎一聲:“我的錯……”居然真的給了他一巴掌!不知好歹調戲少年的名聲,恐怕要跟他一輩子了……
魚九白所作的春江花月夜,和他逼人家衣服脫光光的謠言傳播速度一樣快。大荒裏是有女子學徒的,聽前者的時候難免芳心遙寄,聽後者的時候立即滿臉鄙夷。大概白衣壓消息的手段不錯,魚九白很快就不用麵對令人如芒在背的目光。但後來隻要一提起光,春光月光目光統統包括在內,地字班的人都會不自覺地想起那天師叔祖那個勾人心魄的——淫笑。
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此刻那個少年看著身邊人白皙臉上的巴掌印,臉紅得幾乎快要爆掉:“……九、九白師、師叔祖……”
魚九白趴在那兒嗚咽一聲:“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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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要跟著我多久?”魚九白負手而立,頭也不回。時間正值下午,課已經上完。他身後站著的少年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終於開口喃喃地道:“九、九白師叔祖……我我不是……”
“算了。”魚九白揮揮手,“既然不慣,你還是叫我師叔祖吧。”
“那、那師叔祖,”少年似乎微微失望,“我不是故意的。你的臉,還好吧?”
“如果不是太引人注目的話,”看著周圍人不斷投來的目光,魚九白摸摸自己紅豔豔的側臉,不含情緒地微笑,“我想還好。”他看了看少年內疚的目光,麵無表情地推開小院的門,“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不需要想太多。”
院門快要閉合的一刹那,他聽到身後的少年幾乎帶著哭腔的聲音:
“對不起,師叔祖!”
他終是忍不住歎口氣,回頭從門縫裏傳出話去:“真不是你的錯,我這人一向嘴賤。快回去休息吧。”
“真的麼?”那少年破涕為笑,顯然很開心地道,“那我可以說麼?”
“說什麼?”他壓住不耐煩。
“我叫蒼南。”那少年眯起眼睛,酒窩很深,“師叔祖,好好休息!”
“……你也一樣。”魚九白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心說你叫蒼南關我什麼事。反手關死了門,進屋去了。
趁著時間充裕,魚九白拿出了墊在桌子腿下那本白衣給他的武功心法,仔細確定四周無人,翻開第一頁。幸好沒有寫“欲練神功,引刀自宮”這樣的話,但是上麵華麗地寫了四個字:武功秘籍。
魚九白哭笑不得。
接著往下翻,就是紀錄人體各大穴位,以及如何尋找氣息,如何歸引至丹田等等。魚九白試了試,沒反應。他鼓足氣又試了試,結果肋下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娘的,岔氣兒了……”他稍微平緩了一下,慢慢把書從頭翻到尾。最後一頁畫著幾個或盤腿或直立或兩手交疊的人體圖形,旁邊一行小字注釋:若不按姿勢修煉,走火入魔,後果自負。
魚九白眯了眯眼睛,開始懷疑這本書是不是一個惡作劇。可一想白衣當時的神情,卻也不似作偽。再者說,他也根本沒有必要造假。再往回翻,最後在大堆圖譜的角落裏,找到了一句很不起眼的小字:總決,接下頁。他硬著頭皮往後看,果然在書頁的角落裏找到一行字:練氣者必先練意。意之所至,力之所至,則四肢百骸無處無氣,聚之一點,方可傷敵。
他咬著牙嘩啦啦地往後翻,又變成了紀錄穴位、尋找氣息、歸引丹田的法門。
魚九白把那本書塞回桌子腿下,咣當一聲躺回床上,看著木屋粗糙的大梁眼神發直:“老子怎麼覺得被耍了……”
他一個轉念,眼前忽然浮現出蒼南那張害羞的娃娃臉。第一天就這麼招搖,和不相幹的人有所交集,非他所願。於是下定決心:從今以後,幹自己的事兒就完了,不該說的話一句都別說,不該挑逗的人,一個也別挑逗。
魚九白到底做到沒做到,很值得商榷。
過了一天他出現在地字班的時候,果然沒有在趙希的課上睡覺。而是自顧自地拿出一支缺了毛的毛筆,蘸著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大家對魚九白的容貌開始逐漸產生免疫,課堂紀律總算恢複到了正常軌道。隻有趙希,總是想方設法地希望他把春江花月夜的後半首補完。又過了幾天,蒼南紅著臉給亂塗亂畫自得其樂的魚九白遞過一套筆墨紙硯,羞澀地道:“我沒用過,都是新的,很幹淨。師叔祖拿、拿去吧……”
魚九白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卻沒有伸手去接:“下堂課不是詩詞,我準備睡覺。謝了,蒼南。”
蒼南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伸出的手慢慢地收了回去。人還是羞澀地笑著,眼睛裏卻沒了光彩。魚九白向來是個沒心沒肺的,也不多說,繼續拿著禿頭毛筆在桌上寫畫。
過了兩天,那毛筆被磨的就剩下一根杆兒了。魚九白隨意地轉過頭,無心地說了一句:“有筆麼?借我用用。”
眼前立刻出現了一套筆墨紙硯。
他寫得興起,順手拿過那支筆,淡淡地道了聲“謝謝”,又開始手腕懸空,筆走遊龍。
蒼南立刻笑了,這兩天清瘦了些的小臉喜慶得紅撲撲的。幾個年紀不大的小女生轉過頭來看看蒼南又看看魚九白,一臉暈紅地又轉回頭去。這班裏除了蒼南沒人跟魚九白說話,前排的一個大個子轉過身來,看著蒼南嘿嘿笑著,低聲道:“恭喜啊老大,殷勤終於獻著啦。”
蒼南轉頭看了看魚九白,見他正在專心致誌地臨摹,絲毫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情況。於是麵色一沉,手指又快又狠地往前麵那人的脊梁骨上一戳!那人劇痛之下一驚,立即收斂了神色,恭敬地轉了過去。
此時台上講著兵法應用的是趙希的同輩,論理也該叫魚九白一聲師叔。他義正詞嚴地講,魚九白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聰明點的人都學了趙希第一天的乖,基本完全放任了這個年紀尚幼的師叔,生怕一不留神,自己就當眾出了醜。
於是魚九白生活得很悠閑。右手寫一筆瘦勁露骨的楷體,左手練一套風骨豐麗的行書。當然寫得還都不怎麼好看,不過無所謂,可以慢慢來。就在他差不多把繁體字都認全了以後,整個人就幹脆從地字班的講堂裏,不見了。
蒼南魂不守舍地找了他很多天,在魚九白那個獨門獨戶的小院前也堵截過不少次,可終是一麵也沒見到。低著頭的少年最後離去的那次是在掌燈時分,消減了的圓臉,波光似的眉眼,酒窩不見了,一臉跟他麵容毫不相符、複雜又陰霾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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