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65 更新時間:21-04-10 12:17
宋青芝幾乎是立刻駐足,呆立在原地。
他心如擂鼓,神色複雜地隔了半條街道注視著那對言笑晏晏的姐弟倆。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知何時早已握成了拳,就連指甲刺進了肉裏也渾然不知。
宋青芝記得前世他在應天監死牢的最後一夜,宇文晟未帶親兵,隻身前來探望過他。
那時宇文已經即位,貴為新君,卻親手提了個食盒,屏退了獄卒守衛,也不顧九五之尊就那麼在牢房門口蹲下,隔著獄門將食盒打了開來。
盒內什麼飯菜都沒有,隻有一小壺新釀的梅子黃酒和兩個杯盞。
“宇文……皇……皇上。”
宋青芝顯是受過刑了,早已不複往日的奕奕神采,他衣衫襤褸,粘著些斑駁暗紅的血跡,披頭散發,模樣狼狽,身形也早就枯瘦得沒了人形。
見到宇文,宋青芝強睜開渙散困倦的雙眼,“咚”地一下就重重地跪倒在地,拖著嘩啦作響的鐵鏈,膝行幾步來到牢房門前,死死盯住宇文。
幹裂的唇開開合合,抖得厲害,隻從喉裏滾出幾聲嘶啞幹枯的聲音。
“放……放過我……”
宇文晟沒有做聲,甚至沒看他,隻兀自打開那酒壺,狹小昏暗的牢房裏霎時彌漫了濃鬱的酒香。
這便是明月樓新釀的梅子酒,酒名曰今歡。亦是宋青芝以前的最愛。
前世,他常在下了朝之後就早早趕去明月樓,買了酒回去,自飲自斟。有一次宇文來了宋府見他白日縱酒,喝得酩酊大醉,便皺了眉斥責他隻知尋歡不務正業。
宋青芝便笑了,說你這小孩不懂,這叫一杯殘酒消了兩點閑愁,我這是借酒澆愁罷了。
“你有何愁?你懂得明哲保身,還棲了我這塊良木,現在更是身居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少了皇家規矩的束縛,我看你比我這個天子還要快活。”
“你……你知道什麼?”
宋青芝大概是醉了,頰上染了兩層紅雲,不複平日裏總一副冷顏厲色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倒是顯出了幾分憨態。
他顧不得身份尊卑,衝宇文嚷道,“我這手上沾了那麼……嗝……那麼多條人命,我……我不幹淨的……說不定哪一天我報應來了……也會落得個身敗名裂,死有餘辜的下場……”
一語成箴。
牢房那道薄薄的木門,生生地隔開了榮與辱,貴與賤,還有……生與死。
“放過我……放過我……”
宋青芝眼神空洞,喃喃重複。
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宇文晟服軟。
宇文晟仍不理會,隻拿酒的手稍頓了一頓,然後拿起一個杯盞,滿滿的斟上了一杯酒。
他們二人虛情假意,明爭暗鬥,早已撕破了臉。求與不求,又有何分別。宋青芝思及此,也放棄了,慘淡地垂下頭,自嘲地笑了笑。
宇文晟倒好了酒,先是自己一飲而盡,再倒了一杯,伸著手穿過牢門的柵欄,將盛滿酒水的杯子喂到了宋青芝的嘴邊。
宋青芝低頭,乖順地就著宇文遞過來的杯子淺淺地喝了一口,下一刻卻眼角一縮忽然發狠,猛地咬上了宇文的手。
他像隻垂死的小獸,咬得又深又凶,直到齒舌間充斥著鐵鏽般的血腥味也不鬆嘴,像是要把宇文的皮肉活活咬下一塊才肯罷休。
宇文竟好像也忘了掙脫,他明明疼得眉心緊鎖,看宋青芝的眼神卻如一泓深泉,夾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快來人啊!護駕!”
守衛們聽到牢房的動靜,匆匆衝了進來。許是沒料到宋青芝雙手雙腳都上了鐐銬還能傷到皇上,氣憤的守衛們飛快地打開牢門衝了進去,扯過宋青芝的頭發,狠狠得一巴掌將他打翻在地。
他們生怕皇上怪罪,不解氣似的一腳踹在宋青芝的腿彎處。
“朕沒事,別打他了。”
將死之人,著實可憐。
守衛們這才放開宋青芝,他就那樣躺在地上,再爬不起來,雙目赤紅地盯著宇文晟離去的背影,一口啐出了嘴裏的血沫。
這便是他們二人前世所見的最後一麵。
想到前世,宋青芝在這白日下的暄暄鬧市感受到了沒來由的寒意。待到思緒回籠,他立刻轉身,拔腿要走。
惹不過就躲,這輩子他可不想再跟宇文晟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小狼崽子有什麼牽扯了。
可惜,天不遂人願。
宋青芝前腳剛背過身,後腳就聽得身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宋青芝尷尬地轉身,卻為時已晚,衣袖已被何中兒緊緊地攥在了手裏。
“宋…宋二少爺……?啊……真的是你……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了…宋公子……”
何中兒完全沒有注意到宋青芝鐵青的臉色。此番重見故人又驚又喜,抓住宋青芝的衣袖就要拉他去自己的卜卦攤。
跟在一邊的宇文晟則未發一言,隻瞪了雙烏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宋青芝看,看得宋青芝心裏直發毛。
宇文晟比自己小了整整八歲,今年是明安四年,他還隻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但早已生得人高馬大。
可能是從小練武的關係,身穿勁服的宇文晟身姿挺拔,他此時衣領微開,露了些淡蜜色的皮膚,頗有少年人的勃勃生氣,再加之祖上有些番邦的血統,一張臉生得棱角分明,挺鼻秀目,眉眼也是極深邃好看的,愈發顯得比旁人要閃耀。
隻是神態總歸還是跟前世有區別,前世的宇文晟心思深重,常緊繃了個臉,總有股子超乎年紀的冷峻。
今世的宇文則眉間舒展,唇角輕勾,活脫脫一副陽光少年郎的樣子。
“何姐姐,何姐姐,這個漂亮哥哥是誰呀?”
待到宋青芝最終拗不過何中兒,隻得無奈地坐到了她那卦攤前,宇文晟終於憋不住了,拉過何中兒就問道。
宋青芝沒好氣的白了宇文晟一眼,心道,小祖宗你可最好別知道我是誰。你若知道我是上輩子來找你索命的仇人,怕是要嚇破你那小狼膽兒。
可還沒等宋青芝開口,何中兒就心直口快地說道,“晟兒,怎麼這般無禮,這位宋公子是我年少時結交的一位朋友,他跟你爹一樣在朝中入仕為官,你該稱呼他一句宋大人!”
“宋大人……”宇文晟晃晃腦袋,似乎不滿意這個稱呼。
他湊到宋青芝跟前,好奇地問道。“宋大人你是什麼官啊?我叫宇文晟,我爹就是大名鼎鼎的宇文峰大將軍,你有我爹官大嗎?”
宇文晟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宋青芝與何中兒之間,像是要特意跟宋青芝挨得更近,隔開他倆似的。
宇文晟一邊問著話兒還兀自伸出一隻胳膊隨意地搭在了攤子上,看起來像是把宋青芝圈了起來,對宋青芝的白眼也一副仿若不覺的樣子,隻覺得這是哪裏來了個神仙哥哥,長得如此好看,而且好像還有種莫名的熟悉感,讓人忍不住想親近。
“自然比你爹官大。”宋青芝被這厚臉皮的小崽子纏得煩極了,他本來就討厭跟人親近,尤其討厭宇文晟,被他這麼一問便黑著臉往後挪了一步,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你爹見了我也得下跪磕頭。我如今可是昭帝新封的太子太傅。”
前世,宇文家、外戚薑家以及當朝丞相宋青芝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宇文家手握兵權,薑家專管鹽運、漕運和茶運,把持財政,宋青芝則極盡拉攏之能事,挑撥離間,黨同伐異,踩著不少同僚的鮮血爬上了文官之首。
這三家明麵上互不來往,背地裏卻暗中勾結,排擠士人,迫害忠良,將國政權力牢牢地抓在他們幾大世家的手裏,硬生生地掏空了賀氏。
這一世情況則有所不同。
首先宇文家沒落了。
昭帝收歸了宇文家不少兵權,還連降宇文老將軍三道軍職,發配去了西南戍守蠻荒之地,很難跟前世一樣在人丁充足的漠北偷偷招兵買馬擴充實力。
這中間當然少不了宋青芝的“功勞”。薑家如今倒是沒什麼旁的動作,但不一樣的是,這一世又冒出了個寧王賀鈺。
就因為這賀鈺和自己處處作對,沒少跟皇上說宋青芝的壞話,這一世自己雖得到了皇上的信任,前不久也確實被皇上加封了太子太傅,因著病了幾日的緣故,這聖旨還沒下到手上,也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隻是……
這太傅雖然身份尊貴,卻到底難有實權。不過不管怎麼看都還是比現在的宇文家強太多。
是以,宋青芝沒好氣地懟了宇文晟一句,但哪知那宇文晟卻一點也不生氣,聽了這話反而笑得更開心,眉眼彎彎。
“太子太傅?!宋大人好厲害!這太子一旦繼位成了皇帝,宋大人可不就成了帝師啦!我……我自小習武,長在軍中,對於詩書一竅不通。”
宇文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這次我爹同意讓何姐姐帶我來燕都就是想讓我跟在後麵多學點東西,長長見識。宋大人,既然你與何姐姐是舊識,又這麼厲害,那就讓我也跟在你身後學習可以嗎?”
“而且宋大人叫起來多生分呀,我不喜歡,以後,我就叫你先生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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