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241 更新時間:22-11-07 08:05
65、取悅他人不如開心自己
元旦公司放假,我回了趟新加坡。
有多久沒回去了?我不記得。爸爸的樣子在我腦子裏逐漸模糊。
爸爸的公寓位於新加坡的River-Valley,那是接近金融和商業繁華區的一個地塊,鬧中取靜,交通非常便利。我之所以稱它為“爸爸的公寓”,因為我不覺得這就是我的“家”。
新加坡和香港澳門差不多,公寓通常都比較局促,爸爸的公寓已經算是很寬敞了。起居室尤為大,是很人性化的設計,作為爸爸一個人居住,多少有些奢侈。四個屋,原先有一個是書屋,現在依舊是,那是一天中老爸待得時間最久的地方。其餘三間,爸媽分別一間,這並不意味著我爸媽處於分居狀態,他們是很西化的腦子,各人必須有自己獨立的臥室,這是他們堅持的夫妻之道。還有一間便是我從小到大、直至我離開新加坡住的臥室。
我的臥室比父母的兩個臥室大,但方位不是最好的,後窗緊挨著鄰近的樓,因而平時很少推窗。在我記憶中,那間屋從沒請進過陽光,白天就有些采光不足,我在家時通常喜歡白天也開燈。好在我十八歲之前,白天幾乎不著家,對於我而言,臥室和路邊的橋洞沒什麼兩樣,就是一睡覺的地方。也許是我長大的緣故,這次我回去,愈發覺得這屋子暗,但臥室裏的一切,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仿佛我從沒有離開過,這讓我非常驚訝。
在我的腦海裏,始終有這麼一間幽暗的男孩子的臥室,也許,這就是我寫《北窗》時一個重要意象和參照。
媽媽替爸爸雇了一個菲傭,常年照顧他的起居,於是媽媽便可以心無旁騖地在英國從事她的文學事業。新加坡人習慣雇傭菲律賓女傭,她們的優點是,從不輕易出現在你眼前,當你不需要她時,她永遠待在廚房或者洗衣房,非常講規矩,加上語言阻礙,也從不會幹預你的家事。我幾乎沒見過菲傭能說流利的中文或者廣東客家話,即便在新加坡待了許多年的亦是如此。也許這個民族學習語言的能力就是這麼差,或者說,除了與生俱來,她們從不需要學習其他,改變自己。
我回到新加坡的那天,爸爸不在家,據說去參加一個學術年會了。菲傭安達娜遵照爸爸的囑咐安排我住下。安達娜與菲律賓一位上封麵的豔星同名,當她向我作自我介紹時,我不覺一笑。我眼前的安達娜身材肥碩,皮膚黝黑,和豔星毫無關係。後來安達娜對我表嫂說,我是她見過的最英俊也是最友善的一個小夥子。我想,她一定是正解了我的笑,從我從容的笑顏中產生了對我的美好印象。
我衝完澡,赤著腳,穿著居家的短褲坐在起居室的搖椅上,那是媽媽的搖椅,從我小時候起就一直放在臨陽台的玻璃門前。在那裏,可以看見May-Bank的高樓、“榴蓮劇院”以及其他的城市風景。
即便已經進入冬季,新加坡依然很熱,那段時間氣溫通常在25度左右,我到的那天,接近30度,這也是我比較喜歡新加坡的原因,可以讓我赤腳,光膀子,把日子過得特別隨性,更重要的是,當你從北邊過來,下了飛機,身上還穿著冬衣,一路往市區去的時候,你隔著車窗,突然看見有穿背心的年輕人,在眼前騎著機車呼嘯而過,那時,你頓時就感動了,你被這座城市所呈現的熱力所打動,你為人們蓬勃的生命狀態而倍覺振奮,仿佛是從蟄伏回複到蘇醒,那掠過的機車男孩就是曾經的你,而生命的活力從沒離你遠去……
太疲倦的緣故,我在搖椅上迷糊了……恍惚中,回到了六七年前的時光,那時候,我未滿20,經常這麼全身放鬆地躺在搖椅上,光腳踩著地板,感受著堅硬的柔軟。母親剛剛從搖椅上起身離開,四周還彌散著她身上香氛的味道,我就是在這種依稀恍惚的境遇下,感覺著溫存的母愛,有時候竟然會產生躺在她柔軟懷抱的錯覺。心理醫生說我有嚴重的戀母情結,說我的一切行為都與此有關,堅強抑或脆弱,愛戀抑或背棄。心理醫生甚至還說我戀父,於是我對他們說,狗屁!我打懂事開始,就很少跟爸爸說話,記憶中從來沒粘過爸媽,我隻是一個獨立的存在,堅硬地在這個世界上獨來獨往。我對心理醫生嗤之以鼻,向來不信他們的巫妖之言,更不相信他們憑嘴皮子能治療我的心傷……我躺在搖椅上,時光被拉回到五年前,那之後的日子斷片了,仿佛從來沒發生過,仿佛隻是一場夢……我依然是那麼青澀,沒有經曆過風雨,喜歡身心俱寧地躺在媽媽坐過的搖椅上,聞著四周若有如無的母親的香氛,做著長大的夢。
安達娜來對我說,晚餐已經做好,問我是不是要先吃?我問爸爸是否一定回家晚餐?安達娜說:“一定。”說先生幾乎不在外麵晚餐,即便有酒會,應酬一下也會回家用餐。我說,那我等他。安達娜說:“如果沒有什麼事,我要回家了。”我說,你走吧。菲傭通常把上工下工時間掐得很準。
安達娜走後沒多會兒,表嫂來了,見了我自是一番親熱的擁抱。她拍打著我臂膀說:“我們小鈞怎麼一點沒變——”我說,你沒覺得我老了嗎姐?彤姐咯咯笑著,說:“哪有,在姐眼裏怎麼都是個毛頭小子……屋裏空調調得太低了……你老爸頂不喜歡看你打赤膊。”我說,姐,我覺得你才沒變,說話還那麼跳躍,跟著你的話題轉,就跟跑壘那麼累……
許多時候,我會覺得彤姐特別像我媽媽,雖然我從沒在任何人麵前表露過這個,但心裏時常會這麼想。
我套上T恤,和彤姐麵對麵坐在餐桌前,談我們即將去澳洲的事。我知道我爸爸不喜歡我光膀子,略微有點野性的舉止言行都不入他的眼。有時候他看我眼神,讓我深深懷疑,他是不是一直在思考一個曆史性命題:我是怎麼長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我爸是個一米七幾的儒雅男人,在他身上幾乎找不到遺傳給我的基因。小時候,我們家親戚左看右看,終於找出了我們父子的相同之處,說我和我爸的白皙一脈相承。後來我長大了,把皮膚顏色也改了,就更看不出什麼基因聯係了。其實我知道,我的一對漂亮眼睛,就是我爸給的。就憑這一點,我從不懷疑我和我爸的血脈關係。我相信我爸生養得出我這麼個長腿美男,因為他本身就是個美男。他那雙眼睛,年輕時候,肯定迷醉過許多女生。隻不過他現在已經不習慣睜大眼睛犀利地看世界,他的目光永遠是內斂的,有一點迷糊,有一點木訥,有一點不解世事不解風情,他的睿智和明亮被眼鏡片子守護起來,不與其他的靈魂結盟,就像一個守著萬貫家產不吃不喝的守財奴。而我,恰恰是用優質的家族遺傳作為砸向這個世界武器,用足了這份魅力,以它來交換人生所有的可能和所有的幸福。
爸爸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九點了。他進門後先跟彤姐打招呼,然後轉過臉問我:“什麼時候到的?”好像我隻是外差三天回家,而不是一去經年的遊子。彤姐暗地裏對我做了個鬼臉。
他洗手洗臉磨蹭了好久才坐到餐桌上,衣冠整潔,一絲不苟,就像在法國餐館用餐。他布好餐巾,開吃前突然想到說:“其實你們可以先吃——”
到這會兒,爸爸才發現餐桌上隻有兩個人的餐食,於是便有些不知所措。彤姐趕忙解釋,說自己早吃過了。於是,爸爸客套地問彤姐是不是要嚐嚐安達娜做的魚?“魚做得還不錯——”他這麼說。
安達娜下工前將兩份晚餐分別用兩個餐盤放在桌上。兩個餐盤裏是同樣的餐食,各自一份煎魚,一份雜菜,一坨米飯。米飯是菲式烹飪,用蒜蓉和紫蘇炒拌,還蠻不錯的。我沒回家時,安達娜隻需要做一個人的飯,我回家後,增量而已。安達娜做完晚餐就可以回家,因為在新加坡四季都熱,沒有餐食會涼到需要加熱的問題。餐食放在桌上,爸爸什麼時候回家吃都可以。這就是我老爸的生活,規律地孤獨著,精致的極簡主義。當我攪拌著盤子裏的米飯,突然有一種心酸的感覺,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趕緊低下頭,將米飯勺進嘴裏,堵住自己的情緒,不讓它湧現。
餐桌上還有一個湯鍋,像是玉米湯之類,在湯鍋底淺淺的一層。我沒有動。
我好不容易忍住了滿心傷感,輕輕叫一聲,爸……欲言又止。因為我知道爸爸非不得已,不在餐桌上說事兒,更別說聊天什麼。但凡中國人都喜歡在餐桌上聊家常,雖然不是什麼好習慣,但一大家子在餐桌上聚齊,吃著說著聊著,其樂融融,也是一種文化。但是,我們家沒這個,我從小到大,一家三口一起用餐的次數屈指可數。
爸爸,我要結婚了。我回新加坡就是為了向爸爸通報這個,必須抓緊時間說,錯過機會難免造成先斬後奏目無尊長的事實,而我在新加坡逗留的時間隻有兩天。
爸王顧左右而言他:“今天是新年……”我不知道他想說什麼?新年,我們該相互祝福一下?抑或說,兒子,你能夠在新年第一天回家,很難得。我不知道,爸也沒繼續把這層意思表達清楚,他仿佛永遠不善或者說不屑表達親情,即使有表達也格格澀澀,讓人別扭,還不如不說。他說完這句語焉不詳的話後,順帶著問了一句:“你不是要先訂婚嗎?”
彤姐出來圓場:“訂婚不就是為結婚嗎?小鈞把去澳洲訂婚的事都安排好了,姨夫。”
“哦。”爸爸說。隨之便仔細地將盤子裏的魚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仿佛不認真對待會對不住這份上好的煎魚。
爸爸分割完魚,一口也沒吃,放下刀叉:“你媽媽前幾天來電話跟我說了這事——”接著,他開始專注地吃魚,吃得慢條斯理。剛才那句話還有沒有下文?他將作怎樣的表示?讓人費揣測。
彤姐有些忍不住了,說:“小鈞這次特地回來向父親報告一下訂婚的事,二來,想當麵請您去澳洲參加他的訂婚儀式。這孩子平時大大咧咧,關鍵時刻還是挺懂事的……姨夫您要是決定去,我就給您訂機票了。”
爸爸放下餐具,用餐巾擦了嘴,用蘇打水潤了喉,然後才對彤姐說:“他母親去不了,我也就不參加……你和他表哥出席一下吧,代表我們。”
不說理由,隻有決定。其實,我媽在電話裏對我說過,說她剛好要去德國做一個重要學術演講,邀請方非常重視,半年前就定了行程,這半年裏還就交流訪問的細節做過多次溝通,看來很難臨時改變。至於我老爸,我媽媽說:“他腰椎病越來越嚴重了,這些年已經很少遠途旅行,我要是不出席的話,估計……”我當時說,從新加坡到澳洲,也就五個小時飛機,比上海過去近一半路程呢。我媽在電話裏頓了片刻,說:“小鈞,理解你爸……要不你再爭取一下?但你要做好他不參加的心理準備。”這些理由,他可以親口對我說,像媽媽那樣對我做些合情合理的解釋。但他不習慣這麼做。也許他打深心裏覺得,作為父親,任憑做什麼決定,都無須跟兒子解釋,而解釋是一種最無力的行為。
“哦——”彤姐毫無回天能力,她有些發愣。要是遇上別人,按彤姐的脾氣,一定會說,有什麼事比你親兒子訂婚結婚更重要?她會用古今中外的理論動搖你的決心,讓你深深檢討並跟著她的想法走。但是麵對這個執拗的姨夫,她沒轍。她沒轍的原因是,她從未撼動過這顆大樹。
沒有關係,爸爸,我說。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不就定個婚嗎?現在已經沒什麼人玩這個了。我們也就是找個理由,約朋友一起去澳洲度個假——Sally也這麼說……哦Sally要我代她向您問好呢爸爸……我這次回新加坡也不完全像彤姐說得那樣,專程為這事來……我都好幾年沒回新加坡了,新加坡的樣子也快忘了,特別想回來看看……還有,媽從英國打電話告訴我,說您老犯腰病,我接到這個電話後,一直在想,我爸是不是老了……
我突然哽咽了……
我努力顯出笑,為佯裝出來的幽默注上表情符。
我不會表達這個,覺得每一句都沒說準確。我也是個信奉“取悅他人不如開心自己”的人,在這一點上和我老爸很像。我不善表達親情,或者說,一直以來我對親情都很陌生,不知道它是個什麼玩意,長什麼樣。一旦麵對這個渾身尷尬的親情,我就像一個乞丐,突然被人施舍了一塊大大的黃金,不知所措,橫豎覺得燙手,甚至棄之不及。
我調整了一下情緒,不讓自己流露出太直白的情感,至少不能發出哽咽的聲音,我說,不過,爸,剛才你進門的那會兒……還好,我沒發現您有老……
我想誰也沒聽懂我在說什麼。
我送彤姐出門的時候,彤姐對我說:“你爸媽就這樣,你從小就這麼過來,理解他們吧——理解萬歲!再說,你和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不一樣,你爸媽是愛你的,哪怕離得遠,一個在英國,一個在新加坡,他們都會在心裏祝福你……沒事,小鈞。給姐一個準話,是不是沒事啊?”
我笑著說,有什麼事啊姐?你也太小看我了,還把我當小男生?
彤姐說:“明天晚上和你表哥一起吃個晚飯吧,他想死你了。”她說表哥本來今天說什麼都要過來,可臨時變卦,“忙死了——分身無術。”
我想了下說:“姐,明天是我在新加坡唯一的一個整天,我想……單獨和我爸呆一天。”
彤姐很理解我的意圖,但頗有為難,說我和表哥不見一麵恐怕不行。
我說,我和表哥見得最多了,他哪次來上海,我不是全程陪同?再說,我們不是很快要在澳洲見了嗎?
彤姐說:“話我可以帶到,你表哥要是不答應,我可沒辦法。”彤姐埋怨我,說幹嗎不安排在新加坡多呆一天?
我說,要不這樣吧,後天我去機場前到他們公司轉一下,他要有時間,就一起吃個簡單的午餐。彤姐覺得這辦法可行,剛打開車門要走,我輕輕喚了聲,姐——
我說,姐,能抱我一下嗎?
這一下還了得,如同情感決堤,彤姐抱住我,頓時眼淚嘩嘩,說:“你這孩子怎麼那麼命苦?”
我倒不覺得,我沒有哭,也很平靜。在這個世界上,我並不缺少愛。我和Sally的婚姻,剛開始時,不被多數人看好,但最終還是得到了大家的祝福,其中也包括我爸媽,隻是他們的表達方式略有不同罷了。
我在公寓周邊轉了一圈,新年第一天,新加坡的夜晚還很熱鬧,街區廣場上,半大的小子在玩滑板,其中有洋人,但多半是華裔。那曾經也是我夜不歸宿的地方,一切仿佛近在眼前,但事實上已經成為不可挽回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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