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79 更新時間:21-07-14 17:01
26、一場關於戲劇的夫妻激辯
魯超哥哥沒有問我為什麼不喜歡《道林·格雷的畫像》這部影片,要是問我,我也說不上來。也許是不能接受那種殘忍的墮落、陰暗的畫麵。我還不喜歡道林的那些台詞,比如:“我應該把我的靈魂奉獻給惡魔。”多喪。
我和沈姐在廚房聊得挺開心。沈姐其實不需要幫忙,她利索著呢,操作台上皮兒是皮兒,餡兒是餡兒,有條不紊。隻是覺得幾個大男人全都閑著,就她一人嘿咻,心有不甘。有我作伴自然好一點,這叫拉一“墊背”的,至少心理平衡了。問題是我什麼都不會做,幫不上忙,光知道包餃子好玩。
凡我不會的事,我都充滿了濃厚的興趣。
沈姐交派給我的任務隻是把和好的餡分攤到每張餃子皮上,就這活沈姐還嫌我磨嘰,幹得很差。“我說你這孩子,”沈姐啪啪地擀著皮兒說。“瞧這餡兒分得,多的那麼多,少的又那麼點兒,一會兒怎麼煮?”她把我分好的餡兒重新調劑分配了一遍,問我是不是從小父母特嬌慣我?
我說,還好啦,不算慣,我很早就獨立生活了。
沈姐問我獨自去了哪裏?
我說,早先在北京待了一年,後來又去了加拿大。
沈姐說:“難怪喜歡吃韭菜餃子,敢情在北京待過,地道京爺們的口胃。不過看模樣真看不出來你在外闖蕩過,生嫩生嫩的。一般在外麵時間待久了,身上難免沾染上市儈氣,逐漸逐漸就變得油膩了。就像你魯超哥哥,我就嫌他油膩。”
我問沈姐,魯超哥哥的那個戲,是不是你給寫的劇本?
沈姐說:“哪個?他手裏戲多了,一口氣攢了好幾個。”
我說,就是寫王爾德的那個。
沈姐說:“我才不給他弄呢,那樣的戲,費力不討好。”沈姐告訴我這劇本是北京一哥們給弄的。“整一個商業陰謀,嘩眾取寵。作者在北京是出了名的先鋒派,重口味。”
我說,你反對魯超哥哥?
沈姐說:“反對?我幹嗎要反對?”
我說,先鋒啊,這戲的觀念很先鋒很新浪的。
沈姐笑道:“我不反對。你魯超哥哥自己要搞同誌我都不反對。愛幹嗎幹嗎。我們倆向來是互不幹涉,力挺對方。”
我說,哦。
我和沈姐把熱騰騰餃子端進屋的時候,魯超正在發表“演說”。聽眾隻有一個,那就是張大夫,話題還是王爾德那個戲。
魯超哥哥不愧是演話劇的,但凡說什麼都有表演的成分,語調抑揚頓挫,附帶著誇張的肢體動作,不過蠻有煽動性的:
“……比方Tony,他為什麼會覺得韭菜餃子好吃,仔細想,道理很簡單,這個口味對於他來說是獨特的。獨特是什麼?高度的新鮮感。這和我們做戲一個道理,選什麼樣的故事才能抓住觀眾?需要敏銳地去發現受眾群體對什麼事有濃厚的興趣,能產生新鮮感。腐劇現而今在社會層麵有其特殊需求,縱觀戲劇市場,一大批女性觀眾成為擁躉,是絕對的消費主體。她們的口味,從某種意義來說,就跟吃韭菜餃子一樣,本身味道未見得好,甚至還帶有些許辛辣和異味,但由於口味重,新鮮、獨特、刺激,就有可能產生很大的圈粉力,被普遍視為好。”
沈姐催促:“吃吧,餃子涼了就粘牙了。要不要來點酒?”
“來點。”魯超哥哥說。“把上回喝的水井坊給他們倒上。”
沈姐給了我一盅“水井坊”,說:“餃子要不就著白酒,就不是地道京爺兒們的吃法。”
我平時不喝白酒,為了不打攪魯超哥哥“演說”,不讓人掃興,就沒推辭,給什麼喝什麼。
魯超依然在滔滔不絕,仿佛對高談闊論特享受:“認同同誌關係,必須承認兩個前提:一是認同這一族群有著強烈的審美需求;二是要認同這一族群有強烈的享受人生的嗜好。目前來看,具備這兩個前提的人,大多集中在文明程度較高的大城市,至少是物質條件相對優越的中等城市,其中又數文化人居多,因為,審美說到底是一種文化境界,是吃喝拉撒日常生活以外的奢飾品,需要達到一定的文化層次才會關注審美;而享受則需要相當的經濟基礎,這就不必說。這就是為什麼同誌比較多的是畫家、科學家、文學家、音樂家、演藝人士、設計師、造型師、攝影師……的重要原因。古今中外,概莫如此。”他說王爾德就是一名造詣很高的文學家,他鋃鐺入獄的故事太有典型意義了。
沈姐吧唧著嘴反駁:“《斷背山》就發生在山裏,看不出那倆人有什麼文化。放羊的而已。”
“李安——”魯超哥哥突然大聲衝沈姐說出李安兩字,還附帶手勢,把我嚇一跳。“李安符合這兩個前提啊。他常年生活在台北、紐約這樣的大都市,而且有很深的文化家庭的背景,受過高等教育……任何藝術作品的靈魂是導演。作品的思想是導演的思想,而不是劇中人的思想。劇中人隻是導演文化境界、審美意識、精神追求的幕前傀儡。”
“被你說得跟借屍還魂,幽魂附體似的。”沈姐不屑地說。
“沈渡,虧你還是個劇作家。你在寫作時難道沒有這種感覺嗎?”魯超哥哥對老婆直呼其名。
沈姐說:“少來,別拿我說事兒!我可不是什麼劇作家,寫劇本我純粹是掙銀子,以養家糊口為目的。誰叫我有一個整天瞎折騰、為戲而狂、理想主義的老公呢?”
張大夫在魯超哥哥夫婦倆口舌交戰時,基本不說話,他不是藝術圈裏的人,對談論藝術缺乏自信,但魯超哥哥說話時,張眼睛一眨不眨,特別信服的樣子。魯超哥哥說什麼,我想,張都會充當擁躉。張對魯超哥哥有相當程度的迷信,要不倆人也湊不到一塊兒。
沈姐不知想到哪一出,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說魯超,今兒我要跟你說說明白,你做《泥百合》是不是想通過這個戲把你腸子旮旯裏那點同誌意識搞基主張徹底釋放出來啊?”
那當口,我和張對視了一下。
魯超哥哥一愣。藝術家說話其實都是興致所至,很多時候沒把前因後果來龍去脈捋清楚,還很可能沒把自己擱裏頭,沈姐這麼一說,把魯超哥哥囧到了,他漲著臉說:“沈渡你說什麼呀,我能是那種人嗎?”
“你怎麼就不能是呢?不是你早晚捯騰要演王爾德嗎?不是你說”作品的思想是導演的思想”嗎?你倒是說說,我該怎麼理解你魯大導演的這個觀點?怎麼剖析你的花花腸子?”
魯超說:“我對事件的本身感興趣,對裏頭的戲劇性感興趣,是站在一個審視人性的高度……”
沈姐搶白說:“就沒有對同誌感興趣?”口吻尤其尖刻。
魯超說:“……我剛才說了,我隻是關注它的新鮮度和商業賣點……”
“那就結了,別跟我說你對那點同誌情節毫無興趣,老魯同誌!”沈姐是個一心可以多用的人,她一邊跟老公爭執,攻其一點不及其餘,一邊還能顧及別的瑣事:“Tony你怎麼不吃了?不是說姐包的餃子好吃嗎?好吃你不多吃點兒?隔久了就坨了。”
我笑著說,都有吃好多哦,你們光顧說話……
沒等我把話說完,沈姐的那把鋒利之劍立馬轉向魯超哥哥,直指他的天靈蓋:“魯超你好Fashion啊,出息了你。我還真小瞧你了,做了這些年夫妻,我怎麼就沒看出你有GayComplex呢?”
魯超哥哥真動氣了,他指著沈姐,“沈渡!你寫劇本是以掙銀子為目的,我難道就不是?!”
沈姐冷笑:“誰知道你!一會兒崇高得跟人文鬥士、實驗先鋒似的,一會兒又低俗到甘為五鬥米折腰,做戲就為了掙銀子養老婆,魯超你有個準好不好,別讓人跟著你坐過山車,起伏也忒大了!到頭來說你這男人不靠譜。”
我先前已經坐一邊看電視去了,聽沈姐這麼說,就過來調和。說,哥,我姐是理解你的,姐剛才還跟我說,什麼事兒她都力挺你。她這不是逗你玩嘛。她才不在乎你做什麼樣的戲呢,我姐說了,你要是蓋她也愛你。
沈姐撲哧笑出來:“這孩子,這話我可不是這麼說的。”
張大夫也忙著打圓場:“商業企圖商業企圖,全都是商業策略,誰讓現在的戲劇要靠觀眾養活呢……魯超不就是想把商業企圖解釋得圓滿一點有點藝術含量嘛,。”
沈姐說:“我不管你什麼企圖,反正別把Tony攪合裏頭,多純一孩子,他不能在戲裏演角色。”
魯超說:“有嗎?我有這企圖?我跟你說過有這想法嗎沈渡?這個戲台詞量這麼大,Tony從沒演過戲,我怎麼可能讓他演角色?你有點常識好吧,沈渡。沈渡你現在的許多想法都很奇怪。也學會捕風捉影了你!”
“反正我提醒你,”沈姐說。“上回廣東來一孩子,硬是安排他在那個什麼破戲裏演了一角色,弄到在台上脫剩丁字褲,小白屁股整一個衝著觀眾。這不糟蹋人家孩子嘛。多帥一小帥哥,我要是他爹媽,衝上台就給導演一巴掌。”
當時我沒太搞懂這事,不識時務地問,誰是導演?
“你魯超哥哥唄!”沈姐毫不留情,嚇得我差點沒打自己的嘴巴。
“俗!真俗!!”魯超哥哥這回可真氣到了,他頓了好一會,說:“沈渡,你現在藝術感覺很差欸!藝術這東西是有界限有尺度的好吧,到位的就是藝術,欠一步就是色情,你千萬別混淆了,更不可混為一談,大編劇!”
“對,我特別希望你記住今兒的話。”沈姐一字一頓地說。
一場戲劇夫妻的爭論一直延續著,七繞八繞繞不出是非來……後來,我睡著了,在一邊的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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