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99 更新時間：09-03-24 12:32
落櫻山並不高，也不甚險峻，但是有傷在身，步驚鴻掠上山頂之時，夜已深沉。
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空氣中隱隱流動著令人緊張的氣息，未知的不安無聲蔓延。樹林黑魆魆的，仿佛暗藏著鬼魅。
揚手一揮，一道淡青色的光芒從她的袖中飛出，在凝重的黑色夜空之中炸開，四散的光芒如同道道流星，拖曳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天幕。
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雕琢的異常精美的青玉麵具，輕輕扣在自己的臉上。冰涼的玉石貼緊肌膚，平息了一路而來的微熱和喘息。步驚鴻仰頭望著天邊那一輪慘白的月影，沉聲道：“出來吧，跟了很久了！”
從灌木叢和荊棘枝深處飛快地掠出了四個人影，都是一色的玄黑夜行衣，黑巾蒙麵，隻不過在袖口處用銀色的絲線繡了一彎小小的月牙。
“少主！”四人動作整齊劃一，連聲音都是重疊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們落在她的四周，前、後、左、右，單膝跪地，眾星拱月般地將她圍攏在中間。
四人皆是將右手按在左肩之上，深深俯首。
步驚鴻見狀微微點頭，同樣還之一禮。
他們喚她作“少主”，而不是“少教主”。這些人與她一樣，雖然從屬曜月教，卻都是以另一重身份存活於這個世間的，夜是他們最好的掩護。
這是她手下最好的殺手，名喚“闇羽”的四人小組，亦是教中的精銳。
“為什麼跟著我？”她沒有叫他們起來，所以，四個人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均是一言不發，直到她幽然開口。
“這……”四人同時抬起頭來，卻又在接觸到她的視線的那一刹那都齊齊低下了頭。
步驚鴻卻顯然並不介意，她好整以暇地負手在後，玩味似的看著他們。
直到，跪於西南方的一人抬起了頭，卻似乎不敢看她似的，錯開了視線，隻是低聲說：“屬下……”
話未說完，聲音卻猛然被掐斷在咽喉之中。就在他開口的瞬間，步驚鴻已經飛身而上，掠到了他的麵前，伸出手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嚨，輕易地便將他的身體提至了半空。她微微仰起頭，將臉湊到了他的麵前。
那名殺手看不到她的臉，卻感覺到了她森然的殺氣，心中不禁有些畏懼，但他卻不敢掙紮，隻是任憑少主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
額頭沁出了冷汗，呼吸已經有些困難，黑巾之下，牙齒緊緊地咬住了毫無血色的唇。其餘的三人見此似乎是有一瞬的衝動，手已經按在了懸在腰間的佩劍上，劍出半分，卻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又生生推了回去。
“不要吞吞吐吐，我教過你們的……”她的聲音極度柔和，仿佛是哄著嬰兒入睡的母親，但看不到她的表情，卻隻能看到那薄薄的紅唇勾出了一抹冷厲的弧度。
瞬間屏住了氣息，那個殺手此時卻有些心猿意馬，他看著那張隱藏於麵具之下的臉，猜測著應該是怎樣的傾國傾城。
看到了他那一瞬的失神，步驚鴻笑意更濃，仿佛是不經意間的失手，那個殺手轟然墜落，重重地砸在了地麵上。
地麵上，細小的石子鋒利有如刀鋒，荊棘的刺細長而又尖銳。
痛意襲來，他卻兀自咬緊了牙關，不敢呻吟。
回身落至原地，步驚鴻拍了拍手，她凝視著自己的一雙芊芊玉手，笑得很冷峻，卻又很開心。
那名殺手就在她這樣的笑容中戰栗了一下，然後迅速地爬起，退回原位，重新跪好，絲毫不顧脖頸上青紫的於痕和手臂上的道道血痕。隻剩餘下的三人麵麵相覷。
誰都不再說話，氣氛，驟然間冷了下來。就連風，也是寒意逼人，冷冷地嗚咽。
步驚鴻絲毫不理會他們，隻是顧自看著月慢慢地隱沒在了濃重的黑雲之後，天之東方，啟明星的光輝漸漸滿盈。
對於她親手訓練出來的屬下，她依舊絲毫不容情。
“說吧，你們來做什麼。”良久，她的聲音突兀地打破了沉靜。
“奉教主之命，前來襄助少主！”吸取了教訓，果然學得乖了很多。另外一人聲音沉穩地開口，顯然比方才那個也聰明的多。“幸得少主攜星圖安然回返，咱們，也稍稍鬆了一口氣。”
“襄助我？奉教主之命？哈，老三——”步驚鴻反問，唇畔的笑意漸漸轉為陰冷的殺氣，“你們，恐怕是來強搶星圖，送我上路的吧？”
“錚！”長劍出鞘，一瞬的光芒自上而下幽幽流淌，劍光，反射著她眸間的淡淡不忍。
是，不忍。
畢竟是跟從了自己多年，雖然隻是普通的主人與下屬的關係，但終於一天要兵戎相向，畢竟還是，有所不舍的吧。
即便如此，卻依舊要出手。
對決之間，猶豫的一方，注定要敗。
而她，是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的。
不過，她依舊給他們留了機會，沒有出其不意，她其實已經很仁慈。
“你們誰先來？還是打算一起上？”
四人聽見這一句話齊齊抬手，瞬間從地上飛起，但步伐整齊，絲毫不亂。
劍在手，且皆以出鞘。
“不錯，看來功力又精進了不少！”步驚鴻打量著他們四人結成的防禦之勢，竟是微微有些讚歎。
“少主！屬下也是不得以，望少主諒解！”一人答話，手中的重劍點地，聲音刺耳。
“這樣說來，諸位是打算以多欺少了？”步驚鴻神色不變，輕輕撣了撣手中的長劍，金屬的回音化作龍吟長嘯，直上九天。
“少主抬舉屬下了！不過，為了報答少主教導之恩，屬下……”
四人手腕翻轉，一根銀針同時刺入了各自的右臂天井穴。
“單臂迎戰？果然好得很！怎麼，你們是打算放我一條生路，還是已經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準備？”步驚鴻冷笑，“你們以為，這樣做，就算是有命回去，北堂長老會饒過你們麼？”
“他們要的，恐怕不止是星圖，還有——我這一條命吧！”
“什麼？”四人聞聽色變，眼眸中皆是突兀的不可置信。
“奇怪我為什麼知道這些？”步驚鴻突然間將劍插入了地下，似乎輕輕一拍，劍便沒入了地下直至沒柄。“嗬嗬，我知道的，可不止這些。”
“我很好奇，北堂長老究竟是用什麼方法收服一直對我忠心耿耿的你們的……”語氣中摻雜了幾分怨怒，“沒有親人和朋友可作威脅的人質，難道是用金銀和美人？還是地位權勢？”
“少主也忒看不起咱們了。”那人嗤笑起來，神色中有幾分凝重，“若不是北堂長老曾經有恩於我們兄弟，屬下，也斷不會做出這樣大逆不道之事……”
“有恩麼？是應該報答的！”步驚鴻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便徒手與你們相決，諸位都不要手下留情。誰生誰死，各安天命吧。”
“少主，得罪了！”四人齊聲大喊，以合圍之勢向著她飛掠而來。
“囉嗦！”望著那四道人影，她的驟然變色。
手掌化作刀鋒，冷厲鋒銳，手指交錯，翻飛若蝶，身形翩然飛起，淩空翻轉間，那四人的劍勢已到。四道劍光交織成網，將她的前、後、左、右，每一道去路都封死。
果然毫不留情啊，一開始就用了他們的必殺之技，但同時也是奪命之技。
步驚鴻麵無懼色，並指成劍淩空輕擊，“啪、啪、啪、啪！”四聲之後，指尖點在了他們的劍上，看似無力，卻生生遏止了他們的攻勢。
四人見狀，不再硬攻，反而身形連轉，意圖前後夾擊。
但步驚鴻卻看破了他們的心計，迎著密集的劍光，居然衝了過去。齊肩的發在半空中甩過一個半弧，掃到了一人的臉上時，他隻覺得仿佛有萬千銀針刺入，痛苦非常。
身形再度翻轉，她已然自己進入了他們四人的合圍之圈內。
無異於送羊入虎口啊。那四人對視一眼，竟有幾分驚喜。
步驚鴻將他們的眼神看在眼裏，微微歎了一口氣，心中竟然有幾分悲哀。
誰是羊，誰是虎，還很難說呢！
手指驟然彎曲，暗藏的銀針暴射而出，掃過自己的身周。那四人連忙躲閃，卻依舊沒有亂了陣型，依舊是將她牢牢困在了陣中。
腿連環踢出，蹬在了一人的胸口。那人赫然正是方才被她喚作“老三”的，一口鮮血噴出，染紅了手中的劍。他急退幾步，才堪堪刹住那沛莫能禦的攻勢。
陣型已破，剩下的，該是很容易解決的了。步驚鴻縱身飛起，卻不想變數橫生——
身體並沒有預想之中的掠上高空，反而是直線下墜。
她淩空折轉，翻騰數周之後才緩緩落地，卻依舊沒有能夠擋住他們四人手中激射而出的暗灰色長絲。
所有的人在這一刻都停下了攻勢，五人站定。風呼嘯著穿過身體，給傷口再平添一分痛意。但誰都沒有呻吟。
“終究還是出了這一招麼？”步驚鴻看看由上而下裹住自己的密密的絲網。暗淡的灰色在她的眸子中竟然有一種絢爛的色彩，也許下一刻，上麵便會鮮血淋漓。
稍稍一動，即便是精鋼也會四分五裂，這是她在密室第二層之中所見過的，密絲。鋒銳便是刀劍也是比之不及。
“少主的絕技——月影天涯舞，咱們兄弟是見識過的，”一直一言不發的一人開了口，聲音卻嘶啞，仿佛是咽喉處有一個口子，風聲從中透出，異常刺耳。“咱們，還不想死在那樣極致的美麗光華之中。”
他才是這四人的頭領，名喚“老大”的。
“嗬嗬！”步驚鴻不以為忤，居然還輕聲發笑，她纖柔手指慢慢抬起，四人見狀，心中均是一緊。
“不必緊張！”她的手落在了自己的頭上，輕輕梳理著自己的長發，狀似隨意，“我徒手與你們相搏，手中無劍，又何來施展月影天涯舞之說呢？”
隨即，她將臉轉向了方才開口之人，“老大啊老大，你覺得現在情勢如何呢？汝為刀俎，我為魚肉，勝負已分，不是麼？該擔心被分屍的人是我。你們，又何必緊張呢？”
她的這一番話說得可謂是溫柔無比，笑容也可說是甜美無害。可四人卻依舊脊背發冷，汗濕重衣。
老大嘶啞的聲音再度響起，竟然壓過了風的怒吼，“少主，屬下也知您向來愛惜容貌，所以……”
“所以你們不會動我的頭是麼？”步驚鴻打斷了他的話，“雖然留不下全屍，但留下一張完美的臉，還是要的，對不對！”
她依舊笑著，但那笑容卻愈發令四人不安。他們緊張地對視一眼，手中的密絲漸漸收緊。
“恐怕是要留著我這一顆大好頭顱，回去邀功吧？”步驚鴻驟然提高了聲音，但話音未落，她已先發製人。
殺氣暴增，彌漫之下，寒鴉盡散，呼嘯過處，林中一片倉惶淒厲。
身體柔軟地旋轉，柔若無骨，密絲一層層脫開，沒有一分一毫碰觸到了她的肌膚。足尖輕點，每一根襲來的絲線都被她帶起的旋風吹開，手指紛飛交錯，密絲便根根順著她的牽引，絞成一團。
四人無力抵抗，感覺收緊的絲線已經漸漸脫離了自己的控製。情急之下，四人的手中同時暴射出一陣針雨，銀亮的細針鋪天蓋地而來。
揚手一揮，騰起、回轉、縱身，動作一氣嗬成。再度穩穩落地之時，步驚鴻背對著他們，手中，握了滿把的暗灰色長絲。
四人再不及做出什麼，隻來得及對視最後一眼，他們的身體，便驟然四分五裂。
鮮血從切斷的肢體中噴湧出來，碎裂的屍體軟軟地倒下，手、足、頭，拋得遍地。
沒有半點血沾染到她的身體，步驚鴻慢慢回身，將手中緊握的密絲拋在地上，暗灰色的絲線上，殷紅的血猶在滴落。
果然——鮮血淋漓啊。有一種殘忍到極致的美。
腳下插著一列排得整整齊齊地銀針，針上，青白兩色交織，幽幽流動。
“一群漢子，用什麼不好，偏偏用這些女人才用的東西，我教給你們的東西，都用盡了麼？”她喃喃著，踱步到了那些已經不能再稱之為“屍體”的碎塊之前，輕輕俯身，纖柔的手指伸出，合上了頭顱上不瞑的雙目。
吸飽了鮮血的土地色呈暗紅，親吻著她的衣袂。
步驚鴻將四顆頭顱並排放在一起，輕輕撫摸著他們的臉頰，上麵，還殘存著他們最後一刻的表情——猙獰，驚恐。
死亡，真的有這麼可怕麼？就連見慣了血光和亡靈的殺手，也會對死亡這般的恐懼，這般的痛苦嗎？
“老大，我有沒有對你說過，月影天涯舞，本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物的，就算沒有劍，我也能夠將你們頃刻間斬殺，這樣做，無異於自尋死路啊……你們，為什麼要背叛我呢？”她低聲喃喃著，眸中星光蕩漾。
步驚鴻收回了手，猛然閉上了眼睛，她不能哭，因為眼淚會墜他們的亡靈上，阻止他們進入輪回，這樣，會更加深她的罪惡。
負手緩緩站起，她的口中，漸漸傳出了輕微的歌聲——
“命運的輪盤旋轉，彼岸花開，忘川的水流帶走前世的記憶。不安的靈魂們啊，請安然飲下那忘川之水，忘記過去，忘記仇恨，忘記憤怒，永世安息……”
空靈的歌聲一如流雲擦過天際，澄碧的天空收容了死去的靈魂，每一朵白雲上都住滿了亡靈，他們輕聲歌唱，溫暖的陽光為他們輕盈的身體鍍上金光。
鎮魂歌！傳說中，能令亡靈安息，從容輪回的歌聲。
身體倏地搖晃了一下，汗水從額頭沁出，順著青玉麵具而下，浸濕了頰邊的亂發。但步驚鴻卻還是堅持著，歌聲盤繞著從她的口中唱出，被風送得很遠很遠。或許，真的會洞穿幽冥，直達天際。
最後一個音符拖著長長的尾音慢慢消散，她終於無力支撐，感覺身體無比的沉重，仿佛有什麼千斤的重量壓在上麵，幾乎要將她生生壓碎。
猛然撲到在地，她的眼眸猝然合攏，竟是——昏了過去。
肩頭，在密室第三層中被風刃割開的傷口上，插著一根銀針。針上，青白兩色交織，幽幽流動。沁出的血，也變成了淡淡的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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