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8861 更新時間:09-06-23 01:22
國朝實錄中,《外國•朝鮮傳》的撰寫,一向由四夷館提供資料,翰林院最終潤色成文,因為涉及外國,不免需要精通夷語的修撰人員才能負責,林鳳致的特長在本國史事,所以在翰林院做官時沒有管過這塊,對朝鮮的曆史也不怎麼熟悉。可是自清和二年起,即因倭侵朝鮮,直抵鴨綠江邊,朝鮮國王李洹自王京奔向平壤,丟了平壤之後又來奔國朝求救,當時朝廷上大部分人主張“朝鮮乃國朝藩籬,不可不護”,於是以小皇帝殷璠名義下詔,任命兵部左侍郎陳天經為平倭經略使,天津衛副守備劉鬆——乃天子太師、威武伯劉秉忠的次子——為大提督,領兵十萬去援朝鮮。因為這場戰事,林鳳致作為小皇帝的先生幕後參讚政事,不免趕忙將外國傳部分多讀了些,所以如今說起朝鮮的事務,倒也能頭頭是道分析之。
然而不管林鳳致怎麼勤學好知,有一個弱項卻是不得不承認的,就是自己委實在軍事方麵缺乏天份,不甚了了,也就不敢紙上談兵,隻好將此事全權交與兵部與群臣主張。不幸的是,兵部尚書朱光秉,治理內部倒是一把好手,對付外國卻著實有點畏首縮尾放不開,本來國朝援軍一路勢如破竹,業已收複朝鮮王京,直將倭人趕到釜山,眼看就要全部掃平。不料朝鮮國王李洹未歸之時,國內陪臣們又將世子李夔立為新王,李洹向天朝哭訴不已,於是朝廷命經略陳天經就近問罪,李夔一懼,竟然轉而投降日本,反攻國朝大軍。交戰一場之後,還未分出勝負,朱光秉便以:“遠出征伐,其國複又內叛,豈令將士徒勞冒險?”的理由,力主撤軍回國。正值這一年北寇也來湊熱鬧,林鳳致好不容易冒死守下京城,自己也覺得這種時候再派兵在國外交戰,十分不智,於是也就讓小皇帝批準了兵部的堅持陳請,將十萬大軍撤回本國——於是犯下戰略的最大錯誤。
國朝大軍撤離釜山之時,已遭遇李夔與倭將小西一郎的聯合追擊,折損不少,陳天經這個經略使屬於能勝不能敗的脾性,一遭敗績,登時亂了陣腳,狼狽奔逃至鴨綠江邊,又碰上了侵略朝鮮的倭人首領——日本關白平秀成親自領軍埋伏,一場大戰,提督劉鬆中伏身亡,十萬大軍剩得三四萬,損失慘重,急奔回國,竟將朝鮮全盤丟棄。
這場大敗緊接在國朝險失京城之後,使得朝野大驚,登時彈劾奏章飛箭一般直射入來,主張撤軍的朱光秉自不必說,就連沒有出麵的林鳳致也被釘成一隻靶子,劉秉忠本來不主張撤軍,如今死了兒子,怒發衝冠,險些和同意撤軍的林鳳致鬧翻臉。最終結局是朱光秉引咎辭職,陳天經判罪流放,林鳳致也上疏自請貶謫——自然最後一條,小皇帝與劉後都不曾依從,還是堅持將林鳳致留在太傅之位,又千懇萬請,讓劉秉忠與他講了和,共同商議對策。
當時林鳳致其實就已有起用抗倭出身、又在京師守衛戰中立下奇功的袁百勝之意,但劉氏都忌憚袁百勝曾是廢帝殷螭心腹,哪裏肯用?林鳳致業已在守城時幹冒奇險擔保過袁百勝一次,事後卻招來更大怨恨,這時剛與劉秉忠講和,也不能過分得罪這一支勢力,也就隻好以不嫻軍務為名,繼續保持在朝鮮事務上的緘默無為。商議的結果是,用了兵部保舉的一名官員趙大昕為新經略使,又調南京高氏子弟中的佼佼者高子則——已故勇義侯高東華之侄——為大提督,帶兵三萬,緩圖平倭。
既然稱“緩圖”,戰事自然就呈膠結狀態,數年毫無進展,僅能牢牢守定鴨綠江,間或出擊打一下敵方的氣焰,不使倭軍的戰火燃燒到國朝地界而已。朝廷這時因北寇正緊,忙著向北抵禦以及商討遷都,也就丟開這一塊不著緊。於是援朝抗倭這場戰事,自清和二年一直拖到如今清和八年,前後六年,也未見成效。其間世子李夔與日本關白平秀成先聯手後反目,已結盟複背盟,互相攻戰不下,朝鮮國內一片戰火紛飛,使得國王李洹與逃到國朝的朝鮮陪臣們,常常涕淚縱橫來求天朝皇帝。
之所以今年小皇帝殷璠又來向先生提及抗倭之事,卻是因為在去年年底,聞說李夔已兵敗被殺,朝鮮全境幾乎都已淪落日本之手。而倭首平秀成攻朝鮮的目的,實是以朝鮮為跳板,有覬覦天朝國土之意。這時兵部換了新的尚書章守成,仍是持謹慎主張,朝廷上關於日本意圖侵犯的對策有三,稱為“封”、“戰”、“守”,戰與守自不必說,所謂“封”,卻是變相的議和,要將關白平秀成封為日本國王,並接受他的請求下嫁公主和親。然而“關白”之名,其實就相當於中國之攝政王,倭人重王室血統,攝政有實權,未必定須虛名,而公主和親之事,國朝自來便無前例,包括林鳳致在內的大臣都覺得實是大恥,舉出唐詩之例:“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作為旁證,堅決反對。所以封是無法封的,一味守,看來也靠不住了,也就隻剩下戰之一途,而戰與不戰,端在有無良將敢挑大梁,守在鴨綠江邊的高子則,守禦有餘,攻戰不足,無法擔當征討大任,起用袁百勝與否,因此成為殷璠來與林鳳致計議的大事。
林鳳致其實一向對袁百勝持有極高評價,雖然此人恨自己入骨,也願意不計嫌疑保舉起用,殷璠自是知道先生的意思,不然也不會下旨任命袁百勝為大提督入朝擊倭。豈料恰值這時出了殷螭潛逃之事,殷璠又緊急追回任命——這一點林鳳致實是反對之至,臨陣撤消任命,而且還是出於反叛嫌疑而撤袁百勝之職,他安心從命還好,倘若有一點不甘不忿,豈非生生逼他去反?可是殷璠別的事服膺先生,在有關殷螭的事情上,他與劉後都難免忌憚林鳳致有心幫這個有過床笫恩情的舊愛,所以對殷螭舊屬袁百勝的處理方案,始終是不肯聽林鳳致主意的。林鳳致為了避嫌,也無法堅持己見,想到人事之間,誰也不能全然披心瀝膽,縱是師生之親,同盟之密,也難免生出嫌疑,不免隱有悲涼之感。
如今這悲涼卻更加轉向了悲憤——殷螭一路挾製他同行往遼東,林鳳致便知道他定是要去遊說袁百勝隨他造反。林鳳致對阻止袁百勝隨反之事,本來還有一絲把握,隻盼首先要在殷螭趕到之前,袁百勝沒有接到那份已被小皇帝撤消的任命狀,又或者接狀後又遭撤消,但朝廷安撫有道,他也就乖乖交出兵權,仍回自己的駐地。袁百勝被任命大提督之前的官職乃是福建遊擊,因為朝廷有意起用,去年將他調往遼東做了寧遠守備,統轄二萬嫡屬兵馬,上司還有遼東經略使和大提督鎮著,料他如果呆在駐地,想反也沒有那麼容易。誰知才到遼東錦州,第一件事便是一個晴天霹靂,打得林鳳致欲哭無淚:袁百勝非但在已接任命狀、領軍行到錦州欲赴朝鮮的當口又遭撤職,並且,還是東廠錦衣衛帶著宣詔來撤袁百勝的職,請他入京述職!
錦衣衛是皇帝心腹爪牙,“入京述職”其實就是問罪的委婉語,袁百勝大軍在握,朝廷居然這般硬來,這樣的餿主意,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出給小皇帝的!林鳳致一麵恨鐵不成鋼,一麵急速想著對策,要不要自己出麵去攔阻?然而自己如今還被殷螭掌握著不得自由,並且殷螭正得意無比,譏笑著:“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學生?勾結的好同黨?現現成成將大軍送了給我!”林鳳致隻能強作鎮定,反唇相譏:“那也未必——朝中為袁將軍報不平的人盡有,入京述職又不是死路,為什麼定要隨你這個亂臣賊子!”
殷螭自從被他打壓過氣焰之後,日常安分了許多,不過遇上正事,還是一步不肯放鬆的,笑道:“不錯,我是亂臣賊子,你那老姘頭又何嚐不是?你天生便是跟了亂臣賊子的命,乖乖的認了罷。來,來,換了衣服,我們去見小袁。”
他自己也換了裝,又逼林鳳致換上的,卻是武官服色,林鳳致歎了一口氣:“我便猜到,你多半勾結了東廠中人——舊日就是你先著手恢複的東廠,錦衣衛裏的首領,焉能沒有幾個你暗埋的心腹。”
四月十二林鳳致乍與殷螭重逢的那日,小皇帝殷璠便已派人去追回袁百勝的任命,林鳳致又過了幾日才被殷螭劫走,兩人一路同行,途中還不免有所耽擱,肯定及不上皇命急宣去得迅速,如何此刻趕到錦州,正好遇上袁百勝被撤職?不消說,是派出的錦衣衛人員,業已暗中同殷螭勾結上了,所以故意遲延,隻等他一道前來,好讓袁百勝在進退無路的情況下,隻能投靠舊主。
林鳳致甚至大大懷疑,自己親自教出來的皇帝學生,縱使對袁百勝可能隨殷螭造反十分忌憚,也不至於如此愚蠢的直接硬來,難道不會是殷螭勾結之下,更改旨意,一心逼反袁百勝?這家夥原本陰謀起家,和自己的陽謀術是完全不同的風格,偷天換日的勾當,絕對是他幹順手了的——卻是自己很難對付的。
這時袁百勝的確進退無路,卻也正在猶豫不決,於是大軍駐在錦州城外,與來宣詔的錦衣衛呈僵持狀態——袁百勝不敢公然抗命,卻又害怕交出兵權入京後,便是一條死路,所以十分矛盾,隻能以“軍務整頓交接”為由,暫時拖延,緊急與幕僚商量對策,卻又如何商量得出來?
所以如今殷螭趕到鼓吹他投奔自己造反,在林鳳致眼裏看來,委實有趁人之危、趁火打劫之嫌,然而在袁百勝心中,未必不是雪中送炭、順水推舟的絕好良機!
但林鳳致仍然是懷著一絲微弱希望的——尤其是殷螭怕他逃走,連去見袁百勝也強行拉著他一同前去,又不曾堵上嘴不許說話,那麼自己未嚐不能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口才,以及一件舊事,打消袁百勝對朝廷的怨望與疑懼,不去鋌而走險?
此事的結局,使林鳳致隻能證實了一條:若賭厚顏無恥、隨機應變,自己委實不是殷螭的對手!本來麼,自己最擅長的便是精密布局,行事之前都要安排得萬無一失,基本不借助意外,更別說幹混水摸魚的勾當了,偏偏殷螭最拿手的便是借助別人的力量左右逢源,幹些無本交易,膽大心黑,臉硬皮厚,林鳳致再自恃口才,自恃機靈,骨子裏的清高迂腐卻是致命的弱點,如今放棄了自己的陣地,來和殷螭這個無恥之徒比並高下,怎麼能不輸得一敗塗地!
一敗塗地的結果,就是這場秘密會見之後,袁百勝對林鳳致的積怨肆無忌憚的爆發出來,甚至在決意背反朝廷、跟隨舊主之際,第一件事就是綁起他打算砍頭祭旗,以示向舊主交納“投名狀”,殺掉這個重臣,罪無可恕,也能令全軍反得死心塌地——當然殷螭笑嘻嘻的以“此人還有大用”的理由給攔阻了,並且曖昧暗示,或者不如說是明示,讓袁百勝等人都知道了這個落入叛軍掌握的朝廷重臣,原來不過是舊主的床笫玩物,於是將林鳳致鬆縛送到給殷螭安排的專門營帳之中時,軍中鐵血男兒們都不由現出鄙夷唾棄之色。
但林鳳致這時已來不及為殷螭又一次當眾羞辱自己而生氣,隻是心頭一片悲憤,一片恐慌,又一片懊悔——這一次輕敵失算,實在太大了!從被劫持開始,便沒一步能逃離殷螭掌握,困於情也就罷了,如何能在這樣的大事上,也錯亂失策至此,這樣的糊塗人,還是自己麼?
好象重逢殷螭之後,自己就一直在犯糊塗——哪怕自己能夠成功打壓他的囂張氣焰,在小事上占得上風,可是畢竟無用,小事得意,何關大計?殷螭忍讓自己的壞脾氣,未必不是消除自己戒心的一種手段,待到他大獲全勝之後,再拿出那副乖戾變態的嘴臉來折磨自己,也未嚐不可啊。
不過這種想法暫時好象還是不成立的,因為殷螭明明已經將他變成了軍中俘虜,這夜過來的時候,見他臉色難看,倒還是老老實實又嬉皮笑臉的隻聽他罵,糾纏求歡未遂,也就安分躺到旁邊沒敢動彈。林鳳致狠狠的道:“以前隻道你厚顏無恥,如今更要加上一句:卑鄙下流!”殷螭笑道:“氣夠了沒有?我一向是卑鄙小人,誰讓你喜歡我的?今日算作教你一個乖,以後做了好事,千萬別再不留名,活該被人冒替!”
林鳳致氣得實在罵不動他,隻好不理睬,殷螭便來好話相哄,道:“別惱了,你再這般好生氣,仔細胃疾又發作——我天天千祈萬禱,隻盼你活過三十大限,要是和你在一起後,反而又將你弄病了,我怎麼辦呢?”林鳳致冷笑道:“我遇見你,活該短壽!省省祈禱的工夫,多想點子害我早死早超生,倒是正經。”殷螭一疊連聲的道:“怎麼會?老天對我最嚴厲的懲罰,就是讓你死在我前頭——所以我是要害你的,卻隻會害你一個半死,害你求死不得,一定不要你的命,你放心罷。”
林鳳致隻能以“無聊”兩個字對付他的無恥話語,殷螭偏偏還要再加上幾句愈發無恥的:“清和四年你們共退北寇,事後翻臉,你明明救了小袁一命,卻在明麵上讓人當作是你陷害了小袁,這麼施恩不望報,何苦呢?我早說過,世上什麼事都做得,惟有吃虧的事做不得——為了不讓你吃虧,我索性替你認了,反正你這麼愛我,你的好事也可以折算成我的,小袁本來就信任我,又不相信你,說你是他的恩人,沒準他這個老實人要糊塗的,我這樣一說,豈非皆大歡喜?
林鳳致隻能給他八個字的評價:“無恥之尤,莫此為甚!”
所謂清和四年的事,卻是林鳳致本來打算用以說服袁百勝的把握——然而,一直以來,乃至眼下,都成為袁百勝怨恨林鳳致的根結。
原來當年廢黜殷螭之後,因袁百勝領軍攻占安南未還,怕他背反,林鳳致與劉秉忠等人使盡手段,終於將袁百勝成功哄回國朝,不曾生變。其後包括林鳳致在內的諸人,自然誰也不敢大膽重用袁百勝,於是仍將他打發回原所屬浙江軍中做守備,繼續默默無聞的抵禦沿海倭寇——這個局麵,也正是孫萬年等俞黨中人所欲借林鳳致之手達到的。
林鳳致倒不想殺袁百勝,畢竟這名將軍為人忠厚,軍事上亦有大才可用,留著未必不是將來的棟梁,但劉氏一門可不這麼著想。清和初年之時,劉氏因扶立幼主的大功,在朝中顯赫一時,風頭極盛,林鳳致雖然借助清議的聲譽稍微能製衡幾分,平時也不得不讓他們一步,公開決不為難,甚至在麵情上做出亦步亦趨的架勢來周旋之。所以當劉秉忠的部下尋著袁百勝的不是,以“貪贓通寇”的罪名強加於身,將他提入兵部審問,林鳳致也隻好裝作十分義憤填膺,乃至自己出麵上彈劾書,請皇帝批準大理寺審判袁百勝。
按林鳳致私心的想法,大理寺素以執法公正出名,又兼寺卿湯賓仁管理嚴格,獄中基本不會出現暗殺加害之事——這是林鳳致在妖書一案中的親身體驗,可謂信賴之極——不料世事大有出人意料者,自己當年僅僅是一介文臣,弱質書生,咬牙拚死,尚熬過了大理寺的酷刑,從而獲得翻身機會;袁百勝明明是沙場百煉成鋼的戰將,挨些笞責還不是小菜一碟?他沒想到的是,湯賓仁用刑的訣竅就是決不教犯人死亡,用的乃是以痛楚來擊潰人的意誌這一狠招,熬過這等酷刑的功夫,其實來自堅強的心誌而非體魄,林鳳致當年那股拚死豪賭的決心,委實不是人人都能具有的,袁百勝在戰場上斷胳膊斷腿都可以不皺眉頭,卻被這種文火細煎式的痛楚折磨打得潰不成軍,居然招供招了一個徹底,有的沒的都胡亂認了。湯賓仁還算公道,去除了一些明顯誣攀的罪名,最後就定了一個“貪贓”,追贓未完前判處長監,可憐袁百勝家本寒素,哪裏還出得所謂贓銀,於是自清和二年坐牢一直坐到四年,險些沒把天牢的底給坐穿。
等到清和四年北寇大至,直抵城下,當時城中僅有五萬禁軍——這還是開在軍簿上的,其中老弱病殘又不定額——以及太師劉秉忠帶領天津衛的三萬駐軍緊急來援,在京師之東南成犄角相呼應。京城之中無名將可用,登時嚇得一團糟,這時林鳳致果斷做主,以自家滿府性命為擔保,將天牢之中的袁百勝釋放出來,主持守城。
那段時期其實頗可算林鳳致與袁百勝有交情的經曆,在敵情最緊的時候,林鳳致甚至親臨前線激勵兵士,吃睡都在城頭,同袁百勝頗度過了一陣與子同袍的時光。這些往事倘若放在殷螭嘴裏,怕不登時潑上幾勺醋,計較林鳳致有勾搭男人的嫌疑?但袁百勝出名的忠厚老實,林鳳致在清和年間又是持身極正,端肅凜然,兩人的交誼,也就決無曖昧可言——所以,當殷螭公然示意袁百勝,讓他知道林鳳致其實一直跟自己有著歡好之情時,袁百勝雖然痛恨林鳳致,那一刹那也驚得半晌張開口合不攏來,心裏直想:原來人不可貌相,這麼正人君子的林大人,居然私下裏做如此下賤的勾當!
林鳳致落得最後被袁百勝痛恨的地步,其實也未必不是想做君子的結果——那一次守城,終於退了北寇之後,本該大賞的第一功臣袁百勝,卻在勝利後又重新被投入天牢,罪名竟是:“勾結北寇,挾君要上!”
袁百勝至今也不明白這個罪名怎麼被按到了自己頭上,然而胡裏胡塗又去跟天牢打交道,這個下場卻是顯然不妙的,而且這一回居然連大理寺也不審訊了,直接交由兵部軍法處置,眼看個把月內便是人頭落地的下場。袁百勝是下層武將出身,除了跟隨殷螭時受重用之外,至今未曾入過朝堂高層,對朝內的局勢不甚清楚,唯一認識的當朝重臣,就是那個曾經笑得一臉無害,假裝大恩人將自己釋放守城的林太傅,並且,這位大人當年也是扳倒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先帝的著名功臣,多半他放自己守城,就是為了利用,用完了就來過橋抽板——好不奸詐的文官!
似乎順應袁百勝的猜測,就在待處置他的時日之間,北京市麵上忽然出現一部名叫《丹忠疑信錄》的話本小說,講述的就是袁百勝拚死守城,事後卻被某位一品大員過河拆橋、欲待誣陷殺害的冤獄經曆,這小說篇幅不長,卻寫得極是繪聲繪色,尤其是京師被圍的危殆光景,更是描摹盡致,市民們剛剛脫險,如何不記憶猶新?又如何不對這位出力替大家守護城池、最終卻有可能遭到冤殺的名將一掬同情之淚?於是小說沒幾日便傳遍了街頭巷尾,民意沸騰請願,開始向朝廷施加壓力。
書中所謂之一品大員,不具其名,卻讓人一看即知是林鳳致,他在清議中聲譽再好,但這些年一直做背後影響朝政關鍵人物,也難免變成靶子。所以當市民輿論哄傳起來的時候,清議也不免將林鳳致狠狠攻擊了幾下,罵他私心自用不能容人,害得好一陣林鳳致出門都不敢招搖,當然也隻得順理成章上疏辯誣,力請釋放袁百勝,免得臣被指實做了殺害功臣的權奸。好發誅心之論的言官們,又順勢大罵了他幾句言不由衷,惺惺作態,然而有太傅大人的惺惺作態,袁百勝還真的保住了一條性命,貶到福建做遊擊去了。
袁百勝被貶之前,還得去向替自己緩頰的林大人謝恩辭行,太傅府上叩下頭去的時候,想到就是這人兩麵三刀害自己險些喪命,還敢假惺惺施恩於己,直恨得牙齒癢癢,那股不豫之色怎麼也掩飾不住。林鳳致卻隻是和藹微笑,臨別時贈他一本書冊,卻就是《丹忠疑信錄》,意味深長的道:“袁將軍因此書得釋,下官卻因此書聲望大減,將軍此去鵬程萬裏,還宜仔細。”
袁百勝跟隨殷螭的時候識了很多字,日常也能看看兵書,小說卻是從來沒有看過,回去請幕僚讀給自己聽,才知道講的就是自己的冤獄之事,由此愈發證實猜測:陷害自己的人,原來就是林太傅!可恨他還敢將這本書贈給自己,難道嘲笑袁某無學無能,是他的手下敗將?
殷螭對此的評價,就是笑得捧腹:“小林啊小林,你們做文人的莫非都這麼酸?人家小袁是當兵的出身,一向直肚直腸,不帶曲裏拐彎的,你有話不明白說,打什麼啞謎——活該人家恨死你,一輩子沒得解釋!”
然而林鳳致並不是因為文人的含蓄風格而故意藏話不說,而是當時委實不太好公然承認此事是自己所為——因為要殺袁百勝的乃是劉秉忠等人,連劉後也讚同兄長意見,自己又擔著殷螭這頭的嫌疑,如何方便直接開口?
所以又一次用了自己的老招數:輿情逼迫。而且,不惜舍棄一下自己的名聲,將自己說成陷害袁百勝的主謀,這才好不使劉氏起疑,就算起疑,也不好質問;所以無法明白告知袁百勝,隻是隱約暗示,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拿這件舊事,作為恩情來招撫之,讓他安心服從於朝廷。袁百勝一時不解,倒也無妨,相信日後自己說出證據的時候,他會服帖的。
豈料這件舊事才提幾句,袁百勝還在疑怒交迸之中,殷螭這個無恥之徒,居然在旁邊公然插話,將功勞一把攬了過去——於是,林鳳致張口結舌,袁百勝感激涕零!
林鳳致並不認為殷螭對此事早有謀劃,一來他的風格就不是深謀遠慮型,二來清和四年圈禁他關得緊緊,料他也不知道外麵消息的詳細,這事過去已久,如今要打聽也未必多少人記得詳情,所以結論隻有一個,他乃是見景生情,一聽林鳳致提起那救了袁百勝的《丹忠疑信錄》話本,就立時猜到了此中真情,便即隨口冒認之,這等隨機應變加厚顏無恥的功夫,實在是林鳳致萬萬所不能及。
林鳳致雖然有時也頗狡猾機變,但到底骨子裏是文人,有點清高的派頭,當此時總不能向袁百勝氣急敗壞的表白:“是我救了你,不是他!”又或者跟殷螭爭個麵紅脖子粗,以證實自己真是袁百勝的恩人吧?其實市恩之舉,已經是林鳳致所不屑為,施加的恩惠還要跟人爭著去認,那麼簡直是丟臉丟得風度全無,林鳳致才不願意這麼沒身份。
因此說,矜持誤人——當然,這也是沒奈何的審時度勢,眼見袁百勝恨自己恨得一塌糊塗,卻對殷螭既懷舊主之恩,又因援救之德感激得五體投地,這當兒即使分辯也是沒人肯信的,不如識相的三緘其口。
更鬱悶的是,林鳳致在那話本裏不是沒做下以待日後相驗的暗記——以自己的筆跡梓刻了其中一些關鍵字眼。卻沒料到,殷螭大大咧咧拿起筆來,隨手寫了幾行字,竟和自己的字跡如同脫胎一般!這個關鍵認記,其實以袁百勝對殷螭的信任程度,不用施展出來也可以直接拿下袁百勝之心,但這麼一來,林鳳致卻連最後證明自己的憑信都失去了。
然而殷螭對自己能夠模仿林鳳致字跡的解釋,卻不是得意洋洋,而是說來頗帶幽怨:“我被你關了八年,死活見不著你,隻有每次你派人送東西來的時候,順帶一紙書啟——還盡是套話,一句甜言蜜語都沒有!我想你想得沒法子,隻能沒事的時候就看你的字,仿著玩兒,不知不覺就仿得象了。小林,你待我真不好,可是我那時就是犯傻。”
他一說起這八年幽禁生涯中對林鳳致的相思相愛之情,其實就是一道軟索狠狠套上頭來,逼得林鳳致沒法恨他,此刻也仍是這樣。林鳳致雖然這一路聽得多了,每次聽到的時候卻還是不自禁心酸,隻得歎了一口氣,殷螭見他臉色一和緩,登時腆著臉又摟過來求歡。
平時到這個時候林鳳致都隻能軟下來由他,但今日實在又氣憤又心煩,對將來的擔憂蓋過了歡好的心情,到底還是將他推了開去。殷螭不甘心的還欲糾纏,林鳳致又歎了一口氣,忽然道:“甜言蜜語——我倒也有句甜言蜜語,你要不要聽?”殷螭笑道:“你?你說甜言蜜語給我聽?”林鳳致道:“是啊,我也未嚐不能說給你聽——你可知道,我清和四年為什麼拚了死,也要守住京城?”
他側過頭來看殷螭,燈焰下眼中神情靜如秋水,說道:“當然,是為了我扶持的陛下,為了我傾覆反正的國朝,為了京城八十萬軍民人口——可是,北寇最緊,我冒著矢石在城頭督軍勵戰的時候,我在想你……你也在京城之中,我怎麼能讓京城失陷到蠻族手裏。”
殷螭愣了半晌,失聲笑道:“小林,果真好甜的話兒——多謝你肯說這樣的話,來教我心裏舒服!可是別指望我當真信你,你這樣人再愛我,也不會看我最重的。”林鳳致微笑道:“是啊,我有我的道義,有我的大業,有我的路要走,如何能不顧一切來愛你;就象你如今……”
他這一句話沒有說下去,隻是欠身起來吹滅了油燈,黑暗裏聲音悠悠的道:“所以說,所謂甜言蜜語,原也隻是教人聽了心裏舒服的話,聽聽就算了,當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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