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146 更新時間:11-09-04 22:38
晚膳前他們又來看過淳於明一次,他已然自行坐起,靠在床沿陷入沉思,見人來了,露出一絲笑容道:“悶得慌,有什麼可以打發時候的?”簡良望望桌上的藥碗,已經空了,奔過去笑道:“阿明,吃完飯我抬你去院子裏看月亮吧,今晚十四,又沒有雲。”說著不忘回頭詢問地望望玨堂主人,冉還人自然不反對,於是飯後便在桂樹最多的後院天井旁設下軟榻,順便叫來關寞一起賞月。
今年暑氣退得遲,近秋末了桂花仍開得熱鬧,尤其是這幾株,整樹的白花洋洋灑灑吹滿桌頭。冉還人舉起酒杯,酒水裏浸著幾星兒花瓣,撲鼻的香味直鑽入鼻孔,叫人渾身舒坦。把酒一飲而盡,轉頭見淳於明捧著熱茶細細地品,眉頭略略皺起,他不由得一笑:“想喝酒?”
不待淳於明回答,坐在身邊的簡良已搶過話道:“他不能喝酒。”冉還人與關寞互相看一眼,笑著搖搖頭,簡良急了,從藤椅上彈起來叫:“他真的不能喝,大夫都說了!”
“簡良,好了,我不喝。”淳於明伸手把他按回椅上,這一動,手臂的傷口頓時無聲無息地裂了幾道,他倒是若無其事躺回去,卻耐不住血一層層沁上來。關寞眼風掃到,察覺到異常,卻什麼也沒說,轉頭與冉還人談論起天下時事。
隱居小村的時候,雖不至於與世隔絕,卻也差不遠了,哪能與這兩位耳快眼明、坐鎮四方的堂主想比?簡良放下糕點側過耳去,他們注意到他的舉動,回過頭對他一挑眉,他便立即湊了上去。
當今天下局勢說起來十分簡單,無非兩個詞:混戰與壓製。江碧沉的軍隊像一把尖刀,帶領主力部隊壓製著奉國的混亂,將幾股入侵勢力死死抵在南邊國界上,他退不得半步,逸德也難進入幾分。如此一來,顧萋菲倒在夾縫中得了便宜,可由於燁王在,那個人突然間好像憋足了怨氣對他窮追猛打,他也沒能討得了多少好去,局麵一度僵持。
秋風掃過樹端,一團桂花撲簌簌落了下來,淳於明安靜地合眼躺在榻上,好像在聽又好像沒在聽。
但是大約在場的人都知道,那是因為沒有出現他在意的那個人的名字。
有意無意地,那三個人說得熱烈,卻不約而同都避免提及她,單等著他自己開口來問。可是等來等去,軟榻上始終悄沒聲息,冉還人瞅瞅那邊,突然話題一轉,“淳於,二當家添了兩孩子,你知道嗎?”
兩眼一睜,淳於明帶著笑的聲音淡淡響起:“對了,也是時候生了。”
“上月月底生的,一男一女,龍鳳胎。”冉還人往嘴裏丟了顆花生,“二當家歡喜得什麼似的,大當家也是,連擺了好幾天的宴席。”
淳於明望著紫黑色天幕上一輪清輝明月,透過斑駁樹冠,冷冷光芒好似在指尖跳躍,他瞧一眼自己纏滿白布的手指,微微笑道:“母子平安就好。”
關寞提起爐上銅壺為他斟茶,他擺擺手示意不用了,問道:“那,嶽陽一切都好嗎?”
“都好,誰也沒想到形勢變得那麼快,也沒想到逸德會突然從嶽陽退兵。”冉還人咯嘣嚼著花生米,突然想起什麼,又補充道:“哦,你大概不知道,你失蹤後沒幾天,逸德和燁王就攻到城下——”
“他為什麼退兵?”淳於明當然知道一切,慢慢垂下眼,出聲打斷了他。冉還人一愣,撓撓頭道:“這個就不得而知了,原本大當家已經準備轉移,誰知逸德就退了。”
他見淳於明又合上了眼,便向他歪了歪身子,“李姑娘回來了。”淳於明沒有吱聲。他坐正了身子,手裏不停地剝著幹果,懶洋洋地笑道:“說起來,有次出去辦事從官道上走過,碰巧就遇到了被一隊兵馬護衛著的嵐王爺,他騎在馬上,那樣子跟以前變了許多。”
簡良惶惑地看一眼淳於明,好奇地問:“怎麼個變法?”
關寞抱著手往後一靠,與冉還人相視一眼,笑了起來:“如果說以前還是個公子哥,眼下才真正像個人王,無論是模樣還是舉動都多了點雷霆之勢。”
“要我說還是如今的江碧沉像個帶兵之人,以前那書生樣,冉某我還真有那麼點瞧不上。”冉還人大大咧咧將一把幹果丟進嘴裏大聲嚼著,就著一壺烈酒吞了下去,見簡良有些驚恐,這才又笑道;“你怕什麼?他又不是順風耳,聽得見我說什麼?”
話音剛落,淳於明忽然打了個噴嚏,簡良跳了起來,抓起一邊的大氅給他裹上,擔心地道:“該不是受涼了吧?”忽然眼睛瞟到一絲血紅,低頭見淳於明肩頭血浸白紗,血色已然變得暗紅,頓時有些生氣:“你傷口裂了,怎麼都不說?”
“噢……”淳於明不以為意地把衣服往上扯了扯,對他一笑,“又不痛,這麼多傷裂上一兩個,稀鬆平常。”
關寞看看冉還人,站起身道:“這月也賞得差不多了,回去吧,如今你沒了內功護體,別像以前那樣什麼都不在乎。”
淳於明喃喃:“是啊,跟以前不一樣了。”簡良一怔,卻見他抬頭望向明月,唇邊笑容如水,淡淡靜靜地迎著月光,蒼白得恍似透明一樣。
看著他消瘦的輪廓,簡良心中頓時有些感傷,口中卻笑道:“人當然都跟以前不一樣,今天跟昨天不一樣,明天跟今天不一樣,有什麼關係?你很快就好了,何必擔心?”說完發現幾個人都把他看著,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臉,疑惑地問:“我說錯什麼了?”
關寞拍著他的肩膀,讚許地一笑:“這個小兄弟真不錯。”不待簡良作何反應,問他道:“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簡良眨眨眼,遲疑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想拜個師傅學門手藝,學成了回家自己開個小店,等攢了錢——”
“再拜托媒婆說個漂亮勤快的媳婦!”冉還人眼皮都不眨地接下他的話,看著簡良一副白淨臉皮瞬間變得通紅,扭頭對淳於明道:“你把他留下吧,做個書童也不錯啊,省得在外麵奔波勞碌。”
簡良一下瞠目結舌,連連擺手,淳於明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半晌笑道:“這裏不適合他,他還有自己的生活,何必與我綁在一塊兒?”
“阿明,我——”
“你想學門什麼手藝盡管跟冉堂主說,他人脈廣,一定能為你找個好師傅,以後也不必回南陽了。我知道你在家鄉也沒什麼親人了,不如就在這裏待下去,大家也好照應你。”
聽淳於明這麼說,冉還人吐掉啃了一半的雞骨頭,一麵衝著簡良點頭一麵拍拍自己的胸膛,簡良愣了一陣,低頭笑道:“那就勞煩冉堂主了。”
躺到第四日,淳於明終於下得了床,一身藥膏依然抹得嚴實。腐肉上漸漸長出新肉,依大夫的話來說該是像萬蟻啃噬,麻癢無比,難得他竟安寧從容,半點也看不出正身受著這種痛苦。到第六天洗了藥膏,打水沐浴換了衣服,看起來頓時精神了不少。
他讓簡良作陪,一同去街上走了走,這邊畢竟離戰場遠,比起南邊來平和熱鬧得多。聽著小販的吆喝,看著街上接踵的人群,忽然仿佛重回往日情景,那時他還在寒枝閣,簡良還是他身邊的小廝,還不知江毓兒是誰,還不曾遇到失散的兄弟,還在為李昭離的蹤跡憂心,爹娘還安安穩穩活在世上,他還是他自己。
不過一載春秋,好的好,壞的壞,去的去,改的改。
空有姑蘇台上月,如西子鏡,照江城。
他的腳步驀然頓住,回頭,簡良隻好也停了下來,順著他的目光朝著街角望去。各色人物熙熙攘攘,挑起的酒旗與銅牌交錯縱橫,遠處一人高頭大馬,身前親兵扛著長槍開道而行。斜斜的日光照在街邊木欄上,那人騎著馬緩緩過來,一手執韁,一手隨意地垂在身旁,目不斜視,威而不露,仿佛一個目光流轉便夾著雷霆萬鈞。
他站在那裏看著那個人,目光極淡,而簡良早已抓住他的袖子,氣也喘不過來地小聲叫道:“是、是江公子——嵐王!”
早已有官兵叫著回避,身邊一溜兒跪了一地人,簡良看看左右,隻有淳於明麵無表情筆直地站著,幾個持槍官兵過來喝斥,槍柄壓著他倆的脖子和腰背,喝道:“還不跪下。”簡良左思右想之下,眼看著嵐王快要行到跟前,隻得先行跪下。
可是阿明呢?
耳邊馬蹄聲越來越近,他心裏更加不安,抬頭朝淳於明看去,江碧沉人在馬上,似乎注意到這邊有人舉止奇怪,目光頓時朝這邊掃了過來,簡良心中一緊,卻見淳於明把頭一低,順著槍柄的力道輕輕一撩衣擺,跪在了自己身旁。
馬隊緩緩走了過去,什麼都沒發生。簡良偷偷看了淳於明一眼,他垂著眼眸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後徐徐站起,俯身將膝上的塵沙拍掉,轉頭朝另一頭走去。看著他那背影,簡良覺得自己手心裏全是汗,歎了口氣追上了他,卻什麼都不敢問。
這是阿明頭一次跪一個人吧,他悶悶地想,從來沒有想過阿明會對江碧沉下跪,跪得如此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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