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二  33 卷二章六

章節字數:4406  更新時間:09-01-31 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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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蠱”這兩個字一說出來,殿內眾人無不大驚,連林鳳致也變了臉色。曆朝曆代,皇宮中最忌諱的事便是巫術詛咒之事,一旦出現此類案子,勢必牽連甚廣,曆史上最著名的巫蠱案要屬漢武帝戾太子的“巫蠱之禍”,前後連累不下數萬人,包括二太後、二公主以及太子、皇孫等天潢貴胄均罹大難。此刻皇後居然指責東宮偷下巫蠱,顯然這已經不是單單要來盤查,而是要來置太子等人於死地了。

    劉後驚得連風度也顧不得,失聲叫道:“哪有此事!我兒年方六歲……”時後冷冷的道:“太子不懂事,自然有懂事的人替他來做——有無此事,盤查便知!隋大新,給我帶人進來!”

    隨著皇後喝令,原本被堵在東宮門外的坤寧宮手下已全衝了進來,都是精壯內監,一片殺氣騰騰,東宮服役眾人都不由得發出驚呼。小太子安康本來賜坐在殿內劉後下首,見這陣勢更是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身體滑下座位,卻沒有奔向簾內的劉後,而是直接撲到兀自俯首跪在地下的林鳳致身上,大叫:“先生,我怕!”

    林鳳致一手將太子摟住,猛然抬頭,厲聲道:“娘娘,且慢!”

    時後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麵容,一時竟怔了一怔,隨即冷笑道:“果然好相貌——林少傅,你一力攔阻,莫非東宮之內當真有鬼?”

    林鳳致心想這生死攸關的時候,你還有心思管我相貌,當真婦人之見——他愈到危難關頭,態度反而愈是鎮定,從容答道:“娘娘,臣怎敢攔阻懿旨?此事既然幹連重大,盤查也是勢在必行,然而臣鬥膽懇請且慢,卻是為娘娘清譽著想,為坤寧宮眾位禍福安危著想。”時後喝道:“何故?”林鳳致正顏厲色的道:“如今罪由重大,若要盤查此案,便當恭請慈寧宮與乾清宮兩處聖人共同駕臨,三方會查才是。否則的話,坤寧宮一方既是指證,又做盤查人,臣怕將來被人說作嫌疑不明,於娘娘清譽大有損害——須知西漢江充之事,未必不會複見於當代!”

    所謂“西漢江充之事”,正是指漢武帝戾太子的“巫蠱之禍”,乃是宦官江充挾嫌誣蔑,偽造從太子處搜查出的巫蠱木偶,最終導致太子冤死,漢武帝醒悟之後悔恨不已,反過來又夷滅江充三族。時後本是名門貴女,雖然當代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不曾多讀詩書,史事好歹也知道幾樁,聽他這般言語煞是厲害,直氣得鬢間步搖不住亂顫,怒喝:“放肆!掌嘴!”

    隋大新早巴不得這一聲,趕忙奔過來揮掌欲摑。不料尚未近身,林鳳致已經轉頭劈麵狠狠唾去,厲聲喝道:“呔,滾開!國家自有典刑,欽命大臣,豈能辱於爾等婦寺之手!”

    劉後也在簾內喝道:“隋大新!誰許你淩辱朝廷重臣?”隋大新被林鳳致一唾,嚇退了幾步,又聽舊主喝令,一時進退兩難,不知道皇後娘娘的掌嘴命還要不要貫徹到底?

    這時安康已經嚇得放聲大哭,拚命往林鳳致懷裏鑽去,林鳳致未獲平身許可,仍然跪在地下,上身卻是挺得筆直,張臂摟緊太子,目光炯炯,滿臉都是凜然不懼之色。

    時後此刻倒平息了幾分怒氣,一聲冷笑,道:“林少傅果然好利口,好氣勢!難怪得聖上眷顧——你也不要口口聲聲抬出聖上,今夜之事,原不曾瞞了聖上私下行事。本宮來時便已促請聖駕,如此便等上一等,在禦前公開盤查,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林鳳致倒不料她會請皇帝過來,心中微微一沉,有種不祥的預感,卻不能說什麼,隻得俯首稱是,將太子的小身軀又摟得更緊了一些。

    果然過不多久,皇帝的禦輦便抵達東宮門口,同皇帝一道過來的居然還有慈寧宮的劉太後——卻是劉後的嫡親姑母——這一來皇宮中地位最尊崇之人全部集中到了東宮,倒也是罕見之事。

    因為已是二更時分,殷螭隻隨隨便便的穿著黃紗羅的四團龍袍,戴著烏紗折上巾,負手入殿,奉了太後就座,免去皇後諸人行禮之後,便即笑道:“今晚委實好大陣仗!林少傅,許你進殿,免禮平身——朕一早就教你留下,否則後悔莫及,你如今可相信了?”

    林鳳致猛地抬眼,正和他一雙幽幽深黑的眸子撞上,這眼中的笑意是如此熟悉,多少次在床笫間身不由己被他褻玩的時候,他都是這樣樂滋滋的瞧著自己失控。林鳳致竟不由得微微寒顫了一下,隨即低頭,一字一句的道:“臣明白了。”

    身側有一隻小手伸過來,又緊緊拽住了自己的袖角,卻是安康見過父皇之後,雖然不敢再哭,卻還是畏縮害怕,悄悄的又溜到了先生身旁躲著。林鳳致無言的將小太子攬到懷裏,重新摟著,手臂微有顫抖,卻是堅定有力的。

    不管今晚是什麼樣的風波,也是自己選擇來淌混水的——隻因為這個孩子,無論如何要護著,這是人生僅剩的,唯一的目標。否則的話,自己何以偷生至今?

    隻因為我辜負過他父親的重托,犯過畢生最大的錯誤——而那所辜負的,又是生命中再不可得的溫柔情誼,盡管無關風月。

    這時殷螭已就座,聽取皇後手下的隋大新絮絮回稟盤查東宮被阻之事,聽著聽著便不耐煩起來,又轉頭問向林鳳致:“林卿攔阻盤查,想必是有什麼見地了?”

    林卿——當年也有一位君王,用溫柔惆悵的語氣,這樣呼喚自己,將平生至寶貴的秘密,最無從抉擇的難題,托付給自己。可是斯人已逝,重托已誤,再也追不回來,追不回來!

    心底波瀾洶湧,林鳳致臉上卻是一片平靜,低眉順眼的回答道:“陛下,臣並不敢攔阻盤查,隻是竊有所思。”殷螭笑道:“是麼?林卿的想法一向挺有趣的,不妨說來。”林鳳致緩緩的道:“武帝思子台,則天再摘辭。”

    眾人中懂得曆史典故的,聽了這十個字,不由都輕輕倒抽一口冷氣。

    前一句仍然是指西漢巫蠱之禍,漢武帝晚年聽信讒言,以巫蠱罪名冤死太子,事後痛悔不已,建了思子台追悼;後一句則是指武則天第二子李賢,懼母親奪權殘殺至己身,特地作《黃台瓜辭歌》:“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以諷喻武則天不要骨肉相殘。其時武則天已經害死長子,所以作為次子的李賢才有“再摘使瓜稀”之近乎哀懇的辭句。而當今天子殷螭,甫即位時曾先立先帝所出地位較尊的次子安寧為嗣,這繈褓中的小太子卻僅僅被立一個月即薨,朝野內外多有疑心乃是新皇暗中加害,直到殷螭又立了先帝的庶生長子安康為太子,謠言與不滿才漸漸平服。林鳳致這時特意提起“再摘使瓜稀”這一句,那分明便是諷刺皇帝業已“一摘”,斷不可再了。

    當眾影射,揭破皇帝最見不得人的劣跡,難道他不怕天威不測,一個翻臉之下,便是粉身碎骨之禍?眾人麵麵相覷,不由得看看林鳳致又看看殷螭,屏息靜氣,誰也不知雷霆之怒什麼時候發作。

    然而殷螭雖然臉色也變得很難看,卻始終未曾發火,過了半晌,隻是陰惻惻笑了一笑,道:“林鳳致,你膽氣可嘉。”

    若換了別人,聽了這樣的話便該下跪謝罪,林鳳致卻渾若無事的答道:“陛下謬獎了。”

    殷螭心裏很清楚,林鳳致這十個字,非但是借典故來諷刺自己,而且還關合到他以前和自己爭鬧的時候說過的話。

    那時因為殤太子安寧之死,林鳳致和他大鬧過一場,最後這般說道:“我奉勸你一句,你如今尚無子嗣,別忙著先害侄兒,好歹他們也是和你一母同胞的兄長所生,血緣最近。否則的話,我怕你刻毒事做多了,有朝一日絕了嗣,還得到外藩去過繼,就成活報應了。”

    殷螭在夫妻之情上不甚著緊,又兼年輕,還不十分在乎後嗣不後嗣的問題,但林鳳致的話也確實有道理;何況,殤太子的死已經使朝臣暗中議論紛紛,對自己聲譽大有影響,如果再在東宮鬧個巫蠱案出來,不論罪真罪假,別人都要懷疑是自己主使下手傾陷太子。

    殷螭即位之初,曾以廷杖打怕了一批反對自己接位的大臣,自以為從此隻須高壓手段,便可安然坐穩大位,誰知做了兩年皇帝,才發現群臣比自己想象中的更難纏。固然君主對臣下,可打可殺可貶可降,但是如果十分跟他們拗著幹,頂著所謂“清議”任性枉為,最後自己也未必占得多少便宜。殷螭做皇子的時候不怎麼用心向學,但再不學無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句古訓還是知道的,跟臣子們周旋愈久,愈明白該讓步時必須讓步,畢竟本朝的風氣自太祖時業已養成,決非自己施加嚴厲手段便可專斷不二——所以說,本以為坐上這個位置就可以肆意妄為,坐上之後才發現這實在是個最拘束人不過的位置,豈非也荒謬得緊!

    對於皇後在後宮中任性胡攪,殷螭其實頗為不滿,平時就是貶些新進的妃嬪、對付自己的男寵,那也由得她去了,反正他對女人無甚情意,對嬖幸們也是玩膩了就丟——除了林鳳致到現在還沒有丟得掉。不過在他心裏,一直覺得小林不算嬖幸,而應該算作一個換口味的新鮮玩意兒,上床之外還是有點別的用途的,比如今天實在很不滿時後一意孤行要來尋東宮的不是,於是故意讓林鳳致留下,料知他的性子必然鬧皇後一個下不來台,給這盛氣淩人的女人一個大釘子碰,自己也就大可看看熱鬧。

    天子的這一點幸災樂禍、隔岸觀火的惡劣心思,林鳳致在他入殿時笑著看向自己時,便業已明白過來;時後卻兀自未解,還向皇帝請示著盤查之事。殷螭興味索然,說道:“皇後,朕午間便同你說過,什麼巫蠱,什麼詛咒,大多無稽之談,就算有,又哪能輕易捉住把柄?偌大的東宮,到哪裏去尋證據?到時候沒得讓禦史和科道來參奏,又說朕的後宮不寧。”時後堅持道:“盤查若無,也算給東宮洗脫嫌疑,還個清白,有何不可?這是關係到陛下龍嗣的大事,午間太後也準奏了的。”

    劉太後自入殿以來還未說過話,這時也道:“我兒,皇後說的也有道理。你大婚至今,後宮一個喜訊也無,皇後又說老是噩夢心跳,那巫蠱之說,多半也有三分影子——安康小孩子家,自然沒他的事,但是東宮人多,難保沒有個把奴才小子,為保富貴,暗藏禍心,如何不查究到底?”

    殷螭忽然一笑,道:“母後,這話實在差了——皇後噩夢心跳什麼的,朕不知道緣故;但這個沒有喜訊之事,卻委實怪不得什麼巫蠱。”劉太後問道:“那是為何?”殷螭漫不經心的道:“母後不知,兒子自大婚以來,就沒怎麼往後宮去,皇後怎能有喜訊傳出來?這兩年來,事我最久的便是少傅林卿,他不會生,兒子也沒有辦法啊。”

    他這一番話語氣十分輕佻,一口氣刺到兩個人,時後坐在簾內,大家看不見她麵色變化,目光便一起盯在了侍立殿中的林鳳致身上,隻見他霎時間麵如白紙,全無人色。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紫雲冒險出宮告誡自己千萬不可留宿,暗示自己弄不好便是他的下場,原來你鬧的,卻是這樣一出!

    位居大臣,以色侍主,本來已是極大的羞恥;流言滔滔,人盡皆知,本來也隻是私下暗昧的勾當——你卻還嫌我的屈辱不夠深重,態度過於矜持,竟在大庭廣眾之間,公然宣布出口,把我的廉恥我的氣節,乃至我唯一可供支撐的偽裝,剝除幹淨。

    今晚皇後的盤查東宮之舉,原本是你知道的,而且你也必然不讚同的,所以我留與不留,其實無關大局,沒有我攔阻抗辯,東宮也一樣會安然無恙度過這個危機,最多安康受一番驚嚇而已。所以你一定要我留下來,並不是為了給皇後碰釘子,其實就是為了此刻公開的羞辱我一場,看我還有什麼驕傲意氣,拿什麼麵目來立足人間!

    可笑這麼一個無聊的陷阱,我還睜著眼睛往下跳,隻因為關心則亂,你知道什麼是我最在意的,什麼是我的軟肋。

    安康這時已經不再噙淚想哭了,卻還是縮在先生懷裏,聽不懂父皇他們說的話,卻覺得先生的身體忽然劇烈一震,攬住自己的手也一下子變得冰涼,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小心眼裏重新害怕起來,仰頭去看,隻見先生慘白的臉龐上,竟然漾出一絲笑容,卻笑得冰寒徹骨,慢慢的道:“陛下,臣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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