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113 更新時間：09-02-19 09:36
夜色冰冷。
蒼穹如墨，但黑得極有層次感。東方，昭示黎明的啟明星剛剛露出了些微的光芒，便立刻被濃重的黑雲遮蔽，幾經掙紮之後，仍舊隻是有絲絲縷縷的星光撕裂了黑雲的束縛，許久之後，啟明星似乎也放棄了努力，徒勞地任憑黑雲將自己的光輝遮蓋得嚴嚴實實。
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甚至連月光都是那麼蒼白無力。
透骨的風凶猛地吹過臉頰，揚起了已經雪白的眉發，夔朝開國之君驚鴻王朝的辰羽帝陸飛晨獨自一人坐在九重寶塔之上，右手微微向前，手指輕輕合攏，似乎要抓住什麼，但是，除了呼嘯而過的風，就再沒有什麼了。
“高處不勝寒啊！”他微微感歎著，聲音蒼老。他突然間站起，從手腕上褪下一串血紅色的珊瑚珠串，輕輕撚開了金質的串繩，他取下其中的一顆，慢慢地走到了欄杆旁，隨手丟下了三十丈高的青塔。許久，才傳來了微弱的一聲“叮咚”，此刻他覺得，這樣的聲音不僅僅是穿越了風聲，更是穿越了時間和歲月。隨後，仿佛是終於決定了什麼，他咬牙將隻剩下六顆的珊瑚珠的珠串一把扔下了青塔，然後輕輕聆聽著那先後傳來的“叮叮咚咚”。
風刮得更猛了，他卻突然間一把扯下了披在身上的大氅，隻剩下一身輕薄的白色單衣，被夜風吹得颯颯作響。
似乎是真的有些寒冷，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白色的長發稀疏地披在了肩頭，爾後又被風揚起。
“真的是老了！”他低聲歎息著。
“在我的心中，你永遠都不會老！”一個溫婉恬靜的女音，在他的背後驟然響起。
陸飛晨先是一驚，身體猛然抖了一下，似乎是想轉過身來，卻不知為什麼，中途放棄了。他將手放在欄杆上，森冷的寒意從掌心慢慢侵吞著他的全身。
“你來了啊。”他的語氣平平淡淡，可是，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壓抑著多麼深重的感情。這種感情已經壓抑了好久好久，折磨了他好久好久，久到了用盡了他的一生。
“我似乎很久沒上來了。”那個女人緩緩走到他的身邊，和他並肩而立，兩個人一齊看著三十丈的青塔下那環繞著帝都的三麵綠水和那一片浩瀚的土地。
“是很久，”沉默了片刻，陸飛晨喃喃，似乎是說給自己聽的，“一年四個月零七天了。”
“有這麼久？”女人驚詫著開口，不敢相信，“二十年前，我那個時候剛剛回到你身邊。一次你突然間消失了三天，我卻感到像是三十年那麼長，沒想到……”
“驚鴻！”陸飛晨轉身，麵向著她，“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那好，飛晨，你不想聽，那我便不再說了。”長及腳踝的長發純黑之中泛著淡淡的緋紅色，很隨意地披在一身淡青色的長裙上，長裙從上到下都密密的用銀線繡了暗紋，是曼珠沙華，她一生最愛的花。
“我最近常常在想，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把你交出去，現在的一切是不是就會改寫呢？”陸飛晨看著自己的皇後，“你我也許就不會是現在的這個樣子。”
“飛晨，你剛剛說過，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夔朝辰羽帝的皇後步驚鴻反手握住了自己的丈夫，這個動作生疏陌生，因為她好久好久沒有做過了，真的是好久，久到她也忘記了時間。
時間的流逝淡薄了記憶，甚至連過去的那些人和事，他們已經分不清楚是真的曾經真實地存在於自己的生命之中呢，還是隻是自己的午夜夢回時的一個殘夢。
“驚鴻，你還是那麼美麗，一如我當初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那樣。”陸飛晨笑笑，不分喜怒地岔開了話題，眸間卻隱隱動容。
“不要感慨自己的衰老，飛晨，你沒有老，在我的心中，從沒有。”
“是麼？”陸飛晨抽回了手，轉動了身體麵向欄杆，仍舊看著塔下自己征戰一生而建立的王朝，在目力遠不能及的地方，都是他的土地。
夜色深沉，腳下的大地連同生活在上麵的人們，都在沉睡著。他們並不知道，他們賢明仁德的皇帝，曾經有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就這樣在三十丈高的青塔之上，靜靜地看著他們。在他們心中，他是他們的英雄，是守護他們一方樂土，給予他們幸福和安寧的帝王和君主，但是，他們卻不知道，他自己，卻是夜夜無眠。
“我並不懼怕衰老。因為老去的容顏證明了過去的歲月曾經真的存在。”他輕輕撫摸著自己臉上的皺紋，“驚鴻，你知道麼，已經很久了，我都不敢睡去。”
“你在害怕什麼？”步驚鴻也看向腳下的那片廣闊的大地，聲音平靜，“英雄一世如你，難道還怕會死在夢中嗎？”
“過了這麼多年，你還是不了解我。”陸飛晨微笑著，“我隻是害怕醒來。”
“醒來？”步驚鴻微微側頭，聲音中開始有了驚異。
“我害怕醒來時，發現過去的一切都是一個夢。盡管夢境也會鮮活地留在記憶之中，可那些已經離開的人們——長清，風揚，淘子……一切都無法再來了。他們現在隻能活在你我的記憶之中，而現在，我也即將離開這個世界，那麼，這個世界就再也不會有人記住他們，史冊上隻會留下我的名字——陸飛晨，夔朝開國皇帝，驚鴻王朝的仁慈君主；人們傳誦的將隻是我的功業，而那些真正有過無上功勳的他們，卻要隨著時間的荒蕪和歲月的殘忍無情化為塵土了，甚至連傳說都不會留下。”
步驚鴻聽出了他話語間的蕭索，卻什麼都沒有說，而且，她又能夠說什麼呢？
風更大了，連沉重的織錦都吹得飛了起來，寬大的裙擺幾乎掃到了麵頰。步驚鴻忽然間覺得很冷，她轉過身，撿起剛剛被陸飛晨拋在地上的大氅，披回到他的肩頭。
“天地浩大啊，曾經君臨天下的我也將榮華謝盡，在這裏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年邁的帝王振臂高揮，仿佛壯年，似乎天下都不在眼中，但是，他很快地就僵在那裏，喃喃自語：“可是，過去，究竟是怎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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