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至情至性

章節字數:5297  更新時間:09-03-11 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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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多多漸漸抬頭,看到了那人的麵容,一時間震驚得心髒停止跳動。若是像恐怖片裏一樣,眼前之人長發間露出蒼白的臉,眼睛中射出陰毒乖戾的光,或者是一張被燒焦的臉,疤痕斑斑,溝壑縱橫,甚至已被腐爛得露出森森白骨,眼眶中淌下一條蛆,那都在意料之中,最多讓她嚇得昏厥,但決不會如此驚訝。

    因為她看到的那張臉,居然與自己一模一樣!

    那人周身有一種光亮,雖處暗室,卻也能看清她肌膚如雪,紅唇黛眉。一時之間,孟多多以為在照鏡子,但那人頭綰著個高髻,身穿雪白綃衣,神情恬然,氣度從容,與自己的狼狽慌亂全不相同。而且與她目光相接時,心裏有種奇異的感覺,像沐在溫暖的陽光中,心裏的焦慮、恐懼,都悄然冰釋,宛如雨晴風住,春水池滿,說不盡的祥和安穩。

    孟多多站起來,說:“你……”

    那人猜中了她的心思,長袖款擺,露出纖長玉指,點了點身後的神龕。一時之間,燭台上多出一排新燭,都穩穩地燃著。燭焰如一枚枚修長的柳葉,光亮所及,四壁都變得金黃。神龕之中,神像重又豎起,雖是石像,卻也栩栩如生,白衣飄然,目光慈愛柔和。神龕上帷幔潔淨,隨風款擺。香爐中煙霧繚繞,香味撲鼻好聞。地板上、房梁上,都是纖塵不染。屋漏之處,也已修葺完好。兩側各一排楠木桌椅,與會客廳一般。白牆上繪著壁畫,一位白袍女子有時驅逐猛獸,有時拂塵退潮。旁邊寫著幾個大字:“文君娘娘佑民記”。光焰所及,多多身上的衣服也頓時亮潔一新,幹爽舒適,連泥點也沒有一個。

    孟多多明白了點什麼,問道:“你是文君娘娘?”

    那人笑了,說:“何必說娘娘,稱紫菱便是。”說話頗有古風,像從《紅樓夢》裏出來的,有些軟綿奇異,好在孟多多喜歡紅樓,不知讀了多少遍,寫起文章也帶點那種風格,因而聽她講話,倒感覺既陌生又親切。

    “紫……菱……”孟多多心裏一時有些發懵。又是娘娘現身,又是老廟複新,這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她下意識地掐了掐大腿,生疼,證明了不是夢。她忽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

    “你怎麼和我長得一樣?”

    薛紫菱吐氣如蘭:“其實人與人之間,哪有那麼大區別。”

    緩緩地吐字,如雛鶯清鳴,入耳有說不出的好聽。而且帶著淡淡的微笑,臉頰上露出淺淺的酒窩,讓孟多多深為傾倒。她素來自戀,從初中開始,就時常躲在房間裏,對著鏡子變換各種表情,自覺美不勝收。可今天她才發現,這張臉原來還可以變得更優美。就像一件華美的衣服,穿在紫菱身上更顯婀娜妥貼,氣質典雅。與之相比,自己顯然是個渾渾噩噩的毛丫頭。她第一次自慚形穢了。覺得這個臉蛋,或許就是紫菱的,而自己的反而是盜版。

    紫菱接著說:“別人來我這兒,都是納頭便拜,燒一炷香,上些供品。嘴裏念叨的,不過是升官發財,似乎將此處也當作了衙門,可以大肆行賄。起初我倒也熱心相助,時間一久,心裏也漸漸懶了。那些利欲熏心之徒,見沒什麼利益,也就不再來。近幾年來說要造水庫,附近都搬得空了,自然沒人會記得我。也惟有姑娘你,居然感懷我的身世,而且淌下淚滴。在此,我要多謝了。”

    說罷就要盈盈下跪。多多哪裏承受得起,急忙上前扶住,口裏說道:“我也隻是一時感傷……”

    紫菱說:“世事往往如此,無心插柳,倒能亭亭成蔭。一滴眼淚,於你不過一時感傷,於我卻是寶物一件。我視你如姐妹,一些前塵往事,說來話長,不知你可願聽?”

    “當然。”

    多多連忙點頭。自從紫菱出現後,她心中萬分好奇,本來就想打探一番,隻是一時不知從何問起,如今紫菱自己願意傾訴,哪有不聽之理。

    二人落座後,紫菱說:“你既已看了石碑,又落了眼淚,自然對我身世有些了解。我生於明嘉靖年間,家父原是京官,因看不慣貪官橫行,又遇到異人,懂得些法術,便辭官回鄉,吟風弄月,日夜修行,過著神仙般日子。我也學了一些,但自小喜愛詩文,深閨之中,寂寥難耐,就作些詩詞排遣。偶有一夜,獨自憑欄賞月,忽有所感,就吟了兩句詩:‘黃昏獨倚闌,春寒月眉彎。’正想下句,忽聽有人輕聲續道:‘思君如滿月,夜夜清輝減。’我的兩句,化自馮延巳詞。那人續的兩句,卻是化自張九齡詩。一首詩中,兩個‘月’字,本是不妥的。但細細品來,卻是妙不可言。我說月如眉彎,隻是眼前之景,平淡無奇;那人卻說,這月眉是滿月害了相思,瘦減而成的。真是畫龍點睛,竟比原作還要勝出幾分。這是何等的才華!”

    多多是學中文的,對古詩詞尤其喜愛,但從未想到,詩詞原來有這等妙用。這兩人花前月下,詩詞相和,真是浪漫之極,驀然觸動心事:詩詞?……一個雪白的身影在閃爍了一下,眼圈一陣發紅,又掩飾地點著頭,問道:“那人是誰呢?”

    紫菱說:“我低頭一看,庭院裏隻站著一個名喚薛寶兒的仆役,提著燈籠巡夜,其餘並無他人。這薛寶兒與我同齡,自小就在我家,生得雖也算俊秀,卻是個憨厚的人兒,從未念過書的,吟詩之人斷然不會是他。我問道:‘寶兒,方才是誰?’寶兒低聲說:‘小姐,是我。’我有些惱了,罵了句:‘這狗奴才,不說實話,討打!’他卻嬉笑說:‘薄言往訴,逢彼之怒。’卻是詩經中的詩句。我有些驚異,他如何會懂這些?莫非吟詩之人,真的是他?但男女有別,他一臉嬉笑,又過於放肆,我便關窗回房去了。可心緒著實難平,細細回味他念的詩,‘思君如滿月,夜夜清輝減’,念了幾遍,心裏忽然一驚。我雖是女子,父親也為我取了表字,乃是‘文君’二字。寶兒的‘思君’,可是思我?自己倒先羞了,想我青春女子,又早許配給鎮上王舉人家的公子,又怎能胡思亂想。後來才知,寶兒早已有意於我,苦於無緣接近,看我愛詩,就纏著管家學通了文墨,一有餘暇,就苦讀詩書,仗著天資不俗,幾年下來竟登堂入室了。這狗奴才!”

    說到這裏,雖然是責罵,卻是語調柔軟,如嫩藕一般清脆可人。多多看見紫菱臉色嫣紅,笑靨如花,明豔不可方物,想來是已沉浸在甜蜜往事中了。她聽得心醉神怡,用手托著腮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紫菱,說:“然後你們就相愛了?”

    紫菱臉上笑容不見了,就像春日的湖麵上忽然消失了粼粼金光,隻剩下一片暗淡。她說:“談何容易!主仆有別,我與他雖已結同心,也隻能暗中鴻雁往來。閑暇時,我也繡些絲絛給他。如此過了一年,他竟膽大包天,夜晚攀爬進我房中。我心知不好,但也……但也推卻不得。終於有一晚,被父親逮了正著。原來父親見到寶兒腰間的絛帶,早起了疑心,暗暗留意了許久。為了保我清白名譽,父親要將他亂棍打死。我將事情向父親全盤托出,要他成全。他卻執意不從。我說:‘卓文君與司馬相如之事,父親向來是稱道的,怎麼到頭來隻是葉公好龍?’父親無言可對。我心知他是怕王舉人處不好交代,就決意與寶兒私奔出去,日後等他考個功名,再風風光光地回來不遲。不料王舉人不知怎的,卻得知了此事,以為奇恥大辱,仗著家大勢大,暗暗派人將寶兒誆出,棒殺在亂葬崗上。等我尋到寶兒的一條絛帶,才算找到他的屍首,卻早已被豺狼烏鴉吃盡,隻餘些白骨,我將他埋入黃土後,便一頭觸死在石壁上。誰知自盡之人,幽魂天地不收,隻得日夜飄來蕩去。幸而村民有感於此事,集資修了此廟。我受了些香火,漸漸修成人身,隻是缺了至情少女的兩滴清淚,因而不能複生。這一等,不知過了幾百年……”

    多多聽過這裏,恍然大悟,說:“所以我無意中流了兩滴眼淚,恰好幫了你的大忙?”

    紫菱說:“正是。今日我偶爾出遊,看見姑娘正在走路,便施了點法術,起了些風雨,引你到小廟裏來,才有了這段恩義。讓姑娘受驚,多有得罪。”說罷又起身,深深作了個揖。

    多多這才明白那場風暴的來曆,心裏有些生氣,但看在人家等了幾百年的份上,也就罷了,問道:“那我的那幾位朋友呢,應該安全的吧?”

    紫菱說:“姑娘大可放心,我已請人將他們安頓下了,姑娘且在小廟歇息一晚,明日即可團聚。”

    多多安心了,心中畢竟好奇,就追問道:“那你現在是人是神?”

    紫菱說:“是人。”

    多多說:“那你當初幹嘛自殺呢?自殺了幹嘛又辛辛苦苦要複生,做你的文君娘娘不好嗎?”她話一出口,才覺得太不禮貌,但也收不回了。

    幸喜紫菱並不介意,她說:“當初自盡,隻想與寶兒同去陰間做同命鴛鴦,誰想人死之後,依然門戶有別,我隻是孤魂野鬼。於是苦練法力,盼得有朝一日複生,再助寶兒還陽。”

    多多驚駭了,說:“寶兒也能還陽?他不是屍骨早腐爛了,而且人死了不是要投胎的嗎?誰知道他現在在哪裏了。”

    紫菱說:“寶兒也是多情之人,不願投胎轉世,憑借他的才華,在陰間積功漸漸做到了判官,偶爾也來我處,吟詩作畫,與生前一般……”

    多多說:“那何必還陽?你們不是都如願了?在陰間雙棲雙飛,多麼逍遙。”

    紫菱的臉陡然紅了,囁嚅道:“我……”卻是少女的作態,與先前的雍容溫和全然不同了。

    身後有人朗聲說道:“菱妹又何必羞慚。”

    多多回頭一看,從黑漆漆的門外走進一人,長身玉立,青衣綸巾,白麵無須,豐神俊彩,一雙秀目似笑非笑得看著她。他說道:“這位姑娘有所不知,我們陰間雖也有陰婚,可也依然隻是魂靈,沒有肉身,所以不能結合,不及陽間快活。”

    不知怎的,在這男子的注視下,多多心裏怦怦跳了幾下,況且他說的又是男女隱晦之事,一時想不到要問話。倒是紫菱說道:“寶兒來了,這位姑娘是……”一雙妙目盯著她。

    多多這才想起,她還不曾介紹自己,忙說:“我叫孟多多。”

    薛寶兒一笑:“方才我引你幾個朋友前去安頓時,已聽說了你的名字。”就將他如何使障眼法,帶曲鑒等人進入庭院的事情細說了一遍,談及三人恐慌之狀,不免笑了一回。多多聽說那三人已經酒足飯飽,酣然入睡,心裏一塊石頭才算落地。

    紫菱說:“寶兒,幸虧多多姑娘,贈了兩滴眼淚,如今我已全然還陽。”

    薛寶兒“呀”了一聲,重新打量了紫菱,先看了臉龐,又看了手指,口裏連連說:“恭喜菱妹,恭喜菱妹,終於修成正果。”

    多多在這當兒,也打量了薛寶兒一番,發現乍一看他似與常人無二,可細心一瞧,就看出異樣,他的臉龐手掌,竟是有幾分透明的,就像磨光玻璃,能透過光亮來,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淡淡的。心裏卻想:一開始紫菱說愛上了奴才,我覺得肯定是土豆模樣的人,哪裏想到是這樣的帥哥,才貌雙全,英姿颯爽,難怪紫菱相中了他,又不惜千辛萬苦要重歸人間,再續前緣。

    紫菱發現了她的表情,以為她有些恐懼,就笑著著說:“多多姑娘不必害怕。寶兒也大體修成了肉身,隻少了一件物事,至今不能還陽。若是尋常的魂靈更是透通,站你麵前也看不見,影子更是沒有的。身後寶兒的幾個隨從,才受了幾天香火,修為尚淺,你應該看不見吧?”

    多多回頭,身後空空如也,隻是隱約感到空氣有些波動。她並不害怕,卻想到:他們之間要想比道行,用不著動刀動槍,隻要站在燈光下看看影子,深淺分明,高下立判。她感到有趣,有幾分想笑,又怕別人覺得受了侮辱,就斂容問道:“寶……兒還缺少什麼?”

    紫菱說:“至情至性男子的一滴鮮血!”

    多多驚訝了,說:“你們法力高強,拿一滴血還不方便?找到這樣的人,托夢給他,要些過來就是了。”

    紫菱和與寶兒互看了一眼,都苦笑了一聲,說:“我等兩滴眼淚,等了幾百年,好不容易等到了多多姑娘,略微施了些法術,帶多多姑娘來此小廟,才算大功告成,靠的是機緣巧合。”

    寶兒接口說:“陰間紀律森嚴,平常不可隨意去人間。還陽本來便犯戒條,哪裏敢去托夢?我們隻能守株待兔,但機會終究渺茫。不說至情至性的男子少之又少,即便有,總不能巴望他來我神位前,即便來了,他又怎知我要他一滴血?”搖搖頭,歎息了一回。

    多多聽了,想道:至情至性的男子,倒是自己理想的擇偶對象。薛寶兒也算是一個,隻是名草有主了。自己若也遇到一個,替寶兒要一滴血,還不是舉手之勞?隻是這種人到哪裏去找呢?眼前這二人既然是神,應該有些門路,何不讓他們幫忙,也算互惠互利。想到這裏,就說道:“或許我倒能幫點忙,不就要點血嗎?隻是人海茫茫,這麼好的人又在哪裏呢?”

    紫菱和寶兒聽到多多願幫忙,眼睛亮了一下,但多多的憂慮,恰好也是他們的憂慮。

    多多看他們二人的愁顏,心知無望了,就哀歎了一聲:“要是我的命夠長,或許能遇到。可惜啊……”

    紫菱畢竟是女子,懂得她的心思,說:“多多姑娘,歲月易逝,紅顏易老,你是怕遇到至情之人時,卻早已韶華不再了吧?”

    多多被猜中心思,心裏一酸,不由低下頭去,眼眶又開始濕潤。她看斷碑時,雖哀歎紫菱命運不濟,內心深處,還隱隱豔羨他們愛情的至死不渝。自己若也能這樣愛一次,真是朝得愛,暮死可也。可惜她一直不曾遇到,因此那兩滴清淚,一滴是為紫菱,另一滴倒是為她自己。

    寶兒說:“若是有此顧慮,那大可不必。我認識一人,名叫紫姬,住在翠雲山中,不知活了幾百年,卻依然是少女模樣。她有不老之藥,你隨我去取一些來。先前她還欠我人情,想來不會拒絕。”

    多多不勝之喜。不老之藥嫦娥曾經吃過,但隻是神話傳說。秦皇漢武苦求了多少年,終於還是躺到偌大的墳堆裏去了。不想世間真有此藥,自己誤打誤撞,竟有機緣遇到。

    紫菱說:“寶兒,你肉身未成,白日行走,多有不便,不如我帶多多姑娘去。”

    寶兒有些猶豫,紫菱說:“我可以的。”二人的手,輕輕握在一起。

    多多從他們的對話中體味出不安來。寶兒說得輕巧,似乎隻是去串了門。紫菱說他“白日行走,多有不便”,自然是托辭。白天不行,不能晚上去嗎?或許別有緣由。那紫姬不知是怎樣的人物,斷然不是善類。不老之藥,珍貴無比,又哪裏是隨意就能給的?此一去,不知凶險如何。

    紫菱說:“寶兒,我和多多取了藥,將隨她去找至情至性之人。或三年五載,或十年百年,取到之日,便是你我再生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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