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番外:孔雀族發家史(下)

章節字數:8333  更新時間:09-12-28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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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已中天,銀輝如水,灑遍如巨龍一般的太行山脈。鶴王的寢宮裏,鶴王妃正在為鶴王寬衣。他今日喝得有些醉了,連眼眶都是紅的,怒氣衝衝地對王妃道:“漱玉,你今日為何不經我允許,便自作主張將終南山劃給了孔雀一族?你這是在壞我大事!你看那鷹王從中挑撥,令我當眾下不了台,得逞後得意得嘴都合不攏了!你竟然還出言助他,真真氣煞我也!”

    鶴王妃愁眉苦臉地道:“王上,妾身彼時也是迫不得已。想必王上也發覺了,睿兒對那孔戟……動了些不該有的心思,若是強留他在鶴族,怕是睿兒的婚事就要不成了。臣妾鬥膽,將那終南山賞給了他,就是要讓他走得遠遠兒的,不要妨礙了睿兒的前程!”

    鶴王的麵色有些鬆動,不過轉瞬又怒氣森森:“都是你生的好兒子!我鶴族未來的王怎能有斷袖之癖?”王妃急忙道:“王上,睿兒絕對不是斷袖,隻是那孔戟天生有些狐媚手段,刻意勾引,我們睿兒又是血氣方剛,一時有些糊塗而已。那終南山靠近極南之地,瘴氣、熱毒盛行,向來是我們鶴族流放罪大惡極之人的地方,將那地方指給孔戟,名為封侯,實為流放啊!隻要見不著麵,孔戟自然不能再影響睿兒,睿兒順順當當娶了鷹琉,不就萬事順意了麼?”

    鶴王思忖片刻,麵色漸漸舒緩,終於轉怒為喜:“王妃這一手段倒是高明。哼,不能為我所用,那就困死在終南山吧。明日讓禮官下一道旨,令孔戟無事不得出封地。”

    因為喝了不少酒,這一夜鶴王睡得很沉,當他終於睜開眼睛的時候,猛然看到床前的琉璃屏風後跪著一個人。殘存的睡意一下子消散,他又驚又怒:“誰?誰在哪裏?為何不經稟告就擅闖本王寢宮?”

    鶴王妃也被驚醒了,她趕緊坐起來,驚訝地看了看屏風後那人影,遲疑道:“是睿兒麼?”

    那人影恭敬地磕了個頭:“正是兒臣!”

    鶴王鬆了口氣,怒道:“你一清早發什麼瘋?不聲不響地闖進來,有什麼緊要的事麼?”鶴王妃卻是瞬間愁容滿麵。她嫁給鶴王這麼多年隻得鶴睿這麼一個寶貝兒子,自是時時刻刻將他放在心尖尖上疼愛,那麼這個寶貝疙瘩心裏想要什麼,做母親的哪能不明白?她心下猜到,這個已經入了魔障的兒子當下十有八九是來請求父親取消與鷹族的聯姻來了。她顧不上彼時自己披頭散發儀容不整,飛快地絞盡腦汁,想在兒子說出那定會讓丈夫勃然大怒的話時,想辦法從中斡旋,平息一些丈夫的怒氣。

    然而鶴睿的一番話卻令她瞬間呆住了。

    “父王,母妃,請恕兒臣無狀。兒臣對那鷹族的公主一見鍾情,故而想請求父王恩準,盡早向鷹族求親,早日迎娶公主過門。”屏風後,鶴睿朗聲道。

    鶴王聞言大喜過望,哈哈大笑道:“好孩子!你這個請求有何難?我兒如此人才,我看鷹王老兒根本都不想再把女兒帶回去。你且安心回去你殿裏等著,為父馬上就去找鷹王商議你們的婚事!”一大清早,最是器重又最是擔憂的兒子給了這麼大一個驚喜,鶴王實在是老懷大慰。鶴王妃更是歡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一疊聲地叫鶴睿回去安心等待。鶴睿聞言謝恩,叩首而去,因為隔著屏風,鶴王和王妃都不曾看到,一夜未眠的兒子起身後雙眸血紅步履蹣跚,竟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

    僅僅三日後,鶴族世子鶴睿與鷹族公主鷹琉便舉行了大婚,天下羽禽都遣使前來太行山恭賀,委實是一番天大的熱鬧。

    然而這婚成得委實太過倉促,各族收到請帖後,不得不快馬加鞭地送上賀禮,即便如此最後也有十幾個族因為特別偏遠,使者拚盡力氣趕路也沒能趕上婚禮當日的喜宴。縱然到場的賓客嘴裏倒也不住地說著“恭喜恭喜,實乃一對璧人”“佳偶天成,真乃一段佳話”這樣吉祥的祝福之詞,背地裏卻都在譏笑這婚事實在太過輕浮草率,鷹鶴二族號稱世家大族,這一場婚事辦得委實糊塗又丟臉。

    “從未見過哪家的婚事辦得這麼匆忙急促的,納采、問名、納吉,大約一件也未曾來得及辦,鷹王就趕緊把女兒打扮打扮塞進紅轎了……莫非是有什麼隱情麼?不然何以至此?便是我們族內平常人家嫁娶,也未曾有如此草率的!”喜宴上,賓客們看著一雙身著大紅禮服的新人便有些目光閃爍,私下裏嘀嘀咕咕,麵上有曖昧不明的笑容。鷹王和鶴王何等耳力,這些私語想不聽見都難,隻是礙於婚宴現場不好發作,隻作耳聾罷了。

    鷹王其實也頗為後悔當初一口答應了鶴王盡快舉行婚禮,如今這一場婚事都快成了天下笑料了,隻在看到乘龍快婿時他才稍覺安慰:“罷了罷了,既是這小子等不及要娶阿琉,阿琉偏生又極中意他,實在是極難得的。做父親的,怎能不成全了這對小兒女呢!”他自認心懷坦蕩,麵上便顯出一種寬宏大量的豁達來,對賓客們的竊竊私語也就能做到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了。而鶴王和鶴王妃隻求鶴睿能早點成家,對這些流言蜚語自然是有了免疫力的,倒是鶴王的幾位側妃和王子私下裏笑得肚子痛,因為有些酸葡萄心理,故而說的話竟比那些賓客更要難聽些。

    總之,這一場婚禮,很是一團和氣地進行著。新郎官一身大紅吉服,越發顯得豐神如玉,除了麵色清冷了些,不苟言笑了些,實在是玉人兒一般,挑不出一丁點兒瑕疵。鶴王妃淚眼婆娑地想,全天下再也找不出我兒這般俊朗的新郎官了,真是便宜了鷹琉這個刁蠻任性的妮子,心下竟有些為兒子不值。

    孔雀一族早已提前送上了賀禮,但是沒有人來赴宴。鶴睿想,大約是趕著啟程,闔族都在忙著收拾行囊罷。心下一片慘然,所幸因為飲了不少酒,臉色倒是鮮活紅潤的,無人發覺異樣。

    賓客散盡,鷹琉頭頂紅蓋頭坐在新房裏等著自己的良人。向來驕縱的她此時頭一回有了小女兒的嬌態,羞答答地垂頭不語,心頭如小鹿亂撞。本來爹爹是不肯這麼快讓她和睿哥哥成親的,多虧了她據理力爭,甚至要以死相逼,爹爹無奈才同意了。她就是想快點嫁給睿哥哥,而睿哥哥既然也中意她,也想快點娶她,她可就一點也等不及地要嫁了。她喜歡鶴族,這裏的人都溫文爾雅,頎長俊秀,又待她極好,鶴王妃尤其喜歡她,還誇她天真爛漫可人疼呢!不像鷹族,隻有阿娘真心疼自己,阿娘辭世後,除了爹爹尚有幾分愛護之外,人人見了她就像避瘟神似的,自己的那些刁蠻凶狠,不過是外強中幹,自己護著自己的一層鎧甲罷了。此刻,她滿心歡喜地想要在鶴族開始新的生活,再也不刁蠻,再也不無理取鬧了,對睿哥哥好,對每一個人好。

    滴漏聲聲,不知道等了多久。太行山的夜晚是很寒冷的,她的雙腿已經凍得麻木了,紅燭也已經燃盡,她翹首盼望的良人,卻一直沒有來。她漸漸地開始疑慮和驚慌,真想一把扯開那礙事的紅蓋頭,大喊大叫一番,然而她不敢,她剛剛已經決心要做嫻靜優雅的淑女了。

    突然,門外有細碎的腳步聲響起,她心頭大定,嘴角泛起羞澀的笑:“一定是睿哥哥,今日那麼多人,他應酬到現在也是應當的。嗯,他今日飲了那麼多酒,想必有些醉了,等一下他揭了蓋頭,我要伺候他喝些醒酒湯。”那人走到她的麵前,她滿心歡喜,然而透過蓋頭下麵,她看到的卻是一雙小巧的繡鞋,頓時驚疑不定。

    “世子妃,世子說,他不過來了,請您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他會來請您一起去給王上、王妃敬茶!”這是睿哥哥身邊侍女琴心的聲音,帶著憐憫。

    “為什麼?”她忍了又忍,卻再也忍不住了,隻覺得血都湧上了頭頂,劈手一把扯開了紅蓋頭,琴心猛地後退一步,被她臉上的猙獰和扭曲嚇住了。琴心哪裏明白鷹琉此時的絕望和痛苦,被拋棄的陰暗感覺又一次狠狠地籠罩了這個才下決心要做淑女的女子。她隻是暗想這個公主果如傳言一般凶狠頑劣,哪裏配得上天人一般高貴的世子呢?剛才升起的一絲憐憫頓時無影無蹤了,口氣頓時也就變得冰冷和不耐:“世子的意思想必世子妃已經明白了,那麼奴婢告退!”

    鷹琉流了一夜的眼淚,不解、絕望、憤怒之下,把新房所有的東西都砸了。第二天鶴睿來的時候,她高傲地睥睨著他,準備給他解釋的機會,然而鶴睿看了看一片狼籍的新房,竟不發一語,轉身走了。鷹琉不能一個人去給公婆敬茶,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長輩,是哭訴還是扮演乖巧隱忍的角色?身邊一個陪嫁的侍女也無,沒有人給她拿主意。於是她膽小地逃了,一個人在巍巍太行山逛了一天。等她回來的時候,才發現將自己逼到了絕境,本來毫無疑問是鶴睿的錯,但是自己這麼一鬧又失蹤,所有人竟然都一邊倒地指責她,露出一副“就知道你是這種刁蠻的女人,你哪裏配做鶴族的世子妃”的模樣,一直都對自己慈愛有加的鶴王妃更是刻薄得令人無法置信,她看鷹琉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墮落下賤的女人,看自己的兒子就好似看一株被汙泥汙染的蓮花。她孤立無援,萬般無奈隻能放下身段,求救地看向她的睿哥哥,然而他卻魂不守舍,等目光終於落在她身上,卻冷漠得像寒冰一般,令她的心直如墜入冰窖。為什麼?不是你說對我一見鍾情,盼著盡快完婚的麼?為什麼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

    一連數月,鶴睿不曾踏入新房半步,令整個族內竊竊私語,看鷹琉的眼神帶著憐憫、探究和壓抑不住的好奇。剛開始,她還會憤怒和反擊,但後來便漸漸麻木,每日隻行屍走肉一般活著。然而這一異狀最終傳到千裏之外鷹王耳中,起初他自然是心痛、震怒而難堪的,親自修書一封給鶴王,措辭嚴厲而激烈,當著鷹族使者的麵,鶴王不得不將鶴睿狠狠地訓斥了一通,鶴睿答應每日宿在鷹琉房中,這事總算才得以平息。

    多年後,鷹王才知道原來女婿從未待見過女兒,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鷹王也不大好插手小兒女的房內事,隻當女兒驕縱無狀惹惱了夫君,自己也無能為力。加上心愛的側妃又給他添了一雙兒女,漸漸地也就不大關心這個大女兒的事了。至此,鷹琉在鶴族徹底地孤立無援。每日裏,鶴睿也來房中宿下,隻不過是睡在外間,兩人經年累月無話可說,徹底地相敬如冰。然而唯一令鷹琉不解的是,彈指千年過去,鶴睿彼時早已登上鶴王之位,卻始終未納側妃。等到她終於明白他何以至此,不由得冷笑,笑得淚如雨下。再看看為了抱孫子急白了頭的婆婆,前任鶴王妃,越發覺得人生真是一場滑稽戲,在這場大戲裏,原來自己還不是最可笑的那一枚棋子。自己的怨氣卻竟然平和不少,再看看整日冷峻令人膽寒的鶴睿,竟慢慢地有些兒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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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時光倒轉,再來看看鶴睿大婚當日發生的事情。

    那一日,鶴睿委實喝得有些多了,他幾乎是來者不拒,每一杯都喝得又快又急。賓客散了後,鶴王和王妃還在應酬送客,喜娘嬉笑著來請新郎官入洞房,卻被他一把推開,自己轉身從偏門跑出去,踉踉蹌蹌往後山處去了。上好的梨花釀後勁極大,他意識模糊,勉力昏昏沉沉地禦著夜風,隻想今晚趕到那人麵前看看他,問問他是否自己如此便稱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了?

    然而還是遲了。等他到了後山孔戟的住所,驚駭地發現早已經人去樓空。大門洞開,空餘滿院光禿禿的桃枝,滿院淒清。如晴天霹靂一般,他瞬間酒意全無,心中慢慢燃起滔天的恨意,有多愛,就有多恨。為什麼要如此心急地離開?為什麼毫不猶豫,沒有一絲遲疑?你可曾想過我會有什麼感受?

    急急忙忙追著鶴睿而來的貼身侍女琴心被滿麵猙獰的世子嚇呆了,他一身紅得似血的喜袍,眼睛也布滿血絲,仿佛入了魔一般,在月色中散發著邪氣。當她再一看空蕩蕩的院子,心下一聲歎息,便明白了八九分,原來孔公子已經帶著族人離開了。她小心翼翼地上前,怯怯地問:“世子,您還好嗎?那邊喜娘催著您去洞房呢?”“去告訴那個鷹琉,今晚我不過去。”鶴睿冷冷地說。琴心大驚:“世子,這可如何使得?鷹王若是知道怎能善罷甘休?”鶴睿怒喝道:“羅嗦什麼?還不快去!”琴心猛地一哆嗦,腳步虛浮地走了。

    那一晚,鶴睿坐在原來孔戟所住的空房裏,一夜未眠。等到清晨的陽光照射到這個淒涼清冷的空院時,他方才滿麵寒霜地走了出來。從此,春風般溫文爾雅的鶴族世子不見了,那一夜,他埋葬了自己的愛戀和激情,也埋葬了自己一生的笑容。

    那一晚,在鶴睿滿麵淒涼地坐在孔戟曾經的房間裏回憶往事的時候,孔戟正帶著千餘族人瘋了般地趕路。黎明時分,族內最受尊敬的長老不得不請求孔戟稍作休息。一天一夜的疾馳,族人們都已經疲憊不堪,不少幼子和婦人還出現了脫水中暑的狀況。且路途遙遠,此地離終南山尚有好幾日的路程,越往南去越熱,如此耗費體力恐為不妥。

    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孔戟看到憔悴的娘親和滿麵風霜的族人疲憊的眼神,終於猛然驚醒,自己這幾日一直沉浸在失去所愛的悲傷無助之中,竟然忘記了自己肩頭的使命。這麼多的族人指望著自己將他們帶到新的世界開始新的生活,而自己卻像是逃命一般,隻想逃離那個人的目光,如此置族人的安危不顧,怎麼配當一族之長?於是他下令原地紮營,且一紮就是兩日。

    這兩日孔戟徹底沉默,坐在帳篷中時時回望太行的方向,無人知道他心中想著什麼。隻有從小貼身伺候的侍女扶柳略窺一二,她看向他的眼神,是心疼、憐惜和無奈的。兩日後,孔戟神采飛揚地走出帳篷,高呼:“兒郎們,該啟程了!”

    至此,被孔雀一族永遠記載在史冊上頂禮膜拜的開國之王終於真正地踏上了他建立宗廟社稷的漫漫長路。

    在瘴氣彌漫、危機四伏的終南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狂風暴雨般地收服了方圓百裏的異族,將橫行山中的魑魅魍魎通通趕至極南之地,叫他們不敢踏入終南山半步,這時,天下人才明白,原來這位俊美異常的孔雀族少主最擅長的不是舞,而是劍。他的鐵血手腕,令孔雀一族短短百年間威名大振。漸漸地,無數異族來投奔,孔雀一族的勢力竟擴張至方圓千裏,隱隱有大族的氣象。然而孔戟對舊主鶴王竟仿佛極為恭敬,不但自己謹遵上諭絕不離開封地,每年的歲貢也都早早地命人送至,使者言行皆極為卑躬,令鶴王十分滿意。

    彼時,孔戟開始帶著族人胼手胝足地建靈雀宮,誓要令它傲視天下。靈雀宮九百九十九座宮室,間間都是他的心血,然而隻有一間乃是他曆時三個月親手所築,就是終南絕頂的那一間小院,他就日日獨自住在那高處不勝寒的地方。彼時院中遍植桃花,每到陽春三月,滿院桃花如雪,他得空便在院中舞劍。劍非好劍,卻也難掩這俊美男子的半分光華,依然能讓扶柳瞧得恍惚失了神。後來,他又在九疊瀑對麵的高峰上建了座曲殤亭,常常在那裏坐著,什麼人也不讓近前。回來時往往滿麵淒清,令扶柳心酸難抑,淚濕衣襟。

    因為事物繁多,族內的長老增加到十位。人一多,想法就多,這些個長老平日裏常常為了芝麻大的小事爭得麵紅耳赤,但卻隻有在一件事情上齊心協力,就是勸說孔戟早日娶妻生子。彼時孔雀一族多有小族來投,各族年輕貌美的女子將終南山點綴得一片花紅柳綠,但大好年華的少主竟然無一中意,甚至連丫鬟也不肯多添一名,這傳出去簡直叫人貽笑大方!早些年少主一直以族內複興事務繁多,無心成家為理由婉拒,後來少主的母親,孔雀族的主母去世,他又立誓要為母守孝百年。如今孝期已滿,孔雀一族在天下已經頗有威名,再不成家,平白地令天下人起疑。

    孔戟掌不住十位長老日日在耳邊念叨催促,在裂土封侯的第八百年,終於成親了,王妃是……扶柳。是的,就是那個自小服侍他的丫鬟!雖然長老們對此極為不滿,認為很應該借著聯姻進一步擴大孔雀一族的勢力,然而看到孔戟雙鬢的淡淡白霜,誰也不忍再苛責這個為了本族複興鞠躬盡瘁的青年了。扶柳真身乃是一隻普普通通的雲雀,雖然不是什麼貴族,但勝在對少主忠心不二,難得少主自己中意,因此長老會掙紮著同意了。

    婚事雖然低調,但倒也辦得熱熱鬧鬧,天下大半羽禽族都派了使者前來道賀。甚至鷹族都有賀禮奉上,然而鶴族卻對此毫無反應。彼時鶴王已經是鶴睿,天下羽禽不解的是,雖然孔雀一族曾是鶴族的家奴,但是如今這一族羽翼已豐,鶴族難道還不肯認清現實麼?非要擺出這種不屑一顧的態勢來麼?

    那一日,孔戟難得地縱情歡飲,回到新房裏還命人送來用桃花釀成的“綺年舊夢”繼續痛飲,他嗬嗬笑著對扶柳說:“他們根本不知道其中原因。其實他隻是恨我,你知道麼?他永遠恨我,永遠不會祝福我。嗬嗬,其實我也恨自己。我不配得到幸福。扶柳,對不住,我一直當你是妹妹一般,終究要負了你!日後,我們還像以前那樣相處好麼?我去廂房睡罷。”

    扶柳溫柔地阻止了他,伺候他睡下,自己卻在床邊枯坐了一夜,聽著他將那個名字喃喃地念了一夜,說了無數的對不住,扶柳淚如雨下。雖然得不到他的心,但是得到這個人,自己也該知足了。

    幾千裏之外的太行山,那一夜,也有一個人喝得大醉。當他次日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從未睡過的婚床上,旁邊是自己那個名義上的王妃,床上有點點落紅,提醒著他昨夜發生了什麼。他呆住了,心理油然而生新的痛苦。雖然他的愛人早已經背棄了他,但是他的身體也做出了同樣的背叛。這樣,那個人就不欠他什麼了。所有的愛恨真的要就此一筆勾銷麼?他突然之間十分恐懼,他怕失去能維係兩人之間回憶的最後一點東西。

    鷹琉十分冷靜,冷靜得令自己害怕,她忍著身體的痛楚自己慢慢地爬起來,鶴睿看到她脖子上、手臂上盡是淤青,看來昨夜實在是太粗魯了。鷹琉垂眸冷靜地說:“王上,昨夜您隻是喝醉了。現在能容妾身去梳洗麼?”鶴睿心裏有些兒愧疚,這件事畢竟是自己錯了,將妒火都發在她的身上。“這個,對你不住了!你想要什麼補償?”他聽見自己難得地有些口吃。

    “補償?王上,和您的妻子睡覺需要什麼補償麼?”鷹琉仿佛聽見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猛地笑出了聲。鶴睿麵色一沉,有些懊惱,便不再言語。而鷹琉卻突然軟了下來,柔柔地看著鶴睿:“王上,賜給我一個孩子罷,如果您願意,您可以當他是補償。如果再這樣過下去,我不知道何時自己就會瘋了。”鶴睿心頭劇震,他已經傷她至此麼?看著她認真的希冀的眼神,他竟鬼使神差地說:好。

    三年後,鶴王的嫡長子誕生,取名為鶴冀,舉族歡慶。

    同一年,孔戟和扶柳收養了族內一個貴族的兒子,更其名為孔鉞,並立其為世子。

    兩百年後,孔雀一族血脈豐盈,羽翼已豐,孔戟正式發文昭告天下,裂土封王,不再歲貢鶴族,天下皆驚,都看著鶴族如何發難。

    果然,鶴王大怒,親率五千精兵前往終南山討伐孔雀族。天下羽禽都在猜測,此番終南山怕是少不得有一番腥風血雨。連向來極少理會這些爭端的鳳族都派了使者前往斡旋,希望兩族能化幹戈為玉帛。

    大約是承了鳳族使者天大的麵子,鶴王命五千精兵駐紮在終南山下,自己僅帶著兩個隨從上了終南山。人人都道鶴王瘋了,如此托大,莫非還當孔雀一族是昔日的家奴麼?怕是要被孔雀王扣下當人質了。估計那五千精兵不日就將攻上終南山,然後好一番廝殺血洗。然而三日後,出乎天下人意料,鶴王帶著隨從完好無損地下來了,當日就宣布退兵。回去鶴族也發文昭告天下,正式承認孔戟南麵稱王,兩族遣使建交。那三日發生了什麼竟然令足可號令天下過半羽禽的鶴王一改初衷,輕易地承認了孔雀一族的大逆不道之舉?這成了羽禽族史上天大的懸疑,令無數羽禽族的史官苦苦追尋探索而不得。

    其實,那三日,什麼也沒有發生。鶴睿隻是在終南絕頂上的小院裏,看孔戟舞了兩日劍,最後一日,他們整日呆在曲殤亭。他們之間甚至沒有說什麼話,事到如今,說什麼也無法挽回什麼了。

    走之前,麵如冷霜的鶴睿久久地凝視著鬢染霜華的孔戟。多年克己、清苦而殫精竭慮的生活令麵前男子的俊美染上了風霜之色,也令他生成了威嚴沉穩的帝王之氣,隨意地站著便似一柄無鋒的利劍一般。那個身著錦裂一舞驚天下的男子終於隻能讓他在回憶裏緬懷了。沉默了半晌,他終於看著孔戟的眼睛道:“其實,我隻是以此為名,來看看你。”

    孔戟卻垂眸道:“我知道。”

    鶴睿道:“我隻想知道,你後悔過麼?”

    孔戟沒有回答,他調轉了目光。然後他聽見鶴睿輕笑道:“那我走了。”竟然真的轉身就離去了。

    孔戟看著他的背影,我後悔麼?是的,我很後悔。縱然裂土稱王,我也無法再逃避我的後悔。如果時光倒流,我一定任性一些,不再背負那麼多族內的重擔,隻安心地依附著你。後來我才明白,根本不用如此決絕的方式,如果我能等到你的父親退位,我相信你不會像他那樣對我和我的族人,但是原諒我當時太年輕,我隻肯相信自己。我已經為自作聰明受到了懲罰,這懲罰就是一輩子的孤獨。

    當然。但是我不能夠告訴你,因為我不想讓你繼續愛我,因為愛比恨更折磨人,我舍不得讓你再受折磨。所以,我寧可讓你恨我,也不會讓你知道,我的悔意已經成了我的夢魘,讓我日日焚心。

    孔雀一族史冊記曰:

    天帝曜辰八萬七千四百三十六年,先王孔戟一舞驚天下,鶴族分封孔雀一族於終南山。先王孔戟攜一千二百族人離開太行山,前往封地,胼手胝足,曆時千年,終建宗廟社稷。自此,孔雀一族裂土稱王,不再歲貢鶴族。鶴族大怒,鶴族先王鶴睿親率精兵五千攻打終南山,铩羽而歸,後宣告天下孔雀一族不再依附鶴族,兩族遣使建交,永為睦誼。

    鶴族史冊記曰:

    天帝曜辰九萬一千三百年,先王鶴睿突染惡疾而薨,年僅兩萬一千歲。嫡長子鶴冀繼位,因其年幼,由其母睿王妃攝政。

    孔雀一族史冊記曰:

    天帝曜辰九萬一千三百二十年,先王孔戟昭告天下,傳位於世子孔鉞,後獨自雲遊世間,不知所蹤,鉞王遣人遍尋天下而不得,世人皆傳其已歸隱天地之間,不入紅塵,不問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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