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七章(修)

章節字數:11142  更新時間:10-03-18 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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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隊漸漸放慢速度,在遠郊停下。

    “夠遠了。”李斐拜別方夕岩,轉身看向我。

    要走了,真的要走了。我實在難以走得瀟灑,原想在分別之際留給方夕岩一張笑臉,卻在看到他麵上依舊化著粉白的妝時,鼻間止不住泛開酸意。

    “再叫我聲‘師兄’吧。”他伸來一隻大手拍拍我後腦,似鼓勵又似寵溺,我便下意識甩他一拳,瞪他一眼。那是如同條件反射一般的舉動,我再次感受到了離別加諸於我的傷感,輕眨掉不爭氣的眼淚,爽爽利利再叫他一聲師兄。

    “二師兄,非心走了,你多多保重……還有巾兒姐,你可別再欺負她。”

    “真是個小囉嗦。快走吧,我會記著的!”他連轟帶趕,佯裝不耐煩地催我上馬,卻又在我爬上馬背剛欲啟程時猛然高喊了一嗓。“小師妹,保重——”

    一手正抓著韁繩,我無法抱拳回禮,於是隻能衝他傻傻一笑,遙遙地揮揮手。馬兒嘚嘚嘚邁開四蹄,那個人影便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直到與車隊一齊被天際吞沒。郊外的西風甚是無情,它不識得人間離愁,卻狠心吹亂了我的發,也吹走天邊最後一點灰色——塏城終於看不見了,隻有孤單的黃土路上撒下一串深淺不一的馬蹄印,不多時又會被風悄悄湮滅。

    我的過去,自此好像真的要與我告別了。

    我的心浮浮沉沉,似有千百種滋味摻雜在一起,久久無法平息。樹木稀疏的天地間四望一片坦蕩,沒有人煙也沒有村落,好像全世界就隻剩我和李斐兩人,並共乘的一匹馬。前方所至何處,我已無心探問。從清晨出發開始,我也未曾開口問過他此行要去哪裏。我知道我心底早已認定,隻要有他作伴,我不會在乎此去是天涯又或是海角。塏城遠去了,榮華富貴遠去了,仇恨也遠去了。他既然將我救出,就絕無可能再回到過去的生活,也絕無可能報他的仇了。我明白他為我放棄了什麼,犧牲了多少,怕隻怕將來有一天他會嫌棄我太過平凡,不值得他今日如此相待。

    這般患得患失的心情,我竟然擺脫不掉了。

    “唉……”伏在他的背上輕輕吐氣,忽覺腳下的路十分熟悉。“師兄,咱們是去鳳溪山嗎?”

    “嗯……去清明禪院,看一個人。”

    清明禪院啊……我曉得了。

    自從與信王相認之後,我一直以為他會對鳳溪山有所動作,卻還是沒有等到任何動靜。我知道信王對那銀梳耿耿於懷,卻始終不解為何關鍵之人明明就在眼前,他卻按兵不動。這關鍵之人自然是清明禪院的慧淨師太,俗世姓名為郭暖鶯——她是當今聖上的生母,而她本人的生母卻是李氏王朝的末代公主。如果追根究底,她還是我正宗的祖母,李斐與她更是脫不了親緣關係。

    “師兄,你說……我們算是兄妹麼?”。

    “兄妹?”

    “我是說你姓李,我姓趙這一回事……”

    “我的曾祖父同你的曾外祖母是親兄妹,你說是不是呢?”

    不答我就算了,反而拋給我這麼一個彎彎繞的難題。可是,到底算不算呢?我在心裏默默算了算,他的曾祖父與我的曾外祖母是親兄妹,他的祖父與慧淨師太就是姑表兄妹,他的父親與趙儃又是表表兄弟,那麼,他和我則是表表表兄妹咯?

    “幸好不是三代以內……”

    “什麼?”

    “呃,我是說我的兄長已經不少了,我可不要你再做我哥哥。”

    “咱們彼此彼此。”他又笑,笑得從未有過的悅耳,連趴在他背上的我也不禁受到震動,生怕跌下馬去,本能地再抱緊他。

    馬兒不久就來到了鳳溪山下,為了避人耳目,我們將馬拴在隱蔽處,徒步往山頂走去。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來鳳溪山了,久得好像認不得這山上的草木,雖然它們就如沿路見到的那些一樣,枯萎而醜陋,我卻莫名感覺到某種淒涼的味道。上山下山的人也因這季節冷清了許多,我們便臨時起意改走大路。這山上已經沒有屬於我的任何痕跡了,丁辛的竹屋早已不在,那汪幽潭也到了枯水期,除了清明禪院,我在這裏幾乎找不出還有哪些沒有改變的地方。又或許,連清明禪院也變得讓我認不得了。

    上山的路異常順利,我們一路上各想心事,直到那院門終於出現在視野中,卻見禪院中突然冒出一縷黑煙——

    著火了?

    我有些害怕地扯住李斐的衣袖,果不其然,過了不多久,就聽見院子裏傳來一聲驚呼“快救火”,然後便有幾個膽小的尼姑嚇得跑了出來。有個詞兒叫“瞬息萬變”,方才的一切不過發生在瞬息間,正當我和李斐意想要上前幫忙,那縷衝天的黑煙竟馬上又變淡變弱,躲出來的小尼也被其他人訓斥著拉了回去。

    看來是虛驚一場,顯然那火還未燃開就被人及時發現撲滅了。隻是這詭異的火讓我的心愈發不安。李斐並不打算從正門拜訪,想來男子踏入庵堂也於禮不合吧?於是我們偷偷繞到禪院的後麵,那後門果真還像往常那樣敞開著。淡淡青煙正從後院飄散而出,走得近了還會感到空氣有些嗆人。小心翼翼躲到門外,再往院裏望了望,禪院中眾人幾乎全都集中在那裏,正將水一桶一桶地往房裏搬運,我便猜想那起火地點就在佛堂裏麵。

    “師兄,現在好像不好進去啊。”我盤算著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禪院,李斐卻許久不曾開口,隻凝神望著院中某處,一副若有所思。

    院中的小尼姑們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有什麼怪異?我皺皺眉,心想那佛堂裏或許還有什麼要人,甚至就是慧淨師太本人,隻可惜那裏冒著青煙,遠遠的瞧不清楚。李斐目力耳力皆比我強,許是他看到了我看不到的人。

    “師太!”一個蒼老的聲音忽而闖入,我震驚地凝視著院中一點,盯著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尼,看她緊追慧淨師太疾步走出了佛堂。

    “是魏婆婆。”我訝然道,一時隻覺自己被設計了一般。李斐扭頭看我一眼,瞬即又將視線轉回院子裏。

    “師太瘋了之後,你的魏婆婆就出了家,一直在照顧她。”

    “瘋了?”我再次驚訝地瞪著他,他卻淺淺一笑,拉起我的手離開了後門。

    離去前,我看到慧淨師太茫茫然以頭去撞柱子,魏婆婆抓著她的雙臂想要阻止她。

    瘋了……她竟瘋了?!連魏婆婆也出家了!

    接連的現實真相震撼著我的神經,終於終於,有些難解的事情解開了。我一直以為魏婆婆執意不肯回鄉養老是因為害怕孤獨,或是基於對丁家的感情,可現在看來並非如此。她為了照顧慧淨師太而出家了!照此推理,她一定與俗世的郭暖鶯有某種關係,且這關係深刻到令她甘願傾注一生去守護她、照顧她,甚至為了她舍棄婚嫁——她是她的誰?當年的姐妹,侍女,還是其他?我不得不說,那樣深厚綿長的情感深深地觸動了我,我實在難以相信這世間竟還有如此義無反顧的情誼!

    可那會是怎樣的一番過去呢?我禁不住去猜想她們之間的過往,想得心也酸了。剪斷了三千煩惱絲,似剪斷了與塵世的羈絆與牽掛,卻終究剪不斷他人對她的惦念和深情——王爺如此,魏婆婆如此,人世間情深若此,她何其有幸!隻可惜我庸庸碌碌大半載,卻未敢將誰引為知己。

    知己,知己啊……知己該是何種樣子呢?視線不覺落到了眼前的背影上,有什麼斷斷續續在我腦海中閃回。我默默咽回歎息,好似知曉了答案。

    下山之後,馬兒就帶著我們漫無目的一直往前走,放眼望去是烏壓壓的枯枝杈,細看則是一片片果樹林,卻又像被主人拋棄的荒地,毫無生氣。李斐說那是一片桃園,我才恍然憶起自己以前也曾去過桃園。若不是此行方向與那處桃園截然相反,我差一點兒以為是故地重遊了。桃花是美的,隻是眼下時節不對。關於“桃”的記憶僅有那一些,都與沈家和吳家有關,至今想來,心頭還是介懷得很。

    由“桃園”談起,談著談著,李斐提到了“雙桃之禮”,說在那背後還有一個久遠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一對夫妻生活貧寒卻很恩愛。有一年遇上饑荒,他們為了活命相攜離開家鄉,在饑渴交迫之際尋到了一個蔫癟的桃子。隻有一個桃子,一人吃尚且爾爾,何況饑腸轆轆的兩人來分?於是女人騙男人,說她已經吃了一個,男人便安心將整個桃子吞入腹中。直到不久之後女人餓死,仍存著一口氣的男人才恍然大悟。隻可惜伊人已去,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聽完這個故事,我的心結反而越來越深。

    “傳說畢竟是傳說,隻是後來演變成‘雙桃之禮’,青年男女若一起共食,則代表定下白首到老的約定。”

    “如果不是心甘情願吃下的,那該怎麼辦?”

    “你是說男方還是女方?”

    我頓時垮下臉,怯怯地看著他的背。“這有區別麼?”

    “怎麼辦啊……”他喃喃地認真尋思著,害我以為他當真能夠找到解決之道。誰想一不留神,忽覺腋下一緊、前後顛倒,我竟然在瞬間就被他從身後抱至了懷裏!

    “你……你嚇死我了!”心有餘悸地拍拍胸脯,幸好這馬背的高度不致讓我恐高,隻不過方才懸在半空的一刹真的驚出了我一身冷汗。“你知道我不會功夫的!不行不行,我要到後麵去坐。”

    “隻一匹馬,哪能換來換去?”他一手緊了緊韁繩,忍笑橫眉瞪著我,另一手卻貼著我的臂膀將我牢牢困於胸前。饒是我穿著男裝,這路上也越走越荒涼碰不見什麼人,否則我一定早已羞得抬不起頭來了。

    “那你剛才不還是……”埋怨的話隻敢小聲嘟噥,想起他耳力極好我便立馬含混過去。“我可是認真的,那個‘雙桃之禮’真的沒辦法解嗎?你,你想到辦法沒啊!”被他圈在懷裏雖然很安全,不用擔心會掉下馬背,可是這個位置實在不如馬屁股上坐得舒服。嗚嗚,他幹嘛這麼折騰我?不耐煩地拱他一下,斜在我胸前的手反而收得更緊。

    “你當真要我想辦法嗎?”

    咦,那語氣怎麼好像生氣了?我戒備地繃直身體,莫名預感到有些事情就要發生。從他唇邊呼出的熱氣正正撞在我的後頸上,哪怕我再心無旁騖也不禁慌了神。摸摸心口,竟然又突突突的跳起來。

    “我想知道啊,就當我求教你還不行嗎?”

    “你既已嫁我,又管什麼‘雙桃之禮’?”

    “呃……是你先提起來的。”

    “你心裏不也在問嗎?我不過為你釋疑而已。”

    我把疑問寫在臉上了嗎?他怎麼能看得出來!雖然被人看透心思有些難堪,但我卻忍不住將此事往好處去想——嗬嗬,他能讀懂我的心思,是不是說明他比以前更關注我了?

    “我也不過隨便問問,你可別亂想。”我暗暗克製自己不要表現得太高興,掩飾地低下頭。忽而涼涼的,一個吻輕輕落在頸後,瞬時激起我一陣輕顫。

    “你心裏……隻許想著我。”

    我一時又覺全身忽冷忽熱,僵住一動不動。

    呼,我的臉皮兒,我的臉皮兒……好像又薄了許多呀。

    “風真大啊,嗬嗬……”我幹笑一聲,繼續裝模作樣,瑟縮著拉攏衣領。我向天發誓我不是為了博他同情才裝可憐的,可他幹嘛還要摟緊我?胸口忽的躁動,燒得我頭暈腦熱,渾身虛軟得像一堆泥——我這是怎麼了?

    “師兄,你,是不是……”

    啊啊啊,我在幹什麼!不行不行,趕緊打住!那種話……那種話怎麼能由我先說呢?人家好歹也是女兒家呀!

    “什麼?”

    “沒,沒什麼,我是……啊!走了這麼久,你餓不餓?”前麵不遠像有個小村落,索性歇下腳吧,也好讓我的心跳緩一緩。

    “趕路要緊。你若餓了,包袱裏有些幹糧……”

    “我不餓不餓,咱們還是趕路,趕路吧!”無奈隻好抓緊他的胳膊,我笑嘻嘻地直視前方,隻當背後什麼都不存在。

    上一刻是上一刻,我能趴上他的背,卻不意味著我也能窩在他的胸前,這可是兩碼事。唉,我的臉皮兒……哎呀,不說還好,怎麼一說反而愈發燒得燙起來?我明知他是擔心後有追兵,並非存心看我別扭,可還是抑製不住地胡思亂想。咳,算了算了,比起我這臉紅心跳的不自在,自然還是抓緊趕路逃命要緊。眼看那小村落就在前方,身後之人突然猛一踢馬肚,慣性便使我毫無保留地狠狠撞進他的胸懷。

    “啊——”颼颼冷風也直往嘴裏灌,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快啊!

    “合嘴!”

    哦……

    時快時慢地走了大半天,中途在荒郊野嶺小憩了兩三次,直到傍晚日暮來臨,李斐終於決定暫停趕路,找一家客棧投宿。盡管馬速不算快,我還是被顛地腰酸背疼、七葷八素,加之一路僵著身子騎在馬上,剛下馬時差不多連如何走路都忘了。抬眼看門上,大大的四個字——“來福客棧”,想到似有一條狗也叫這個名字,幾乎讓我笑噴。這是個無名的小鎮,雖然遠離京城,商家的服務還算周到客氣。隻是客房條件差強人意,最好的上房也僅有十來平米,簡單的置有一床一桌和兩把椅子。不過此行本也不是為了享受,一切皆可將就。李斐特意囑咐店家在房內多備一床棉被,那店小二也果真挑了最幹淨的立馬送來,留下一盆熱水就退去了。

    一間上房啊……

    “先洗一洗吧,飯菜過會兒就上來。”

    “嗯。”我悶聲應道,扭捏地走到臉盆架邊上便直接伸手進去。“啊呀!呃,是水……水太燙了。”尷尬地笑了笑,我轉頭輕輕撩起熱水,漫不經心地洗手。

    已經入夜了,入夜了!怎麼辦?方才他和店老板說“要一間上房”時,我差一點兒就要喊反對呢,現在要怎麼辦?唉,我還沒做好準備啊。

    “手都燙紅了。”

    “耶——”

    他何時走過來的?我匆忙又要以笑臉掩飾窘境,卻才發覺雙手已被熱水燙得通紅,失去知覺一般木木的。

    “唉……”

    “這點小事,有什麼好歎氣的?”他笑我孩子氣,自然而然接過我的雙手包進掌心,溫柔地揉搓起來。那手上有淡淡的繭子,摩擦著我細嫩的手心和手背,我忽而越來越難以忍受這曖昧不明的煎熬。他要幹嘛?身上一時又冷又熱,想進又想退。猶疑間探上他的眉眼,他卻仍專注地凝視我的手,眼神中無波無瀾,臉上也同平常一樣寧靜。

    哼,老天真是不公平,怎麼能隻有我一人暈乎乎的呢?

    店小二在房外“叩叩叩”地敲門,他這才又不動聲色鬆開了我。手上已經恢複正常的溫度,房內未生火爐,周身反而寒氣盡退,仿似有熱火纏身。桌上有好些熱菜熱飯,肉的素的,看上去很能調動人的胃口。我索性將全部注意力都轉移到盤盤碗碗之間,放縱自己吃個十分飽,直到撐得肚皮鼓鼓還意猶未盡地巴在桌子邊不肯挪動位置。

    唉,咋辦,我真的吃不下了。

    “心兒。”

    “嗯?”不抬頭就不抬頭!我再夾起一片菜葉艱難地送進嘴裏。

    “要不要再加幾個菜?”

    “不用不用,我吃飽了。”兩根筷子一放,我爽快利落地離開桌子,掛了一臉心虛加勉強的笑容。再加菜?那我今晚非撐死不可了。走出幾步了,才真切感覺到胃裏塞滿食物,鼓脹得像個皮球。方才吃得太猛,連嗓子眼兒都快被堵住了。

    唉,今晚看來是睡不下咯……哎,我可以出去散步消化消化嘛!

    “師兄,我出去散散步哈!”正要抬腳走人,鬼使神差又問一句。“你去不去?”

    “好啊。”他施施然站起身。

    我……我好悔。

    小鎮上一入夜就靜得很,周邊也沒有什麼值得一瞧的景致,我們走出不遠就都覺得乏味,繞著繞著又繞回了客棧。可肚子還是撐得很啊!於是我們又往另一個方向走,走著走著走到了街道盡頭,再慢悠悠折回來。如此一趟趟將小鎮東西南北都轉了個遍,算來也不過走了大半個時辰。

    可,我的胃……

    “師兄,我想吐。”還未等他回應,我已跑到對麵牆角彎腰大吐特吐。

    星空璀璨,即使沒有月光,這夜也靜得美妙。隻是四周此時隻聽得到我嘔吐的聲音,什麼美妙也隻能煙消雲散。我早已羞得欲哭無淚,吐完之後也徹底沒臉見人了。

    “可舒服些了?”

    “嗯。”雖然不好意思,可人家還這麼關心我,我哪能不給麵子?偷偷瞥他一眼,卻正好瞧見他嘴邊尚未消失的笑容。“你……笑吧笑吧,我知道自己又出洋相了,盡管笑吧!”

    “你也覺可笑了?為何又逼自己去做呢?”他並未笑出聲來,緊抿的雙唇彎出一道優美的弧度,星光下有著潤澤的光暈,叫我隻看一眼便看得怔住。

    壞事了,我好想,好想好想……

    “你……”一個“你”字剛蹦出口就覺得不太舒服,我不自覺吞咽一下,早忘了還有臉皮兒薄這一回事。愣愣地盯著他臉上的每一處,我下意識邁前一步,腳下卻猛地頓住。想起剛剛自己做了那麼惡心的事,再浪漫的情調也不起作用了。我趕忙掩嘴跑進客棧,李斐則忍俊不禁地搖搖頭,跟在我後麵追了上來。

    還要靜心嗎?我好像沒主意了。要不,就算了?

    嗚呼……

    如果不是清楚知道事件的嚴重性,我幾乎以為我們已經逃離了危險。為何身後遲遲不見追兵呢?我們仍是優哉遊哉地趕路,或者說根本用不上“趕”這個字。除了經過村鎮時快馬加鞭迅速離開,在人煙稀少的地方,李斐從來不曾加快過速度。隻是一開始我們是向著西南走,走了幾天又轉向東南,再走幾天又轉向西南。不管是往東還是往西,總歸我們是向著南方而去。走了十幾天,我也漸漸習慣了同他共騎一匹馬,臉皮兒也好像不知不覺又厚回來,起碼不會輕易就麵紅耳赤。

    我知道自己麵對他時心理起了變化,隻是一時還難以適應,聰明如他自然也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夜晚投宿時,他會執意守在床邊,天還未亮,我便能見到他靠在椅上睡得正沉。他是我愛的人,是我的丈夫,為何還要受這等待遇呢?我明明心疼,想要改變自己的僵持,卻又覺束手束腳,不知所措。我想我會慢慢想通,隻是缺乏捅破窗戶紙的勇氣。而他依舊做他的正人君子,不曾越雷池一步。是我太拘束,給了他錯誤信息嗎?我約略猜得到一個妻子應該如何去討丈夫的歡心,可若要我親身實踐……老天,真要我采取主動?

    “這個喜歡嗎?”他溫純的嗓音忽而飄進耳邊,嚇了我好大一跳。李斐正擎著一隻手定在半空,手上端著一碟糕餅。他皺皺眉,馬上放回手中東西,不放心地跟過來。“心兒,想到什麼嚇成這樣?”

    我拚力撫住心跳,咬緊牙關抿嘴一笑。“嗬嗬,我是想到……茹嬸他們,不知他們現在過得好不好啊……”

    我不是存心說謊的,不是不是的!

    “你放心,趙凜還不致遷怒到他們。”

    “哦,這樣……那,王爺也不會有危險吧?”

    “嗬……”他笑著輕刮一下我的鼻尖,害我當場石化。“小傻瓜,茹嬸都沒事,王爺豈會有事?”

    道理是這樣講的嗎?我的邏輯混亂了,隻能順從心意摸摸鼻尖,又看看他。客棧外走廊上傳過些匆匆的腳步聲,樓下也聽得到熙來攘往的吆喝叫賣。我的頭更暈了,迷蒙蒙地卻望見他在對我笑。隻是那笑來得快去得也快,盡管他唇邊隻剩渺渺笑意,還是有種莫名的吸引力,讓我好想……

    不行不行,至少現在還不行啦。

    “心兒,想不想去仙鸞山?”

    “仙鸞山?我們要去那兒嗎?可我和師父……呃,我是說我和付師傅已經不是……”

    他的眉又對我皺了皺,莫名其妙地盯著我。

    “心兒,你如何會叫他‘付師傅’?”

    “我已經離開五道堂了呀。”

    “這……”他似疑惑地沉思片刻,末了是無奈的笑歎一聲。“心兒,你的付師傅可曾將你逐出師門?”

    逐出師門嗎?我想了想,搖搖頭,忽然明白過來,驚喜地大叫。

    “你是說我雖然離開了五道堂,可還是仙鸞山門下的弟子,是不是,是不是?”見他終於給了我肯定答複,我恨不能開心地敲鑼打鼓,雙手合十感謝上天——啊呀呀,我還是有門有派的啊!哈哈哈哈!

    不過……我也太糊塗了,怎麼就能會錯意呢?我還以為離開五道堂就等於失去師父和一眾師兄,我還以為我再也不能擁有他們的關心和寵愛了!啊呀,我真是賠大了,之前還為此傷心了很久呀!

    “嗬嗬,那師兄你……”

    “我早已不是了。不過陸幽廷陸前輩與我另有要事相商,明日我們須得啟程去仙鸞山了。”他的神情一如往常般靜靜淡淡的,看不出一丁點兒的悲傷沮喪。我這才發覺其實我應該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他再也不是我的師兄,可不知為何就是想這麼稱呼他。他不也沒有拒絕嗎?人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可不可以說“一日為師兄終生為師兄”呢?師兄我有好多個,可他卻是最不一樣的一個,我要因此改口嗎?可改口又該怎麼稱呼呢?

    “師兄,你有沒有字號什麼的,或者曾用名?”

    “怎麼?”

    “說嘛說嘛……”

    “除卻姓名,我單有一字‘修言’,修行的修,言行的言。”

    “修、言……李修言?姓李、名斐、字修言?”

    他被我咬文嚼字的模樣逗笑了,點點頭配合我。“嗯,沒錯。”

    “唉,古代人還真是講究啊……”我徑自推敲默默嘟噥,想到好多相熟的人都有自己的表字,偏偏就我一人輪番更換姓名玩兒,怎麼就沒想過也為自己取個字呢?

    修言,這兩個字倒是很襯他的性格呢。

    “師兄,那我也能叫你‘修言’吧?”

    “你那聲‘師兄’又該做何?”他不說可與不可,又來和我玩兒太極。

    “這個……”還要我二選一麼?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見他不像要逗我,索性學他那樣將問題再拋回去。“倘若要你選,你喜歡我叫你‘師兄’,還是‘修言’?”

    無論我問哪一個選項,他都是果斷地搖搖頭,帶著一抹可疑的笑容背過身去。

    “咦,都不喜歡嗎?那我該叫你什麼……李大人?”

    他不應。

    “李公子?”

    更無可能了。

    “李斐?”

    他還是不應啊。

    我咬咬下唇,忖度著腹中任何一個能想到的適用稱謂,直覺一個比一個肉麻。他在逗我吧?他一定又要折磨我了。

    我明明想到也想好了,就算叫他一聲,自己也不會吃虧。可當我一看見他的背,心口就沒來由的猛跳起來——要這麼叫他嗎?要嗎?

    “夫君。”不等他視線對上我的,我已將唇重重印上他,轉瞬離開。

    “你說……什麼?”他幽深的眸底被我撩起了一把火,炙熱灼人的溫度也燒到了我的身上。我忽覺口幹舌燥,有些倉皇地想要逃。

    天哪,我做了什麼?我吻他,我竟然主動吻了他!我的羞恥心發作了,他卻不容我退縮,一手抓住我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將我抱了滿懷。我跌坐在他腿上,下意識揪住他的衣裳。我想鬆開的,可不知怎麼就是鬆不開。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我還要再打退堂鼓嗎?嗚嗚,死就死吧!於是我兩眼一閉,視死如歸地等待下文。

    “心兒……”又是他無奈的話音,不過多了些朦朧醉意。“睜開眼睛。”

    “我不。”我扭捏地哼一聲,飛快地想了想,還是很沒骨氣地選擇臨陣脫逃,把臉窩進他頸間藏起來。嗚嗚,真是羞死人了。

    “房中隻有你我二人,怕什麼?”

    他在笑嗎?怎麼一遇到這種事,總覺得他比我輕鬆許多呢?哼,他一定經驗豐富,他一定瞞了我好多故事!

    “你喜歡我嗎?”我終究不敢直視他的雙眼這麼問,雖然矜持不值半毛錢,可現在已經快要到達我的極限了。

    “喜歡。”

    “愛嗎?”

    “……愛。”說出這個字對他來說似乎極為困難,我不禁心中一動,探手摸上他的臉頰。指腹傳來淡淡的熱度,仿若他害羞羞紅了臉。

    “你知道嗎?我一直都覺得納悶,師兄為何會喜歡我的……不過現在不重要了,我喜歡你就夠了。”

    “心兒……”

    “我想起一件事來。師兄,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什麼時候?”

    “一個……滿月的晚上。”

    我又滿足地笑了。

    “嗯,那天是五月十五,我記得很清楚。嗬,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呢……見麵的第一句話,你應該記不得了吧?”

    聽不到他回答,我便當我猜對了。

    “我當時問你是誰,你卻問我是不是丁非心。嘻嘻,覺不覺得有些奇怪?我在那之後有時還會想起來,卻一直想不透。你知道是哪兒不對勁嗎?”他仍不吭聲,我的話匣一打開卻收不住了。“那天晚上的事我一直都記得,我記得我對你說師父不在,他搬到別處去住了,你當時也是應下了的,所以我一直認為你那晚本是要去見師父,隻是意外遇到了我……師兄,你當時說了謊是不是?”

    “你要怪我嗎?”他終於開口了,喉結在我眼下一動一動。“那晚可是你一廂認定我是剛自外麵返回,我何時親口說過?”

    “哼,巧舌如簧。”此刻,我懶懶地偎在他肩頭,這感覺太不真實,我是不是又做夢了?

    “我現在才明白,其實你那時早就見到了師父,所以再見到我時,不用我自己介紹,你就能知道我的名字是‘丁非心’而非‘丁辛’……可是我不明白啊,你為什麼要讓我誤會呢?”

    “那並非是我本意。我隻是不習慣多做解釋,況且那晚僅是你我初次見麵,我以為此等小事無傷大雅……不曾想,你卻將它記了那麼久。”

    “是啊,是我笨,直到前不久才想明白了。我就說麼,你總不可能一開始就看上我了。”忍不住負氣地錘他一下,手卻被他捉個正著。我在計較嗎?又怎麼計較得清呢。“師兄,我覺得自己好虧啊,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一開始就喜歡你了,哪怕隻當你是師兄的那種喜歡。”被自己越說越委屈,我原來那麼容易喜歡一個人嗎?嗚嗚,真的好不甘心。

    他又不說話了,手心緊貼著我的手背,撫摸著我的手指。就連他的手都比我的漂亮,我還有哪一樣能與他媲美呢?

    “師兄,告訴我好不好,告訴我你何時開始喜歡我的。”

    他輕輕一笑,喉結也顫起來。“我一直喜歡你啊,哪怕隻當你是師妹的那種喜歡。”

    他又在逗我,可我不是要這種答案啊!罷罷罷,羞赧甩一邊,矜持也不要了!我一咬牙,一下一上跨坐到他腿上,表情嚴肅認真地對上他的眼。

    “我很鄭重地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定要老老實實回答我——從你出生到現在,你有過幾個女人?”

    那張臉紅了又紅,卻分不清是因為震驚還是羞澀。

    “……一個。”片刻過後,他平靜道。我的心瞬間涼了下去,按在他肩上的雙手頓感虛脫。

    “那個她……你還喜歡她嗎?”我不想當個怨婦哭訴丈夫的不忠,可這滋味當真不好受。心裏像是被剜出一塊血肉,揪得人好疼。腰後不知何時已被他牢牢圈握,我一分神,他的臉已近在咫尺。

    “呃……”來不及回神,他突然勾手將我腦後一壓,溫熱的唇深深覆上我的。喉間一口氣沒提上來,我不能呼吸,不能呼吸了……他的吻似深似淺,碾磨般摩挲著我敏感的神經,混合著別樣的柔情一絲一縷地挑逗我心底的欲望。我不該讓他這樣欺負,尤其在得知他也有那麼一段過去之後。可胸口隱隱的痛又作何說呢?痛得我心酸,痛得我不顧一切隻想擁緊他同他一起墜落下去。我愛他啊,我如何還能拒絕他?他的唇柔軟溫潤,隱約中一股茶香伴著噴薄熱息湧上我的舌尖,我倒吸了口氣,渾身止不住一陣輕顫。奇妙的甜蜜滋味從親吻中暈散至四肢百骸,我隻覺我要被融化了,連骨頭都要酥軟了。手上漸漸無力,我再也支撐不住,將全副重量都壓到他的身上。

    “……一個女人,也隻有那一個女人……”他流連忘返地吻著我的唇,我的頰,深湛的眸色中閃過一抹幽光。“你問我是否還喜歡她,是的,我喜歡她,喜歡,喜歡……”

    他在說什麼?我恍惚望著他同樣有些迷醉的目光,心口酸意沉澱。

    “我是問你‘有過’幾個,不是‘有’……唔……”

    他再次用力吻住我,將滿心如火的熱情悉數傾注在這磨人意誌的親吻中。

    窗外暮色漸至,柔和的光線穿過窗紗投射進片片朦朧的影,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種安定心神的能量。正有誰興之所至,亮開嗓子高聲唱起一首歌謠,極盡婉轉動聽,悠悠揚揚地飄入有情人的耳朵裏。

    “菱花兒醉喲桃花兒暖……

    錦被兒涼薄獨臥難……

    且道一聲慢,莫念那時辰晚,但由他霞飛妝紅兩處看……

    秋水兒綿喲秋波兒轉……

    歎聲兒相知時日短……

    笑問伊人兒,可願山盟相伴,縱使他金山銀山也不換……”

    多年後的某日,我想我依舊會記得這樣一個黃昏,同這首名叫《燕語濃時》的曲子。

    何謂“情到濃時”,我想我已經有了深刻體會。我不再沉溺於看星星、看月亮,看雪、看雨的小情調裏,有了李斐,我的視野中再也裝不下其他。即便逃亡的日子很辛苦,每天都要連走幾十裏路,我卻甘之如飴,一點兒都不後悔當初隨他遠走的決定。

    接連幾天投宿無門,隻得在野地露宿。終於在這天找到了一家小旅店,我欣欣然要了最好的房間和最好的飯菜,打算好好犒勞下自己和李斐。或許是長途跋涉引起了腿部浮腫,進了房間一落座,我便覺得整條右腿不受控製地抽搐。李斐自然也察覺到了,心知定是我舊傷複發,臉上爬滿自責。

    “要點兒熱水泡一泡就沒事的,我以前去沁州的路上也有過的,真的沒事的!”我向他拍胸脯打包票,他卻悶不吭聲走出房去,不一會兒就端回來一盆熱水。

    我感動得不知所以,燙過腳之後就被他抱上床強製休息。

    “我飯還沒吃呢!”

    “我幫你端來就是。”

    “師兄,我不習慣你這麼對我……”

    他隻淡淡一笑,仍固執己見將飯菜都搬到了床前,與我一齊吃了晚餐。我以為接下來便沒有節目了,吃飽喝足坐在床上正要來個大舒展,李斐卻將我躲在被子裏的腳捉出來,不由分說便按摩起來。

    就算我曾經假冒過大家小姐,但我何時被人這麼伺候過?他的無微不至不僅讓我感動,更讓我覺得不安,好像自己多麼沒用,隻會讓他來照顧我似的。

    “我不疼,真的不疼……”我望著他說道,隻是他一徑盯著我的腳,手下功夫一刻未停。

    腿上的酸麻早已減退,起初我還會享受地任他推拿,但他反常的沉默卻讓我嗅出了一絲絲的不對勁。我不得不主動收回我的腿,縮進被窩裏不肯再讓他碰觸。“我真的不疼了,不用再為我按摩了。”

    李斐靜靜看著我一會兒,慢慢站起身來。

    “你要去哪兒?”

    “我去……再要一間房。”

    我愣了一瞬,忽而衝上去由後抱住他。“師兄,別,別走……你留下來好嗎?”

    我以為兩情相悅時,要說什麼做什麼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壓根不用費心算計。可我還是事先鬥爭了好久好久——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名副其實的在一起。隻是除了那天黃昏的親吻,他一直不曾對我表示過什麼。

    “心兒,你可知道……”

    “我知道,我們是夫妻,在一起不是很正常的嗎?”我的心懸在半空,生怕他會拒絕一般將他拉轉到我麵前,頓了一頓,便去拆解腰間係帶。

    “心兒,不——”他忽按住我的手,急喘著背轉身去。“不能,我還不能碰你。”

    “為什麼?”

    “走了這一路,你也疲乏了,還是早些歇息吧。等他日到了仙鸞山,我和你……”

    他給了我一個模棱兩可的回複,我自然沒有聽出任何的弦外之音,心想自己果真太過心急了,於是趕緊收拾心情,羞臊得將他趕出了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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