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8133 更新時間:14-10-19 19:33
1
絲桐跪在後院的灰石地上。
五月間的正午,日頭還不算多麼毒辣。如果不是眼前恰好有一樹石榴花,或許她根本不會覺得熱。榴花紅得像火苗一般,紅得灼人,紅得好似有滾滾熱浪撲麵而來。
又或許,那熱浪是從舅母身上噴發出來的。舅母站在院裏老槐樹的綠蔭中,搖著一把小小的團扇,抹了胭脂的兩片嘴唇不停地一開一合。她說的那些話,絲桐自小就聽慣了。
你還真當自己是什麼千金小姐啊?
你不過是個賤女人偷漢子生下來的野種!
其實舅母是個很好看的女人。絲桐隻是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沒有做好的事情,她卻總要罵到爹娘的頭上呢?
娘是易家的恥辱,她是娘的恥辱。
從前,娘跟著爹爹走了;後來,爹爹死了,娘也死了。
所以她每天要做很多的活,隻是為了有口飯吃,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而今天她真的很沒有力氣,割了豬草回來又劈柴,落下了兩缸水沒有挑滿。
你很有本事嘛,年紀小小就學會偷奸耍懶了。不想做事就趁早滾出去,少賴在我們家了!你嘴裏吃的,身上穿的,哪樣不是我們供的?做一點活路就裝病,養著你還不如養頭驢!養頭驢還能拉磨哩,養著你?將來好去偷人嗎!死不要臉!
一兩年前,絲桐真的會氣哭的。不過現在她隻是盯著前方的石榴花。
榴花真的好紅。紅得像日落時分的晚霞。
爹爹說過,他會回來的。是她自己不好,爹爹在霞光中教她的那一招劍法竟還沒有練熟。從前她還太小,不懂得那招劍法的要緊;而這三年多來,她白日裏不得空閑,晚間又常常累得一睡不醒,隻偶爾才能在半夜裏起來偷偷練劍。爹爹說過,隻要她練好了劍,他就會回來的。
再抬眼時,哥哥易千山已站在舅母身旁。哥哥長得很英俊,又常常穿著一襲月白長衫,更顯得玉樹臨風。當初她剛來易家的時候,哥哥總是抱著她四處玩耍,也教她讀書寫字,學習琴棋書畫。現在哥哥還是很疼她,閑暇時依然來看顧她。
易千山的臉上帶著明顯不忍,他向著自己的母親,想要求肯幾句。但是絲桐望著他極淺極輕地笑了一笑,這一抹轉瞬即逝的笑容讓她看上去好像是在搖頭勸止。還是不要多事了吧,舅母罵起哥哥來,一樣是毫不留情的。
於是易千山什麼也沒說,隻是哀憐地看著絲桐。有他這一點憐憫,她已經覺得很是幸福了。
罰吧,罵吧!絲桐有些快意地計算著,清明已過了六十八天。
2
榴花已經謝了,陽光穿過石榴樹的枝葉,斑駁的光影在一地狼藉的殘紅上躍動。庭院裏靜悄悄的,絲桐慢慢走過,很小心地捧著一盅梅雪醉月茶。
舅母常常告訴別人,她很愛喝茶。昨日傍晚江南百草堂來了客人,送的便是這麼一味秘製的茶飲,據說要用西湖獅峰產的嫩茶尖和孤山上滿月夜裏初雪覆蓋的梅蕊方能製成。客人不知道舅母其實通常都會嫌茶葉太苦了。
那時候,絲桐突然省悟到,她一直等待的那一天終於來了。哥哥要陪客人出外一整日,她再沒有什麼可顧慮的。
絲桐輕手輕腳地走進偏院,易夫人歪在青竹躺椅上睡得正熟。等她醒來時,剛沏好的茶再怎麼滾燙也盡都涼了。絲桐很清楚舅母的習性,所以她隻注了三分的滾水來泡茶,剩下就摻滿她早已備下的涼水。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中的纏枝蓮瓣玉盞,慢慢地放到舅母身前的矮幾上,生恐灑出一滴來。可怕的香甜氣息一陣一陣地鑽到她的鼻中,她幾乎就要湊到嘴邊偷偷嚐一口,還好死死忍住了。
這樣地香,不知道該是什麼味道呢。
其實,梅花香味清遠,哪有如此濃鬱?這世上最香的最美的,那都是毒。
就像幼時的那一樹花,她見著好看便想摘到手中。她墊著腳尖指著枝頭,向著爹爹撒嬌:“我要花花,花花香,我要嘛!”爹把她抱起來親了一下,胡子茬紮得她臉疼:“這叫柳葉桃,隻能看不能玩的。這些花兒又美又香,但是有毒。”
從此她就深深地記住了柳葉桃,那修長又光滑的葉子,那桃花也似的花朵,那種聞了有點胸悶的芬芳。易家的偏院裏就種著兩株柳葉桃,一紅一白,整個夏天都開得如霞似雲。可易家的人並不識得,他們隻隨隨便便地管它叫“山桃”,也不知是從哪裏找來的。
她曾經很多次從花下走過,不過是偶爾會想起小時候,想起爹娘。可是自從清明那天以後,她的心思就漸漸不一樣了。每一次再看到柳葉桃,她都感覺到錐心的痛苦,好像她的身體裏紮進了一條根,正無可救藥地隨著柳葉桃一天天生長,直到終有一天會開滿了灼灼的花。
她的生命如此短暫,為什麼卻要承受這麼多的歡樂與痛苦?
絲桐最想知道爹爹是怎麼死的,可是沒人肯告訴她;最不想知道娘是怎麼死的,可是一切因果都那麼清楚。
3
絲桐本來算計得很好,但世事從來都讓她始料未及。她萬萬不會想到,那麼珍稀的一碗梅雪醉月茶,舅母就隻喝了一口。
易夫人啜了一口梅雪醉月茶,眉頭不由就皺在了一處:“苦!”她並不懂梅雪醉月茶的旨趣就在於清苦幽寒。然後她隨手招了一個婢女,將喝剩下的茶盞一扔。
婢女捧著茶盅快步走向配院的小廚房,陣陣飄溢的香氣撓著她的心,她真忍不住就要嚐上一口。偏在這時候,迎麵走過來一個人:“咦?翠兒,你拿的啥東西那麼香?”
翠兒不由皺了皺眉,喚了一聲:“趙三哥。”
趙三涎著臉湊上來,抓住翠兒的手腕,就著她手裏喝了一口。翠兒大驚了一跳,手一掙,差點沒把那白玉茶盞甩翻在地:“哎,這是夫人喝剩的茶!”
“喲,那是賞了我的!”趙三笑嘻嘻地蹭過來,毫沒有避讓之意,又要捉翠兒的手,“好翠兒,再讓我嚐嚐。”
翠兒卻不過,忙把茶盞往趙三手上一塞:“你倒不怕讓人見著!要是夫人知道,還不扒了你的皮!”她心裏慌得亂跳:要是夫人知道這醃臢人用了自己的茶盞,可是了不得!
趙三小心地緊抱著玉盞,夫人的脾氣他也很清楚,可不敢有什麼閃失。不過他手上雖然占住了,嘴上可不閑著:“我怕什麼?夫人發怒,先也是扒你的皮!咱們做一對沒皮鴛鴦,那也快活得很!”
翠兒暗地裏呸了一聲,懶得搭理。趙三咕嘟咕嘟地將一盅涼茶灌下去,伸舌一添,將茶葉渣子都卷進嘴去。翠兒忍著反感,收過茶盞便走。
“哎,翠兒!”趙三擋住去路,“我給你買了個手鐲子,你戴上看看……”
“又是從趙大娘那裏要的銀子吧?”翠兒不屑一顧,閃身繞過趙三,“我可不要那作孽的東西!”
趙三訕訕幹笑幾聲,仍是不舍不棄地追在後麵。走過兩個花洞門,趙三突然覺得腹中一陣劇痛,豆大的汗珠頓時從額頭上流下來。“翠兒,你慢點。哎呀,我肚子痛!”趙三忍不住大聲呻吟,然而翠兒厭惡他還來不及,哪肯理會他的無賴把戲,頭也不回步子更加快了。
趙三倒在地上,五髒六腑間仿佛有無數枝蔓在生長,片刻間便痛得他麵如灰土。清寂的後庭中,趙三虛弱地喚著“翠兒”,可翠兒早已走得遠了。
而那時,絲桐正坐在柳葉桃下,怔怔地仰望著。那紅白相雜的花,總讓她想起娘將死的臉。
4
絲桐已經記不得,自己是什麼時候來到舅母家的呢?
她還記得爹爹,爹爹身材很高,他總是讓絲桐騎在自己頸上,高高的可以看很遠。絲桐又害怕又興奮,雙手緊緊揪住爹爹的頭發,娘靠在爹爹身邊,笑嗔到:“你把她寵壞了!”爹爹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我的女兒,我就高興慣著她!”他的容貌已經模糊不清了,但那明朗沉厚的聲音卻還那麼清楚。
後來,爹爹要走了,他叫絲桐要聽娘的話,要好好練劍。他答應絲桐,隻要她練好了劍,他就回來。從此絲桐就跟著娘四處漂泊,她常常問娘,爹爹為什麼要離開我們呢,爹爹不要桐兒了嗎?娘總是摟著她說:“爹爹最疼桐兒,怎麼會不要桐兒呢?爹爹是遇上了一件十分要緊的事,他做完以後就會回來的。”
終於有一天,娘病倒了,花光盤纏也沒能治好,她們隻能去投奔舅舅家。舅母說:“既會偷漢,怎麼不叫他養著你們?”娘說:“若單單是我一人,寧肯死了也不回去!可是你怎麼辦?桐兒,娘要你好好活下去。”那時絲桐還不懂娘的話,她也不懂到底有什麼事,比她和娘還要緊?
娘在的日子裏,絲桐總算是過得無憂無慮,雖然她看到娘默默垂淚之時,也會跟著傷心跟著哭。但娘的身子一天天虛弱下去,她的臉就像繡花繃子上緊緊繃著的素綢,隨著年月一天天過去,漸漸變得又黃又薄。
舅母說娘是在裝病;大夫說娘隻是思憂成疾、鬱氣內結,隻須好好調養即可。可娘就是毫無起色。最後的那段時日裏,娘吃得越來越少,就好似舅母每日送來的飯菜。舅母說:“你這麼瘦,能吃多少?可別糟蹋了我家的糧食!”
娘默默地把自己的飯菜撥一半給絲桐,絲桐又撥回到娘的碗裏,她哭著求娘多吃幾口,可娘總是搖頭。娘,你可不可以別再想著爹爹,可不可以別理會旁人的閑言碎語,可不可以為了桐兒,好好地活下去?
娘輕輕地歎氣,輕輕地喚她:“桐兒,你來瞧瞧娘的臉,是不是難看得緊?”她不知從哪個丫鬟手裏要來了一小盒素粉、一小盒海棠胭脂,一麵調朱勻粉的時候就一麵說:“從前在你爹爹跟前,我總是幹幹淨淨、漂漂亮亮。今次不知什麼時候就要去見他了,千萬不可隨便,免得教他看輕了。”
娘打扮好了,淡淡妝容雖是難掩病色,淺淺一笑的風華卻如一天繁花。但舅母說:“瞧你那臉,化得像鬼一樣。哼,都快死了還要不正經!”
5
絲桐真的不懂,舅母為什麼總要如此傷人,甚至就連死,也不肯讓娘安安心心的?
娘躺在床上,臉色蠟黃蠟黃,眼珠子裏一絲活氣也沒有了,但她畢竟還活著。舅母掩著鼻子進來,指揮幾個家仆把屋子裏能搬的都搬了,能拆的也拆了,連娘床上的帳子、身上的被子也都拆走了,專等著她咽氣。
娘已經再無法與她計較,然而舅母看了一圈,竟伸手將娘頭上的芙蓉金鳳釵拔了下來。娘的首飾早就變賣光了,就剩下這支芙蓉金鳳釵,一直到死都戴在頭上。絲桐想那釵子一定是爹爹送給娘的,因為娘在舅舅家裏,白日哭、夜裏哭,隻有看著那根釵子的時候,她才見娘笑過。
娘果然登時急了,那雙垂死的眼睛裏交織著惶惑、憤怒和乞求,她的手已經再沒有力氣舉起來,喉嚨裏卻還嗬嗬作響,像是被一口濃痰卡住了發不出話一樣。那時絲桐隻有八歲,但她當然懂得娘的心意,於是她追著舅母,撲到她身上想奪回那支金釵:“舅娘,你別拿娘的釵釵,你把釵釵還給娘啊。”
舅母被她纏得煩了,一把將她摔在地上,大聲罵到:“拿回去,拿回去!拿著這根釵子,馬上滾出我們家去!你娘生你這個野種,要吃要喝不用花錢啊,這根爛釵子夠哪樣?你拿去,今天就跟你娘一起滾出去,有本事再找個爹養你們!”
其實易家再怎麼敗落,也並不需要這一支芙蓉金鳳釵,舅母臉上透出惡毒的得意。她把釵子就豎在絲桐麵前,但絲桐最終沒有拿。娘到底是要走的,就像爹爹,到底也不會回來。他們在黃泉路上終於可以攜手到老,但是絲桐還生生地活在這世上。不管多麼不願意,除了舅舅家,她再沒有別的親人,再沒有可以活下去的地方。
她跑回娘身邊,挨著娘躺下,渾濁的淚珠正從娘的眼裏一顆顆地落下來。絲桐卻沒有哭,她隻是拿起娘的手臂圍在自己身上,緊緊蜷縮在那個越來越冰冷的懷抱裏。娘,我要活下去,我要長大!她也隻能眼睜睜地等著娘咽氣了。
那許多艱難的日子,許多刺耳的言語,早已讓絲桐明白了一切。她知道爹爹已經死了,她也知道娘為什麼會死。隻是她不願相信,不去相信,所以她可以不恨。但她沒有料到,舅母對娘的恨,卻並不因娘的去世而減少一分。
6
院子裏紛亂的腳步聲驚動了絲桐。她看著許多人跑過去,但沒有人理會她。絲桐很好奇,所以也跟在大人們後麵。
還未走近庭院,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已經穿過花洞門,像一道驚雷劈中了絲桐。她趕緊跑前幾步,一眼就看到了趙姥姥。趙姥姥坐在地上,披散著花白的頭發,揪住身前橫倒的一個人正在哭。她半仰著頭,張大了嘴,眼睛卻已眯得看不見,滿臉都是淚水。老周伯在一旁死死地拽著趙姥姥,張媽則在另一旁扶著她,一麵陪淚,一麵勸到:“趙姨,你不能再哭了!”
地上躺著的那個人,大大地瞪著眼,灰青的臉似乎扭在了一處。可不管他的樣子如何猙獰,絲桐都認得他。趙三哥!絲桐知道,易家沒人喜歡趙三哥,因為他是潑皮無賴。絲桐不懂什麼是潑皮無賴,她隻記得趙三哥每次都是笑嘻嘻的,見了她總要給幾顆糖果一把鬆子。
易夫人站在三步之外,大概是事出突然,竟一時懵住了。不過她隻呆了片刻,便換上了一副嚴厲的臉色,絲毫不掩飾滿懷的厭憎:“你們吵什麼!”
周圍的人都囁嚅著,張媽開口答道:“趙老三……死在院裏了。”
“他死了我看不出來嗎!”易夫人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他怎麼死在這兒的?”
老周伯是跟著易老太爺跑江湖的出身,並且見多識廣,很得易家上下的敬重。他上前稟報到:“老奴剛才細細查看過屍身,趙老三並無外傷,隻是臉色烏青、眼珠發暗,依我看一定是中毒暴斃。”
絲桐聽見一個“毒”字,頓時就像兜頭淋下一盆冰水,寒意直從腦門灌到腳底。趙三哥會中什麼毒呢,舅母為什麼還好好的呢?她怔怔看了舅母一眼,而舅母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趙三的臉,神色越來越陰沉。
她第一句便問:“是什麼毒?”
老周伯答:“這個……我也沒見過。夫人,會不會是誰來尋仇?”
“哼,正是樹大招風,我們在武林中威風了百餘年,招惹上什麼恩恩怨怨也很平常。隻是,”舅母冷笑到,“這毒能下到家裏邊後院子來了,本事可不小!”
易夫人雖歹惡,但並不傻。趙三不過是個低賤的下人,再怎麼無賴討厭,大概也沒人稀罕他的性命,下毒的人自然是衝著易家來的。仇家並不足畏,怕隻怕自己家裏的人受了收買,那可真就暗箭難防了。
她忽然擰過頭,雙目炯炯地在眾人間掃視,活像屠子的一雙手在待宰的牲畜中挑揀著。最後,她的目光定在了惴惴不安的翠兒身上。
7
“翠兒——”易夫人突如其來的聲音拖曳著,“你說說,趙三怎麼死在這裏?”
翠兒驚得渾身一顫,匆忙忙覷了易夫人一眼,弱弱地答到:“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趙三不是挺待見你麼,整日蒼蠅子一樣粘著你,他怎麼死了你不知道?”易夫人冷笑了一下。她徐徐抬起手臂,仿佛要捋一捋鬢發的模樣,卻忽然又快又重地橫落下來,“啪”地一聲扇在翠兒臉上。
翠兒猝不及防,踉蹌著撲倒在地上,左臉被易夫人長長的指甲劃出幾道白痕。她還不及回過神,易夫人已掐住了她的下頷:“老實說,你知道什麼?”
“我……我……真的不知道。”翠兒抽泣著說,臉上的白痕慢慢腫了,一滴滴滲出細小的血珠來。翠兒實在是不會說謊,她的聲音還算堅定,低垂的眼睫卻躲閃著,淚珠混合了頰上的血漬,順著臉龐流到頷角。
易夫人哼到:“莫不是你厭煩趙三總纏著你,因此下毒害死了他?”
翠兒驚恐地抬起眼,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我沒有害他!”
“你沒有害他,那是誰害他?”易夫人逼問著,狠狠扭住了翠兒的頭發。翠兒發出一聲淒厲的喊叫,她的嘴唇哆嗦著,仿佛還想抵賴,而易夫人的手已落了下來,正正地打在麵門。
舅母畢竟是習過武的,一巴掌下去,翠兒立時昏了過去。舅母攥著她的頭發拖起來,尖尖的指甲扣在她臉上的傷處,忽地陷了下去。
翠兒痛得醒了過來,忍不住泣涕哀啼,眼淚滾過傷口翻出的嫩肉,頓時化作一粒粒紅豔晶瑩的瑪瑙珠兒。又是一聲慘叫,像一把利劍猛地刺進了絲桐的胸口,她覺得難以呼吸,卻隻能一動不動地站立著,睜大眼睛看著翠兒的臉上慢慢綻開了一朵血色的花。
那一張慘怖至極而又姣美至極的臉,從此便不能罷休地出現在每一夜的夢靨中。翠兒的臉頰不自知地抽搐著,兩片嘴唇不住顫抖,妖豔的血花就在麵龐上嫵媚地搖曳著。她的目光穿過眼淚,穿過重重人群,終於落定在絲桐身上。
翠兒閉上眼,忽然淒厲地大笑起來:“他剛才還好好的!喝了幾口夫人的剩茶,怎麼就會死呢!”
每一個人都知道,後院小廚房的茶水一直都是絲桐照管的。因此所有人都不能置信地望向絲桐,舅母凶狠地扭過頭來,她瞪絲桐的眼神沒有絲毫驚駭、震怒或是氣忿,就像一個猜不破的謎題。從來絲桐都隻能猜度,那許是一種刻骨的憎恨,正如自己對這個“家”的憎恨一樣。
8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根,就像一棵樹、一朵花。
絲桐的根,就深種在那一方小小的孤塚上。娘雖是死了,但隻要能看到她墳頭的青草,絲桐就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仿佛娘從來沒有遠離過。正如同爹雖然走了,但那些夕陽的光影與零亂的劍招都還時時提醒著那曾經存在過的懷抱。
可是舅娘,為什麼你連一座荒墳都容不下?
易夫人放開翠兒,一步步走過來。
天地間的一切都靜下來了,靜得好像清明的那個早晨。當絲桐在明媚的日光下看到那本該是墳墓的地方卻隻堆著一塊塊新翻的泥土時,她的心失去了感覺,隻覺得身體一下子輕了,仿佛一截被人砍斷的枝梢,從摩天的樹頂上悠悠蕩蕩地飄落下來。那一瞬間靜得可以聽到風吹過的聲音。
前臂一痛,舅母已扯住了她:“小賤人,你敢在我的茶裏動手腳?”
絲桐的眸子清澈一如往日:“什麼手手腳腳?”
易夫人冷笑著看她,她亦抬頭迎上舅母的眼。彼此對望須臾,絲桐隻覺光影一閃,腦袋便被重重地砸中了,耳朵裏嗡地鳴響起來。她怔了一下,不過並沒有哭,她的眼淚已在那個微風的春日流盡了。
她尖叫著問那個犁地的農夫:“這裏原有一座墳的,伯伯,你怎麼能在這兒種地呢?”
老農卻嗬嗬笑到:“這片地閑著無用,易夫人吩咐墾了作個花圃。那孤墳又無主,易夫人交代說不用管它,有什麼緊要呀?”
為什麼!
她隻求好好活下去,為什麼舅娘卻連她最後的念想也要毀去?這世上,真的隻剩下她自己一個人。
絲桐一路走著回去,一路忍不住地淚流滿麵。輕柔的風撫摩著她稚嫩的臉龐,拂亂了細絲般的頭發,吹幹了淚痕,吹不散滿心的悲與怒。她渾身的血仿佛都凝住了,一寸一寸結成堅冰,她甚至能聽見身體深處有冰塊膨裂的哢哢聲音。
你就不怕報應麼?你就不怕報應麼!
絲桐抹了一把唇角的血,整個頭麵都火辣辣地疼起來。易夫人哼了一聲:“你還不肯認?”她單手拽著絲桐,不容她避讓,另一手舉到高處,便要再摑她一掌。
趙姥姥本已是隻會慟哭的石頭人,此時卻發瘋似地滾了起來,一把撲上前抱住絲桐。她的老臉蹙縮成一條條溝壑,驚惶地看一看易夫人,又看一看絲桐,喊到:“不!夫人,你是疑心小桐呢?她才九歲哩!什麼都還不懂,怎麼會放毒殺人?”
眾人紛紛附和。他們平日裏勢利也好、凶暴也罷,卻沒人相信一個幼稚柔弱的孩子會下毒殺人。而絲桐隻是很安靜地站立著,一臉迷茫。這暮日的庭院裏並沒有風,隻有那些哭聲,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響起,四麵八方地迫近來。翠兒痛苦的啼叫,趙姥姥難以平抑的抽泣,恍惚間還有娘帶著淚的深深歎息,那麼無可逃避,一聲聲一聲聲摧折著她的心肝。
9
絲桐的屋子很小,不過一桌一床一櫃,簡陋得一眼就能看全了,但易夫人依然很仔細地親自翻查著每一處。絲桐看著舅娘徒勞的尋找,看著舅娘偶爾會回頭來迷惑地瞧一眼,這時舅娘的目光就會掠過桌上散落的柳葉桃,隻是從不會停留。
易夫人很願意相信毒是絲桐下的,無奈卻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老周伯說到:“便是茶裏真的有毒,隻怕也是有外人趁她不注意時下進去的,她一個小孩子懂什麼呢?這毒看來可不尋常。”
趙姥姥一把摟住絲桐,哭著絮叨:“夫人你真是多心了!小桐才多大點,哪裏懂得什麼殺人的手段?況且夫人對她母女恩重如山,她報答都來不及呢,怎會謀害夫人呢!”
“周伯,你再好好查查,今日茶房裏還去過什麼人?”易夫人不肯甘願地歎了口氣,竟有點寂寥的意味。她再次瞥見桌上的花,終於問到:“這花放著做什麼用的?”
“院子裏摘的。”絲桐慢慢走上前去,拿起那枝柳葉桃。光禿禿的花枝有些可笑,萃取過毒汁的葉子已經枯萎了。她輕輕捋去葉子,隻剩下枝頭兩朵粉紅的花,然後伸手挽起頭發,掰直花枝簪了上去:“可以做簪子的。舅娘,你看,好看嗎?”
易夫人很久沒有仔細打量過自己這個外甥女了。嬌豔的花朵映著絲桐稚嫩的小臉,臉上正腫著幾道指印,她還幼小得很,隻是這一刻的眉眼卻忽然有種動人心魄的美麗。易夫人心裏一顫,倘或女兒沒死,怕也是這般的乖巧模樣吧。
這一瞬柔情未絕,記憶中泛起仍是無盡的恨。易曉琴!若不是這賤人看不起她,處處刁難,她怎會失手摔下女兒,眼見那粉嫩的生命夭折在繈褓中?她笑她未成婚便有了孩子,挑撥父母不許哥哥娶她進門,可她自己卻跟男人私奔了。自己到底做了易家的女主人,到底等到了可以好好羞辱她的時候。然而她已經死了,她還能做什麼呢,她的恨還能向誰去發泄呢?
門外忽然傳來喧雜的人聲:“翠兒瘋癲了!翠兒瘋癲了!”易夫人極不耐煩地責罵前來報訊的家仆:“又在吵什麼?沒一點規矩!”她劈手打落絲桐頭上的花朵,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去。
絲桐依然怔怔的,如同嚇壞了一般。趙姥姥的兩條胳膊像鐵箍一樣圈住了她,胖大的身軀一抽一顫,終於忍不住地放聲大哭:“曉琴走得太早,留下你孤伶伶一個,桐兒啊,苦命的桐兒啊……”她哭著絲桐,亦是哭著自己孤淒的晚景。
絲桐的眼淚也簌簌地落了下來。姥姥是娘的乳母,從小看著娘長大,後來亦處處照應著她,甚至比哥哥還要親,可是她卻害苦姥姥了。她把額頭貼上趙姥姥涼濕而粗糙的臉龐,伸出小手抱緊了趙姥姥,輕輕勸到:“姥姥,別哭。”兩人的淚水都流到了絲桐臉上,縱橫著淌下來,她心裏一遍一遍地在說:“姥姥,對不起。對不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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