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252 更新時間:09-04-07 09:43
雪白的飛鴿將那一片承載了信息的蠟片送至主人的手中時,墨文宣正在曼珠沙華的海洋中徜徉。
外麵已經春光明媚,百花盛放,爭奇鬥妍。而在琅琊峰頂的曜月教中,卻依舊是暮秋時分。
佛說:荼蘼是花季最後盛開的花,開到荼蘼花事了,隻剩下開在遺忘前生的彼岸的花。
但在這裏不是,除了那接天連日的曼珠沙華花海,餘下的,還有一池冰蓮。大如車蓋一般的荷葉早已枯黃萎縮,但那一朵朵冰雕玉琢,水晶一樣剔透無暇的冰蓮花,卻依舊開得極盛極美。
墨文宣難得心情不錯,哦不,或者應該說是他難得心情不好。平日裏他都無喜無怒,無傷無悲,盡管眉宇間總是縈繞著一抹揮之不去的落寞和憂傷,但都仿佛與他的人渾然天成一般,令人不會以為那是他自身的感情流露。世人心中,他是這一代的曜月教的主人,亦是神祇選定的使者,所以,他天生就應該悲憫世人,他要為了他的孤寂而落寞,為了世人的苦難而憂傷。
銀色的狐裘反射著朝陽的霞光,曼珠沙華在他的身側起舞,舞成了一片火的印記。
他獨自一人,向著曼珠沙華深處走去。一座離宮在他的身後靜默著,青紗帷幕翻卷,“颯颯”有聲,如同一個怨婦,癡等著她的良人。
數不清的觀星台拔地而起,在身側的山頂上佇立著,一些玄色長袍的占星術士,正在忙著整理前一夜所記錄下的星辰的軌跡。而那些白衣的教眾,也正忙著灑掃,拂落台階上的塵埃。
不知為何,那裏明明有很多的人,雖然他們井然有序,絕不喧嘩吵鬧,但也並非沒有聲音。可他卻總是覺得,自己距離他們是這樣的遙遠,如同身在兩個互相平行的時空,而連接這兩個時空的,便是這一片血紅的彼岸之花,仿佛中間隔著一道河,這河名曰:忘川。
傳說當人死了,走在黃泉路上一定要帶兩個瓶子——一瓶裝憶河的水,一瓶裝忘川之水。先喝憶河之水,將今生經曆的事全部重溫一遍,然後飲忘川之水再忘的一幹二淨,這樣才能夠進入往生門。
他無聲地笑,牽動了臉頰上的那朵曼珠沙華。何必如此呢,神祇還真是無趣,何必讓那些已經死去的人們再回想起前世的所有記憶?而又何必讓他們全部想起之後再全部忘記?何必讓已經卸盡這一世罪孽的他們再度被前塵往事煩惱,從而不能安心地進入輪回?
而這裏,便是黃泉路,他置身的所在,便是忘川彼岸的曼珠沙華花海。
他曾經在這裏站立過很久很久,無數過往的魂靈都看著他,目光中充滿了疑惑。但他們無暇顧及他,他們要趕在這裏的曼珠沙華謝盡,枝葉長出來之前,喝下忘川的水,然後,那往生門才會轟然洞開,才會接納他們的請求,將他們帶往另一個嶄新的世界。
他看著他們,忘川那渾濁的河水在他們的銀瓶中搖晃,撞擊瓶壁的聲音很美,是這裏唯一的聲音。
他悲哀地看著他們欣喜地一口喝幹了瓶中的水,因為憶河令他們回想起了過去,無論是快樂還是悲傷,無論是徹底掩埋的過往還是刻骨銘心的不願遺忘,現在,無一不被清清楚楚地勾勒出來,撕裂一般地陳列在他們的麵前。這過程令他們痛苦,所以,即便眼前的是鴆毒,他們也會迫不及待地一口飲下,隻有一個解脫。
他自己,也曾喝過那瓶中的水,所以他清楚地知道,那樣渾濁的水,喝下去的時候,有多麼的難受,仿佛有一把鏽蝕的刀,一刀刀地在自己的大腦中翻絞,將所有的前塵往事一點點剜去,那樣蝕骨噬魂的痛,令人不禁全身顫抖,麵容扭曲。
但是就是這樣的痛苦,他默默承受了三十三次,每一次他都想將自己的頭生生剖開,每一次他難忍痛楚而期望這一切不再繼續時,他最終,卻最終在下一次時選擇了依舊承受。
是,可以承受。隻要讓他忘記,忘記前塵往事,忘記那個她的點點滴滴。
但上天就是這般無情,他要忘記,卻偏偏不能忘記。他在忘川彼岸站立了三十三天,喝幹了三十三瓶忘川的水,承受了三十三次撕心裂肺的折磨,卻依舊記得清清楚楚,那個女人的音容笑貌,那個女人的愛恨迷網,在他的眼前一點點回放,直至——他即將崩潰。
他等了三十三天,等來的卻是再度的回憶,回憶入骨。
而當那個一臉悲憫的孟婆到來之時,他已經無法支持而跪倒在曼珠沙華的花海中,壓碎了的花瓣流出了血一般顏色的汁液,在他的白衣上畫下血色的花朵,而那鱗莖中,汩汩流出的,是致命的毒液。
孟婆踏著冰蓮之花而來,俯身看著他垂死的掙紮。不!他已經死過一次了,不是麼?如果不死,他又如何能夠渡過黃泉,來到忘川的彼岸。
孟婆伸手拉起了他,遞給了他一碗清亮的水,那碗水太過澄澈,甚至連碗壁上的斷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孟婆湯!”孟婆笑了,但她的笑容卻宛如哭泣,“喝下去,會幫你忘記她!”
他卻狐疑地看著她,然後,目光徑直掠過了她的肩頭,看到了那被她遮住的咆哮的忘川,奇怪的是,忘川明明是從天而降,一直延伸至了地的盡頭,可是為何被她纖細的影子一遮,便再也看不到分毫了。
孟婆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條在他的眼中洶湧澎湃的大川在她的眼中卻隻是一道溪流,潺潺而逝。或許,這就是因為心中的執念,執念不同,所見不同,所思亦不同。
她款款地走過去,俯身掬起了一捧水,潑在了她自己的臉上。
“不要!”他丟掉手中的碗,向她跑過去,似乎試圖阻止。
忘川的水,噬魂消骨,凡人碰之,即便是靈魂之身,亦被腐蝕殆盡——也隻有這樣的水,才能夠令人徹底遺忘。
他的動作卻被定格在那裏,腳下如陷泥沼,分毫都動不了。那一瞬,前所未有的無力與失落結結實實地籠罩了他的全身,仿佛是看到了久違的一幕,那一幕,與現在何其相像,一樣,都是他所無可挽回的錯誤。
他隻想要守護住那個人,卻沒想到,最終,居然是自己害死了她,甚至看著她在自己的麵前倒下而無力做什麼。那樣的感覺,令人痛苦到無以複加。
現在,這一幕,又重演了麼?同樣無法阻止麼?
“別擔心!我不會有事!”孟婆緩緩地站直了身體,轉過臉來看著他。她精致的麵容沒有他想象之中的腐爛見骨,反而完好無初。她的雙手拍了一下,一碗清亮的水憑空再現。
“喝吧!這裏是我用忘川的水和忘憂草熬的孟婆湯,喝下去之後便會沒有痛苦!”她雙手捧著那隻碗,奉至他的麵前。
“真的?”聽到時眸子中掠過了一刹那的驚喜,卻轉瞬黯淡。接過了那碗孟婆湯,他將碗湊近了唇邊,卻猶豫了起來,盯著那碗清澈的水,他突然有一種想狠狠摔開那碗的衝動。可是,仿佛有什麼在冥冥中與他作對似的,雙手,竟不受控製的用力,生生將那碗中的水灌入了自己的喉嚨。
的確如孟婆所言,沒有痛苦,但仿佛是有一種冰冷的火燒灼著他的魂靈,雖然不痛,但有什麼已經在這種燃燒之中化為了灰燼。
“不!不要!請不要讓我忘記,我不要忘記她!不要!”手中的碗落在了地上,沒有破碎,卻瞬間消失。
孟婆一直微笑的臉上終於現出了一絲讚許,她的雙手一拍,掌中,便赫然托著的那隻碗,碗中,一注清水清亮如斯。
全身被火燒灼的那種冰冷頃刻之間消失,那些失去的記憶再度重來。
“你明白了麼?”孟婆問他。
“是!明白了。”他回答,在前一刻他終於明白,原來自己要的不是遺忘,而是永遠地記住,他之所以會日複一日地喝下那令自己痛苦不堪的忘川之水,隻是因為他知道,那水不會令他遺忘,而隻會令他銘記地更加清晰和深刻。
這才是他的目的,不是麼?當我們不再擁有的時候,唯一可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孟婆看著他恍然大悟的眼神,伸手折下了一朵曼珠沙華遞給他,“帶著這朵彼岸花回去吧!你們終將會再度相逢,等到了曼珠沙華花葉不再相錯之時,你們,也許會重新開始,那個時侯,她也許會重新想起你,記得你們的前塵往事。”
於是,待他醒來之時,已經身不在幽冥,身側的血紅花海也消失不見,唯有手中,是一朵開得妖豔如血的曼珠沙華。
一個黑袍人向他伸出了手,同時將他帶離了光明。他發誓他將作為那個人的影子,為他守護他心中的願望。
那個人,叫做鬼穀子。而將他帶回了曜月教並賦予他一切的人,也正是他。
“從今天起,你——便叫做墨文宣!”沒有賦予他血肉之軀,那個名字,隻是一個靈魂的代稱。
跟隨他身後的那段日子,他早已將自己忘記,但唯獨沒有忘記的,是他心中的執著。
直至一天,鬼穀子帶著他來到了耗盡心力所修築的密室之中,親手將穹窿星圖封印,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的全部的力量也被生生抽離,灌注在了星圖之內,那時的鬼穀子,處在他前所未有的虛弱時刻。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出手了,奪取了他的身體,將他的靈魂禁閉在他自己所修築的牢籠之中。
臨走之時,他對他說,“我不曾恨過你!但我需要你的力量,所以,老師,對不起!”
鬼穀子了然地大笑,看著自己靈魂輕易地便穿透了牆壁,“孩子啊!你永遠都得不到我的力量了,它將隨著星圖一道被封印,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之後,有一個天下未來的主人,會來取走星圖,獲得其中的力量,而你,便是她的命運的塑造者,她會因此而怨恨你,但同時又不得不愛你,當她被這兩種感情折磨得發瘋之時,她,才會成為原來的她。你心中所想的那個人,才會回來。”
“原來的她?”墨文宣驚詫,他從懷中,緩緩取出了那朵曼珠沙華。
“看到這花了麼?它會讓你心願得償的,但是,你也必須承擔曼珠沙華的憂傷,這是宿命!”鬼穀子大笑,那笑容宛如忘川彼岸的孟婆一般,憂傷,如同哭泣。
從那一天起,他,便取代自己的老師成為了曜月教新的主人,他將自己的麵容用一個青玉的麵具牢牢地遮掩了起來,隻餘下那朵印刻在他頰邊的曼珠沙華,淡青的枝蔓翻卷著攀上了雪白的脖頸。
他不能讓世人看到,他與自己的老師,有著相同的臉,他亦不能讓他們看到,他內心的軟弱。所以,即便是他的眉宇間總是凝結著落寞和憂傷,他的心,卻冷硬的一如石頭。他的鐵血手腕令所有的人對他臣服,他暗中建立在了殺手組織,為自己的前路掃清一切障礙。他殺盡了那所謂的“叛逆”的步天晴的一家,卻帶回了他的女兒,將她留在了自己身邊,將她從一個天真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絕頂的殺手……他所做的這一切,都隻是為了塑造出一個未來的天下之主。因為孟婆說,當曼珠沙華的花葉不再交錯,鬼穀子說,當她被愛恨折磨的瘋狂之時,她,才會想起前塵往事,才會成為原來的她。那個隻屬於他的她,才會回來。
風聲瑟瑟,時間仿佛瞬間停止。待他將眼睛睜開之時,才發現,自己依舊站在原處,依舊是接天的血紅花海,依舊是與人世相隔的忘川彼岸,但唯獨不同的是,這裏是他一個人的黃泉,永無盡頭的黃泉。
流年易逝,俯首間,又是一年春去夏來,他已經在這個自己創造的黃泉之中,孤獨地等待了百年,直到等到了宿命的相逢。
緩緩捏碎了手中的蠟片,那上麵細小的字跡早已被掌心的熱力模糊。蠟片的粉末從指間漏下,壓彎了曼珠沙華那脆弱的花瓣。
北——堂——漸!你終於忍不住了麼?很好,準備迎接你的末日吧——無論是誰,敢於動她的人,都隻有一個下場,那就是——
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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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啊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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