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三  91 卷三章二十四

章節字數:9449  更新時間:10-03-29 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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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自太祖定下“後宮不得幹政”的訓語,後代莫不遵從。然而這條祖製雖是毫不含糊,執行起來卻也頗有微妙。比如說後宮之中,皇後妃嬪之輩自然是萬萬幹不得政,但太後身為皇帝之母,在奉行“以孝治天下”的國朝,地位大於皇帝的也隻有太後。當皇帝犯了過失,又或年幼不能親政,又或暫時不在朝中,除了太後懿旨,更能以誰的名義淩駕皇帝之上,行使掌政大權?當年殷螭被群臣廢黜,不免要扯出太後的大旗來降詔責罪,而如今殷璠身在南京,北京閣部也隻能奉太後懿旨處分國事。說到底,所謂太後降旨,實際上還是文臣主持朝政。太後有號召力,無決策權,何況國朝閨教重婦德輕才學,一介女流也缺乏處分國事的政治素養。後宮勾心鬥角的手腕,拿到政務上是行不通的。所以掌握分寸,進退得宜,使百官有條不紊各司其職,並且不生出“牝雞司晨”的流言,這才是劉後扶持小皇帝登基八年以來,最為難能可貴的品質,也是林鳳致頗為欽佩劉後、竭誠與之合作的緣由。

    自來幼主立朝母後當政,鮮有不用外戚的道理。其中理由實是簡單,因為女子涉政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站在男大臣們的對立麵,除了娘家親戚,委實也無可靠可信之人。所以當一度被兄長們拋棄在深宮中孤立無援的劉後,開始以“永建皇帝得位不正,荒唐無道”的理由拉娘家人結盟廢立的時候,原本聽姑母的話而推舉殷螭的劉秉忠等人也不免設想了比永建朝更為美妙的政治前景。八年前那場廢立,主謀的幾人各有目標,並且最終也各得其所哉,劉後重獲中宮之主地位,保證丈夫這一支血食不絕;林鳳致成功傾覆反正,贖回誤進遺詔之大罪,將朝堂格局重新恢複到嘉平朝風貌;劉氏子弟也由此顯赫一時,權傾朝野,幾乎將劉秉忠世襲的“威武伯”爵位升至“鎮國公”——然而這也是劉氏顯赫風光的頂峰,議升爵未遂之後,劉後與林鳳致合作的後手力量終於慢慢見了效果,將朝政的天平向另一頭傾斜下去,終於遏製了外戚權重的危險因素繼續膨脹。美妙前景隻是曇花一現,不免使劉氏私下裏頗有怨言。

    劉後聽從林鳳致等人建議,努力使朝政走上嘉平舊格局的舉措,唯一的不利後果就是造成劉氏後黨與內閣為首的大臣們彼此對立。其實這也是國朝一向重文輕武,到了戰事多發需要倚重武將的時候,潛藏著的文武不和終究要爆發的體現。如今這爆發更趨明顯化,劉秉忠繞過閣部自行簽署戒嚴令,便是極端無視文官集團決策權的舉動,這使內閣大臣們既憤慨又驚懼,也使朝野內外議論紛紛,疑慮不安。

    在這種情況下太後召見劉太師暨劉氏子弟,自然是試圖在強敵逼境的危殆當口盡量調和內憂,共禦外患。內閣大臣們並不怎麼相信掌握兵權的武將能被太後這弱質女流嚇住,但聽說太後這回動了真怒,在宮中聲淚俱下,痛斥兄長背理越權,難道要將劉氏合族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眾大臣在宮門等待傳入的時候,正見著劉秉忠率領子弟們退出大內,腰板雖仍挺直,臉色卻難免有些灰白,顯然受了太後的嚴訓,頗有些心神不定。畢竟數代勳臣,爭權之心則有,篡亂之名卻委實當之不起。

    於是眾內閣大臣心裏那口屈氣總算平複了幾分,到太後麵前也不再像前幾日攻訐劉氏的奏章中那樣火冒三丈,定欲跟劉氏撕破臉而後快了。劉後業已恢複平靜,在垂簾後的聲音仍是一如既往的從容溫婉,隻是向大臣們擔憂了一下小皇帝的處境。內閣這段日子已將拒絕奉遷都詔的正式回複送往南京去,但對方遲遲未來答複,反而繼遷都詔之後又來了請求太後率六宮南遷書,閣部當然是不同意。南方不免又多了北京劫持太後的證據,邸報上這幾日愈罵愈是精彩,皇帝卻一直保持沉默,這使大臣們更為憂疑,卻又不好說得。

    劉後道:“太皇太後與哀家兩代未亡人,先帝陵寢在此,何敢離去?我等女流不懂國家大事,隻知節義一端,寧死不能舍棄!南京那幫逆臣挾製我兒,又令南遷,後宮決不奉命,今日正要寫一封斥書駁回南京閣部的說話——婦道無知,文字拙劣,要請先生們多多指教了。”

    這句話的意思便是委托內閣以皇帝祖母與母親的聯合名義斥責南京。其實自從扳倒殷螭之後,尊前太後為太皇太後,便基本上將其架空在後宮,隻管頤養天年,外事都聞不得也問不得了。但劉後向來做事麵麵俱到,無論什麼時候要親自出麵發言,都必須抬出太皇太後在上,以示尊崇孝敬。內閣也是習慣了的,這樣的旨意不消說是首輔去擬,於是葉德明叩首奉命。

    劉後又道:“哀家前幾日恍惚聽說,南京那邊要鬧,也是因為這些年賦稅加重的緣故,國稅上的事我婦人家如何懂得?但想來想去,自永建朝虧空過多,本朝又一再用兵,國家也委實艱難,後宮怎忍揮霍民脂民膏?前幾年祈雨,宮中已蠲了花粉銀;如今又當危難,哀家也正傳令六宮一道素食減膳,為國祈福。京師這麵寧肯多節省幾分,好讓南方百姓喘口氣也罷——卻不知道能也不能?”

    她從來不幹涉具體政務,這番話也是娓娓道來,有如谘詢,眾大臣卻不免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太後的意思便是要減免東南賦稅。這可不是一句簡單的話,次輔兼戶部尚書杜燮登時反對:“太後,恕臣萬死直言,這可不能!如今國庫委實虧空已極,西南自從永建三年叛亂之後,每年非但不能征稅,反要年年撥款鎮守與安撫;西北又是連年用兵,每年發百萬軍餉尚嫌不足;朝鮮那一塊又糜師幾十萬,耗餉數百萬,才算清出眉目,日後朝鮮國王回國,少不得又是一筆賞賜……偏偏這幾年晴雨不調,直隸、山東、河南、湖北處處欠收,眼下除了東南一塊,更有何處能繳足賦稅?”

    他還在慷慨陳辭,其他人卻不免一起暗中搖頭,心道眼下東南一塊都不奉我們為京都了,賦稅收得再多,也落不到北京手裏。太後這一著棋,也叫一個反間之計,下道免稅旨意,樂得看南京奉與不奉,東南的百姓又是怨與不怨?這招數不消說太後是想不出來的,八成是林太傅的主意,杜閣部卻還絮絮廢話,好不傻氣!

    但這樣的主意,也實在是一著險棋,隻顧眼下爭衡,不顧將來大局。縱使如願挑撥得南京臣民不和,使小皇帝找到反製群臣的著力點,但南北分裂終非長久局麵,國朝終究還要統一,朝廷萬不能失信於民,這等旨意頒出便不好收回,急需支付的軍餉以及其他開支,又往何處去找?林鳳致並不是一個急功近利、飲鴆止渴的性子,要出這等險招,想必也是逼到極限了。

    內閣諸人看不見隔簾太後的神情,卻不免全盯著林鳳致看,他隻是垂首恭坐於賜座之中,竟不反駁杜燮滔滔不絕的反對意見。葉德明覺得自己其實應該支持太傅,但一想這個主意將來後患無窮,這等罪責最好還是讓他自己去擔,於是也就保持緘默。

    等杜燮終於將反對意見全部陳述完畢,劉後在簾後倒還保持著平和,隻是溫言道:“杜閣部管理財政,定是有見識的,哀家到底是女流無知,卻教先生見笑了。”杜燮慌忙起立,離座告罪道:“老臣不敢。”劉後大約微微笑了笑,說了兩句褒獎話,又道:“哀家本來還想著,宮中減去開支,一年也約有幾十萬。何況我等都是孀婦,當此國難之際更無甚奢華心思,倘若停了江南織造、發出宮內藏珍,約莫也折得數百萬罷,誰知仍是不足敷用——這樣的話,說起來甚是小家子氣,哀家也覺得含愧了。”

    杜燮忙又道了幾聲“不敢”,頌揚了一下太後的賢惠仁德,卻仍是咬定不能減免東南賦稅,不然無以支付兵部開支。林鳳致到這時終於開口,頌聖幾句之後,便是斬釘截鐵一句話:“臣以為太後的意思,非但甚是有理,而且亟需去辦。閣部應當即刻擬減免賦稅的告示,急送南京,否則被他們搶了先,我等便被動了。”

    太後的意思實是林太傅主張,乃是眾人意料中事,所以他開口支持並不出奇,但最後一句話卻使杜燮也驚了一驚,不禁問道:“林大人的意思,南京那方也有可能……”兵部尚書章守成也道:“南京亦要負擔沿海守軍餉銀與年年的西南撥款,如何減免得了?再說他們也無必要……”林鳳致態度倒不強硬,回答卻十分確定:“下官雖是推測,卻非臆斷,免稅之事,若能同他們打個平手已是好事,隻怕若不急辦,連平手的機會也喪失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不免微微眯眼,心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至今為止,南京朝廷在這場遷都大變之中的主持人還未真正浮現出來,這步驟卻是來得周密之極,殷璠是不是也正處於無可抓摸之中?遠距兩地,消息阻隔,隻能盡量就自己所知所料,給那孩子送去能把握住的機會,縱使幹冒奇險、不顧將來也說不得了。可是他到底隻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平素做大事就常常昏亂慌張,這等危難關頭,卻不知能否及時穩定局勢,平息變故?

    何況自己這邊,又不能完全做得朝政主張!

    這種感覺真是無力,因此林鳳致一反持重的舊態,竟自力主行險起來。可惜盡管指出可能的危機,戶部也不敢立即拍板擔當這麼大的風險——畢竟林鳳致的想法稍微自私,隻是希望趕緊扭轉殷璠處境,結束分裂狀態;而戶部不僅僅要對一個皇帝負責,還要為國庫與本朝長久開支考慮。杜燮脾氣暴躁,為人古執,錢糧上的事,一向是決不肯鬆口的,何況他身為北人,見此南北分裂局勢,對林鳳致等南方籍貫的官員更懷有不忿之心,第一反應就是懷疑他又想為本籍減輕負擔,不顧北方朝廷大局,如何能點頭讚同!

    所以在太後禦簾前爭執一回之後,最終結果也不過是獲得將此議題拿到朝堂再討論的機會。一旦跟戶部上下以及科道眾員糾纏起來,想必更是麻煩。但林鳳致倒還不怎麼氣餒,好歹這個主意如今是太後提出,後宮又拿出實際行動來支持減免賦稅,那麼獲準方案的幾率還是很大的,畢竟自己在朝中也不是全無影響。

    這次入宮除了宣誓決不離棄京城之外,便是向太後表明了團結一致的意思。其實近來因遷都之變的緣故,京中頗是排斥南省人,以至於朝臣也悄然按籍貫分作南北兩派。杜燮乃是北派領袖,林鳳致與葉德明這兩位江南人氏則當仁不讓成為“南賊”之首。雖然當外敵來臨之際群臣沒工夫就此掐個天昏地暗,奏章上小小的嘴仗也免不得要打一打的。這樣的勢頭甚是不良,所以太後要大臣入宮宣誓,也是盡力彌縫內部分裂的一種舉措。

    待太後召見完畢,內閣諸人謝恩退出,卻留了林鳳致與兵部章守成繼續向太後回稟一下戰況。等章守成將北寇的來勢盡量以簡單的言語講了個清楚之後,劉後也聽得倦了,二人便告退。剛要出殿,便聽外麵通傳:“靖王參見。”

    林鳳致早知道殷螭今日奉召入宮省母,卻沒想到他見了太皇太後之後,還要來見太後,不覺腳步緩了一緩。章守成已與急急走入的殷螭劈麵遇上,急忙見禮,林鳳致於是也隔著幾步行了一個參見禮。殷螭偏偏衝著他笑道:“林大人好巧——小王正愁叔嫂有嫌,大人不妨陪我一道見駕?”

    其實慈寧宮大殿之中滿是內侍女官,又能有什麼曖昧形跡?何況殷螭與劉後非但是叔嫂,也是表姐弟之親,以往在宮中還常常直接見麵的,也沒見他避過什麼嫌疑,這話分明就是找借口勾搭。林鳳致正要擋回去,殿中女官卻傳來太後口諭:“請林先生留步,娘娘還有話說。”

    林鳳致隻好奉命,不隨章守成回內閣,而是陪著殷螭又轉過大殿屏風,向簾後深座之中的劉後再行君臣大禮。殷螭這回倒是分外老實,居然連與林鳳致前後入來的時候,相距極近也沒有乘機揩油說幾句討嫌話,臉上雖然在笑,笑的卻不如平素得意。林鳳致不免想到,他自被廢黜圈禁以來,已是整整八年不曾入宮了——還不止圈禁以來,自那一年初他南巡離宮,就再也沒有回到大內。這般算來,竟是有九年時光不曾與宮中母後相見。

    殷螭再沒心沒肺、天性涼薄,終究人非草木,母子天倫之情也是有的。政變隻是一夕變故,世態便是天翻地覆,多少朝政紛紛更換麵目的時候,很少有人去想前為君王後成庶人的政壇失敗者那裏,還有什麼牽掛不下的家事人事;更不會去想他們母子生離八九年,同在京城相聞不相見,是否一種痛苦經曆。剛去定省過病倒深宮的母親,殷螭的臉上並不見一絲悲戚之容,林鳳致心裏卻忽然酸楚了一下。

    賜座之後,簾內劉後也似乎頗有疚意,良久問了一句:“太皇太後可好?”殷螭道:“謝皇嫂恩典——母後說道,垂死病中還能見我一麵,倒也瞑目了。”他居然還笑著又一拱手,道:“皇嫂也不需放在心上,母後一向說話愛鬧虛頭,我是聽慣了的,並不放在心上。我既回了京城,又蒙朝廷恩典複了爵位,以後要多見麵還不容易?長長久久的事,盡自無妨了——我適才便是這般跟母後說。”

    劉後一陣默然,半晌忽然道了一聲:“搴簾。”簾內女官“啊”了一聲,劉後又道了一句:“卷上簾子,哀家與靖王原是姐弟,勿需嫌疑——也多年不曾麵見了。”

    細竹簾與輕紗幔一道道卷起分開,露出太後凝然端坐。林鳳致謹守君臣之禮男女之防,後退垂目,不敢平視,卻還是忍不住瞥了一眼——他與劉後聯盟合作至今,無數次宮中召見,卻一直隔著一道垂簾。除了最早在巫蠱案中劉後曾經失態衝出簾外叩首求罪,林鳳致在側飛快掠過一眼之外,這些年來,竟不知這位同盟到底如何形相。這時終於見到正麵,雖然仍然隻敢驚鴻一瞥,卻不覺生出暗暗歎息:“其實……她原是極美的人物。”

    竟敢對太後的容貌品評妍媸,盡管乃是腹誹,也委實是極其大不敬的行為。然而林鳳致卻又覺得這樣的想法自然而然,乃是對這位盟友應該生出的評價——林鳳致自來與男女之情風月之事無緣,平生除了母親,便再沒有打量過任何女子麵貌,更休說評價了。婦人家到底美與不美,他其實也說不準,隻是直覺中將這個評語,放置了上去。

    然而這個女子又委實並非美好人物,她甚至不乏自私狠毒陰柔的一麵——盡管她從來沒在林鳳致麵前表露過,林鳳致為了達成合作也隻能當作渾然不曉,在默契中各做各的事,心裏卻不能全無戒備。正如劉後一麵倚重自己削弱後黨勢力,一麵也反製著自己一樣。林鳳致對劉後的處事手腕評價是合格,道德素養不免欠奉;而反過來料知劉後對自己政治才能極信賴,感情弱點亦窺破無遺。所以在彼此防範之中,又有微妙的平衡,竟自有一種親人般的熟悉感。

    這樣的熟悉使他們合作無間,卻永遠無法相互吸引——其反比就是殷螭與林鳳致始終達不到互知互重,相互間卻有一種奇妙的信任。算計陷害、惡形惡狀,終究擋不住情愛如火。殷螭嘴上說著才不信林鳳致愛自己勝過一切,心裏卻篤定拿捏著對方的愛;林鳳致總是鄙夷殷螭滿口許諾從不算數,卻又一度情不自禁將他的甜言蜜語照單全收。於是沒頭沒腦的相愛,傻裏傻氣的熱戀,最終無可挽回的決絕,隻餘茫然。

    大約隻有到這種時候,這樣的三個人才能麵對麵聚首,拋棄一切過往恩怨情仇,討論聯手。可是殷螭對這個聯手,又是持著嗤之以鼻的態度:“再次謝過皇嫂恩典!皇嫂的風光,已到極盛,令兄也大可借重,何必來找我這罪人?便不怕我居心叵測,再次斷送大位?”

    劉後自孀居後便不事鉛華,國難當頭更是素服無飾,然而神情中的倨傲與堅定,卻勝過一切盛妝,襯出容色光華無比:“自嘉平元年先帝冊封為後以來,我便執掌中宮,到如今已是十有四年,隻是殷家婦,無複劉氏女!”

    她緩緩起身,忽然呼了殷螭的舊封爵:“豫王宿怨頗深,自是難免。但我身為塚婦,尚不忍見到宗廟傾覆,殷氏祖宗不得血食,你是先帝嫡弟,倒甘心奉社稷於外姓外族?外禦其侮,古有名言,豫王少時雖不甚讀書,見識也定然較我女流為勝,想必也是明白的。”

    殷螭不覺一哂,卻不說話,劉後正色道:“先帝在世之時,我也曾有忤怒之過;晏駕之後,未亡人更不敢說事事對得起先帝——百年之後,先帝或怨我怒我,我亦甘心承受,隻有一樣,便是如今這節義大端,萬不敢逆,否則怎有麵目複見先帝於九泉之下!豫王,我今日言盡於此,願不願意,你自己斟酌。婦道人家,於大事並無見識,一切都委林先生主張,你決意如何,不妨與先生商議,我……是為先帝請你三思。”

    殷螭與林鳳致退出慈寧宮大殿,搴簾後便回避出殿外的內侍女官們才紛紛回殿服侍。殷螭一時有點感慨,走在出宮的抄手遊廊上,把隨從趕開幾步,便忍不住跟林鳳致抱怨:“哼,說的好聽,還不是這時候她沒處抓摸了,於是想騙我上賊船幫你們?幫完了天下太平,多半又是一腳踹我過牆!我幹嘛做冤大頭?”林鳳致保持著落後他半步的尊卑之別,隻回答道:“王爺本是圖利而來,自可斟酌。”

    他的冷淡敷衍殷螭近來是受慣了的,倒也不以為意,隻是回頭看他,笑道:“怎麼不跟我並肩走?真是生分——你說我圖利而來,這話自然是對的,卻知不知道我最圖什麼利?你們給不給我?”林鳳致料知沒有好話,才不接話,殷螭果然笑嘻嘻地道:“我眼下一心就是貪圖你呀!要不然,你拿身子跟我交換,我便幫你們?你反正跟我好過無數次了,再多幾回也不吃虧,這筆交易豈非劃得來!”

    林鳳致對這樣無恥的話隻是微微一冷笑,都不屑於回答,殷螭也隻好替他答了:“唉,開個玩笑,你也不領情!我知道,國朝大臣哪能做這麼齷齪的事——再說要挾你跟我,也沒意思,我也不做這麼無聊的事。”林鳳致道:“聯手與否乃是大局,能夠左右王爺決策的也是實際利益,下官一身何關大事,王爺自便。”說了這句,也不免淡淡揶揄了一句:“再說,天底下又哪裏真有紅顏禍水傾國傾城的事。”

    殷螭好笑:“你真記得牢,小心眼!沒情分!”他索性退後一步和林鳳致並肩走,拉住他袍袖,笑道:“做什麼老是跟我板著臉說話?還整天躲起來不見我!我都上門拜會過你,你也不來回拜我,害我等到今日。你沒情分也就罷了,連賓客路數都不肯做了?”林鳳致道:“下官拜府不值,有所失禮——卻是拜會過王爺的。”殷螭惱道:“不過是趁我不在家的時候拿帖子來裝門麵,這一招當我不知道?我叫人見到你來拜就一定死活留住,你倒精乖,直接派人丟了拜帖就走,分明就是不想見我!還敢托詞狡賴?”

    趁主人不在家遞拜帖原是官場上回避不見的套路,自然一戳就破,林鳳致也隻好淡笑。殷螭又跟他岔開別的:“我最近委實好不淒涼!前幾日我想回去看看我的王府還在不在,誰知道……”林鳳致道:“貴府走水之後,大約業已官賣了罷,王爺這番回京,日後自有新府邸,也不必傷感。”殷螭道:“傷感?我還好笑呢!我到那塊地方一看,賣掉還不算,還賣去在沿街處建了個古怪房子,花玻璃,小閣樓,頂上尖尖——”他說著比畫了一下,又道:“裏麵還有穿著古怪衣服的人又唱又說的,很是熱鬧。我問了人,說是主人姓黎,大號叫做泰西,什麼大西洋國人……”

    林鳳致想了起來,道:“哦,原來是泰西先生。他是徐工部結識的西洋傳教士,算學很是了得,我同徐年兄前去拜會過。”殷螭道:“怎麼,你連紅毛鬼也勾搭?真能耐!”林鳳致不理他,繼續道:“泰西先生大約清和四年就來京了,我也去聽他講過學,他那個教派頗是古怪,非佛非道,倒也勸人為善。徐年兄是滿相信的,業已受了什麼洗,入教了。我記得泰西先生一直向朝廷申報,要在京城立個庵堂傳教,禮部也批準了,隻是京城地貴,一般人家又不肯和洋教庵堂挨近著住,因此一直建不成寺廟,受不到香火。”他說著倒也不禁笑了,道:“王爺的府第想必是因為走水傷人,不甚吉祥,尋常人不敢去買,地段倒是極好的,泰西先生的洋教多半不忌諱,便買下來建廟了,也算給王爺祈福啊。”

    殷螭連罵“晦氣”,道:“祈什麼福?我家好好的地皮,被建了廟還罷了,居然還建了洋和尚廟!我不管,你必得賠我。”林鳳致道:“王府重修,禮部自有分定,王爺稍安勿躁。”殷螭又涎臉起來,扯著他笑道:“重修還早呢,我老住在軍營也不舒服,住別處我也不放心,要麼跟你借住?你家反正也沒別人,多我一個不多,還正好做伴。”

    林鳳致立即回絕:“第一於製不合,第二下官家居簡陋,無以招待,第三朝內恐有議論——萬萬不可。”殷螭歎道:“你回絕也就罷了,還一二三擺一堆道理!就這麼不近人情?我委實想你得緊,尤其到了晚上,一想你就動火,卻又抱不到你,好不難過!”

    林鳳致皺了皺眉,走在宮中不好發作,隻能鄙夷不理。殷螭繼續撩撥:“其實你也喜歡做的,幹嘛這麼裝佯?想咱們大夏天的時候都交頸疊股摟著睡覺,現下臘月天氣,你倒忍心讓我一個人睡冷被窩?小林,以前整整八年沒有你也就罷了,如今你陪我那麼久,那麼火熱,忽然說不來往就不來往了,我足足有半年空床,怎麼打熬得過來?”

    林鳳致倒也不生氣,道:“王爺果然是辛苦——好在京中雖然戒嚴,南城堂子聽說倒不曾關門,王爺駐軍處離得甚近,不妨趕緊去解解寂寞;或要召集歌伶入營服侍,下官也可代王爺向教坊司開口,讓他們征選送去便是。”殷螭歎了一口氣,又罵了一句:“恁地沒良心!”忽然搖頭道:“南城堂子——那地方我是再也不想去的了,去了會想起紫雲,玩也玩不痛快,我何苦來。”

    林鳳致隻道他還繼續有一堆厚顏無恥的肉麻話要說,卻不料他歎息之後說了這麼一句話,倒是一怔,轉頭看了他一眼。殷螭立即抓住他,問道:“看我什麼?你好久沒有這麼看我了,莫非又覺得我順眼了?”林鳳致歎道:“原來你還記得紫雲。”殷螭道:“我怎麼不記得?好歹他也是為我死了,我再不歡喜玩他,也是記得他好處的——我可不像你,總是沒良心!”

    林鳳致默然,掙開了他的手,慢慢走著,過了好一陣,才輕聲道:“你確實是有良心——隻有那麼一點點,卻總要足尺加三嚷出來,惟恐旁人不知。”他頓了一頓,聲音更輕,儼如自語:“可是,終究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比沒有好。”

    他最後這句自語殷螭當然沒聽見,聽他形容自己的良心狀態如此不堪,不免大是不忿,道:“你不過是瞧我不起,所以隻管詆毀我!我們不是還要聯手?你這個樣子我們怎麼談事體?再這樣我也要賭氣了!”

    可是殷螭到底不會和林鳳致賭氣,因為當真談起正事來的時候,林鳳致是非常認真、也決不回避的,那麼在正事裏夾幾件私事,慢慢撩撥,豈非到底有機可乘?殷螭承認自己絕對不是因為林鳳致的緣故才願意與劉後聯手,事實上自己和朝廷談判的時候便看準朝內糾紛,打著太後要來求自己聯手的小算盤而來,加不加上林鳳致做砝碼,結果都是一樣。但是,加上他之後,這過程又是何其不一樣啊。

    一時之間,殷螭甚至是把正事拋開一邊,專心想著怎麼哄回林鳳致來才好。他不無自信地想,小林是別扭,可是我有耐心跟他磨下去,總會成功的!就比如他現在拗著架子,就要落後自己半步假客套,拽不過來,那麼我便退半步跟他並肩,不是也走到一起了麼?回想遙遠的當年,在養心殿外他落後自己半步恭謹地走,那時一下錯覺,便覺這人仿佛會跟自己糾纏一生一世,永遠擺脫不掉,沒想到竟是預感成真。然而這樣的糾纏,即使痛楚也是歡喜甘心的,又怎麼舍得擺脫呢——自己那一回真是發了瘋,才以為隻要棄絕了這段苦澀的情,就會再也不會痛苦!

    殷螭在想心思,林鳳致也不說話。他們沉默著走出慈寧宮,自崇樓一路向南,走到右翼門的時候,便要分路,殷螭向西拐向西華門出宮,林鳳致則往東去文淵閣。林鳳致保持客套,行禮致別,殷螭卻在他走開幾步後又叫了聲“林大人”,林鳳致隻得回頭聽他示下。

    殷螭隻是看他,好久不說話,弄得林鳳致疑心他又要搗鬼的時候,殷螭才說了一句:“你就不能跟我說幾句貼心的話麼?我們就算什麼都完了,總還能做朋友罷?”林鳳致道:“下官不敢。”殷螭歎道:“好罷,我知道朋友也不成!那麼便是盟友?你放心,我會算計盟友的,不過暫時不算計你。算計了,也不一定鬥得過你。”

    林鳳致便又是一個長揖代言,不作回複。殷螭凝視著他,道:“不要老躲我,以後常常見麵,行不行?我也沒什麼人想見麵的了。”他也向林鳳致抬了抬手,算是告別,轉身的時候又歎息一聲,忽然道:“你知道罷?我母後熬不過今冬了,今兒見麵,便是我母子最後一麵——我知道的。”

    他揮了揮手轉身而去,步下仍是施施然。林鳳致站在右翼門側望他背影,卻不禁又微微酸楚——其實殷螭真沒有多麼深厚的骨肉親情,對母後即將病故的傷悲,大約也隻是一點點而已。可是,畢竟是親人,畢竟是有那麼一點點,無法泯然,便是撕心裂肺的痛。

    殷螭向來喜歡誇大其詞,足尺加三,被林鳳致辜負了八年的情,便恨不能加上十倍利息討還回來,一條條加油添醋聒噪在耳邊,到最後連傷痛都似乎成了花頭,有那麼幾分虛妄可笑,使林鳳致逐漸聽成了不動心——但母子生離死別的事情,在天家或許是尋常,對於林鳳致卻是無法彌補的痛,於是也對殷螭有無以言說的疚。他卻不拿來說事,隻是淡淡帶過。林鳳致是明白的:這並非殷螭不在乎,而正是因為他很在乎,所以沒法拿來作債務。

    最本真的傷與痛,是不能以折磨別人而得到發泄的,因為我們要先問責自己,然後救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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