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二  47 卷二章二十

章節字數:2701  更新時間:09-02-03 1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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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螭這一忙著選歌征色,林鳳致便落得逍遙自在,不用說白天忙著訪友,連晚上也可以不必天黑定回行宮,盡管遲延了。自到南京之後,他便幾乎將曾經向朝廷上疏勸諫釋放自己的官員拜訪答謝了一個遍,吳南齡也向他新引見了不少留都要員。東南風氣好尚文雅,不似北京官場注重品銜,官僚們倒常常互稱別號,以示不俗。吳南齡混了兩年,早入鄉隨俗的取了個“竹窗”的別號,於是林鳳致也隨便拈來故鄉風物,自號“虞山”,取後又覺啞然,心道虞山林氏滿門清標,不意這名號卻被我這忍辱蒙恥的不肖子弟占了去,先父先祖地下有靈,不知情何以堪?

    然而現在自己的身份乃是孤臣孽子,名聲大大的好,甚至跟南京這邊眼高於頂、自詡清流的縉紳們也混到了稱兄道弟意氣相投的程度。這日因皇帝迷戀新聲,罷了早朝,閑來無事,便與吳南齡和他手下的一幫國子監博士去逛書肆。大家都換下朝服,隻作尋常文人打扮,在三山街流連了大半日,選中的書籍都教長隨先送回下處去了,眼看時近黃昏,便有人提議道:“此處離秦淮河正近,不如大家作東,到畫舫上好好喝幾盅如何?也請虞山兄領略一下這金陵煙粉。”東南文士本來都是風流自命,一提此議,登時眾人轟然附和。

    林鳳致聽到秦淮河這個地名,怔了一怔,這才笑道:“正要領略。”

    吳南齡忽然醒悟過來,心中一驚,急忙攔阻道:“算了,畢竟都是官身,如今聖駕在邇,還宜檢點……”他的屬下向來和他熟識無拘,都道:“竹山翁,何必如此拘謹!不過是聽歌飲酒,又不停眠留宿,還怕言官白簡不成!”林鳳致笑道:“吳兄,小弟也是久欲觀光秦淮風月了,便去無妨。”於是大家不理會吳南齡反對,一起拉了他便走。

    吳南齡隻見林鳳致臉色微微蒼白,卻笑得風淡雲清,也不知道他心中想著什麼,自己心裏隻是忐忑:“當年那秋姬……他母親,便是出身秦淮煙花之地,難道他不忌諱?”

    自從嘉平末年,林鳳致在吳寓拒絕孫萬年關說,與俞汝成講和聯手之後,吳南齡便同他心照不宣的再也不提。兩人雖不同道,不妨礙私交,又是多年共事的僚友,彼此行事風格盡知,盡管遠隔南北,吳南齡卻熟知林鳳致在朝事跡,料想他也暗中推測得出自己步驟,甚至各自的謀劃之中,未必不稍微借一下對方之力——然而互相交情也罷,互相援手也罷,乃至互相利用也罷,話題中卻格外回避舊事,就好象世上從來沒有過俞汝成這一個人。

    吳南齡覺得自己算是夠了解林鳳致了,自他進入翰林院,都是自己和孫萬年教他處理政務,熟悉朝典,眼看著他從一個青澀少年成長為穩重青年,其實也可以說是半師半友,頗有長兄對幼弟一般的關照情誼。他的過往是自己看過來的,現今是自己所深知的,乃至將來,也是自己可以推算的。兩個人都是同樣的周詳縝密風格,製定了計劃便不會違背改變,然而這一刻,吳南齡卻忽然覺得林鳳致的思路有時也會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或許,他的人生,本來都逸出於常軌之外,不能以常情度之。

    因為心內疑惑,所以包下花舫,吳南齡便有意無意的就近靠林鳳致的座位坐了。這幫博士乃是熟門熟路,各有常來往的紅粉知己,就連吳南齡做著一方宗伯,不便公然出入聲色場所,到底也認識幾個著名女校書,大家片箋相召,登時粉白黛綠香風飄拂的坐了滿舫,就連初次到來的林鳳致也替他邀了個出色女娘過來。

    林鳳致並不拒絕,倒同那女娘避開人多處,靠到舷邊小曲欄上,單獨擺了梅花攢盒,相對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他生得秀美,舉止又文雅,言笑又灑脫,不一刻便同對方聊得熟絡。吳南齡聽他們喁喁細語,說的卻全是吳語,自己一個字也聽不懂,心下大覺納悶,暗想雖說鳴岐的確早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紀,然而自恩相之事後,便見他避情場有如蛇蠍,哪裏還會去主動兜搭?何況如今從駕天子,何必公然招惹麻煩,難道他不怕小不忍則亂大謀?正在疑慮,忽聽那女娘說了一句:“弗曉得,撥耐問問。”隨即立起身來,用南省官話大聲問道:“姊姊妹妹,阿曉得哪塊有個秋家?七八年前有三十來歲的一位娘子,蠻出色標致的?”

    眾女娘聽得,茫然思索,一齊搖頭,林鳳致又補充了句:“七八年前從良去的,嫁了位官宦。”眾女仍然不知,倒有一個博士湊來問了一句:“虞山兄,是舊日相好?”林鳳致正色道:“不,是位故人。”但座上女娘們大多盈盈十六七年紀,最大也不過雙十年華,如何知曉七八年前之事,林鳳致顯然微覺失望,掩飾著飲了杯酒。

    吳南齡才知道他是想問問母親生前事跡,暗歎一聲,心想這算什麼事?你也一直當做不光彩的身世之玷,怎麼反來自揭傷疤,自尋恥辱?於是端著酒杯走過去,假裝向他敬酒,悄悄的說了一句:“鳴岐,何苦。”林鳳致又喝一杯,笑容落寞,自語道:“他說我整天忒較真兒,倒是有理。”吳南齡沒聽明白,奇道:“他是誰?誰說的?”

    林鳳致一怔,想到這話卻是殷螭開玩笑說的,怎麼居然把那種混蛋的話倒記住了,一時無語,又斟酒來喝。

    這時眾女娘仍在互相問著記不記得有個“秋家”,忽然舷邊有個船娘湊過來道:“那個不是舊年裏散了的秋月舫?七八年前,那塊倒真是有個嫁了外路人的娘子,官兒蠻大,蠻風光!”便有一名博士笑道:“怕不是什麼大員罷?要麼就是卸了任的,否則敢這般堂而皇之?也不怕言事彈章!”那船娘堅持道:“是蠻大的官兒呢!好象叫啥布——”林鳳致道:“布政司。”

    又有人插嘴道:“想必是位花魁了,貌好才高性子溫柔樣樣皆佳,不然怎能教行省要員破著有礙官箴……”那船娘撇嘴道:“旁的不曉得,性子煞是不好!秋家有名的潑貨辣子,常年跟人尋鬧的——就是運道蠻好,恁大的官一眼看她歡喜,不講價就討了走,寵得不得了,福氣啊!”

    吳南齡見林鳳致默不作聲的聽著,於是道:“人生禍福,各有定分,乃是天緣——都罷了。”有位女娘羨慕道:“嫁了大官又得寵,真是好運,後來呢?”船娘道:“後來帶到京裏頭去了,這刻劃碼也是個一品夫人,鳳冠霞帔穿金戴銀的——這位大人是京裏來的官,可曉得秋娘子在京福氣不福氣?”林鳳致輕輕的笑,道:“我怎麼曉得——不過她一定還在京裏,很福氣,很福氣。”

    是的,她原來是傳說的風塵中有福之人,本來也應該就那麼福氣下去,穿金戴銀呼奴使婢的在大宅院裏生活著,在丈夫主人專房寵愛下嬌縱自得著——如果沒有自己的話。

    如果沒有那一場重逢的話,如果沒有那一場……孽緣的話。

    他抬起頭,三月初的春風輕輕拂上麵來,溫柔得有如撫摸,天色近晚,一鉤眉月已出現在天邊,彎彎似笑。想當年,她也曾這樣坐在花舫的船欄邊,喝著酒,看著秦淮河滔滔流波吧?這一彎眉月的柔輝,當年一定也照在她身上過。

    自己發過誓一定要替她雪恨,可是到如今,害她含恨而死的那個人,仍然在天涯海角活著,雖然我滿手也沾了他一家的鮮血,大家的苦痛扯平了——然而,畢竟此憾難償,此恨難釋!

    把玩良久的手中一杯酒,到底沒有喝下去,卻持將出去,慢慢澆入了秦淮河的波影裏,很輕很輕的道:“娘,可以不恨了麼——但是我不會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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