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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日新工部尚書徐照正式拜印接任,二十二日其子徐翰又與已故兵部侍郎、追贈太子少保、諡文敏的趙大昕家中內侄女定下親事,納采放定。父子同喜,登時前來致賀的官員踏破了徐府門檻。林鳳致忝為同年老友,自然沒有不親臨賀喜的道理,卻因事務繁多憂心不已,直到二十五那天,才抽身來拜。
官轎在徐府門外落肩的時候,林鳳致隔著轎簾便見到另一乘便轎同時停落,因為未掛官銜牌,不知是誰,也未曾放在心上。誰知剛剛出轎,府門口代替父親來接待貴客的徐翰正快步迎將出來的時候,那轎中之人也滿麵笑容地露臉來打招呼:“林大人也來了?巧遇,巧遇!”
林鳳致當然不相信真有這麼巧遇,心裏罵著陰魂不散,臉上還要微笑回禮。徐翰在朝鮮吃過殷螭的大虧,當時還隻道他是林鳳致的隨從,想不到此人才是深藏不露的主角。林鳳致當然早已拿話將自己撇清幹淨,徐翰不好意思懷疑舊戰友的清白,卻不免對這位不速之客暗翻白眼,又不能不恭迎入內。
偏偏殷螭的厚臉皮是從來已慣,才不在乎主人不給好臉色,笑吟吟問著徐翰:“徐員外不日大喜,有賀有賀!聞說閣下在朝鮮受了重傷,可好些了?”徐翰板著臉答道:“謝王爺垂詢,下官拜賜。”林鳳致給他們打個圓場,說道:“徐年侄當初傷勢委的不輕,直接自平壤送回京師救治,幸虧瀕湖先生妙手回春——王爺有所不知,徐年侄回京述職,業已擢升兵部職方司郎中。”殷螭當然又恭維兩句。
徐翰已做到正五品,卻遵循“父在,子不別居”的古訓,仍是乖乖住在父親的尚書府。而且這日徐照正在部中處理事務,做兒子的也隻得替父親招呼客人。林鳳致是故交,習慣性不去客廳,而往經常去的蝴蝶廳。徐翰其實不想同樣招待殷螭,可是這家夥已經老實不客氣跟著林鳳致走,做主人當然不能太小家子氣,隻能心不甘情不願說上一句:“寒家事多,後廳雜亂,簡褻王爺不便。”殷螭很是善解人意:“徐尚書新升職,徐郎中要成家,自是忙一點,小王也想沾點喜氣,不礙事!”
蝴蝶廳是中有過道、兩側廳房如雙翅展開的格局,外麵花園幽靜,廳中書架琳琅,因為徐照信著洋教,還頗多西洋風格的品物。大約家中忙著替徐翰布置新房的緣故,有好幾冊蓋著徐翰之字“仲羽圖記”印章的書籍也零亂放在窗前幾案上,顯然是徐翰房中的物事,臨時放置在此的。客人落座奉茶,林鳳致與徐翰說些寒暄話,殷螭其實插不進嘴,於是到處亂動,順手拿起徐翰的一卷藏書來看。
徐翰又不禁皺眉,正想說話,忽然外麵仆役來報:“劉公子來拜。”
徐翰想也不想,立即回絕:“回他我不在,接了拜帖就是,這還用說!”那仆人有些為難,囁嚅道:“可是……劉公子見到林大人的官轎未走,知道二爺在家。”徐翰不耐煩地道:“哪次他不知道我在家?隻管回了!”
仆人隻好答應了轉身,林鳳致和殷螭都不說話,徐翰有點不好意思,說道:“下官……”林鳳致道:“既有拜客,年侄隻管去,這裏無妨。”徐翰微微焦躁,驀地起身道:“二位寬坐,下官失陪——即刻便回。”
殷螭看著他急匆匆出去,才問林鳳致道:“來的是誰?你也認識?”林鳳致奇道:“你不認識?還是你家親戚——劉閣老之子,劉楝劉嘉木,算來是你表侄。”殷螭想了一想,恍然道:“是劉崇義的兒子?不對,我記得劉崇義一直無子,至少我在朝升他入內閣的時候,他還膝下荒涼,就算以後生了,如今最多七八歲,就能來拜謁了?”林鳳致道:“嘉木世兄不是劉閣老親生,乃是劉太師的幼子,出繼給兄弟為嗣的,今年大約是弱冠年紀了罷。”
其實劉崇義被稱“閣老”,卻隻是前閣老而已。他在永建朝入了內閣,清和三年一度升至首輔,乃是世代武職的劉氏家族中棄武習文攀至頂峰的奪目明星,不料卻是曇花一現,到清和五年便在文臣的攻訐戰中落敗,辭相歸裏,此後一直冠帶閑住在京城。至於劉崇義敗退出官場,未必沒有林鳳致一派在背後的推手作用,林鳳致當然並不提起,殷螭也懶得說破。
殷螭素來是個好事之徒,覺得徐翰接待這位劉公子的態度未免奇異,哪能不去探究竟?笑道:“原來是劉家小十四,我記得他!那時他還未取字呢,從小文氣,連弓都不會拉。怪不得劉秉忠送他給別人做兒子。”隨手將書冊丟給林鳳致,慫恿道:“出去看看?”林鳳致端坐不動,道:“何必多管閑事——窺探主人私事也非君子所為。”殷螭笑道:“你說過你不是君子的,而且我看看親戚,也不叫窺探,走罷。”
林鳳致被他硬拉出去,手中還抓著書卷。殷螭深通偷窺之道,找借口支開徐家下人,輕手輕腳摸至客廳,自大廳後門入去,繞到屏風背後,支楞耳朵聽廳上說話。
但廳中隻是靜默無聲,過了半晌,才聽一個聲音歎息道:“滿腔積鬱,久欲抒於知己之前,卻不道仲羽兄避嫌遠膻,一至於此!今日原是弟來的不是了,就此告辭。”說著便是起立之聲。
徐翰居然未出言挽留,隻道了聲:“嘉木兄慢走。”殷螭才發現趕到已是終場,好戲未曾看著,一急便重重跺一下靴子,大聲道:“來的是小劉楝?還記得本王不?”
他拖著林鳳致大踏步走入去,滿臉來認親戚的熱誠模樣,隻見已向門外而去的一個書生愕然回過頭來。殷螭見他穿著襴衫,服色還是舉人,未中進士,心道:“這孩子長到二十多歲,還是這般弱不禁風,恁地不像劉家人!”其實他也記不得這表侄小時候的模樣,而劉楝也隻是斯文白淨而已,遠遠談不上“弱不禁風”,隻是殷螭一直頗恨劉秉忠,不免連帶他的子侄也一律給貶評。
徐翰的臉色頗是難看,也不知道是跟劉楝有過口角,還是著惱殷螭過來攪場,卻也隻能起立引見:“這是靖王殿下,這是林太傅大人。”劉楝恭恭敬敬拜了二人,便即道罪告辭。
殷螭不悅道:“怎麼才見便走?我回京還未見過令尊,正要探問。”他所稱的“令尊”自然是指劉楝的嗣父劉崇義,而非生父劉秉忠。劉楝隻是道了謝,說道:“家父托庇康健,不才未敢打擾徐兄府上會客,失禮告辭。”
他的神色也不甚自然,卻是執禮甚恭,躬身倒退到廳門口,這才一揖到地轉身而去。徐翰忽然喚了一聲:“嘉木兄!”劉楝又一次回頭,徐翰頓了一頓才道:“小弟實是失禮——有蒙嘉木兄親來致賀,愧不敢當。”劉楝微微一笑,道:“仲羽兄不是早謙謝過了麼,何必一再多禮?兄年初大喜之日,弟還要來叨一杯酒。”
徐翰道:“多謝嘉木兄美意,寒舍愧不敢領。”這句話分明是婉拒,劉楝笑容中不免有一絲苦澀,道:“八年知己,竟然遭兄鄙薄如此?”徐翰道:“不敢,盼兄好自為之。”劉楝便隻一頷首,道了句:“仲羽,謝你良言,劉楝就此別過。”這一句話聲音極輕,尾音微帶模糊,行動卻不再拖泥帶水,一徑去了。
他這最後一句話未曾稱“兄”,隻呼了徐翰的字,仿佛還帶舊日友情。徐翰這個直爽人也不禁悵然若失了一刻,隨即轉過身來向殷林二人謝過有失招待之罪。殷螭當然居之不疑,林鳳致說了幾句謙辭,忽道:“仲羽世兄,我來京倉促,家中無書,無以打發閑暇,不知可否借幾卷書籍破我寂寥?嗯……這卷時曲填得頗有意趣,我便不客氣告借了。”
徐翰才看清他所執書冊的題簽,卻是殷螭在蝴蝶廳中亂翻後又丟棄給林鳳致的。他的神情一時微微有些怪異,卻也沒說什麼,隻道:“年伯既然賞鑒此書,不妨將去。”林鳳致又說了些客套話,見徐照仍然未歸,便即辭去。徐翰挽留用膳不果,於是親自送出府門去。
殷螭當然跟著林鳳致一道走,並且便轎還故意貼著林鳳致的官轎而行。林鳳致好不耐煩,揭簾向他道:“請王爺回駕罷,下官還有公事。”殷螭笑道:“天大的事也比不上到了時辰要用膳——林大人,你上次可是答應了謝我一頓酒,正好今日巧遇,不妨兌現。”林鳳致道:“那好,便等下官寫了帖子,送去豐樂樓讓他們先行備辦,再請來葉、杜幾位閣老作陪。午膳業已來不及了,便請晚上駕到。”殷螭叫道:“這等沒味道的宴席我才不要!我也不敲你竹杠,咱們換了便裝,去小酌兩杯不成麼?我還真沒跟你一道喝過酒。”林鳳致道:“那麼等下官回宅換衣,王爺也請回營換過服色——一來一去,午膳已誤,還是晚上罷。”殷螭洋洋笑道:“少來推托,我帶了便裝在轎裏!眼下便一道去你家換衣,然後走去豐樂樓不是正好?我才不會教你推三阻四給騙過!”
林鳳致委實拿他毫無辦法,隻好歎著氣放下轎簾,兩乘轎子一前一後回到太傅府。殷螭終於死皮賴臉跟了他進去,一道在林鳳致通常休憩的書房內卸了大衣服,換成平常縉紳服色出門。
林鳳致一直拿著自徐家借來的那冊書,換衣時隨手放在書架上,殷螭便要討便宜,笑道:“我拿給你的,你便要討了來?可別說你真的愛看——你這正經人幾曾讀什麼時曲?”林鳳致心道你真自作多情,指著書冊道:“你可知這時曲是誰的作品?”殷螭根本連封麵都不曾細看,這時晃了一眼,念道:“《寒絕樂府》——什麼人作的?我不曾聽過。”林鳳致道:“二十四番花信風,楝花風最後,自此寒絕——因此‘寒絕’之名,乃是劉楝的自號。劉公子早慧多才,清和初年便有‘文學神童’之譽,北曲歌詞獨步方今,這一冊《寒絕樂府》在京中極是風行的。”說著翻開幾頁,道:“別的不說,隻這一曲《萬古愁》長歌,酣暢淋漓,聲隨淚下,便足以膾炙人口。”殷螭嘖嘖道:“富貴公子青春年少,有什麼不足?竟然寫個曲子都是‘萬古愁’,真是吃飽了撐的!”
他們步行去酒樓,便自府側角門出去,各帶了一名隨從在後麵遠遠跟著,兩人談著話緩步轉上大街。殷螭心想總說甜言蜜語未免膩味,何況林鳳致又不肯接口,如今既然看見閑事,不妨拿來作談資,於是仍然說著劉楝:“徐翰那小子,見到劉楝有似烏眼雞,倒不料他還收著人家的得意歌曲,莫不是從前有一腿,後來鬧崩了?便似你和我?”林鳳致好氣又好笑,道:“世上哪有那麼多齷齪事?劉公子與徐年侄各有家室,又都是聖賢門生,豈能學你這下流所為!”殷螭笑道:“是,我下流,你也跟我一道下流過的,就別裝佯了。他們要不是有點勾當,劉楝做什麼要跑來找徐翰?還作出一副淒涼的樣子?”
林鳳致對他專愛想齷齪事的作風一向無語,因為在議論別人,卻不免多解釋幾句:“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劉公子同徐年侄乃是國子監的同舍,本是知交。劉公子這些年來冤抑不舒,大約覺得徐年侄定能理會,孰知卻不得諒解,心裏難過也是有的——哪裏是什麼私情!”
京中這幾日時晴時雪,這天難得放了一縷陽光。他們怕遇上熟人,隻是低頭在街角走著,靴底踏著未掃淨的白雪,輕輕吱嘎作響。殷螭想要去攜林鳳致的手,林鳳致卻籠袖背著雙手走,捉之不著,也隻能歎氣,問道:“冤抑?他一個相府公子,還有什麼冤情?”林鳳致瞧著他道:“你被關著固是不知,出來便不曾打聽?也算當年轟動一時的科場案,劉閣老罷相,正是因此而起。”殷螭笑道:“我知道劉崇義被你們過橋抽板就夠了,管那麼細作甚?何況還隻是牽絲扳藤的幹係。”
林鳳致歎了口氣,說道:“那是清和五年的事。那一年壬申科鄉試,劉公子年少折桂,奪得順天鄉試第一名。然而那一年鄉試頗有些管束不嚴,出榜後便由科道糾參,指出其中有幾名錄取的舉人試卷有舞弊情狀,懇請覆試考查——原本劉公子才華出眾,得這狀元頭銜也是份中該當,但他身為首相之子,一舉奪魁,到底嫌疑難明,因此科道官特地拈出他的名字來,稱宰臣子弟掄元,委實令人疑信參半,何不請劉狀元一並覆試,庶幾清白可定?”
殷螭笑了一聲,道:“說什麼人家有嫌疑,多半是你們拿話頭對付人家的爹罷!劉崇義其實老練小心,破綻難尋,你們便找人家兒子的不是,也算能耐?”林鳳致道:“這是京中清議所共論,豈是我等所能左右?要知清和四年之前,劉氏權勢滔天,違例擢拔子弟之事也有不少。空穴來風,其來有自,劉公子雖是無關,卻也當不起眾惡聚焉,眾口鑠金——何況覆試之後,也不是沒給他洗刷清白。”說著卻不禁又微微一歎,搖頭道:“可惜,試場上的清白洗刷得幹淨,人言中的清白卻找不回來。又何況因為科道攻擊激烈,劉閣老僅有一子,最相愛惜,不免也回了些心浮氣躁的話,與群臣交訐不已;又倚著首輔勢頭,硬將幾位言官貶降,朝野中落了下乘之名,不得不辭相乞退。劉公子也由此含憤,次年竟未曾參與會試,就此杜絕仕途,大好前程生生斷送,可惜,可惜。”
他連說三回“可惜”,惋惜之情溢於言表,殷螭不免諷刺:“這清議不就是你們把持?害了人家名聲,還假惺惺歎什麼可惜——他就是會試中了,入朝也要被你們想辦法摘出去罷,誰讓他姓劉!”林鳳致默然,半晌道:“不錯,當時劉氏已全掌京衛,日常頗有跋扈之處,朝中實是疑懼。劉閣老也不時為家門謀私,京中百姓評議甚惡,各部也是忍無可忍——清議並非誰能主使,卻可以為我所用。”
抬起頭來,陽光耀目,不覺又長長歎一口氣:“我曾聽徐年兄同我講那洋教,說道西洋人自稱先祖犯了大罪,被天帝逐下塵世,此後代代子孫,都背負著所謂之‘原罪’,須得行善積德才能償還。如今劉公子錯生權貴之門,便再清白無辜,也是心跡難明,豈非也如背負著父兄之原罪?隻可惜卻是無法償清。”
這番話並非如殷螭所言是假惺惺,卻帶真實同情——林鳳致也曾被清議壓到最低賤的角落,縱使身居二品,執教東宮,也逃不脫眾人的鄙夷,在百官麵前抬不起頭,做不得人。須得自己押上性命做注一場狠賭,才終於將恥辱名聲扭轉回來,豈是容易?而劉楝的“舞弊得狀元”之嫌疑,雖比自己當年“以色侍主”的辱名要好上一些,處境卻比自己更是糟糕。因為隻要劉氏占據高位一日,他便被釘在恥辱柱上一日不得脫身。這原罪竟是刻在骨血裏的,永生永世去除不掉!
又何況自遷都之變以來,劉氏殺傷京師抗議百姓,擅自簽署戒嚴令,與火藥廠爆炸有幹連,又當眾毆打言事官——這些事一樁樁都是極為朝野所疑懼,為清議所不容,劉氏的名聲越發下降至穀底。並且他們好像也不甚在乎,有股業已忤逆、索性如此的味道。這樣的情況,劉楝身為劉秉忠的親子,劉崇義的嗣子,又怎麼逃得脫京師的惡評如潮?
所以劉楝不再參加會試,並不是因為如殷螭所言,考中進士授官也要遭群臣排擠,而是無論考中與否,都掛著一個“特權舞弊”的嫌疑,進退兩難,左右不是人。殷螭到底貴為親王曾登大位,沒有走過仕途,根本不懂得作為一個士子,多麼重視官場清議之名;同時也不會懂得作為心高氣傲的讀書人,放棄科舉是多麼痛苦的事——因為本朝最是看重科第出身,進士官乃文臣中的貴品,縱使是高官子弟,也不屑借父兄之爵位獲得蔭官,而定要走科舉之路以證明實力。劉楝被“人言可畏”硬生生堵了這條路子,心中冤抑,決非隻是做不上官的失落。
殷螭從來不讀正經書,一落地就是富貴身,當然不能理會這意氣糾結之痛,隻覺得劉楝身為相府貴公子,為個名聲問題就怨憤不已,連寫歌曲都是“萬古愁”,未免小題大做。又聽林鳳致提到徐府,不由又道:“他被你們排擠,卻定要找徐翰分說什麼?姓徐的小子也不過兵部五品官,又幫不得他忙,諒不諒解也沒關係——多半還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林鳳致歎道:“你沒有朋友罷?你的清白倘若連朋友都不相信,心裏是什麼滋味?何況……徐年侄也非不信劉公子並無舞弊嫌疑,而是立足正在反麵——徐年兄在清議中也算中流砥柱的人物,近來劉氏風聲委實不好,徐年侄也隻得請劉公子好自為之,這便是盡舊日交情了。”殷螭免不得嗤之以鼻,直批“矯情”。
偏偏林鳳致也是他口中所譏嘲的“矯情”人物之一,同行去喝酒都不肯稍微親昵。說話間到了正陽門大街的豐樂樓,進去揀了雅座坐了,店夥送上滾茶,便來請示菜單,殷螭道:“你做東,你先說。”林鳳致便連點了幾道殷螭愛吃的口味,又讓他。殷螭好久不曾來過這裏,望著牆間掛著的菜牌竟一時不知選擇,胡亂說了幾道,忽然醒起:“怎麼我愛吃的你都知道,你愛吃什麼我卻一點不知?你跟我說,你愛什麼,忌不忌口?”
林鳳致笑而不答,殷螭微覺鬱悶,道:“真沒跟你正經吃過飯——除了在你家吃的那回,還有去遼東路上胡亂打尖,都不曾好生吃,我不知道也不能怪我!可是你怎麼就知道我?”林鳳致好笑,道:“你八年裏的衣食哪一樣不是我經手?尤其是膳食,府裏有人專門替你烹飪還不夠,每每想著花樣折騰我,要點外頭的菜色送去;知道我要一一嚐過,還故意連日點奇辣的口味害我犯胃疼,你自己卻又全部倒了不吃——這些事你自己都忘了!”
殷螭確實忘記了,因為一直隻掛在嘴上自己對他的思念多麼痛苦,他堅決不來相見又是多麼狠心——便忘了那八年林鳳致其實默默將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這時忽然醒起,失聲道:“對,你吃辣的會犯胃疼,喝酒會吐血。”趕緊將店夥叫回來,劃掉幾道口味重的,重新改了清淡菜肴,又去掉酒水加沏普洱茶,同時抱怨:“真是的,我還想灌醉了你占便宜呢,怎麼就忘了你不能喝酒——我的運氣真是不好!”
林鳳致鄙視他這種三句話不離占便宜的下流風格,也不搭腔,舉筷讓他一讓,便自顧自先吃涼碟。隨從在隔壁座警戒,店夥退出辦熱菜,殷螭在沒旁人的時候愈發涎臉,道:“喝悶酒已經無趣,何況還不能喝酒,咱們找點樂子罷。”林鳳致道:“那便叫小唱給王爺解悶。”殷螭厚著臉皮笑道:“我不要外人打擾!你唱給我聽——不要賴,我以前隻道你正經,家裏連本閑書都沒有的,想不到你也賞鑒時曲,那麼就定是會唱的,唱一曲罷!”
其時士大夫閑暇常以詞曲消遣,精通音律乃是文人風雅,尤其江南一帶昆腔盛行,南籍士人中會清唱大曲的委實不少。林鳳致年少時也串過戲文,這時卻是擱下多年業已生疏,何況哪裏肯唱給殷螭取樂?板著臉道:“我半點也不會,你要樂就叫小唱,嫌豐樂樓的陪侍不夠出色,即刻寫條子傳南城歌伶來服侍也成。反正我做東,一切記我的賬,王爺不必替下官省銀兩。”殷螭歎道:“好沒趣!你明知道我隻想跟你兩個人呆著,如今還有誰能在我心裏眼裏?你拿喬這麼多日了,有什麼氣還沒出足?也該回心轉意跟我好了罷。”
林鳳致直接都不回答,店夥陸續送上熱菜,服侍周到地將羹湯一類替兩人分碗盛開。殷螭嫌其礙事,趕出去自己卷袖子動手,又央求了兩句“回心轉意”的話。林鳳致皺眉道:“何敢勞動王爺——你不會弄,讓我來罷,看灑了一桌子銀耳羹。”殷螭索性從對座搬到他身邊膩著,笑道:“小林,其實你也對我好的,為什麼便非要賭氣?我知道你公事也忙,對付不了南京那頭,關外戰事又連日不利,所以連我都煩——可是我們要是好了,我決不煩你!正是煩惱的時候,晚上多個人陪伴豈不是好?我也可以替你解悶的。”林鳳致哂然道:“謝謝王爺關心,下官並不需要。”
殷螭的長項是吃癟的時候決不氣餒,自薦解悶被擋回來都不在意,喝著林鳳致盛給自己的甜羹,過一陣又想出別的話題來撩撥:“你可知道近日京中也有官員開始討好我?知我好哪一口,連日送我美童服侍。好笑的是居然還有人送回我以前最寵的那幾個孩子,說是什麼合浦珠還,真是有趣!”林鳳致道:“哦,那麼恭喜王爺重拾舊歡。”殷螭笑道:“你心裏一定喝醋,不許裝佯!你放心,我才不要呢。那幾個當初見我被圈禁了撒腿就跑,如今還想覆水重收?再說,說他們是孩子,八年前倒是十四五六歲,如今早二十大幾了,人老珠黃,也敢指望我要!”
林鳳致瞥了他一眼,殷螭登時覺得說錯了話,忙裏不迭賠笑解釋:“不過我沒嫌你老——我從來就沒嫌過你老了,比我大幾個月都沒在意過的!你怎麼能同他們比,我們的情分……是不同的。”林鳳致反轉筷子敲他手背,道:“不要拿手抓東西吃!我碟子裏的便比你那邊香?”
殷螭挨了他打,隻好訕訕縮手。林鳳致歎口氣,從旁邊盤子裏拿了熱手巾丟給他擦油,道:“好好吃飯,別盡跟我胡鬧了,我實在沒心情奉陪——下午還要去刑部,陪你的工夫也不多,何苦廢話不休。”殷螭問道:“去刑部作甚?你不是這幾日都在兵部忙得腳不點地?”林鳳致凝視他一眼,道:“你也明白的,工部火藥庫近年頻頻失事,定非偶然,京中確實是有奸細。”
殷螭首先便是撇清:“不關我事!前兩年我還被你關著呢,可沒有偷偷搗鬼的能耐。”林鳳致道:“又不曾說你!這火藥庫的事,怕是與北寇脫不了幹係——清和四年首度擊退他們之時,蠻族便有兩員大將、一名王子斃於火器之下,此後他們屢屢派人潛入國境,想要竊取火器圖紙,卻均未成功;倘若他們知道無法獲取火器機密,便想破壞工場,使我軍對陣難以供應,也是難說。”
殷螭笑道:“是!你都炸過我的火藥,人家當然也會來炸京師的火藥,天下的花樣也是萬變不離其宗。”想著又道:“因此劉秉忠其實沒說錯,京中混有奸細,需得軍管盤查——你們隻為嘴上對付痛快,便不領他的良言,真是好治國經略!”林鳳致道:“刑部難道不在盤查?盤查是理所當然,軍管則未必是好意——倘若軍管,連你的五千兵馬都要歸他節製,你倒願意?”殷螭笑道:“當然不肯,所以我也不替劉秉忠說話,趁機還要咬他一口,這也叫做幫著你們,便宜自家。”林鳳致一笑。
等甜品都撤去,送來壓桌的清蒸鰣魚時,一席也將到尾聲。因為殷螭還是將服侍的店夥趕走,林鳳致也隻好拈起小銀筷替他剔刺布魚肉。殷螭偏偏搛起魚肉來往他口邊送,笑道:“別嫌髒,是你自己的筷子。”林鳳致躲閃不開,隻得張口吃了他一塊,殷螭接著便拿這雙筷子自己吃,還故意將筷尖在唇邊碰了一碰,有如親吻。林鳳致登時潔癖發作,惡心得再也吃不下去了,揚聲喚人來續茶水,喝了好走人。殷螭小聲抱怨:“裝什麼佯呢?你又不是沒和我親過嘴,口水也不知道互相吃了多少,這當兒假幹淨起來!”
一餐飯以林鳳致對殷螭的鄙視開始,結果還是以鄙視告終。然而殷螭還是洋洋自得的,覺得頗是占了幾個便宜,而且對方的臉色明顯又比前幾回和緩得多,豈非證明鍥而不舍地糾纏到底有效,總有一天重新到手?所以叫上隨從走下酒樓的時候,他還是興頭正濃,從適才沒說完的火藥案談起:“北寇派了奸細過來,會炸火藥廠,也未必不會暗害你們,你要仔細。”林鳳致道:“徐年兄府上一直派著高手保護,我則無妨——反正我也不是首座大臣,不掌實權,即便殺了我,朝中事務也照常運轉,有什麼緊要?”殷螭道:“少來,誰不知道林太傅是朝中緊要人物!這樣罷,你搬到我營房裏去,又或者我帶人駐到你府上,我保證貼身保護你,好不好?”林鳳致一哂,心道你也不是真想保護,無非賊心不死想求歡,找盡借口逼我和你同住,嘴上卻答得客氣:“怎敢有勞王爺如此厚愛?下官家中也有士兵保護,便不打擾王爺清宵安逸了。”
殷螭忙道:“不打擾,決不是打擾!我還盼你來打擾,夜裏委實寂寞冷清……”他笑了幾聲,又道:“你不肯唱曲給我聽,我卻說句曲文形容給你聽罷!——‘枕頭兒上孤零,被窩兒裏寂靜。你便是鐵石人、鐵石人也動情!’”
他們正走在酒樓背麵小巷之中,中午晴了一晌,此刻又是北風緊了上來,雲暗暗如垂,天陰陰欲雪。林鳳致裹緊大氅,瞥著他道:“正經書不讀,《西廂記》倒記得牢。”殷螭笑道:“這不正經的書你若沒讀過,怎麼一聽就知道?”林鳳致不覺一笑,也回了他一句:“‘我從來斬釘截鐵常居一,不似恁惹草拈花沒掂三!’”
兩人引的都是《西廂記》曲文,殷螭說的出自《牆角聯吟》張生唱詞,林鳳致引的卻是《惠明下書》的莽和尚曲文。殷螭聽了不免大叫冤屈:“我可沒拈花惹草過!人家送我美童我都沒收,還不是想著你?”林鳳致不理,緊走幾步,才道:“風大欲雪,王爺還是回酒樓等一歇,下官派人將便轎接大駕回營。”
殷螭拿出牛皮糖工夫,撒賴道:“不用了!既然天要下雪,便是留客,我跟你一道回府,今夜借我安歇一宿罷。”林鳳致倒不推辭,隻道:“王爺不嫌寒舍簡陋,亦可留駕——卻恕下官失陪,今夜去徐尚書府借宿了。”殷螭氣得跺腳,道:“就這麼矯情,跟我睡一夜也不會吃了你!”眼見林鳳致頭也不回走出好幾步,怒而衝著他背影大叫:“小林,你忒心狠!我也算好話說盡了,怎麼就是不肯回頭?你真要弄得我們跟徐翰劉楝那兩個小子一樣,情分都斷絕了才痛快?”
林鳳致回過頭來,沉著臉道:“劉公子與徐年侄並無曖昧,非我們之可比!你這樣當街胡說,萬一變成謠言傳將出去,讓人家怎麼做人?”殷螭氣得隻笑,道:“他們曖昧不曖昧我才不管——你隻想著做人,就不顧人傷心?你也和我那麼好過的,早知道轉眼就全當沒有,那時又是何必!”
背陰的深巷中積雪凝固,北風打著旋兒自兩人相距的幾步之間刮了過去,呼嘯著掠向空蕩蕩的巷尾。林鳳致站在巷角望著殷螭,聲音微顫答了一句:“那時已是過去,現下才是何必?人犯賤隻能一次,若要再犯,就是真賤!”
這話挾著北風直直撲向殷螭麵上,打得他張了張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正自僵持,猛聽外麵腳步急響,有人大呼:“大人,林大人!”隨即一直跟著林鳳致的隨從帶著另一人自巷尾直奔入來。
這人也是士卒服色,奔得急了,一時開口還有些結巴:“大……大人,內閣急請,說是……是……部……部……有大事……”林鳳致變色道:“刑部?兵部?還是戶部?”那士卒好半晌才順過氣來,答道:“回大人話,是禮部!”
林鳳致聽到急呼時業已做好準備,以為將要聽到有可能出事的那幾個部門,再沒想到卻是在此朝政紛亂之際一直清閑無事的禮部,忽然傳來“大事”。
這個變故出人意料,一時竟自全然摸不著頭腦,顧不得殷螭幹什麼,自己急忙便走。幾步衝上大街,隻見自家的轎子已抬了過來。林鳳致也沒工夫換服,直接入轎起行。去大內的半道上,已有報訊的閣部役從迎上來先將相關抄件遞進轎中,稟道:“大人,這是南京禮部發來的公函,閣部同時已接到聖旨,急請大人去商議。”林鳳致來不及問話,先草草翻閱那件公函抄件,一看之下,失聲叫了出來:“是誰遷了吳南齡做南京禮部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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