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二  55 卷二章二十八

章節字數:5168  更新時間:14-10-28 2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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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禦駕親征的前例,自開國以來有三,乃是太宗征漠北、景宗征關東,以及武宗征江西——然而卻均不是什麼好例子:太宗雖建功立業,揚威大漠,卻於歸途急病駕崩;景宗則不幸被關東蠻族人給擄掠了去,竟至天子蒙塵,若非當國有能員一力主持,保得社稷不墮,並反敗為勝後同蠻族交涉,迎回國君,隻怕景宗便要學北宋徽、欽二帝死於五國城;至於武宗這個著名的荒唐天子,所謂“親征”更是一筆糊塗帳,禦駕還未趕到江西地皮上,叛亂首領已經被當地官員拿獲,武宗沒過上親征的癮頭,悶悶不樂,居然還想出奇妙點子來,命人將已擒叛首縱入鄱陽湖,自己要去跟反賊單挑一下,以顯示皇帝武力非凡,結果地方官員倒也幹脆,一刀將叛首砍了頭顱,進呈禦前,讓天子的單挑本事再無用武之地,氣得武宗發昏章第十一,並從此成為國史上的笑料。

    所以當殷螭也欲向這些不算好榜樣的祖宗們學習,想出個“禦駕親征”的主意之後,遇上的反對之聲可以想見。不用說其他,就是說出這四個字的當場,就被林鳳致摔了筆——當然大半程度是嚇得掉了筆——拒絕替他擬詔,並且正顏厲色的搬出國朝前例,好好告誡加教訓了皇帝一番。

    可是殷螭每次忽發奇想的時候,泰半都有吃了秤砣鐵了心的不屈不撓架勢,而且笑嘻嘻的十分厚顏,林鳳致不肯擬詔,他便抓起筆來自己寫了一篇雖說文采全無、倒也語句通順的詔書,丟到了南京朝廷,並轉抄北京閣部。一塊巨石猛然投進塘裏,登時砸得南北兩京都紛紛發起昏來。

    這封決意要去禦駕親征的詔書發於四月初,等到林鳳致終於被加以“西南宣撫使”的頭銜,坐在車中奉陪禦駕往湖南、雲南苗亂之地而去的時候,已經到了五月下旬,兀自帶著這近兩個月耳中隻聽見朝堂爭執吵嚷聲的暈頭轉向感,一時真還不大相信殷螭居然擺平了兩京洶洶反對,當真領了三軍去親征了。當然,按殷螭的說法,就是:“運氣實在好!幸虧我呆在南京不在京師,更不在宮裏,不然的話,別說那幫老家夥難惹,就是母後跟我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也是吃不消的——小林,你不要又在那裏腹誹我,我好歹也是幫你去鬥老對頭。”

    林鳳致倒沒有腹誹他,直接言語諷刺之:“如今人人都說:陛下怕不是武宗皇帝轉世?這話實在有理。”

    殷螭從來不在乎他嘴上刻薄,笑道:“你怎麼便知道定是武宗皇帝轉世?沒準我是太祖太宗轉世呢。”林鳳致心道太祖太宗若是你這德行,哪有本朝的錦繡江山?隻是近來在床上被他索求得委實過度,白天便忍不住打盹,也懶得和他多說話。

    好象就是自殷螭說了禦駕親征的那一日起,對林鳳致的索求陡然增多。以前常常都是隔幾天才臨幸一次,連續幾天都做乃是少有的事,這一陣子也不知道是想到要上戰場而興頭起來,還是自稱的“定是被你下了蠱”於是尋求解脫,居然再也不換其他口味,每夜都強林鳳致陪侍,連親征出發途中也不肯放過,結果使得宣撫使的營帳每夜都是空紮,林鳳致幾乎都沒去睡過自己的宿所,隻能在禦營過夜。並且因為身在軍中,外出與另找床鋪都不是十分方便,以至於林鳳致的小怪癖都難以保持,逼得完事之後也必須和他同榻,時日久了,居然也不再睡不著,所以殷螭對此頗為得意,直歎息說以前少了很多樂子。

    然而林鳳致實在看不出,做完之後仍同榻算什麼樂子,讓自己心內暗自厭煩倒是有的。

    因為他心裏,實在將此事當作無可回避的苦差,既勉強,又無奈。雖然殷螭常沾沾自喜的說能讓他也嚐到快活滋味,林鳳致也不可否認,每次床笫間被褻玩的時候,的確自己也會被對方弄到意亂情迷、不能自控的地步,忘我呻吟的那一刹,其感覺也頗為奇妙,大約拿殷螭掛在嘴上說的話來形容,就是“欲仙欲死”——可是,每次情事結束,從迷亂中漸漸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卻總是有一種深深的空虛感,乃至厭惡感。所以每次才那麼快的想離開,不想再被抱持和擺布,仿佛隻有這樣,才能保持著不容觸及的、屬於自己的一份餘地。

    如今卻連這個餘地也沒有了,怎麼能不厭煩?有時甚至不無懷恨的想,大約殷螭所想要的,就是連自己僅有的餘地都掠奪了去吧。

    能夠完全掠奪,對於殷螭來說似乎是件非常滿足的事,以至於歡好的時候愈發比從前熱情,林鳳致視交合為奉陪差事,一般不願意在這種時候多想,卻也能漸漸感覺到殷螭比之以前,似乎有了什麼不同。到底是興致更高,愛撫更熱,還是戀戀不舍、再三再四索要的時間更長?林鳳致說不上來,卻在有的時候,感覺到對方竟有一種深重的期待之意,又不知他到底期待什麼——便是知道,怕也是自己所不能給的。

    不過殷螭對這種異常熱情的解釋,倒是十分簡單,隻是一句話:“忽然覺得以前的樂子不夠,定要找補回來。”

    因為這個“找補”,所以他明明聲稱要去戰場殺敵,途中卻整日忙著衽席交鋒。害得林鳳致恨恨的想,這個齷齪之輩怎麼死都無所謂,我卻好端端的隻想清心寡欲,要是竟被他搞得縱欲過度而死,實在太也丟人了!

    幸好不日大軍抵達湖南,先在長沙駐軍,殷螭號稱親征,自然要統領三軍駐紮在城外;而林鳳致這個宣撫使的文官,職責乃是同地方上的文職人員打交道,幹些出安民告示、寫征討榜文的筆墨勾當,自然要住進省城之內,於館驛掛上官牌,便成了臨時的宣撫司。此後一路向西南征伐,到一處都是入城設司,與地方官府共同出榜安民。所以,到底和禦營分離開來,不再需要夜夜奉陪,而且因城牆內外之隔,殷螭想偶爾找他都不方便了,到這個時候,才真正清淨下來。

    殷螭對這種狀態自然不滿之極,但他貪戀歸貪戀,清醒還是有幾分的,不論怎樣好色,卻也一直不忘提防小林這厲害家夥掌握兵權,參與軍務。如果同在禦營之中,因林鳳致也算出征的重臣,軍事會議也不好公然拒絕他參與列席,把他安置到城內宣撫司,這才能夠做到內閣所言“隻借其名,不予其權”的盡量利用,權衡利弊,情思愛欲隻能暫時忍痛割愛放在一邊。

    林鳳致也知道殷螭防範著自己,索性自己避嫌,埋頭隻幹文墨勾當,縱使和他見麵,也絕口不提“軍情”二字。這種情況其實頗為古怪:明明出征前被朝野寄予莫大期望、又被大軍打出招牌來借名平亂,到了戰場之間,自己卻成為最不知情的一個,並且宣撫司這等文書機關,往往是大軍征討前路已定,這才跟著不緊不慢的趕到安民,所以也幾乎是最遠離戰場的一個——再加上殷螭刻意防範,機密軍情決不與聞,使得林鳳致近乎兩耳閉塞,若非還時不時要隨著大軍動向寫些榜文告示,就幾乎連到底征討到哪一方了也難知悉。

    但軍情再不知悉,軍中幾員大將卻不知不覺也認識得熟了。這次親征的三軍,左軍統領為天津衛調來的威武伯劉秉忠,右軍統領則是在南京征調的勇義侯高東華,殷螭坐鎮中軍,然而他雖號親征,其實於軍事半分不懂,殷螭倒也自認其短,於是將新賞識的浙江守備袁百勝提升為中軍先鋒營營管,諸事交付,在實際上統領中軍。於是這一支名為天子統帥的大軍之中,實際上是以劉秉忠、高東華、袁百勝三人為最高將領。

    這三名大將之中,威武伯劉秉忠是林鳳致在被殷螭強行帶出京時,於天津衛就曾見過的將官,隻是那時林鳳致高燒正自暈乎乎,強撐著穿上官服拜會過一次,也沒有什麼話說。而到了親征軍中,見麵機會也不多。劉秉忠乃是太後親侄,劉後的嫡親長兄,卻比劉後要大上近二十歲,一副精明強幹的武官模樣,也不知道是否受太後姑母憎惡林鳳致的影響,他對這位身任太子少傅兼西南宣撫使的林大人頗有點高架子,偶爾遇上都是鼻孔朝天愛理不理,連殷螭也說合不得——當然他也根本無意說合,相反看到林鳳致與軍中將領不合,倒是頗為高興,巴不得小林越不受軍中待見越好。

    劉秉忠幾乎從來不在人前與林鳳致說話,要說也是以極其傲慢的口吻詢問公務,林鳳致隻記得他當眾問過自己一回,那還是大軍已平湘西,進發入貴州去征雲南的路上,宣撫司跟在後麵趕上與大軍會合時,劉秉忠忽然問道:“林大人,過幾日要擬告安南國的宣諭文,你可準備好了?”林鳳致一凜,拱手答道:“多謝將軍提醒,下官這就備辦。”劉秉忠哼了一聲,道:“這一回幹係不淺,你們宣撫司可莫要誤事!”

    然而,如果說劉秉忠的傲慢態度教殷螭暗中竊喜的話,右軍勇義侯高東華跟林鳳致的交情就讓殷螭頗為不爽了。高東華同劉秉忠一樣是開國元勳之後,封爵還在劉秉忠之上,然而從先祖起就鎮守南京,不免缺乏幾分風光,在三軍之中雖然地位足以與劉秉忠抗衡,親信程度卻大大不及,所以不免沾染上留都官員所獨特的牢騷習氣,私下頗有點與左軍不對眼。他雖是武將,但世代居住東南之地,早已學得文采風流,盡管年近花甲,戎馬半生,卻仍以儒將自許,在南京時便與吳南齡之輩文人墨客來往頻繁。林鳳致乃是受吳南齡引見而與他認識,自身也是青年飽學,高東華正嫌軍中粗人多而文人少,一肚皮的才華無人賞識,難得有這麼一位文友自留都隨軍而來,能不相投?於是隻要軍務一閑,便進城去宣撫司找林鳳致大談詩書,呼為“小友”,儼然一對忘年文字交,竟比殷螭找林鳳致還來得密切。幸虧高東華年紀太老,殷螭還不至於呷上飛醋,心裏卻不由暗生警惕。

    而且這回出征的三軍,因為軍情緊急,左軍是劉秉忠自天津衛帶來一部分嫡係屬軍,在南京征調了另一部分;中軍是袁百勝領了浙江沿海的一枝抗倭手下,在南京征調數千員,到湖南後又調集了一部分湘軍。這兩路大軍都顯得有點拚湊,惟獨高東華所率領的右軍,全是他守備南京的直係屬下,用起來如臂使指一般的得心應手——這樣的情況,使殷螭不得不疑心林鳳致與他大套交情,別懷用意,卻又不好公開發作,於是悄然不動聲色的,盡量將右軍的征討任務安排得離後方遠一點,隔絕宣撫司與他們的聯係,免得林鳳致借機作怪。

    反正殷螭的原則就是:對小林再好,也決計不能讓他接觸到實權,這家夥興風作浪的本事委實太強,稍不提防,多半自己又要象上回妖書案一樣大吃其虧!

    按理說如果實在忌憚,就應該用上內閣所獻奇計的後半條“借刀殺人”,在平亂軍中隨便找個由頭,將林鳳致悄悄做掉也就算了,可是殷螭如今卻隻想“做”——和小林上床——而不想“做掉”,所以殷螭有時想到“色字頭上一把刀”這句話,便不由得苦笑,心想這真是一把利刃,明知他不是好相與,卻無論如何棄絕不下,以至於自己甘冒被刺傷的危險。

    然而這又真完全是“色”的緣故麼?因軍務倥傯,大軍進發與宣撫司每每不同步,所以雖然同軍,卻又常常一隔就好幾天不得見麵。這樣的時候,殷螭便會生出想念來,奇怪的是,這種想念老是跟當初在坤寧宮做過的那個令人心痛的訣別夢一樣,憶及的時候,並不去想他的容色和身體,卻僅僅隻是他的人——那個一直不肯放棄和自己作對的,那麼可惡,卻又思之可喜的人。

    連林鳳致都能察覺殷螭近來在床笫之間的異常熱情中,隱約帶著一種深重的期待之意,殷螭自己又何嚐不知道,自己在期待——期待對方給自己以同樣熱情的回應。

    可是卻又明明不可能,或者至少是,明明很難很難。

    殷螭以前從來不在乎林鳳致心裏到底願不願意和自己上床,反正他不曾反對,乖乖委身,自己也盡有手段教他同時嚐到情欲至樂的滋味,豈非就是歡娛無限?以殷螭的務實想法,除此之外,床笫間也別無追求。可是如今,卻總是這麼想:世上定有另一種歡娛,更值得追尋求索。

    可是這種歡娛到底是什麼,卻又模模糊糊捉摸不定。於是還是歸之於色欲吧,雖然近來難得見麵,到底也不是全無見麵的機會,每次有機會在一處過夜的時候,便恨不能將一切心血都灌注到歡愛之中,其態度之熱烈,勢頭之猛烈,鬧得林鳳致最近見到他,頗有想躲著走的意思。不過好在畢竟份屬君臣,位有上下,有想躲的意思卻不能付諸行動,於是林鳳致每次還是乖乖的奉陪上床,順便給他一些久違的釘子碰,順便聽他的情話與廢話——絕對不談軍務。

    可是殷螭不跟林鳳致談軍務,卻難保別人不來找他談,尤其是防範了右軍高東華,卻不曾防範住自己的手下——這日大軍已進入雲南省境,掃平一帶之後在東川駐紮,林鳳致正在東川城內落足下來,欲找來當地的土司共商安民啟事怎麼寫,忽然臨時宣撫司外有人回報:“袁將軍來拜。”

    這袁將軍便是中軍先鋒營袁百勝,中軍名為殷螭統帥,其實全由他領軍打仗,殷螭對這位百勝將軍頗為倚重,大小軍務都聽他的,倒也使中軍戰績赫赫。但袁百勝出身卑微,乃是從小卒一路做上來,比之另兩位將領都是元勳之後、封爵高貴的顯赫家世,不免相形見絀。又兼所領的中軍拚湊更甚,除了他自己帶來的一枝三千人的抗倭軍外,其他自南京與湖南兩地征集來的軍隊,本身各有係統,對這個外來而又品級遽升的頭領,隻是明服而暗不服,若非中軍名義上是皇帝坐鎮,隻怕早成一盤散沙。

    袁百勝為人甚是謹小慎微,因知軍中各將對自己暗含輕視,又怕人家說自己仗著皇恩得誌輕狂,所以一般很少發言,在禦前會議上說話都要先看看另兩路軍將領的臉色。他讀書不多,為人粗魯,與林鳳致這樣的文官更是沒有話說,同軍而來到現在,劉秉忠再傲慢也好歹交代過宣撫司事務,袁百勝則是連公務都沒有跟林鳳致說過一句,這時忽然來拜訪,不免使林鳳致大為納悶,於是趕忙連聲請將進來。

    袁百勝說官場上的客套話時十分拘謹,期期艾艾的缺乏禮數,但當林鳳致請他直示來意時,他卻說得十分坦白直率:“小將此來,是想請林大人代為勸諫皇上——近來皇上用兵,實在有些貪功冒進的勢頭,小將私心裏甚是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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