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40 更新時間:09-02-24 09:48
“那時,我不滿十三歲,是一個自以為長大了的孩子。我最怕的就是被輕視,所以我受不起激將,做了一件莽撞草率的事情,幾乎丟了性命——也正因為如此,我遇到了鈴鑒。”
“你是真的不懂還是淡忘一切?慫恿你捕鮫,分明是固位的陰謀。唉,可歎一個幼童,怎會有如此的心計?”
鮫是什麼?固位又是什麼?那幼童是誰?素素的話,我完全不懂。
“權謀鬥爭,幾人能懂?”素素對我心語,“那時炎王即位不過一年,年齡不過四歲,自然還是幼童。他慫恿攝政侯獨子——也就是炎碭——捕鮫,意在除去威脅王位的堂兄。至於鮫,你不知道……算了,那是海中凶物。”
我還是不明白。鮫是猛獸嗎?會像那從未遠離的頭痛一樣,把我生生撕裂嗎?
“虛名浮位,我不感興趣。”炎碭開口,素素的心語未言即止。“若非捕鮫,我也不能遇見鈴鑒。所以,我感激他。”頓了一頓,他語氣慘然了:“誰料卻是我最親的人,斷送了她!”
“世事難料,愛亦能殺。誰料?誰料?”素素暗暗歎息。她看來有些傷心。不假思索的,我想伸手撫慰她,可是剛一動,素素就抓緊了我的手,急急心語:“不要鬆開我的手!”
我一嚇,記起了她的警告,沒有再動。素素安慰地拍拍我,開口催促:“言歸正傳。你陷入鮫群之後,是鈴鑒救了你吧?這以後,又怎樣了呢?”
炎碭轉頭“看”著她,青黑色的眼睛越發深邃。
有間,他平緩地開口:“年幼傷重,我昏迷了一旬有餘,幻魘纏身,幾近危殆。高熱與迷亂中,總有一脈清涼護拂著我。”漸漸,他的聲音變得柔軟:“醒來才知道,那是鈴鑒。她為我洗傷包紮,喂水進藥,不眠不休地守候,硬生生把我救了回來。”
他低歎一聲,溫柔地接了下去:“與鮫群的搏鬥讓我在昏迷中也戒備著,任何觸身硬物都被我當作鮫齒全力推拒。沒有什麼容器能被我接受,所以鈴鑒……是自己含了湯藥,一口口喂給我的。”
“了不起啊!一口口喂,她不嫌煩嗎?”
“這是為了救人,怎麼會煩呢?”
炎碭停頓的時候,我和素素心語來往,直到他再次講述:
“我一直重複著醒來睡去,意識像散落一地的沙,無法凝聚。而當意識終於成形,我卻發現眼中所見,幻勝於真。”
他的眼色變得空蒙,是雨上湖水的顏色,渺渺。
“鈴鑒站在這裏,全身流溢著柔彩。據說鮫綃是月光所織,我一向嗤之以鼻,但那一刻,我信了。
“她很美,很美。海底不見天日,她白皙得近乎透明,霜雪不得其暖,珠玉難擬其晶;長發舒卷如藻,而顏色是奇異的藍——隻有傾盡海水才能染成的清透濃鬱;她的嘴唇,我從未見過那樣的紅,清澈而又鮮明,也許是深海裏珊瑚的影子;而她的眼睛,”他半閉著眼睛,似乎是在夢囈,“我說不出來。沒有什麼像得了那樣的純真,純真得讓所有人都成了罪人,又赦免了一切的罪。”
“就在那一刻,你愛上了她吧?”素素的聲音輕了很多,連心語也是悄悄的:“這樣的冰雪人兒,怎麼能上岸呢?欲望的火焰會烤化她的。”
如果她像雪人一樣怕熱,可以找個陰涼的地方住,為什麼不能上岸呢?
素素睜大眼睛看著我,似乎要笑;但立刻她又轉了神色,默默心語:“真是不諳世事啊!”
此時炎碭也開口了:“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哪裏懂得愛情?鈴鑒清麗如斯,又如母如姊地照顧我,我隻覺得矮她一頭,滿心想著要建立優勢,來蓋過她。”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神越發迷蒙:
“雖然那時她已經十五歲,卻比五歲的孩子還不諳世事。喂藥的事情她不以為窘,還嗔怪我幾乎把她的舌頭吸斷。我雖然年幼於她,也明白男女之防,窘迫之餘,就自以為是地指責她不知羞恥。唉——”他歎息一聲,沉默了。
素素接著他說:“俗世成見,束縛至深。其實鈴鑒隻是心無雜念,沒有絲毫不妥的。”
炎碭無聲地輕輕頷首。他的眼神再現了初見時平靜的憂傷,但有溫柔在其中若隱若現。像什麼呢?像湖裏調皮的魚兒,總是閃出個影子,卻有永遠不讓我碰著;也許是更遠的時候,在一片蔚藍之中,閃著光的……
“鈴——鑒,她聽見你的指責,怎麼說的?”素素的聲音突然有些艱難,而又很快恢複了原狀。但是我看見她的黛眉輕輕地蹙起,似乎遇到了什麼問題。
“問題就是……”素素欲言又止,稍後方續:“如果你隻聽不想,我會好過很多。”
那麼我就不再聯想。但是我忍不住由炎碭的講述想到很多畫麵,素素會生我的氣嗎?
她輕輕一笑:“傻姑娘,我為什麼要生你的氣?隻要你答應好好聽故事,我就很高興了。”
素素心語甫畢,炎碭的話音就響起了:
“她問我:‘羞恥是什麼?’我立刻語塞,梗了半天,也隻能賭氣地說:‘你長得醜,腦筋也笨!’”他停了一瞬,含起笑意,“鈴鑒很認真地問我:‘醜又是什麼?’我搜盡枯腸也解釋不清,終於投降了。”
素素發問:“鈴鑒這麼無知嗎?難道遇見你的時候,她是像嬰兒一樣空白的?”
炎碭的溫柔變得明顯:“她並不無知。海中事物她無一不精,隻是對於陸地、對於人,她一無所知。她是一個人,卻一直自視為鮫人,甚至堅持說我是魚兒。”
素素聞言又問:“她不是鮫人嗎?那樣的雪膚花容,怎麼可能屬於人?”
炎碭回答:“當時我沒有想過這些。我隻是覺得,若承認了鈴鑒是鮫人,我就難免要按照她的話變成魚兒。”
說到這裏,他微笑了:“不能說服我讓鈴鑒頗為煩惱,而這正中了我的下懷。隻有在皺著眉無計可施的時候,鈴鑒才不那麼像一個仙子,不那麼讓我自慚形穢。
“我靜臥養傷的時候,她終日在洞中和我談天說地,隻在我入睡後出洞割些海藻回來作為食物;待我能下地了,她就領我出洞遊戲。
“海水鹹澀,我很難睜開眼睛,我也幾乎不會潛水。第一次出去,我是閉上眼睛被鈴鑒拉著,感覺許許多多的魚兒從身邊遊過,耳邊就是她興奮的聲音,告訴我每種魚的名字、習性、特異的喜好。遊著遊著,不時有柔滑的帶子蹭上我的脖子,身上也不時與什麼碰撞。我忐忑不安,然而惟恐被鈴鑒嗤笑,一味隱忍。直到回洞發現自己掛滿了海藻和貝殼,而鈴鑒笑得充滿成就,我才知道自己被她當成了運送海物的工具。”
素素“撲哧”笑了出來,黑眸光轉,可可注視著我。
有間,她舉目遠眺,悠悠開口:“汪洋如碧,佳人如玉;鱗介伴遊,掛藻而歸。可惜你不能睜開眼睛……”
“我可以。”炎碭低低地說,“那次經曆被當時的我視為恥辱。我強迫自己在海水中睜眼、呼吸,不願再給鈴鑒任何‘可乘之機’。自尊心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它可以讓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這樣一味蠻幹,我竟也學會了睜著眼潛水,不久之後,就可以跟著鈴鑒出遊了。”
憂傷從青黑色雙瞳裏隱沒,他的目光中溫柔傾瀉。
“我忘不了,日光不進的深海是怎樣的顏色——鈴鑒就在那片暗藍中遊弋,渾身都暈繞著柔柔的光彩,好像整個海洋的顏色都是她的,她就是海的女神。進入淺海,海水變得清透湛藍,然而還是藍不過她的長發……她是怎樣在珊瑚中穿梭,怎樣和魚群嬉戲,怎樣從貝蚌中采擷珍珠——是的,采擷,她輕巧得就像摘花——然後把珍珠向我扔過來……”
炎碭閉上眼睛,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我下意識地去接珍珠。鈴鑒停下了,好奇地問我:‘你想要那個嗎?’”
“不是她把珍珠扔給你的嗎?”素素好奇地問。
炎碭笑容深了,聲音也帶了笑意:“她不是扔給我,而是扔掉。她說珍珠是硌得珠貝珠蚌不舒服的石子,她每次來都要幫它們取。這石子除了圓就沒有什麼出色的,她隻是小時候留過幾顆,現在早就不玩了。”
“嗬嗬,”素素笑了起來,“說得好!多少俗人為這石子弄得神魂顛倒,家破人亡。”
她的笑忽然沒有了,取代的是深深的悲憫。
“為什麼會家破人亡?”我實在不明白。
“你不要明白。人世間的太多事情,明白了也改不了,徒增傷心。”
素素不解釋,我也無法再問。
而炎碭微微仰首,“看”向了遠遠的地方:“是的。鈴鑒是快樂的。她的世界那麼單純,單純得我即使曾經取笑,後來也隻剩羨慕。
“我自幼生活優渥,然而卻極少有真正的快樂。父侯日理萬機,母妃一直孱弱,除了乳娘沒有人陪我。而父侯對我要求極高,六藝騎射、文韜武略,從不鬆懈;母妃對父侯百依百順,雖然待我慈柔,卻從來不曾寵溺;乳娘寵我,但始終矜重身份,何曾陪我玩耍?
“我以為生活就是這樣;加之比起宮中父母雙亡的堂妹堂弟,我已經好了太多,實在應該知足。如果不是遇見鈴鑒,我做夢也不曾想過我可以無憂無慮,終日嬉戲。”
炎碭又沉默了。
一個人怎麼會有這樣多的變化?我看見他閉上眼睛,蒼白的臉上暈開難以言喻的神色。那寬闊的額頭,清俊的眉毛,長密的睫毛,挺直的鼻子,還有棱角分明的嘴唇,都在訴說著什麼。是什麼呢?是什麼呢?
“看得真仔細啊!”素素低低心語,“我應該不會白忙。”
我這才回神。素素說不會白忙,她要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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