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8670 更新時間:10-03-31 15:55
袁百勝派人找到殷螭的時候,他正坐在棺材鋪中發怔。被請了回營,臉上那一副遊魂式的神情,使得有大事要向他稟報的袁百勝也驚得噤了一噤。但袁百勝素來不懂這些兒女情長的事,對殷螭的心情也難免無法同情,直接問他正事:“恩主,帖子已下,錢守備稱病不來,多半是已有戒備,如何是好?”
殷螭隨口便道:“不來便不來,管他作甚!過兩日再想法子整他便是。”袁百勝急道:“可是錢勁鬆已接朝廷委任狀,隨時便要整兵離京,如何還能等得兩日!”殷螭驀然發作,喝道:“我眼下一刻都挨不得,還有勁去管他?什麼都等上兩日再說——至少等我過了今日這一關再說!”
可是今日這一關,又是何等難過?殷螭獨自呆在營帳的時候,心裏竟不是痛楚,而是一種麻木的苦楚——其實以前林鳳致也傳過好幾回死訊,殷螭還親眼看見過他的營地引爆,灰飛煙滅。而這一回甚至都不是死訊,李瀕湖和韋筠齋等人動手救治的時候,雖然嚴肅又嚴厲,態度卻並不是慌亂的,顯然在很大程度上胸有成竹,知道林鳳致醒轉的可能性極大。那麼,自己其實也不必驚慌失措,隻要耐心等著太傅府來送好消息便是。
想是這麼想,抵額而坐的時候,心底那一片虛空不安的慌,與冰涼徹骨的寒,卻是無論如何,不能消弭。大約不明所以、無能為力的痛苦,才是最痛苦。
這個好消息一直從下午等到晚上,又從夜深等到淩晨,將近五更時分,才自林鳳致家中送了過來:“打擾王爺安睡,林大人已經完全醒了,怕王爺惦記,特地來告訴一聲。”殷螭哪裏還能“安睡”,這一夜根本就沒沾過床板,聽了消息,終於鬆了口氣:“原來他也知道我惦記,算是有良心!”於是喚起隨從備馬,又往太傅府而去。
一陣風般趕到林府時,天已蒙蒙亮。這回衛兵全無攔阻,直接放入,殷螭暢通無阻直入林鳳致內室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合身撲上床牢牢抱住。林鳳致正在榻間端著碗喝粥,被他突如其來打翻了粥碗,潑得滿身滿被都是,隻得趕忙推開他,喚下人來換過幹淨被褥和衣裳,抱怨道:“早知道等飯後再知會你了,連一口粥都喝不安穩!”但說歸說,心情卻顯然是極其愉悅的,難得不顧臉麵主動親近,讓出身邊半張榻,招呼殷螭道:“你沒吃飯罷?索性一道用膳,過來坐罷。”
他大約醒來後沐浴過,隻穿著白綢寢衣,頭發還半濕著散在肩側背後,帶著皂角的淡淡清香。屋中燭焰未銷,照見他含笑的容顏甚是光潤,昨天那般僵冷如死的模樣,好像全是殷螭的噩夢,一點也不真實——可是現在這一刻,殷螭又忽然害怕全是美夢,居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爬上床緊緊靠著他坐了。
下人換過衣被後就退出帶上了門,林鳳致又從床邊陶罐裏重新盛出兩碗米粥來,擺上榻間小幾,說道:“我三日沒進食了,暫時隻能喝清粥,挺寡淡的,你也隻好將就將就罷。”殷螭沒心情吃飯,拗不過他舉調羹作勢來喂,也隻好接了,咬牙切齒道:“你又嚇唬我——還裝作若無其事!”林鳳致歎道:“誰嚇唬你了?我不是叫你這一陣都不要來找?”殷螭心裏更是憋屈,道:“你還故意瞞我!你老實交代,到底昨天是怎麼了?你早已算定這幾日有事,是不是被人下了毒手?”
林鳳致不免好笑,道:“誰沒事下我的毒手?無非昏睡了幾日,現下不就沒事了?吃點東西罷,你也歇一晌,昨夜肯定沒有睡覺。”殷螭罵道:“撒謊!從來都不肯跟我說實話。”可是到底不好妨礙林鳳致病後進食,隻能胡亂也喝幾口粥。他從昨日下午起其實也一直沒有吃得下東西,熱粥落肚,果然感覺通體舒泰。
喝完粥後又漱畢了口,殷螭動手替他將小幾撤下榻去。林鳳致病愈的心情似乎格外好,眉眼裏都是笑意,因為殷螭先前被粥潑汙了衣裳後便脫了外袍,五月底的天時到底有點早涼,於是特地分一半薄被給他,還主動靠在他身上。未束的發絲擦得殷螭頸中有些作癢,心裏卻隻是一片隱約的惶惑,過了半晌,才低聲道:“小林,你老實說一句罷,我們……是不是又要完了?你不到絕路的時候,便不會這般和我好。”
他忽然這樣問,林鳳致似乎也怔住了,但看著他的眼神,卻是澄淨無波的,回答的語氣,也是一片澄明:“不會的,再也不會的。”
殷螭也望著他,臉上卻隻是苦笑:“我怎麼信得過你?你總是這樣……什麼都不知會我,一次又一次撇我。”
心底這片苦澀其實藏得極深,這個時候忍不住便要傾吐出來:“你知道麼?那回在朝鮮我們鬧崩了,後來我很久很久夢不到你,卻總是在夢裏走啊走的,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麼地方去。終於有一回,我到底找到我要的地方了,看見你常熟老家那間破屋子,你在灶屋裏替我做菜。我從背後抱住你,你跟我說:‘我們再也不鬧了,這輩子好好在一起。’我在夢裏笑醒過來……結果,第二日便接到了朝鮮水軍主艦覆沒的噩耗。”
他想去抓林鳳致的手,竟伸了一半又垂落,重複說了一句:“就是這樣,總是這樣……你一次又一次撇我。”
林鳳致便抓住他的手,又安慰了一遍:“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兩人默默相對,過了一晌,殷螭忽然問道:“你最熟典章,我有個問題問你——本朝天子若要賜大臣陪葬,陵墓相去幾裏?”林鳳致道:“本朝沒有大臣陪葬之例。”殷螭道:“那不是假如麼!就算本朝沒先例,那麼前朝,卻是相距多遠?”林鳳致笑道:“你真考倒我了,我委實不知道——古來臣下陪葬最多的皇陵,大約要數唐太宗的昭陵罷。我記得典籍記載道,功臣中以魏征離太宗陵最近,乃是以緊挨的另一峰頭為墓,其餘陪葬墳墓,或因山為之,或封土築之,扇麵散在正南及兩側。昭陵周一百二十裏,群墓拱衛主陵,乃是帝王陵中極雄偉的。”
殷螭點了點頭,一句話總結之:“靠得最近,也要在另一座峰頭,那麼還是隔很遠了,更加不會同在主陵之內。”林鳳致道:“除了皇後,誰能伴天子長眠主陵?”殷螭道:“是,我也記得神宗皇帝的愛妃,因為大臣反對,始終不得冊封為後,所以身後也進不得主陵,隻能附葬在側——冊封了皇後的,哪怕是死後加贈的,就如皇兄的王貴嬪,倒合葬在永陵同室而眠。”林鳳致道:“正是這般。”殷螭又問:“那麼王陵呢?親王是不是可以與大臣合葬的?”林鳳致批駁道:“更加不通!國朝自有典例,哪有王爺能令大臣陪葬之理?”
殷螭不禁笑了,道:“就知道是這樣——我不讀典籍,都知道沒這道理。”他反握住林鳳致的手,道:“小林,我昨日在你家對門那個棺材鋪呆了半天,忽然想到每個人遲早要辦後事——要是我身後,不管做皇帝還是王爺,都是要跟我的女人合葬罷。就算我不肯,那也沒辦法,死了還不是落他們的手?天家製度是最嚴謹的。”他想了想,又道:“就算我以後再不續娶,也已經有過時氏,還有一個早薨了的元配——那女人過門沒幾個月就短命了,實話說我連她樣貌和名字都忘幹淨了,可是多半還要在我將來的墓室裏占上一席。”
他抓著林鳳致,一本正經地道:“不過,我昨日隻問老板,能不能打一口頂大的壽材,一股腦兒將我們兩個人都裝進去——雖然他說民間合葬大多是各自睡一口棺材,並肩躺在墳底下,可是定要異想天開一下子,官府也管不著土裏閑事罷!小林,我連跟你隔一層木板都不肯幹的,如何能隔一座山頭,或者索性都睡不到一起去?”
這樣的話,太認真卻又太荒謬,林鳳致隻是怔怔看著他,良久輕喚了一聲“阿螭”,便投到他懷裏去。殷螭反抱著他,顫聲道:“委實夠了!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白認識了這一世,卻有什麼趣兒!我什麼都要不起了。”
緊緊擁抱了一陣子,殷螭的激動漸漸平複,心神鬆弛,便是深深的虛脫無力。林鳳致柔聲勸慰:“你真累了,睡一會兒罷,我陪你。”殷螭道:“我睡不著。”林鳳致道:“我也睡不著,就躺躺歇息也好。”推過自己的枕頭和殷螭同枕。殷螭說是不睡,但從昨日到今晨精神都崩到了極限,這一放鬆能不困倦?摟他在懷,聞著他全身浴後的清爽氣息,沒說幾句話就合眼睡著了。
這一睡其實也沒多久,醒來時聽到窗外鳥雀歡聲如簧,知道還是清晨。感到額頭上微有發絲拂過,殷螭還閉著眼,便道:“隻知道偷看我,也不肯親一口!”林鳳致忍不住笑出聲來,殷螭翻身起來將他按倒,笑道:“叫你拿喬!每回總要我動手,半推半就真好玩?”
林鳳致這一回卻並不半推半就,而是一麵回應著他胡亂親吻,一麵便伸手搭上他肩背,這在平時便是個主動邀約的意思。殷螭雖然親得火熱,當真接到這般示意,卻又惶然不安起來,低聲問道:“你……病才醒轉,行麼?”林鳳致含糊道:“不妨……前日我才答應過你的,這便是那日的‘以後’了。”殷螭擔憂道:“你吃得消?我再等等也無妨……”
林鳳致本來閉著眼睛讓他亂親,這時睜開眼來,眼底全是笑意,突然臂上用力,反過來將殷螭推倒榻間,語氣中有些促狹式的不耐:“想做就做,你幾時也會婆婆媽媽!”說著已經撲身上去解他衣絆。殷螭哪能被他占據主導權,一翻身又將他壓到下麵,笑罵:“還敢罵我?這可是你自找的——待會兒不收拾得你討饒才怪!”
兩人滾倒在床間,都是鼻息急促身軀火熱,正在急吼吼互相亂扯衣衫之際,猛聽窗外長聲急報:“聖上駕到——林鳳致接駕!”
這一聲宣命來得突然,糾纏著的兩人都是一驚。林鳳致隻怔得一怔,趕忙便推殷螭離身,說道:“快停手,等一等再說。”殷螭哪裏肯放,喘息道:“都箭在弦上了,哪還能停!天大的事情做完再說!”林鳳致狠命推開,急道:“不要沒輕沒重的,讓我先去見駕應對。”
他滿麵紅潮氣息淩亂,顯然也是情動的當口,卻強自按捺用力推拒,殷螭也拿他沒辦法,恨得在他肩上咬了一口,罵道:“你從來就當那小鬼更要緊!”林鳳致惱道:“他須也叫過你一聲父親——在孩子麵前好歹也要有個樣子!”
殷螭忽覺釋然——原來林鳳致心底,安康一直也就是個孩子,是他自己的孩子,也如兩人共同的孩子。做大人的,在心目中天真無邪的孩子麵前,怎麼能不假裝道貌岸然?
所以殷螭也隻好暫時收拾起滿腔欲念,卻還要咬著牙罵一句:“誰要他這小鬼?破人好事如殺人父母,這孩子從小就沒眼色,專幹這些缺德勾當!”林鳳致忍住笑,小聲道:“你害他從小就見過我們丟人,還不夠?快走罷,你又不想叩拜,那就趁空子從後麵出去,免得見駕了。”殷螭確實不樂意跪拜侄兒,隻能不情不願草草穿上衣服,還要趁勢抱住林鳳致在他脖子上又重重啃上兩口。林鳳致也來不及惱他,一麵答應著門外一疊連聲的催促,一麵手忙腳亂整好衣冠,便即開門出去。殷螭隻聽他靴聲一路急匆匆向前廳去了,便也抽空子溜出門徑直回去。
林鳳致出門時其實頗帶羞恧,尤其剛出去便看見老內侍童進賢在廊下候著。這是殷璠在東宮做太子時的老伴當,將小皇帝一手帶到大,算是今上除了母後與先生之外最信賴的人。林鳳致與童進賢一向熟識,看見他不免有點心虛,偏偏童進賢還要冷冷提醒一句:“先生請——聖駕已回到前廳。”林鳳致登時知道適才殷璠一定先阻住通傳,直來內室,多半在窗外也聽見自己和殷螭的糾纏了。這一下丟臉丟到了家,卻又無地縫可鑽,隻能敷衍著同去前廳見駕。
殷璠的臉色卻不似童進賢那麼難看,和顏免了林鳳致的參拜,賜先生座,一時卻默不做聲,聽著林鳳致連說一堆告罪失迎的話,也隻是微微頷首。他自南京回來之後便顯得有些沉默寡言,一年裏無論是個頭,還是臉上那股沉鬱的神情,都成長到像個大人。林鳳致感到學生無形中與自己疏遠了很多,其咎大半在己,難免內疚;偏生今日又是如此尷尬辰光來接駕,一時也不知道圓領衫能不能遮住殷螭在自己頸間啃下的印子,不禁更是局促不安。
而且更難堪的是,被殷璠這孩子撞破情事,居然不止這一回——想當年也正是和殷螭糾纏著的時候,被六歲的小太子直接衝進門來打斷,鬧得自己羞憤不已。當年情形,還可以怪殷螭強迫,今日卻偏偏還是自己先情動,主動撲倒殷螭要求做的。怎料想一大早聖駕蒞臨,又活活在學生麵前風度全無?這時沒人可怪,隻剩下無比的慚愧,連維持架子的場麵話也撐不下去了。
好在小皇帝並沒有十分注意先生的慌張失措,對於殷螭帶著示威性質在林鳳致頸中留下的戳記,更加連瞥都沒瞥一眼,隻是在冷場了一晌之後,終於開口道:“返京以來,一直瑣事纏身,廷召之時,也忘了問過先生起居——不料先生竟一病數日,我……實是不勝憂心。”
林鳳致連忙謝過天恩浩蕩垂愛關心,又表明自己實無大礙:“臣隻是前一陣熱病未曾痊愈,又外感了一回,故此請了三日病休,李院使也親自來擬了方藥。如今病已脫體,聖上萬勿掛懷!”殷璠微微一笑,道:“今日見著先生的樣子,想是大好了,果然可以放心。”
這句話實在太像敲打,林鳳致隻能極力攝住麵紅耳赤,鎮定回話。殷璠卻沒有繼續說這事,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先生。”林鳳致對道:“臣在。”殷璠道:“回來之後,先生的諫書,先生的廷對,我都知了。隻是那些多是堂皇套話,我今日探病,便想同先生聊幾句私話,先生可否如實答我?”
自林鳳致來見駕之後,廳上環立的侍衛內侍便撤出了門外,殷璠座後隻有老伴當童進賢侍立,卻隻是麵無表情儼如不在。林鳳致便正色答道:“陛下玉音垂詢,臣敢不盡言?”殷璠點頭道:“我知道先生定是敢說實話的——這回遷都之變,圍城之難,我實有責,連先生在內的大臣意見,我也都知曉了,此刻不必再說得失是非,隻是……總想請先生評價一句,我這一回在南京所作所為,到底合格不合格?”
上午的陽光從東側小窗間直射入來,雖有竹簾綃幕,卻濾不盡這夏日的初陽,照得殷璠便袍肩側四合如意雲紋中的織金妝花閃耀生亮。這少年的眼神也是閃亮著的,問話的時候微微偏著頭,神情還是有幾分孩子氣,就如這些年來處理政事,每提出一個舉措便私下詢問可否,滿懷期待,希望在先生那裏得到讚賞。原來曾經是這樣一步步學習成長,終於到得獨當一麵。
治國方略的得與失,通盤考慮的成與敗,朝堂諫章之上,都已經論述得淋漓盡致。這個時候,也不是討論大政而來,隻是殷璠以學生與君主的雙重身份,向先生要一句評語——一句私人的,甚至是感情化的評語。
林鳳致望著他帶著期待的眼神,隔了良久,點頭給了一句評語:“盡管有種種……最終到底還是合格了,臣願意說,陛下做得很好。”
是的,埋怨、憤怒、憂急、失望……這些都已過去,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終究能夠把局麵控製住,挽回了一切厄運,已經很不容易。不管出於君臣之公義,還是師生之私情,林鳳致都願意給學生打上合格。
但殷璠聽了這句讚許,眼神仍是閃亮著的,忽然又問了一句:“那麼他呢?他……如果他來做,先生會不會覺得,他能比我做得更好?”
這個“他”指的是誰,師生二人自是心照不宣的。林鳳致不由得叫了一聲:“陛下。”殷璠不說話,固執盯著先生雙眼。林鳳致於是沉吟了一晌,盡量將心神平靜,以中肯語氣道:“若是他……他可能比陛下更快擺脫南京糾纏,強命大軍來救北京……”他頓了一頓,接著又道:“隻是,他做什麼都急功近利,不管不顧……結果,一定會將局麵鬧得更糟糕,崩裂得更徹底。他不是能夠顧全大局,耐心行事的人,終不及陛下考慮周全。”
這是林鳳致對殷螭的真實看法——殷螭的小聰明,一向隻拿來跟人玩花樣鬥詭計,用以撈自己的好處,既不能也不想為整個大局做考慮。偏偏一個君主的謀略,需要將公與私合為一體,因為君主所能獲得的好處,就是自己藉以立身的這個國家。
殷璠眼中是釋然,卻又帶一絲傷感,半晌歎了一口氣:“可是……先生還是心甘情願……對他好。”
林鳳致知道適才的事他多半隔窗聽見了,不能抵賴,隻得離座退後一步跪下,恭聲道:“陛下……”殷璠倒帶了一絲微笑,道:“先生何必如此?這些年來,我又何嚐不明白?先生為我,也算竭忠盡誠,對他,也算嘔心瀝血!就不說別的……這三日昏睡,先生便不怕一旦失誤,從此醒不過來?”
最後一句責問有如轟雷般打到林鳳致心上,使他不禁微微失色,又叫了一聲“陛下”。殷璠自座中站起身來,少年長成的身軀業已挺拔如鬆,看向跪倒的先生已是俯視,說道:“先生,你這回行事不密,未必無意罷!你也知道終究瞞我不得——你做事總想著萬無一失,又總想著自己行事自己當!因此府上用了犬猴還不夠,先生還要親身嚐試?是試效果,還是試分量比例?你也不想想自己比他體弱多少,也不想想他萬事咎由自取……你也是不管不顧,舍身相護!”
他一向尊師,與林鳳致說話都以“先生”相稱,極少直接說“你”,這時卻一連斥了好幾聲“你”,顯然這少年在不自禁地發作。林鳳致無話可答,隻能深深俯身叩下首去。殷璠聲音倒緩和了:“先生不必如此,起來罷——我也失禮先生了。”
他踏前一步作勢來扶,林鳳致便謝恩起身,看見龍顏近乎一種恍惚的蒼白,神情卻又是平靜的,仍向自己伸著一隻手,良久忽然道:“先生,我已決意,要蠲了東廠,不再使用。”林鳳致對道:“這是陛下善政。”殷璠微帶笑意,說道:“先生本來便不讚成我設東廠罷?我也想了,天子確實不該有私權,有也無用——能為我所用的,豈不能堂堂正正駕馭之?不能是我的……那也終究無能為力。先生說過,當知事有可為,有不可為,我亦謹領此訓。”
林鳳致又恭聲頌揚一句:“陛下聖明。”殷璠將手放在他肩上,少年個頭竄得快,一年不見,已經與先生平齊,凝視便直接看入對方眼底去,過一陣道:“我還想同先生說一句私話。”侍立座後的童進賢一聽此話,忽然一躬身,悄沒聲息向後堂退了出去,讓這前廳中的君臣二人獨處。
這光景似乎曖昧,林鳳致不免有點忐忑之感,卻還是坦然與學生對視著。這樣的平視並不符合君臣之禮,殷璠卻絲毫也無異色,隻是一歎:“母後常說先生是個大膽的,果真如此。”林鳳致便微微低了頭,道了句:“臣不敢。”
殷璠又向他走近一步,聲音放低了些,說出的卻是這樣一句話:“我這回在南京的時候,總有人跟我說……當年安寧,並不完全是他的罪愆,卻是母後主謀害死的,是不是?”
這宮闈秘事忽然翻將出來,林鳳致不由惶然抬頭,道:“殤太子薨逝疑案,清和元年已有定論……”殷璠並不看他,自顧自往下道:“安寧在的時候,我也還小,委實沒見過他幾麵。後來他就那麼薨了,我也不懂得什麼手足之情,不覺得難過。因此永建三年以暗害殤太子之罪廢他為庶人,你們教我聽太皇太後主名的廢立詔時,要哀痛垂涕,我竟也哭不出一滴淚來,母後和先生還委婉批點了我一番——先生可還記得?”林鳳致低聲道:“陛下恕罪,臣……多已忘了。”殷璠搖頭道:“這事也沒什麼好記,當然應該忘了。隻是那時我年紀太小,正經大事記不得,卻愛記些細枝末節。”他按在林鳳致肩上的手微微顫抖,臉上反而漾了笑:“長大之後讀了更多聖賢書,我也委實應該為手足哀悼一番才是,可是畢竟還是哭不出來——縱使知道安寧究竟是怎麼死的,卻也哭不出來。因為……我從中得益。”
他看著林鳳致,說道:“聽說真相之後,我反而想:若非安寧沒了,我原也做不上太子,更匡論讓母後和先生扶我即位——這樣的想頭,是不是太卑鄙無恥?他急功近利不通謀政之道,上了母後的當同謀暗害安寧,以至背負罪名,可笑可恥;而我什麼都沒有做,卻又暗自慶幸得意,若論誅心,豈非一樣惡劣不堪?我也並非先生一心想我成為的道德君子,也是能做出惡毒事的罷。”
林鳳致不禁沉默了,過了半晌道:“陛下,恕臣不能答——是非善惡,其實難明。道德也並非上天一定之道。”
殷璠盯著他,林鳳致緩緩抬頭,道:“陛下說到誅心,臣卻想起舊朝一位大儒講學的典故——大儒陽明先生以心學之道擅名,某次在民間講學,有位鄉民詢問:‘先生講良知,卻不知良知是黑的,是白的?’陽明先生答道:‘也不黑,也不白,隻你心頭那一點赤的,就是良知了。’”
殷璠按在他肩上的手勁忽然消失了,林鳳致又一次低下頭去的時候,隻看見小皇帝柘黃的袍角在眼底一晃,是他回身退了開去,語氣中微含悵然:“確實——縱然誅心有過,但保得心底一點赤,終究不失為良知。”
他負手背對著先生,聲音惆悵中又有一絲自嘲:“南京官員上奏揭此秘辛,無非要我與母後先生離心離德——我也想著,其實母後最初未必愛憐我,甚至未必看我在眼裏罷。父皇駕崩之前,她壓根兒沒有想過收養我,任我在宮中地位微賤不及安寧。母後斷不料父皇竟自青春盛年即宮車晏駕,倉促間便讓別人搶了大位,又讓王貴嬪母以子貴。她謀安寧之命,也不是為了我。隻是去了安寧,便是去了王貴嬪,她做父皇唯一子嗣的嫡母,才不怕別人爭鋒……我究竟,隻是個奪權之具。倘若父皇隻有安寧,她也自會設法除王貴嬪奪安寧為嗣。隻是擔著殺母之仇,日後揭穿,安寧未必如我孝順。”
林鳳致不覺又喚了一聲:“陛下!”殷璠回過身來,笑容微微苦澀:“總之,不是因為我是我,而是因為我是父皇之子,又是無母孤兒,這才得蒙青目——可是,我不能怨,因為母後委實對我很好,沒有她我也到不得今日地步;先生……也是一樣罷!我們的緣分,起源竟非善事,卻也終究是緣分,撫育培養,不無那一點赤誠相待。”
林鳳致不說什麼,隻是退後一步,又恭順跪倒行禮。殷璠微笑道:“先生,別的緣分且不說,便是從前與今日之比——我也大膽跟先生說一句,有些悖逆不道缺乏人倫的想頭,委實是先生害我!這幾年漸通人事,我便時時做一些羞於啟齒的亂夢,這個源頭,想必先生是明白的。”他看著林鳳致臉上騰起紅暈,眉間卻漸漸掛上肅然,於是歎一聲向後坐下,說道:“卻不料今日前來,先生又讓我撞上一回——我倒忽然悟了:休說先生言語中隻當我是孩童,便是當我成年,也到底與他不是一般光景。他待你怎樣,你又待他怎樣,我其實……全無用力之處,這卻又是怎樣的緣?”
林鳳致便抬了頭,良久說了一句:“陛下,臣有一言。”殷璠道:“先生請講無妨。”林鳳致道:“臣當年侍講《詩經》,《大雅》中有一句:‘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陛下追問到底‘無終’又待如何?臣對道:‘無終’,實則也是一種‘終’。”
廳間一時沉寂,靜得幾乎能聽到外麵侍衛刀甲極低極低的鏗鏘作響。靠西麵落地長窗的窗紙上不住有輕微的小物觸碰,是廊下香花開得正盛,遊蜂熱熱鬧鬧圍繞著,時不時會撞到一側長窗格子裏。可是,縱使迷戀芬芳撞暈了頭,也終於會振翅飛起,自投去處。
殷璠慢慢的道:“是,即使‘無終’,也到底是個‘終’——我與先生君臣師生一場,卻盼著總能善始善終。”
他聲音清明,眼神澄淨,林鳳致於是又深深伏拜下去,說道:“陛下萬安,臣也願與陛下,善始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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