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煙波  第15章 凝眸處殘照當樓(2)

章節字數:3959  更新時間:14-09-21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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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承影興高采烈地回到茶肆,見絲桐垂著頭獨坐在桌前,麵前的茶水小吃似乎動也沒動過。他在她旁邊坐下,笑問到:“幹嘛不吃,不合口味嗎?”絲桐不答話,她雙眉輕顰,臉色白得嚇人。

    蕭承影吃了一驚,扳過她的肩頭問到:“你怎麼了?”但覺她的身子也在微微顫抖。

    “你聽!”絲桐眼裏噙著淚水,向說書人望去。

    茶肆裏人聲哄哄,蕭承影凝神靜氣,隻聽那說書人正講到:“……呔!婦人便問到:‘你與我,是要做露水夫妻,還是長久夫妻?’那任道:‘露水夫妻怎樣?長久夫妻又怎樣?’婦人道:‘露水夫妻麼,日頭出來露水散,天明時你就去吧。長久夫妻麼,你去殺了我夫一家,我隨你去闖蕩江湖,逍逍遙遙過日子。’那任本也江湖上的好漢,萬不肯做這等喪心病狂的事,連道‘不可’。婦人假意生氣推他出門去,卻又隔了門哭啼不休。饒是鋼鐵心腸的好漢,也禁不起嬌嬌滴滴的女兒淚,那任被她哭得心軟,轉回來道;‘罷了,我舍不下你,去殺了他一家便是。’婦人破涕為笑,連忙開了門,百般媚惑地迎進屋來……”

    蕭承影聽了一陣,便知這說書人正在講秦家一事,隻是憑空臆造、加油添醋,傳得很是不堪。絲桐道:“你聽他……他說得多難聽!”蕭承影並不覺得是多麼要命的事,張口就道:“這也還不算很難聽的。”

    絲桐一怔,問到:“你……你早就聽到過了是不是?還有說什麼的?”

    蕭承影並不否認,低聲安慰到:“這些下三濫的說書人不知實情,為了多吸引些茶客就胡編亂造,你何必往心裏去?就別當是在說你好了。”

    絲桐悶悶地起身離開茶肆,一想到這件事竟成了街頭巷尾說書人的談資,眼淚就忍不住要落下來。

    蕭承影跟在後麵,絮絮說到:“你想想,秦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別人能不猜、能不傳嗎?任平生在秦家大打一場,別人當然順著往下瞎想。江湖上捕風捉影的人多了,什麼事都是道聽途說,越傳越離譜的。”

    絲桐道:“可我和任大哥……清白無辜,秦家人也不是他殺的。”

    蕭承影反問到:“難道秦彥不是他殺的麼?”

    絲桐一愣,訥訥答到:“是。可是……當日是秦彥出手偷襲在先,任大哥才會一時重手殺了他。他對我哥哥,那是很客氣的。”

    蕭承影哈哈笑到:“誰讓他殺了秦彥不走,卻還要到秦家去?這事本來和他沒關係,卻給活活牽扯了進來。不過虱子多了不癢,他的仇家滿天下,再多幾個也無妨。”他見絲桐直瞪著自己,連忙把滿臉幸災樂禍都收了起來,卻是忍不住好笑的神氣。

    絲桐道:“你當然無妨,若是任大哥聽見別人這麼汙蔑他的名聲,不知有多難過。”她橫了蕭承影一眼,想到明明是他挑起的種種禍端,如今他卻像沒事人一般,所有的流言蜚語盡是衝著她和任平生而來,眼神裏不由就帶了幾分怨恚。她幽幽歎了一聲:“全是我連累了任大哥。”

    蕭承影看在眼裏,終於笑不出來,滿心沉重地說到:“不關你的事,是我連累了你們。”絲桐默然,蕭承影佯咳了幾聲,問到:“還想去嶽陽樓嗎?”

    “去啊!”絲桐答到。兩人繼續穿城西行,但絲桐再也不瞎逛了,一路默默無語,蕭承影幾次想把金釵送給她,可是那小小的金釵卻仿佛重如千鈞,沉在懷裏怎麼也拿不出來。他暗罵自己:“孬種,掏出來給她啊!就像用糖果哄小孩兒一樣,讓她高興一下嘛。”然而肚子裏鼓了半天勁兒,到底也沒拿出手,隻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

    絲桐半點也沒覺察到蕭承影的古怪。她信步西行,心裏索然,漸漸地兩旁的繁華悄然隱去,隻剩下空茫茫的一片虛無。她不懂這世道,不懂什麼江湖,不懂得死去的爹娘,也不懂周圍活著的人。天地之間,她隻有自己一個人,就這麼茫然地走著、走著,好像活在一個夢裏,卻要走到哪裏去呢?

    忽然之間,蕭承影猛地扯了一下絲桐,將她緊緊拉到身前,轉過背徉裝去看路邊賣陶罐的小攤。絲桐從恍惚中驚醒,正要詢問,蕭承影的手卻已虛掩在她口前,她當即識趣地不作聲了。蕭承影的身體幾乎全然擋住了絲桐,她看不見他身後,隻聽見一個女子抱怨到:“這味雪蓮子可真是難找,咱們跑了十幾家藥鋪也沒有!”另一女子道:“嶽州城這麼大,耐心找總會有的。為了陸少俠的傷,隻好辛苦些。”

    兩人的聲音很是熟悉,絲桐終於想起來,這二人正是峨嵋派的薛淩湘與沈紅露,她在秦家曾見過數麵的。兩人說著話,從蕭承影背後擦身而過,往街的另一頭去了,絲毫沒注意到他和絲桐。蕭承影側頭望著兩人的背影漸漸淹沒在人流中,這才鬆開絲桐。

    絲桐也望著薛沈二人消失的方向,片刻方說道:“其實被她們看見也沒什麼。她們要叫我回秦老爺和秦夫人那裏,我決計不去,她們頂多明裏暗裏議論幾句罷了。”

    “她們當然不能對你怎麼樣。”蕭承影道,“我隻是怕她們揭破了你的身份。”

    絲桐不解:“那有什麼好怕的。讓人知道了,不過當麵罵我凶狠歹毒,是個……是那種女人,難道我聽得還不夠麼?”

    “唉!我說你不懂麼!”蕭承影歎了口氣,攜著絲桐繼續前行,待周圍行人漸少,又低聲說到,“你是好是歹,與旁人毫無關係,本來那些人嚼幾句舌也就完了。可是現在,大家都以為你和任平生……咳!隻怕個個都想拿住你對付他,好去藏劍山莊領賞呢。”

    絲桐不禁愣了:“這……這怎麼會?”

    蕭承影道:“你到底懂不懂,九絕劍法有多厲害?雖隻三招劍法,可能就是許多人苦練一生也達不到的境界。江湖武人,求的不就是這個?那些人想殺任平生,偏偏又不是他的對手,人想瘋了,什麼事都能做出來的。”

    絲桐愣愣道:“三招劍法有這麼厲害?你見過嗎?”

    蕭承影笑到:“你看我活得好好的,當然是沒見過。嗯,至少人人都相信,劍孤橫的劍法就是這麼所向無敵。”他四周望了一下,“今日上午我瞎逛的時候,聽人說秦老兒和峨嵋派的老尼姑都住在城西一戶姓席的財主家,昨天任平生去席家索藥,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你有沒有注意到,嶽州城裏的江湖人士突然多了許多,尤其是這西城一帶?不知有多少人,是衝著任平生來的。”

    絲桐不由發呆:“那……那還去嶽陽樓嗎?”

    蕭承影微笑到:“為什麼不去?走!”

    兩人辨明路徑,約摸一頓飯的功夫,便到了嶽州城西門前。此時已近申末,紅日西向,遙遙望去,隻見一座三層高樓聳立在城門之上:飛簷牙啄,鬥拱層疊,樓形好似戰盔,在斜照中更顯得金碧輝煌。

    兩人沿著城牆拾級而上,直登頂樓,憑欄遠眺。因是多日陰雨,洞庭湖上濁浪連空,天地間盡是灰蒙蒙的一片,望不見遙遙相對的君山。但放眼處如此空闊,隻見煙波渺茫、水天一線,極目不能盡望,卻也令人心曠神怡。再細細看去,暮歸的扁舟在湖波中遠遠地飄蕩著,星星點點地漸漸駛近來,船篷與白帆閃動著粼粼的水光。幾處江汀上,隱約可見沙鷗回翔,落在草叢中。

    天地無情,而萬物自有逍遙,絲桐望著眼前景物,多日來所受的種種抑鬱不由一掃而空。清冷的秋風迎麵吹來,她閉上眼深深呼吸,迎風張開雙臂,似要將陣陣清風攬入懷中。風注滿了衣袖,拂動著裙角,她踮著腳尖,讓風托舉著自己的身體,當真是飄飄欲飛,不禁胸懷大暢,直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曠達之情。

    蕭承影在一旁笑看著,忽然探身闌幹外,指著天邊道:“你看!快看那兒!”

    絲桐趴在樓欄上,伸頭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隻見西方的天空上一輪夕陽正漸漸沉落,映著漫天晚霞,近處作金、紅色,遠處作紫、藍色,層層渲染,瑰麗無比。

    “伸著脖子看,真是怪難受!”蕭承影索性翻過樓欄,跳到二層的屋簷上,他蹲踞著,一雙手支在身前,用一種醜陋可笑的姿勢向簷角挪去。絲桐不禁笑他:“猴兒樣!”

    蕭承影小心翼翼地爬到飛揚的簷角上,慢慢站了起來。他不言不動,靜靜地望著日落,晚風吹拂著他的鬢發,夕照斜映一身,衣裾袂角閃動著金光,臨風翩翩而舞。

    絲桐望著蕭承影,刹那間呆住了。心裏猛地針紮似的一疼,曾經何時,她也看過一次如血的殘陽:爹爹一麵向她揮手,一麵越走越遠,漸漸隱沒在漫天的金光中,她手裏握著爹爹新給她買的桃木劍,一眨不眨地看得眼睛都疼了。爹爹說,待她把“三峨霽雪”練好,他就會回來的。

    蕭承影回身笑到:“你敢不敢過來?”向絲桐伸出手來。此時夕陽已化作血紅,天空中種種雲霞色彩更為濃烈燦爛,就像無數綺羅錦緞,重重包裹著一枚巨大的紅寶石。霞光照在他臉上,那笑容竟如夕照一般溫暖。

    絲桐怔了一怔,見嶽陽樓上並無他人,便也大不雅地翻過闌幹,爬到屋簷上。蕭承影把絲桐接到身邊,緊緊攬著她的手臂:“小心些,可別往下看。”兩人站在簷角上,好似淩空欲飛。斜照如金,給這一雙人兒抹上輝煌而柔和的光芒,仿佛他們正是這雲天的一隅、層樓的一角。

    絲桐目不轉睛地盯著西天。絢爛的晚霞鮮血一般浸透了遠天,漸漸沉下去的夕陽就像一道深深的傷口,在她心底最不為人知地灼痛著。還記得許多年前的那天,爹爹教了她“三峨霽雪”,那一招劍法裏又有好幾式變化,端的十分難記。爹爹說過,隻要她練好“三峨霽雪”,他就會回來。她真的用下心,一直苦苦練著,可是到底,他隻留下了一個在夕陽裏閃著金光的身影,卻再也沒有回來。

    有誰,願許給她一個不渝的諾言?有誰,不問死生契闊,一世陪在她身邊?絲桐情不自禁地微微側過頭,抬眼望向蕭承影。最後一縷餘暉留連在他臉上,映照出一個淺淺的微笑,竟是難得的清明與寧和;隻是眉宇間仿佛總有層層陰影,籠罩著雙眼,讓人看不清他在想什麼。一路傷痛走到如今,能夠輕輕偎在身邊的,就隻有這個萍水相逢的人麼?溫熱的淚水,刹時模糊了眼睫之間。

    蕭承影似乎有所覺察,轉過頭探問地望著絲桐。絲桐垂下目光,竭力掩飾自己的哀傷,說到:“真美!我從來沒有……像這樣看過日落。以前我在野地裏勞作,隻知道太陽一落就要天黑,心裏隻念著如何趁天色黑盡前趕回家裏,從來也沒好好看過日落。”

    蕭承影微微一笑,卻不言語,隻凝神眺望著天邊。片刻後,他輕輕說到:“我小時候,常跟著萍姐姐一家到湖上打魚,然後去城裏販賣,或者跟我爹進城拿山貨換些油鹽米布,太陽下山的時候就回家。你不知道,這次是我第一次回來。”

    他越說越慢,聲音也喃喃的低下去,“湖山,沒有變;落日,沒有變;嶽州城,也沒有變。”一個字一個字,漸漸地聽不真切了,“隻是我的親人,全都不在了。”眼前山河再非漁樵故裏,他的所有,就剩下一個孤零零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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