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212 更新時間:09-06-15 17:25
四、近鄉情更怯(下)
離開了圖倫小鎮,狄霖一路打馬,繼續向西而行,大約又奔行了將近十幾裏路,穿過了前方一片不大的胡楊林之後,馬匹向前奔馳的速度卻是漸漸地慢了下來。
盡管坐在身前無法看到狄霖臉上的神情,也盡管在奔行過程中倆人一直都沒有說過話,但蘇悅還是極為敏感地覺出狄霖此刻的靜默與之前的其實並不盡相同,有一種說不出的哀痛神傷,仿佛來自於狄霖的心底深處,雖然是淡淡的,但卻將狄霖整個人都由內而外地籠罩在了其間。
蘇悅可以想象得出此刻的狄霖對亡故雙親的思念之情,不過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出言勸慰也是無濟於事的,或許還會適得其反。所以他也隻能是輕輕地垂下了眼簾,靜默無言。
隻不過,從狄霖的周身潮水般流泄而出的淡淡傷悲,令蘇悅一時間亦是有如感同身受,不由得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雙親。失去記憶的他已是完全不記得自己的父母,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健在,在過去的一年當中,師父也曾數次帶著自己下山找尋過,但卻是人海茫茫,至今仍音訊全無。
盡管他早已經認命地決定了放棄希望,但此時此刻卻還是忍不住會去想,現在的他們可還安好?他們此刻又身在何方?是否還在四處地找尋著自己?不知不覺地,一絲悲戚慢慢地浮現在了蘇悅小小的臉龐之上。
很快就出了胡楊林,眼前是一片山勢平緩起伏的小山丘,狄霖忽然勒住了馬,身形微微一頓,然後就一躍而下。
蘇悅也從馬上跳了下來,一言不發很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狄霖默默地解下掛在馬鞍邊的革囊,然後抬起頭,用那明澈清亮有如晨星般的眼神看了過來,聲音清朗地叫了自己一聲,“小悅。”
“師兄,我就先在這裏等著你。”蘇悅雖然不諳世事,單純如白紙,但情感卻是格外細致而且敏感的,他可以感覺得出,此刻的狄霖想要的是不被打擾地一個人獨處。
狄霖對著蘇悅帶有幾分歉意地笑笑,但也不再說什麼,就轉身向著那一片山丘走了過去。
這片山丘有著不同於西疆常見的那種貧瘠荒蕪的景象,反而是長滿了不知名的如茵綠草,另外還有各種顏色的零星野花點綴於其間,仿佛是一方蔥鬱柔軟的絨毯輕覆於大地之上。
不過狄霖卻是知道,就在這個地方,就在大約三十年前,曾經有過一場極其慘烈的戰役。盡管聽的時候狄霖年紀還很小,但是聽過之後,直至今日,他也無法忘懷講述此事時父親臉上的那種表情,還有以那樣沉痛異常的語氣緩緩說出的一句話,“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真是如此,那一戰之後,死傷無數,汙血橫流,屍鴻遍野,滿目瘡痍,這塊地方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經浸透了戰死者的鮮血,但卻也從此成就了狄飛武大將軍的赫赫威名。
到如今,一切已然是時過境遷,縱然是那般的慘烈,卻也早已經在人們的心頭淡去了痕跡,不複當年的記憶。
此刻,眼看著這滿目的綠草如茵,又如何能夠想象得出,在這樣盎然勃勃的生機之下,還有在這深深的地底之下,曾經有過無數屍骨在慢慢地腐爛成灰?
蘇悅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遙望著狄霖緩緩地走到了那些連綿起伏的山丘腳下,遠遠的望過去,那裏似乎有一座隆起的土墳,墳前立著一塊白色的石碑。
世人又有誰能夠想象得到,當年聲名遠播、威震四野的狄飛武大將軍竟然就是葬在這樣的一個無名之地。
忽然間,蘇悅看到狄霖修長挺拔的身影似乎踉蹌了一下,他用力地眨眨眼睛,確定自己並沒有看錯,縱然是遠遠的隔著幾十步的距離,他還是可以感覺得到狄霖身體的震動以及情緒的波動。雖然倆人相處的時間隻不過短短一月有餘,但是蘇悅卻很是清楚狄霖並不是一個輕易就會將自己的情緒表露於外的人,不禁有些訝然地張大了嘴巴,呆呆地遠望著。
狄霖渾身劇烈地一震,一時間雙足有如被深深地釘在了地上,仿佛重逾千斤,竭盡全力卻是再也無法向前移動一步。
而在前麵的幾步之遙,就是他的雙親那座被綠草覆蓋的墳塋,似乎有人已是極為細心地去除了其間的枯草敗葉,而那塊矗立於墳前的白石墓碑也已被擦拭得一塵不染,仿佛從未經受過風雨的侵蝕。
顯然是有什麼人已先狄霖一步來到了這裏,雖然小心地掩飾了有人來過的痕跡,但是這些極其微小的細節落在狄霖的眼中,卻是令他的心底情不自禁地泛起了一陣不可遏止的激蕩。
世人都隻知狄飛武大將軍一生征戰沙場,最終亦是埋骨於馳騁十數年的西疆,但是具體所在的位置,除了師父以外,他隻告訴過一個人。
這一刹那間,狄霖的頭腦之中頓時一片空白,抓不住自己紛亂的思緒,亦是無法思考。
他猛地抬起了頭,用盡目力地四下張望,但卻是什麼也看不到,四野裏一片寂寥無邊。
狄霖幾乎是帶著幾分茫然若失似的,下意識地用手緊緊地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似乎是想要借此來平複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緒。然而手按在那裏,卻是突然發覺自己此刻的心跳竟然是那樣的劇烈而且紊亂,竟然象是在暗暗地期盼著什麼,那顆怦然亂跳的心仿佛在下一刻就要不受控製地跳出胸腔似的。
這種感覺讓狄霖不覺地微微一驚,隨即,苦澀、心痛、迷惘、悵然……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種種情緒在心中紛遝而過,攪成了一團糾結難纏的亂麻。
在經過了那樣多的痛苦經曆之後,他本以為自己的心應該已經徹底地死去,他也本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將這一切都徹底地忘記。
但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那樣的一切,無論是愛是痛還是恨,都早已在心底裏刻下不可磨滅的深深印記,又如何能夠刻意地將之忘懷?就算是從心裏麵將它生生地剜去,也必然會留下一個比原來更大的空洞,又該用什麼才能夠填滿它?
“師兄,你怎麼了?發現了什麼?”蘇悅清清柔柔的嗓音在旁邊響起,聲音裏帶著一些擔心,大大的眼睛也不由隨著狄霖的視線四下張望著。
這個聲音頓時將狄霖從神思恍惚之中拉了回來,他轉向氣喘著向著自己飛跑過來的蘇悅,卻是不知道自己那一向明亮平靜的眼眸,此刻卻是有如月夜下一泓泛著微瀾的清波,其中那種紛亂、迷離還有幾分近乎絕望的神色,讓蘇悅微仰的臉上現出了更多的擔憂與疑問。
“沒有,”狄霖很快讓自己平靜了下來,輕輕地搖了搖頭,“什麼也沒有。”
盡管蘇悅心中的疑團絲毫未解,但他卻是極懂事地不再追問下去,而是輕輕地哦了一聲,然後靜立於側,看著狄霖緩步走上前去,從革囊之中將香燭、紙錢、供品一一取出置於墓碑之前,焚香跪拜。
距離此地遠遠的另外一處山坡之上,則是一片甚為茂密的矮針葉林,而在密林的深處,凝立著一人一騎。
那匹馬毛色漆黑順滑,高大而且神駿,立在那裏猶如精鋼鐵鑄一般,既不隨意亂動,更不發出嘶鳴。
馬上之人也是一身黑衣,端坐於馬上一動不動,寬長如同夜色一般的純黑色鬥蓬將此人的整個身形都遮掩在了其中,甚至連頭上亦是戴著一頂寬邊紗帽,長長的黑紗垂順而下,隨風如同水波般微動。
盡管此人一動未動,連其形貌也無法窺見絲毫,但卻自有一種淵停嶽屹、仿佛是天生王者的奪人氣勢油然而生。
這裏的地勢略高一些,但是距離太遠,所以當狄霖出現的時候,在這個地方也隻能夠看到一個無法辨清麵目的模糊身形。
而狄霖的出現令馬上的黑衣人全身頓時一僵,黑色的寬袖下微露出了一隻手,素白如蓮瓣,堅滑如玉石,那纖長柔滑的手,突然緊緊地握住了韁繩,握得那樣緊,以至於素白的手背上都現出了細細的青筋。
下一刻,黑衣人抬起手,極為優雅地掀起了自己麵前的黑紗,一時間仿佛是輕風吹拂,雲開霧散,明月初照,清輝漫天。在那黑紗之下是一張猶如精美玉瓷般晶瑩剔透的絕美臉龐,那雙淡定清冷有如月下寒泉的眼眸之中盡管有著難以掩飾的淡淡倦意,但卻給這張臉容平添了幾分有如白雲般悠遠,淡然於世外的意境。
普天之下,縱然也有人如君宇珩一般有著精致絕倫的五官,但有誰又能如他一般有著這樣獨一無二的絕世風姿?
君宇珩的雙眼一瞬不瞬地遙遙望著騎馬馳來的狄霖,雖然隔得太遠,根本無法看清楚狄霖的臉容,但是那熟悉的舉止、神態,仿佛都早已經那樣清晰地深深刻於心底,又何需用眼睛去看?
狄霖似乎又是清減了許多,那修長挺直帶著幾分傲然的身影看在眼中,顯得有種說不出的蕭索。而在那平靜如往昔的麵容之下,卻是仿佛有如冰封之下的暗流亂生。君宇珩突然間驚覺,在與狄霖相識的一年當中,他好象總是在不斷地心碎神傷,黯然消瘦。
一種說不出也辨不清的異樣感覺狠狠地撞擊在了君宇珩的心上,令他猛地一震,然後轉瞬間又溢滿在了整個胸臆之間。
倆人之間的距離,若是縱馬奔馳,或許連一眨眼的工夫也不需要。
明明自己日夜想之念之的人就近在眼前,似乎伸手便可觸及,但他卻是連一步也不能上前,那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覺令他如在烈火中受著煎熬。
忽然看到狄霖抬頭四望,君宇珩的心不禁隨之猛地一跳,他明明知道這麼遠的距離之下,而且自己又隱身在密林之中,狄霖絕不可能看到自己,但是怦然而動的心卻是毫無理智地期盼著,希望狄霖的視線能夠與自己的交彙、膠著在一處,旋即,卻又因為狄霖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掠過而感到失落、悵然若失。
從皇都一路疾行數日、連日不休地趕到此地,又從天明枯等直到現在,他為的,隻不過就是站在這裏,遠遠地望上狄霖一眼而已。
隻看一眼就已足夠,隻要知道狄霖還好好地就已心滿意足了。
他明明隻是想要遠遠地看上一眼就走的,但是此刻卻是發現,隻一眼又怎麼能足夠?
此時此刻這樣近距離的無意相對,並不能有一絲一毫稍解自己心中的牽絆與思念,反而比在千裏之外遙遙相念之時更加地令他身心煎熬。
可是,在自己曾經那樣深的傷害過狄霖之後,他真的害怕,自己會再一次地傷害到狄霖,這樣的他,又怎能,又有何資格出現在狄霖的麵前?
突然,君宇珩猛地一提韁繩,胯下的黑馬一聲輕嘶,打了個旋兒,就踏踏地跑了起來。
一直隱沒在密林深處的陰影中的數名黑衣人隨即默然地上了馬,緊隨著君宇珩疾馳而去。
知道每向前邁出一步,就意味著遠離了狄霖一步,君宇珩隻有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才能控製住自己不再回頭。因為連他自己都無法確定,如果自己這麼回首望過去的話,是不是就會停下來,然後轉頭向著狄霖奔過去?
隨著急馳而起的風,將他的一身黑衣狂卷而起,迎麵而來的如矢疾風將他狂亂的心吹拂得更加紛亂不堪。
這一路西來,為了掩飾行蹤,君宇珩不僅一身黑衣,而且也換過了自己的愛馬“逐影”,當然他所騎的亦是一匹萬中選一的良駒,此刻在君宇珩的不斷揮鞭之下,猶如四蹄生風,轉瞬間已是奔出了十數裏之外。
一路默然,一路狂奔,不覺天色已是漸漸灰黯下來。
風聲呼嘯之中,似乎傳來一聲長長的鷹唳,緊接著一個小小的黑影在半空中盤旋著俯衝了下來。
君宇珩耳中聽到這熟悉的長唳聲時,已是勒止了向前疾馳的奔馬,隨即一頭通體墨黑、眼做金色的黑隼穩穩地飛落在了他的肩頭之上。
自韓廷軒離開皇都追蹤楊晉之以後,君宇珩一直是以這頭黑隼與其保持密切的聯係,他取下黑隼腿上所帶的訊息,隻看了一眼,黑紗下的麵容已是悚然失色。
他什麼話也不說,用力地一拉馬,卻是回轉了馬頭,又向著來路急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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