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110 更新時間:09-04-04 18:09
冬去春來,積雪融盡,梅花綻放,過不多時,櫻花就開放了。
“今天到外麵寫生!”
這天多多一進房間,任心騁就大聲地宣布,平舉著雙手,雙腿歡快地蹦躂起來,是藏族的哈達舞。他的裝束是一身迷彩,套一件口袋很多的米色背心。在他身後,放著一隻背包,幾個還有包好的畫架,以及許多攝影器材。
整整一個冬天,任心騁似乎都比較沉鬱,很少有這樣的興致。多多十分高興,路上爛漫的迎春花,已點染了她的目光。
“可我一點準備也沒有。”
“還準備什麼?驚喜!生活中應該充滿驚喜。”
“你的係列畫已經完成了?”
“你看。”客廳裏原先放折疊桌的地方,已經靠著一摞畫。
“這麼多啊,以前我怎麼沒見著?”
“都在臥室裏放著呢。”
臥室依然關著門,包藏著許多神秘。多多從來沒見它開過,這讓她心裏十分好奇。
任心騁說:“走吧。重新尋找新的題材,我想畫一些清新的,總畫沉重的,心裏都發愁了。”
走到樓下,停著一輛白色吉普車,很老式的,許多地方已掉了漆,但依然有股生硬的強悍之氣。
“你的車?”
“借的。”
“沒見過你開車啊?行嗎?”
“哥們兒什麼不行啊。上車!”坐好才偷偷又說:“就是沒駕照。沒事,今天去郊區。”
任心騁用力地關了車門,發動了車子,行駛的時候速度並不快,但車內動靜很大,似乎車的零件都在吵架,克茲嚓嚓,很有節奏地響著。錄音機裏放出勁爆的歌曲,任心騁搖頭晃腦地跟著哼。
車子出了市區,開上一條普通的瀝青馬路,兩邊不時掠過一個個小鎮,千篇一律的建築,貼著白色瓷磚。也有老房子,牆角瘦瘦地立著幾株櫻花,開得像雪一樣亮。遠處的淺綠的山巒連綿起伏,穩穩地移動,展現各麵的景致。天是瓦藍瓦藍的,隻有天邊有淡淡的白雲,半透明的,像海中悠閑的水母。
“我們要去哪兒?”
“到了你就知道了。”任心騁把車開得風馳電掣。路上往來的車不少,他集中注意力開車,製動和加速頻頻轉換,動作十分嫻熟。車輪輾著地麵,發出嗡嗡嗡的聲響,有種催眠的效果。他轉過臉來,說:“保證錯不了。”
多多喜歡這種神秘,就微笑著坐在助手座上,等著一個秘密慢慢揭曉。
經過了一個岔路口,任心騁把車子開下了國道,瀝青路沒有了,車輪碾飛石子,噼啪地擊打著車的底盤。路上坑坑窪窪,車子有點上躥下跳,讓多多有點眩暈。任心騁看見了,就放慢了車速。
“你看看外麵的風景。”
路的一側是山,蓊蓊鬱鬱長滿了樹,山頂偶爾裸露一塊蘑菇狀的巨岩。另一側是懸崖,底下有一條山溪,白花花地流淌。再往前開,車子在緩緩地爬坡,拐彎越來越多,樹也越來越高大,幾乎連成了森林,樹間偶爾顯出紅豔豔的映山紅。
多多心裏舒暢了,她很久沒有到城市外麵來透透氣了。
“你以前經常來這裏?”
“那時候喜歡風景畫,春天看花,秋天看葉,有時冬天也來,隻是山路一結冰,就不敢開車了。”
沿山道又行了一程,車子開始下坡,路邊出現了一個小村子。黑乎乎的房屋依山而建,高高低低,隱在樹叢當中,隻露出一個黑屋頂,或是一片紅磚的牆麵。周圍的水田都新插了青秧,一格一格蓄滿了水,水麵明晃晃的。
任心騁把車子停在一個曬穀場。
“我們到了。”
多多跳下車來,發動機歇了,頓時耳邊一陣安靜,幾乎聽得見血液流淌的聲音。幾聲清脆的公雞啼叫,從遠處悠悠傳來。空氣清涼潔淨,直灌在鼻子裏來,有種青草的味道。她忍不住多吸了幾口。幾個村民背著農具,站住盯著他們看。
任心騁也下了車,打了聲招呼,村民圍上來。
“任畫家來了?”
“來了來了。”他答應著,走過去一邊寒暄一邊遞煙,一副很熟絡的樣子。過不多時,他走回來,身後跟著幾個村民,一同將器材背包送到了村後的一個磚砌的平房裏。房子孤零零的,離村莊有點距離,房後就是山,一條小路悠悠地爬上去。半山腰上長滿了馬尾鬆、山毛櫸,以及各類灌木雜草。
多多走進去,裏麵兩間房子。外麵一間角落有個灶台,還有個小煤氣灶,木架上擺著鍋和碗,旁邊有後水缸。此外就是一張桌子,兩把木椅,還有個舊沙發。
裏麵一間安一張小木板床,一個大衣櫃,還有個用木箱子釘成的書架,上麵排列著很多書,書脊都很舊了。多多走過去一看,居然有薩特的《存在與虛無》,版本很舊,上麵積滿了灰塵。臨窗有個三抽屜的寫字桌,桌麵上染著許多墨痕,或者是油彩。窗外一株桃樹,結著粉紅的花蕾。再過去就是山,山腳裸露著和岩石,濕漉漉的,長滿了苔蘚,還有黑色的石耳,幾叢翠雲草生得秀雅。
任心騁走過來,將包裹堆在床上,對多多說:
“這是我朋友的家,兄妹倆相依為命,後來妹妹……出車禍死了,我那朋友離開了這個傷心地,去了北方,把鑰匙給了我。我經常來這兒作畫,有時一住就是幾個月,很清靜。”
多多點著頭,說:
“這些是你的書?”
“不,我朋友的,他學的是工科,但對哲學情有獨鍾。可能是從小沒了父母,他過早體驗了人生,所以就想多了一點。其實想那麼多幹嘛?盡是些沒用的抽象思維,倒弄得自己老氣橫秋。”
“你想得不也挺多嗎?”
“我,哈,我是形象思維發達,和抽象哲學格格不入,複雜的推理,曲折的思路,我一看就頭腦犯暈。”
“繪畫不包含哲思嗎?”她腦海裏出現了任心騁的水墨抽象畫。想來想來,就是那些畫,讓多多產生了共鳴,並肯定他能理解她的內心。
“藝術需要的是激情。就像你寫詩,寫小說,如果沒有豐滿的形象,單是幹枯的說理,即便再深刻,再醍醐灌頂,充其量隻是幹癟老頭的說教,其魅力還不如青春少女的莞爾一笑,那才是驚心動魄的呢。”
“可你的浮世繪係列,構圖灰暗,人物空虛無聊,裏麵有激情嗎?”
“人物沒有激情,可我有介入生活的激情啊,像一束陽光直射進去,照亮他們平常的生活,思考生活的本質。”
“看,你的作品,還是有哲理和道德說教的成分。”
“辯不過你。走,我們寫生去。”
從上車一來,多多一直關心一個問題。
“那……我們的時間怎麼安排?”
任心騁看了看手表。
“現在一點三十,我們畫一下午,在這吃了晚飯,六點回去吧,七點能到市區。”
多多放了心,走出平房時,回頭看了一看,陽光落在房間裏,什麼都是金晃晃,亮堂堂的,有種烤麵包的色澤與香味。
兩個人都背了畫架,還有一個小馬紮。任心騁走在前麵,爬到了一個小山的頂上,居然有塊空地,草木不長,非常平整。從上往下看,村莊、田疇、溪流,盡收眼底。一片油菜開得正豔。清風拂麵,鳥聲上下,真是個作畫的好所在。
多多學著任心騁,將畫架安好,夾上了白紙,將山巒村莊,都用鉛筆勾勒出來,不時看看任心騁,隻見他調著水彩,慢慢進入了狀態,長發被清風揚起,像野馬的長鬃,目光尤其明銳,一時看景,一時看畫,用彩大膽自信,下筆揮灑自如,畫麵清新洗練,又透出一股剛勁之氣。嘴角不時漾開一層笑意,專注得忘記了身在何處。
多多不能像他那樣專注,陽光燦爛,百花盛開,她恨不能用將它們畫下來,但功力還不到那種程度,就悄悄起身,跑進花叢中去,細細地觀察花瓣的形狀、色澤,嗅著那種淡雅的香味,驚起了許多蝴蝶,在她麵前翩翩而飛。
她看到了一種潔白的花,長在小灌木上,葉子墨綠,花是六個瓣的,像一架架小風車,靠近一聞,香味異常濃鬱,像穩厚的天鵝絨,讓人想到宮殿的富麗。然而它卻一身素淨,淡處在青草之間。她從不曾見過這種花,忍不住摘了一朵,在任心騁作畫的間隙,舉到他的鼻下。
任心騁一聞便知道了。
“這是梔子花。”
“梔子花?”
“是啊,這麼快又開了,”任心騁接過梔子花,仔細地看著,“有人曾對我說過,梔子花盛開時,顏色潔白如雪,香味清幽如蘭。等春天過去,花謝了,就留下果實,橘紅色的。村裏人上山砍柴,不小心割傷了手,就把果實搗碎敷在傷處,很快就能痊愈。”
任心騁看著天空,似乎沉醉在記憶當中,聲音柔和,表情甜蜜,但又罩著淡淡的憂鬱,似乎在自言自語:
“這是一種年輕時美麗,成熟時體貼的花。世間的好女孩也是這樣啊。”
多多很少見他這樣,說話還帶著詩意,平常他總是大大咧咧的。
“聯想真豐富。”
任心騁自嘲地笑了笑。
“我隻是拾人牙慧而已,我們接著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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