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529 更新時間:22-07-07 08:16
34、依偎著湄南河到天明
一路流水潺潺,“養生閣”因水聲而倍顯幽靜。
幽靜未見得客人少。
十一點,按理說是客滿時段。
迎頭兩尊高大的金像,分布在一門廊的兩側,身子明顯下傾,做恭迎狀。反投的光源,讓金像木生生的容顏變得生動。從身體的部件看,金像當是一雌一雄。女像胸脯肥碩,有如兩顆大椰子;男像肩寬腰細,誇張到不忍卒看。
穿過門廊,我被引向長長的走道。走道是玻璃鋪的,玻璃下模擬出鄉間泥路的模樣,點綴著熱帶植物,還有奇異豔麗的昆蟲標本。
走道過於長,又很曲折,有遭騙被虜之虞。彷佛最終的出口是陌生的野地,不知名的部落,原始而荒蕪,綁匪怒目橫刀,候著你。
幸好,這一切都是我胡亂想象。穿過走道,我看到的是一片開闊。星光月影,枝葉婆娑,臨湖的風夾著腥甜氣味,沁人心脾,緊促的心頓時散開。
進到一間涼亭,比通常的要大。涼亭裏置一木質的浴盆,盛滿水。水滿至快潽將出來,不可去動彈。
浴盆裏的水仿佛很熱,在氣溫頗高的熱帶,能看出霧氣氤氳,足以證明浴湯不是一般的溫度。
這正是我要的地方,甚或說我向往的環境。在這裏過夜我都願意。睡於大自然的懷抱,聽著草叢裏夏蟲唧唧,對於都市人來說,委實是一種奢侈享受,比睡總統套房還美。
涼亭的另一側,木條地上鋪一大塊織毯,之所以不說它是地毯,是因為它確確實實不是那種茸茸的羊毛質地。肌理粗糲色澤中庸,應該是手工織布。過渡色條紋,顯得古老而淳樸。
圍繞著織毯排列著燭火。我沒數,看似不下二十支。不高的蠟柱每一支都有手臂粗,盛在純白的蓮花瓷盤裏,佛光搖曳。
據我所知,最正式的泰式按摩必是在地上做,而不是在床上。可我從來都沒接受過躺在地上的服務,前一次到泰國也沒有。
我站在那裏靜靜地等,時兒低頭看撲閃閃的燭光,時兒瞅一眼湖麵上粼粼波光,星月和霓虹的倒影……凝神間,時空迷亂,不知今夕是何年。
靜悄悄進來一泰男,穿黑色對襟衫,低低的V領,和同色的“絆尾幔”,底下赤足。
“薩瓦迪卡——”
薩瓦迪卡!
這就是體療師了,所謂Body-therapist。看不出年齡,應該比我大,不到三十的樣子。
體療師將一籮白色花瓣灑在浴盆裏,水開始往外溢,於是,白色花瓣順著滿溢的水飄落到地上,在木條的縫隙裏消失。
“讓我來替你寬衣——”他笑容可掬,說的是英語。
憑我的記憶,他當時說的是“Undressing”,而不是“Take-off-your-coat(脫下外套)”。因為我印象中他非常客氣,是職業的待客口吻。
到這一刻,我依然沒有發現整件事有什麼蹊蹺。我一直以為,帕琳非常好客,素力葛也是個愛結交朋友的人,看在Sally的麵子上,盡地主之誼,想好好款待我。至於進來是什麼樣的體療師,當時我並無猜想。我一直都認為,此地技術好、得到古法真傳的體療師應該是男生,素力葛有意給我安排一次到位的體驗。別人的好意,不可往別的方麵去猜疑。
體療師從我手裏接過西服褲,也許是看著褲子材質非常好的緣故,他小心翼翼地摺疊著,並小心翼翼地置於一邊,然後將我踢開的拖鞋放整齊。他說:“水太熱,我先替你做放鬆吧。”
他讓我坐到粗糲糲的織毯上,盤上腿。然後自己在我身後坐下,腿向前伸,曲起來,環住我,抑或說夾住我。我不知道他是在什麼時候把上衣脫了,總之,當他環住我時,我意識到他已經脫去上衣,明顯感受到一股熱撲撲的男生體息。
我就是在這次知道,但凡他們穿的“絆尾幔”都是假絆尾幔,他腿往前伸時,褲腿從兩邊完全裂開,一直到大腿。傳統的“絆尾幔”不可能開成這樣。所以,他伸過腿來的,幾乎就是兩條光腿,而裹纏的那種傳統“絆尾幔”穿脫起來顯然沒有這個方便。
他扶著我的腦袋輕輕地搖,非常非常輕的搖,附帶著晃……然後,扶著我的肩膀照此搖晃。他不斷地提醒我“Relax……Relax……(放鬆……放鬆)”,這種所謂的放鬆漸漸從左右角度變成以腰椎為軸心的緩緩打圈。他說,這有催眠作用。說如果我想睡就睡好了……
我真的想睡了。
被他搖暈。
也許是太舒適、太放鬆的緣故,困頓一陣陣襲來,我的眼皮一直在往下耷,撐了幾次,漸漸再也撐不住,於是就不再堅持。
腦子裏有一股霧騰騰的雲煙在上升,上升……
意識若有若無。
昏昏懵懵中,我依然在想,素力葛為什麼會給我單獨做這樣一次安排?難道我在晚宴上說漏了嘴,以致他心領神會?
晚宴上能說什麼呢?盡是瞎聊,沒什麼正經話。
——是因為他問我為什麼現在熱衷健身的男生越來越多?當時,我怎麼回答來著?我都不記得了,反正不會是什麼不妥的回答。按平時,我也許會無厘頭一下,可是,那會兒,那麼正式的場合,我絕對不會信口開河抖機靈。
——是因為帕琳夫人說到那事時,我有什麼奇怪的反應,恰巧被素力葛捕敏感地捕捉到?
晚宴上唯一一次比較跳脫的話題,是帕林夫人說泰國現在麵臨很大的人口問題。後來她補充道,原因是男性越來越稀缺。當時我們都很詫異,問怎麼會?帕琳夫人笑而不語,葛力素代替夫人解釋:“當今泰國的男生不是蓋,就是去做變XING,不是已經做了變XING手術,就是正計劃去做。目前,泰國女孩找丈夫很難,未來這種情況還會加劇。”這麼犀利的話題,我當時好像沒什麼反應,連敷衍的話都沒有,聽過就像沒聽到。泰國人找不找得到老公與我何幹?!
我知道,泰國國情的變化和經濟發展模式有關。女性掙得比男性多,男性的生存狀況岌岌可危。我也曾這麼想,人類的事,也許,最後都歸結到一個哏節上,那就是生存,而生存的方式,即所謂“條條道路通羅馬”。他們信仰佛性也好,密宗也罷,最終都回歸到人的自然屬性、謀生本能。
前一次在泰國,為我做體療的是一位婆婆級人物,她的手時兒堅硬有力,時兒柔綿無骨,仿佛有神力。當她把荷荷巴油抹在我身上時,我覺得哪兒哪兒都是火山,哪兒哪兒都是一觸即發的激情,我仿佛被魔法附身了。
婆婆一邊行著指法,一邊體貼入微地對我說,“不要難為情,小夥子,你很健康,你應該為自己的年輕健康而驕傲”。之前,我曾對她說,您這麼大年紀了,還要為我付出體力,真的很慚愧。
婆婆給我講解古法“阿育吠陀”,說得我整一個懵逼。然而,通過她的苦口婆心,有一個道理在我心裏似乎通透了許多,那就是:世界上已經發生或者將要發生的事大多無悖於自然法則,且自有定數,不必去強行抑製改變它的走向。上帝最大的功績是,他鍥而不舍始終在證實一個真理:存在即合理。盡管在向人類證實這一點時,置疑不斷,阻礙重重,曆經反複。但上帝以不可辯駁的事實,一次次告訴人類,我給予你們、教會你們、暗示你們的任何東西都是有價值的。他說他唯一一次失誤,就是給了人一個莫名其妙的盲腸。當然,即便是聖人也難免有失誤,這一點,我們能理解。
……在體療師的擺布下,我似乎得了神力,腦子裏騰雲駕霧,之後發生的一切,仿佛是知道的,又彷佛一無所察。我感覺自己穿越在一個充滿佛性的世界裏,在那裏,時空是無序的,現實與虛幻也失去了界限,任由你穿過來,穿過去……
早晨,我醒來,一時懵懂,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睡在這地方……
陽光好大,我躺在席地鋪展的織布上,周身沒有一絲人間贅物,儼然一具古希臘神像。
嗚……天雷滾滾!我這天打雷劈的家夥,公然就這麼躺著,簡直是“陽光下的罪惡”。
我一躍而起,仿佛剛從另一個世界穿越回來,急於尋求能與現實世界相連接的一切。
待我稍稍回過神來時,我恍惚記起,昨晚,有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身後的體療師的手變得柔軟,甚至有些涼意,與先前大不一樣,於是艱難地回頭……哦天,竟然發現身後的那個人不是體療師,而是微含笑意的素力葛先生。那會兒,我的意識很遲鈍,無力去想這件事的合理性,也無法分辨素力葛的笑是溫暖的還是陰冷。抑或說,我對一切早有預感,所以沒有太大的驚愕。
後半夜,我一直躺在涼亭裏,沒有回自己的房間。
我昏昏欲睡的時候,素力葛摟著我,一條腿跨在我身上,像隻依戀主人的貓……我們就這樣依偎著睡去,在湄南河畔……在星星狡黠的窺視下……
他什麼時候閃的,我一點不知道。趁著星夜,神鬼不覺?也許是在黎明時分,太陽將要升起的一刻……他閃入綠蔭叢的時候,是怎樣一個鬼魅的身影?此刻,我一無想象。
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真實發生過,抑或是一場夢。
我為自己的樣子感到羞恥,慌亂中找不到一件可以蔽體的衣服……身底下的織毯還是濕的,被昨晚漫出的浴湯浸透。此刻織毯正吸著陽光,慢慢變幹,哄哄地發熱。
我看到涼亭外的景色,和昨晚看到的完全不一樣,綠葉蓊鬱,河流蜿蜒,白色遮陽蓬一溜排開,很現實很熱帶的生活場景,而昨晚,這裏是一個迷幻的佛性世界,甚或是一個充滿放浪情懷的神界歡場。
我內急了。昨晚趁夜黑,我是在灌木叢裏解決的——從涼亭朝外泚。大白天不行,太陽底下那叫光天化日,再這麼做就顯得太無良了。
驀然,在浴盤後頭我發現一塊半濕的浴巾,天佑我也,於是,趕緊裹了自己,穿過石子路,走進“室內館”。
感覺到腳心痛的時候,我才想起自己不知把鞋丟失在哪兒了。
在“室內館”我好好衝了個澡,用了太多的浴液,弄得滿地都是泡沫。
我衝澡的那會兒,服務生送來我的衣服和鞋,並服侍我擦幹身子。
衣服看起來剛剛經過熨燙,鞋也一塵不染,精心擦試過。
服務生邊服侍我穿衣,邊關照說:“素力葛先生在Green-Court(綠苑)等你——”
哦。我隨口應道。
隨即,警覺地問,他還在?昨晚他沒走?
顯然,我讓服務生為難了,他不知道怎麼回答我,低頭諾諾地說:“Breakfast-with-you(邀你共進早餐呢)。”
…………
我走進綠庭餐廳,素力葛以微笑迎接我。
早餐時分,餐廳裏人很少。他選擇了靠玻璃的一張桌,桌上隻是果汁。
對麵那個位子顯然是留給我的。
玻璃外是密密匝匝的熱帶植物,綠得輕快。
“我看你碎(睡)很好……”他說,“沒有感覺到冷吧?”
嗯?
他解釋說,早晨,河邊還是有點涼的。
他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那張瘦削的臉上神情自若,笑容溫暖,更讓我懷疑先前那些模糊的記憶,也許,自始至終他都沒有進過湖邊的涼亭。
他穿一套淺色西服,不是昨天那套,襯衣領子微微敞開。頸下的膚色甚至比臉黑。頭發梳得相當整潔,擦過發蠟,是歐洲的老派做法,不講蓬鬆,講究烏黑油亮服帖。看這般衣冠楚楚,笑容矜持,我明白他不會提昨晚的事,我們將在這裏以很紳士的方式共進早餐。
我要了一壺咖啡,之後我們又各自去選了餐點。其實我很少一本正經吃早餐。
他說:“曼穀很美是嗎?芭提雅會更美……芭提雅有泰國最好的海灘。”
我點點頭,說,哦對,今天我們就要去芭提雅了。
“是早餐以後就走嗎?”他凝神望著我。
是,一會兒就發車了。我頓了下又說,感謝您的招待,素力葛先生。
他兀自笑了笑:“時間太少了……”
我該說什麼?“不少”,一晚上還嫌少?還是“我還會來”?要不,“歡迎你到上海去”。這些話,都不是此時此刻我想說我該說的。
我找不到一句得體的話,於是低下頭,兀自吃餐盤裏的煙熏魚和冷肉。
冷丁,“你是我見到的最英俊的男孩……”素力葛用英語說。
我猛地抬起頭,仿佛被驚到。
此時,我腦子裏突然出現了一個鏡像——浴盆搖晃,浴湯波瀾疊起,水麵的花瓣受驚般地淩亂……我不知道這一畫麵從何而來,為什麼此刻會在我腦海裏出現?也許是上一輩子留下的記憶殘片。
臨近中午的時候,我拿著行李下到酒店大堂,所有人已經在那裏等我。
魯超哥哥見到我,說:“小子,又睡懶覺!”
我說,昨晚喝得有點多。
張大夫眨巴著眼說:“喝多了嗎?”他說他沒見我喝多少。
我看了他一眼,徑直問阿瑟,車到了嗎?
車要是到了咱就抓緊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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