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55 更新時間：21-02-09 14:51
是夜。
華寂塵左手執劍，掌中一柄通體墨黑的劍垂下，似是已然無力，略一垂手，啪嗒一聲，靈劍落地。
琰翎殿內，幾十具死屍七零八落，浸在滿地血水中，顯的愈發猙獰。
一陣風吹過，燭火滅了。
殿外，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響起，虛掩的殿門猛然被撞開了。
“阿塵！”
那人白衣若雪，青絲如墨，此刻衝進殿來，端的卻是一副狼狽萬分的模樣。
“你……你怎麼……”話至嘴邊，卻是再也說不出口，隻剩沉默。
“公子這又是何必，我如今這般模樣，不正和了你們的意？”華寂塵轉過身，眸中竟透著些許淡然。
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
片刻的寂寞後，一群白衣仙士已將整座金殿團團包圍，更是有幾人圍住華寂塵，將他困於團團劍網中。
“阿塵……你，你可願隨我回去？隻要你肯認錯，仙長們就不會為難你，我一定保你無恙……”白衣男人深色淒楚，卻用一雙飽含水光的碧眼望著他，神色間似是有殷切的期盼。
“嗬……”華寂塵輕歎口氣。眉宇間毫不掩飾地揚起鄙夷的神色。頓了頓，複又開口，“葉澤笠，你可真是自信啊，我是有多大的利用價值，竟使得這風荷仙境的二公子費盡心思請我入境？真是虛偽。”
一語落下，滿含譏諷。
“阿塵……你不要這樣，我……”葉澤笠講到此處，竟驀地哽咽了。
卻見此時，華寂塵手一揚，撿起血水中那柄靈劍，手腕翻轉——
哧地一聲，劍鋒入肉，緊接著，是重物落地的聲音。夾雜著些許水聲。
未等身邊人那一語道出，華寂塵已然倒地。
“我累了……我不想再這樣過下去了……你放過我，好不好……”
聲音虛虛渺渺，斷斷續續，已然力竭。
夜風微涼，吹散了一地霜華。
地上的人歎了口氣，在這一刻，眾人複雜的眼光中，他眉宇間竟湧現出幾番釋然。
華寂塵緩緩閉上眼睛，一抹水色從他眼角滑過。
繼而，煙消雲散。
……
“阿塵！”片刻地默然後，殿內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吼聲。
“公子勿要露出這般模樣，他如今這般，也算罪有應得。”圍住華寂塵的那名仙士冷然道。
“公子，這華逍就這麼死了？以他的德行，恐怕不會這般容易。”葉澤笠身邊一位仙士滿臉猜忌，正欲上前查看一番，葉澤笠抬手拉住了他。
“人已死，仙髓已散，你也不必糾纏。”說這話時，葉澤笠已然失去神采，原本就顯狼狽的臉此刻更是連那分神氣都散了，不複往日。
“回吧……”他語氣淡淡地，率先步出了殿外。
外麵，新雪紛紛揚揚，晚風拂過，塵埃歸寂。
“公子留步，這琰翎殿後事，還請公子吩咐。”葉澤笠聞言略一抬首。儀態似是拾回了一些，可往日流光溢彩的碧瞳，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映秋，你讓我靜一靜，好不好？”葉澤笠眉間神采盡失，聲音也弱了幾分。
“公子還是振作起來，這華逍，不值公子如此。公子地位使然，日後便是這風荷仙境的尊主，他華逍一個質子，若不是起了謀亂之心，也不至落得今日這般下場。”
“是啊公子，他華逍不過一個質子，若不是當年公子仁義，救他一命，他早已不知道死哪去了，真是忘恩負義。”
“……”
“別說了……讓我靜一靜……”起初說這話時，葉澤笠聲音雖弱，但也容易辨認，說到後來，氣若遊絲，最後，聲止，人已倒地。
金光閃起，仙髓消散。
一時，殿外一片死寂。
“公子！——”
夜靜了，漫天白雪如花如絮，沉寂了這一方土地。
不複往昔。
天亮了。
華逍睜開眼，天光刺目，晃的他無所適從。略一欠身，臂肘的刺痛嚇了他一跳。
“怎麼回事……”他喃喃著。
華逍頭一低，猛地瞥見身上的銀白甲衣，他便更加納悶了。
我……不是已經死了？他心道，可右臂的刺痛是那麼真實，他不得不相信自己仍活著這個事實。
看來……昨夜那一劍，並未讓我死絕。
正念著，可再瞧見腰間軟玉，他就更不知所以了。
“這塊玉……怎麼可能還在？”華逍滿臉的不可置信，他清楚記得這塊玉被毀的場景——
華逍身為夙澤境國師四子，本是尊貴之身，但因六百年前兩境交戰，華逍便被送來風荷境做質子。
可眾所周知，質子的下場一般都很淒慘，母國以質談和，好不容易得來安寧，又怎會主動討要當年那位保國平安的人？
時間久了，這件事也就被淡忘了。如同角落裏的塵埃從未被他人注意過。
這軟玉，不正是他在夙澤境內所係之玉，象征身份的那塊？
而正常的話，質子在剛被送來時，身上所帶的任何物件，都會被所到處的人焚掉，以此，昭示平安。
那塊玉也是這般，未被幸免。
一陣腳步聲傳來，華逍屏住呼吸。
“哎，聽說了嗎，那個質子，額，叫什麼來著……哦對，華逍！昨晚來的路上逃了！”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很咋呼。
腳步聲近了，混雜著落葉碎裂的聲音。
這次的感覺更加真實了，華逍再也不像先前那般想了。
他幾乎可以認定，自己這不是沒有死，而是又一次回到了當年剛剛被送來風荷境的時代。
自己這是，重生了！
雖然很不可置信，但眼下也找不出別的理由，他姑且隻能這般認為。
臉頰邊的草叢被扒開了，落到華逍耳邊，簌簌的，沾著晨露落下的脆音，很好聽。
可對華逍來說，這聲音卻是他厄運的開始。
“找到了，人找到了！”
那名散仙突然的一聲高喝嚇了華逍一跳。
華逍猛然間記起，自己被送來做質子那年，他才剛過200歲生辰。
還是小孩子呢……
容不得回想，那些散仙已將他圍起。
“喂，起來。”未等他做出反應，一名壯實的散仙已將他粗暴的拉起。
“啊疼疼疼疼疼——”華逍的胳膊經這一拉，被扯的生疼，不由得大叫一聲。
畢竟小孩子的忍耐力是很有限的，算來，他現在的年紀，隻能說剛到青年時期。
“叫什麼叫？再叫把你丟下去！”
那拖著他的散仙似是煩躁無比，眉頭一皺，像是想要嚇唬華逍，一手拎起他，往旁邊山溝裏一照——
“哎別別別，這位大哥，那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華逍忽的慫了，那散仙似是沒料到這質子這般慫氣，不屑地皺眉，便拉著他繼續走了。
……
走到一半，華逍的肚子便咕嚕咕嚕的響起來了。
“額……那個，大哥，你能先停一下嗎？”
華逍小心翼翼的扯扯他衣袖，弱弱的開口。
“有話快說！別耽誤時間。”那散仙更加不屑了，暗自嘀咕著。
“這什麼狗屁質子，聽說在夙澤境還是國師之子，真是個慫包”
“……”
華逍懶得去理，那聲音雖說是嘀咕，但這支隊伍裏的人也都聽了個七七八八，華逍不可能聽不見。
聽見了，也懶得去爭辯。
而這在眾人看來，便更顯得他慫。
“真的，我還沒見過這麼慫的人，好歹在夙澤還是個少爺，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他爹可是個驍勇之士呢，竟生出了這麼個慫包。嗬……”
議論聲不絕入耳，鄙夷，輕視，不屑……
各種聲音交互錯雜，此刻已不像是小聲嘀咕，更像是幾人合力討伐一個可憐的，無辜的，弱小的孩童。
……
一片楓葉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華逍頭頂。
華逍想抬手取下，可是，自己的雙臂被那個散仙牢牢製住，掙脫不得。
罷了……形勢不如人，且先忍著吧……
望這一時風平浪靜，能換來這一世的安寧……
楓林如火，枝葉簌簌，議論聲淡去時，剩的便隻是那片刻安然。
“起來！”
忽如其來的一聲暴喝，使得原本在閉目養神的華逍驚坐起來。
映目的不是那片豔麗的如火楓林，相反的，這裏則顯得更為平和，入眼皆為素色。
月牙形的牆垣一片接著一片，煙雨色漫然。
在他眼前的，一塊更高的，明顯突出於其他牆瓦的皓白大門聳立，卻讓人隻覺柔和。
還是那個熟悉的風荷啊……
一點都沒變。
頓了頓，他猛地被身後散仙推入，門口，手執碧色長劍的仙士抬手攔住他。
“例行檢查，還請華公子配合。”
他的嗓音略顯溫柔，不比押送他過來的那些散仙一般粗野。
華逍抬眸看去，那人一雙水潤的睡鳳眼，正溫和卻又不失嚴肅地望著他。
“那……不知，是要如何檢查？”
被這樣的目光看著，華逍的語氣也跟著溫和了不少，音調中沾上了幾分江南煙雨的柔潤。
但，這樣的神情，在這一雙生來便顯淩厲的臉上展露，卻顯出幾番違和。
這個人，看似是普通的看守仙士，但，重生歸來的華逍，卻早知這是風荷的二公子葉聆。
既然上天給我一次重活的機會，那我這次，便要好好來過。
可現在這境況，卻容不得他回憶太多。
不如，就先按照前世的發展來過好了……
葉聆溫和的嗓音再度響起——
“華公子不必緊張，隻要通過此門，公子身上的雜物自然會被清理幹淨。”
言罷，葉聆廣袖輕揚，一扇玉白的大門憑空而立。
華逍怎會不知，過了這個門，他的隨身物品，便會全部被收繳。
他瞥了眼腰間軟玉，那塊玉，是他在夙澤的身份象征，更是他母親留下的唯一物件。
他不想失去它，他再一次看了眼麵前那個溫和至極的人，繼而——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撲騰著，孩子一般的喊道：“不嘛不嘛，我才不要！”
“呃……”
這前後反差太大，葉聆始料不及，神色也頗為無奈。
“我要我的玉，我要我的鹵肉，我才不要交出去！”
接著，華逍猛地翻身，趴在了地上。
“這……華公子還真是個奇人，別怕，我不會收走你的東西的，不過，這些物件，還是要向國師那邊上報的，啊？”
聽了這話，華逍不再撒潑了，他趴在地上，癟著嘴，弱弱的問道：“真的嗎？我的東西，真的不會被收掉嗎？”
“不會的，相信我。”
葉聆略一欠身，扶起地上的華逍，歎了口氣。
這孩子，不過比自己小了一百歲，可這性子……唉。
葉聆心中無奈，可他既然接了安頓質子的任務，又豈能棄置不顧？
罷了，先安頓好他吧。
他牽起華逍的手，帶他步入風荷古都，雖說是都城，可若是不細看，這城內之景，是看不出半分都城應有的華貴的。
但若是細瞧，這裏的每一處，又無一不顯華貴。
看似素白無華的大門，細瞧來，門邊白玉浮雕層層疊疊，最中央處，象征風荷仙境的碧荷蓮葉顯得尤為突出，陽光灑下，大門被襯得金光四溢，這時瞧來，就顯出一派佚麗貴氣。
就連路邊隨處可見的蘇荷蓮塘，蓮葉淺淺，紋理和諧，都恰到好處的展露出莊重。
華逍不由得看癡了。
即便已隔千年之久，再次看到它們，也會被這裏的景物折服。
“華公子可喜歡這裏？初來風荷，可還習慣？”
葉聆瞥見華逍眸中癡癡的神色，不由笑道。
“喜歡喜歡，這裏好漂亮！”
華逍稍一抬頭，看向葉聆，而葉聆也在看著他。
瞧見葉聆眼中的笑意，華逍才想到，葉聆，僅僅比他大一百歲，而這一百歲的差，卻造就了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
葉聆是溫柔的，性格沉穩，處處都不失禮節。
可他華逍，卻是咋咋呼呼的性子，不沉穩，浮在表麵。
還真是天差地別。
但奈何他現在還要靠身邊這個人來保，否則，他還真是寸步難行。
不容多想，二人已到達風荷境最中心——
晾荷大殿。
不說進殿去看，隻是站在殿外，那磅礴又不失風雅的布局氣勢就會讓初來此地的普通人膽戰心驚。
而自夙澤遠來的華逍，雖說前世已看過這裏無數次，但如今隔了一輩子，再看，還是忍不住腿腳發軟，心神慌亂。
真不愧是戰勝夙澤的風荷，這整個仙都，恐怕隻有風荷境，才能將風雅脫俗和莊嚴威儀融合的這般透徹。
這是要多久的工程，才能造就這樣磅礴的建築啊。
……
這僅僅是看殿外。
回想前世那年，華逍也是這般被葉聆帶進殿內，殿內的壯麗景象更是直接讓這位外人眼中從小養尊處優的夙澤四少癱倒在地，神色癡迷。
最後還是葉聆拉他起來的。
想起這件事，華逍不由得感覺羞恥。
經曆了上一世，雖說這具身體本能的恐懼仍在，但是，真正的華逍卻無法忍受這種感受。
骨子裏帶來的懦弱，竟是兩世也消不盡的嗎……
華逍不由覺得糟心的很。
前世的遺憾固然有，但這重來一次的開始，這麼勸退也是很可以了。
正待此時，身邊的葉聆開口道：“父親。”
“阿笠將人帶來了？”
坐上之人語調和藹，讓人聽了很舒服。
可靜默在一邊的華逍此刻卻繃緊了全身的每一根弦。
果不其然，當座上那位境尊瞥見華逍，語氣便猛地疏冷了。
“阿笠，此人是外境質子，怎能不除卻飾物就放進來？”說著，還猛地一拍案桌，低喝道：“還不來人？”
立刻便有兩名近侍前來，猛地製住華逍。
這一下，華逍徹底慌了，他使出渾身解數，可仍是擺脫不了那兩人的鉗製。
“哥哥救我！”
危急之下，華逍也不管那麼多三七二十一了，脫口而出。
“你……你怎敢這般稱呼二公子？真把自己當根蔥了？你以為你是誰，沒人要的慫包、廢物！”其中一名近侍聞言，半是驚訝，半是憤怒。華逍抬眼看他，認出他就是一路拖他前來的那個人。
“父親，這名公子身上已被我搜查過了，並無可疑之物。還請父親可以盡快安排他的居所。”
眼見雙方鬧得不可開交之際，葉聆突然開口。
“你可讓他過澤玉門？”境尊聽後似有動搖，冷然問道。
“回父親，孩兒已讓他入門，並無問題。”
葉聆撒謊了，他的內心也是搖擺不定的，一方麵，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華逍，並不能保證他真的沒有問題，畢竟兩境交戰，作為一個青年子嗣，他知之甚少，對這中間的內幕毫不知情。
另一方麵，從遇到華逍開始，華逍一切行動都過於做作，按正常來講，他作為夙澤的四少爺，平日裏應當是衣食無憂，做什麼都順利，可他在被要求過澤玉門時，神色緊張，為了一些自帶吃食和一塊平平無奇的玉，死活不肯過去。
這一切行為都透著可疑，按理來說，他應該和父親站在同一立場的。
可他非但沒有堅持搜查華逍，反而反對父親的做法，並且以實際行動支持華逍。
真是見了鬼了。
不知怎的，總覺得這個少年讓他不由自主的感覺親近，不由自主的想相信他。
或許，這便是他們之間的緣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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