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13 更新時間:09-03-27 09:02
在回賓館的路上,多多想,要是能與這麼有趣的人在一起,生活該多有意思啊。可是,她心裏缺乏一種波浪。這種波浪,在與段懷瑾、寧明遠初遇時,都猛烈地掀起過,讓她頓時慌慌地心跳,手腳變得冰冷,感覺生活從此有了意義,生命像花兒一樣綻放,隻需靜靜一回味,就有花香盈滿胸膛。而這次卻沒有,一點也沒有。
她欺騙不了自己。
我可能喜歡他,但並不愛他。她不能不承認這一點。
但他畢竟是萬中無一的樸見素啊,慧心蘭質的詩人,真摯浪漫的癡情人!多麼可愛,多麼值得愛。我難道不應該愛他?她在這樣說的時候,忽然想起寧明遠也曾經說過同樣的話。當時她的反應是,愛情怎麼能是“應該”的嗎?它應該是勝過一切的力量,宛如雷鳴,宛如暴雨,狂放而不可阻擋,瞬息間就淹沒了一切理智,即使是戰火燒過,冰川凍過的土地,也該應聲抽出綠苗,撐開圓圓的葉子。可是這一切,都沒有如期出現。
想到這裏,她的心裏浮起一團陰雲,濃釅釅的,堵在胸口,沉悶遲滯,似乎血液也流不暢了,四肢感覺有些乏力。車窗外正是夜景,四處都是燈光,綠的,黃的,紅的,像一塊畫室裏試油彩的畫布,色彩駁雜,漫不經心,不規則的一團或一抹。可是,正式的作品又放在哪兒了呢?
回到賓館,紫菱和紫姬早已回來,專門候著她。一見她進門,就急著追問見麵的情況。
多多淡淡一笑:“挺好的。”解開絲巾,準備洗澡。
“咦,情緒一般嘛,”紫姬說,“沒有發情的跡象。還不如當初與寧明遠見麵呢,那時候臉蛋潮紅潮紅的。現在這樣可不是好兆頭!”
紫菱也覺得奇怪,說:“可能是盼得太久了,加入了許多幻想的成分,希望難免過高,見了麵反倒失落。不過沒關係,以後多接觸就會好的。”
“就你們倆講究多,也不嫌麻煩!要照我的意思啊……”
多多也不說話,拿起換洗的衣服走進浴室。紫菱果然體貼,在浴缸裏灌滿了溫水,她脫淨了衣服,泡在溫水中,十分舒坦,舒坦得讓她覺得全身都化了,化作了一股子清煙,緩緩地散著,蕩著,和蒸騰的思緒纏繞在一起。
為什麼不愛樸見素?莫非正如紫菱所說,是期望太高,難免失望,相見不如懷念?或者僅僅是樸見素的外表讓她不喜歡?這太可笑了。當初不讓樸見素看她的照片,就是想避免他以貌取人,反倒不珍惜她的內在,她的實質。她希望他愛的,是剝去一切外在修飾的自己,真實的自己,是即便年華老去,甚至在災難毀容後,依然保留的讓他心動的自己。那種愛,更接近於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沒有條件,也沒有期限,可以天荒地老,可以海枯石爛。既然男女本是一體,被宙斯生生分裂,但畢竟曾經血肉相連,就像母親和孩子一樣,那麼,這種愛是可能的。
可現在呢,犯了這個錯誤的,恰好是自己。
她拍了一下水麵,頓時水花四濺。她忽然想,也許樸見素不是那個命中注定的人,又或許——她不由地這樣絕望地想下去——或許根本不存在什麼實質。人們愛上一個人,看中的都是外表、言談,以及地位之類,這些都是外在的,都是寧明遠說的“動物性”加上一些“社會性”,甚至是像某位生理學家所說,一見鍾情的發生,是因為一方的弗洛蒙素散發到身體四周,直接作用於對方的延腦,不經過大腦理性分析,若是相互契合,頓時產生愛慕之意。
那麼,愛情到底是什麼?自己苦苦追尋的愛情,它到底是什麼?如果它根本不那麼神聖,隻是粗蠻原始的欲望,或是有所貪圖的算計,那自己即使長生不老,花容永駐,那隻能像一個美輪美奐然而空空無人的房子,還有什麼意義?
她怎麼也想不清楚,似乎內心有一間聖殿,正在慢慢傾塌,先是瀉下細碎的砂土,而後墜下大塊的牆麵。她昏昏然爬出浴缸,擦幹身子,換上睡衣,昏昏然上床。她對自己說:“紫菱說得對,接觸多了,就會好的。”心裏卻又在想:“要是這次不行,那下回,我該怎樣開始一段感情?”但立即又被頭腦駁斥了。她不是朝三暮四的女孩。連想一想都是罪過。
最後她說:“隨緣吧。”她似乎記起,以前處理段懷瑾的追求,也是這套方法,結果是兩敗俱傷。不過,她此刻的腦子已成了一鍋濃漿,再也周轉不靈,於是一整夜的似睡非睡,迷夢聯翩。
次日醒來,手機就適時地響了。是樸見素的短信。
“今天有空嗎?遠一點去兵馬俑、乾陵、華清池、法門寺,近一點的大小雁塔、博物館、鍾鼓樓、回民街,怎麼樣?”
一連串的地名,像一串糖葫蘆,讓多多幾乎聽到樸見素說這些地名時清脆、活潑的樣子,還有一種迫切想見她的熱情。她心裏暖了一下,就發了一會兒呆。
紫菱起得早,拉開了窗簾,讓陽光金晃晃地照進房間。窗前是一個茶幾,茶幾上擺著一個花瓶,插著一朵粉紅的玫瑰,昨天還是花苞,一夜不見,卻已打開了兩片花瓣,勻稱而端雅,在陽光裏幾乎晶瑩剔透。多多情不自禁地從床上下來,細細端詳著奇妙的造物。她看見了紋理,在天鵝絨般的質地上,粉紅色一點一點地滲出來,像顏料在水中緩緩洇開。上帝怎麼會有這麼巧妙的手筆!
“上帝用世間萬物寫詩,而詩人用心靈撫摸萬物,體察上帝的意圖。”
多多的腦中響起這樣的句子,然後順理成章地想說給樸見素聽。這已成為習慣了。沒錯,他是唯一的知己。這時,心裏有一種東西刹那間釋懷了。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太迷戀一見鍾情,確實太理想主義了。其實愛情就像鮮花,春天到了,陽光暖了,水分滋潤了,自然會綻放,何必急於求成。心裏一陣舒展,頓時有種海闊天空的感覺。
我是太情緒化了,小女人。她對自己說,帶著淡淡的微笑。
“我們去遠一點的地方吧。”她回了短信。眼前頓時出現一片關中平原,一眼望去,遙遠的邊際上,隻有些淡淡的山影。這裏一馬平川,向來是英雄縱橫之地,她正適合去那些地方走走,拓寬一下心胸。
約好了時間,他在賓館門口等她。兩人一見麵,頓時一陣驚奇。原來他們不約而同地穿了運動服,連顏色都極其相似,都是藏青的褲子,乳白的上衣,隻是多多的衣服上綴了許多藍色的星星。雙肩包的顏色不同,但居然同是耐克的。
樸見素明顯地喜形於色,如此默契,是他從不曾想過的。多多也覺得溫馨,看樸見素比昨天整潔得多,頭發也梳理過,臉色十分……明亮。她想出了這個詞語。
這難道不是一個很好的兆頭嗎?
樸見素是本地人,所有的景點都熟悉。於是二人爬了驪山,看了兵馬俑。多多不喜歡這些古跡,充滿著殺戮的氣息,凶暴的男人的氣息。但對華清池裏的楊玉懷、乾陵中的武則天卻十分有興趣。這兩個絕色的唐朝女子,一個靠獻媚於男人,一個靠打壓利用男人,都成為人上之人。
在乾陵前休息時,她問樸見素:“你對這兩個女人怎麼看呢?”
“我對女人沒研究。”
“隨便說說嘛。”
“嗯……她們都能主動追求,最終改寫了命運。”
“可主動的女人,在男人眼裏不是挺恐怖嗎?社會上把女博士視為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類人,而女強人總與單身結緣,成為可悲的‘剩女’,不都證明這一點?”
樸見素哈哈一笑,說:“你說的是感情方麵吧。女人好像都願意守株待兔。可兔子要是不來,就沒辦法了?”
“那你是要女人也主動追求男人?”
“喜歡了就去追求,這才是新一代嘛。多多,你不就很勇敢嗎?”他說著,大眼睛凝視著多多,臉上似笑非笑,有點狡猾的神色。
多多看了他的眼神,頓時有些臉紅,自尊心受了挫傷。莫非他看出來了她此行的目的,然後就得意了,覺得自己非他莫屬了?這太荒謬了。
於是臉色一正,轉換了話題。“我就覺得女人也該有事業。”煞有介事地談起自己到西安的工作來。她自稱是自由撰稿人,一部小說寫完了草稿,前來西安某出版社洽談出版事宜。
“我上飛機之前,忽然想到你好像也在西安,就給你發了短信。認識了挺久了,見見麵也不錯。”她說得輕描淡寫。
樸見素聽她這麼說,也是心領神會,明顯收起了剛才的表情,就目前出版行業的情況與多多進行了交流。
“現在的出版業比較功利。我有個朋友,詩歌寫得那是真好,去年不幸死了。我們一夥人整理了他的遺稿,想要出版,留個念想。不料沒一家願意,都說現在誰讀詩啊,出版了指定賣不動。好說歹說,他們讓了步,但一定要自費出版,光書號就要一兩萬,還不包括印刷費。我們哪有那麼多錢?所以事情就擱下了。對了,多多,我那朋友的詩你可一定得讀。我相信,你會喜歡的。”
多多嘴裏應著,心裏卻想,你怎麼知道我一定喜歡,太自信了吧。“我最討厭以己推人,自以為是的人。”於是對他那朋友的詩也生了點反感,盡管她還不曾讀過。她抬眼看著周圍的樹林,都種著石榴樹,矮矮的,樹枝纖細,剛剛開了花,火紅火紅的,像噴吐出來的心事。
在回去的車上,多多問他:“今天你穿得挺幹淨,昨天為什麼一副頹廢的樣子呢?到底哪個是真麵目?”
樸見素一笑,說:“我平常都穿得頹廢。”
“你頹廢嗎?”
“嗐,說白了不值一提,就是想做出叛逆的姿態。我爸是中學英語老師,我媽是小學語文老師,極其中規中矩,從小把我管得很嚴,還早早地替我設計好了一輩子。好好讀書,考上名校,畢業後出國鍍金,回來到高校執教,再寫幾本書,體體麵麵得過日子。這麼說吧,就差給我選墳地了。”
“那你聽話嗎?”
“能不聽話嗎?他們讓我學英語,我就學英語;讓我寫作,我就寫作;讓我考托福,我就考托福;讓我申請留學,我就申請了。我啊,也隻能在穿著打扮上叛逆一下了。”
“你說……托福,出國?”
“是啊,去年考的,報名費那個貴啊,頂我幾個月的生活費,還好考得還不賴。剛過完年,我就忙著申請英國的一所大學,寫自薦書,托老師寫推薦信,好不容易都弄完寄過去了,他們又來電話麵試,我啊,就是口語差勁,嘰裏咕嚕一堆的語法錯誤,人家楞是聽明白了,要不怎麼說外國人聰明呢……”
多多卻不說話了。考托福,出國鍍金,回國任教,著書立說,多麼美好的前程。可這當中,哪有自己的位置呢?是啊,自己又算什麼?憑什麼忽然進入別人的生活?她感覺身子沉下去,沉下去,被流沙吞噬,卻還不至於沒頂,但呼吸已越來越困難了。她竭力抑製住情緒的變化,臉上依然掛著笑,饒有興趣地聽著樸見素海闊天空。
“我呀,現在相通了,出國就出國唄,也不為鍍金,就是想出去看看。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到外麵呆幾年,換一個角度看中國,估計能活得更明白。你知道,詩歌不全是語言,畢竟是要有內容的。”
樸見素果然沒有發現她的情緒低落,說完宏圖大誌,又說起他父母的趣事,這恰好又是多多的傷口,氣氛自然是悶悶的,樸見素也覺得無趣了,看多多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也許是勞累了,就不再說話,獨自看著窗外。塵土飛揚,路邊的小白楊疾速向後退去。臨下車時,他約請了多多次日一起用餐,地點換了一下,是西安一家西餐廳。
“那兒安靜,適合聊天。”他說。
當晚,多多也許過於疲勞了,四肢酸麻,反而一時睡不著,心裏回響著樸見素的話。他要遠走他鄉,在更遼闊的世界舒展翅膀。剛剛有了心動的感覺,卻立即遭遇了寒流。對於自己而言,最理智的做法,莫過於趁著用情未深,早早懸崖勒馬。可是,與樸見素交往的一幕幕卻十分明晰地從腦海中出現。也許是即將失去,心裏起了珍惜之意,感情反而立即升溫,像疾風中迅速竄高的火焰,在腦海中噼裏啪啦地燒著。
午夜很安靜,厚重的窗簾又拉得十分嚴實,窗外偶有車輛跑過,也隻有微微的聲音傳入,像一條隱秘的河流,也像一絲冷笑,從牆壁上陰陰地滲進來,覆蓋了多多的身體。
忽然,她聽見一點聲響,像春蠶進食,像夏夜蛙鳴,柔軟偏又急促,纏綿翩又激昂,宛如春雨細聲,但溪水卻在暴漲,魚兒在奮勇地搶灘,黑暗中甩動著尾巴。她仔細尋找聲音來的來源,卻是一旁打坐的紫姬,呢呢喃喃,發出一些奇異的聲音。她的道行不深,隨著靈魂的所作所為,真身自然也起了反應。
同時,多多也覺得渾身發熱起來。她記得,在紫姬的山洞裏,她也有過這樣的反應。那時靠了幾枚蓮子,和紫菱的法力,才定了心神。這次卻無遮無擋,在半睡半醒之中,腦海中浮現出一片山坡,大片大片的虞美人,火紅的花瓣開得肆無忌憚。大風掠過,花叢出現了波浪般的起伏,層次分明地擴開去,美得驚心動魄。她在駐足觀看,忽然花叢中出現樸見素的身姿。他興奮地張開手臂,騰躍時臀部有著好看的弧形,嘴唇豐潤潮紅。連那一頭她向來不賞識的紅頭發,也有了一種別樣的光彩。她心裏有一種渴望,覺得要是能把這頭發摟在胸前,肯定能讓身心都沸騰起來吧。事情就這麼成了。樸見素發現了她,微笑著走過來,神態莊重而恬靜,有著王子一般的氣度。他們凝視,明眸相對,忽然緊緊相擁,像常春藤一般互相攀緣,將一大叢虞美人壓在身下,流出青的草汁,紅的花汁,青澀味撲鼻而來……
“見素——”她輕輕地叫道,心裏一塊冰碎了,正在融化,將全身的熱量都吸盡了。她的身體微微戰栗,眼淚滑過臉頰,濡濕了枕頭。
她心中忽然洞明,自己不過是個尋常女子,渴望的,也不過是個溫軟懷抱。恰如驕陽如火,終究要披了大紅嫁衣,融入穩妥的大地。於是黑夜上升,寒氣下降,愛的纏綿宛如宇宙的運行,浩大而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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