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575 更新時間：09-06-19 17:57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池。
羌管弄睛，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初秋的夜晚，微微冷風襲人。
寒微緊了緊衣襟，看了看站在原處的另外兩個人。
“我們也分開吧。”
傾城看他一眼，點了點頭。
寒微自己挑了一個方向，徑自去了。
傾城也和邵遠各自選了一個方向，向兩邊走了。
春燈絕勝百花芳。
漫天爆竹流光雨，遍地華燈飛彩霞。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
不怪乎燈會總是大姑娘小夥子們的定情之地，在這種充滿雅韻又熱鬧詩意的地方，的確是培養情趣的好去處。
傾城一麵走著，一麵閑閑觀看。
是不是最多的他倒不在乎，有機會從高門大院裏出來，就當是散散心也好，沒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緊。
上次賞花燈時還是上元……
傾城想到這裏，不由心中一緊。
上次他猜到的燈謎是什麼呢？
冰火兩重天。
——雪焰。
兩個字，卻是他一生的煎熬，也是他心底最深的牽掛。
也是這兩個字，讓他遇上了情竇初開的琉璃郡主，然後在過關口的時候被邵佳利用私權攔下。
這兩個字，從來就能改變他的一生啊……
猶記得那時，琉璃郡主水藍繡裙，裙帶搖曳，姿容清麗無雙。
女孩子還帶著清新的仿若春草的氣息，一顰一笑最是動人，看向他的眼神裏卻夾帶著羞澀和愛慕。
就仿佛沾著露水的紫薔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
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戔剗金釵溜。
和羞走。
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正是少女情態。
邵佳一門心思要撮合這一對金玉良緣，他卻是沒有應承的想法，還曾經夜半逃出了府邸。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也隻得把闌幹拍遍，欲訴還羞。
他又是如何作答的？
——一君不容二侍，一心何堪兩對。
如今卻又為何，不經意間對那個絕色少年，動了心？
剪不斷，理還亂。
寂寞鎖清秋。
試問閑愁都如許。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然而就算情深如許，他也不可能接受寒微。
就算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也要分得清自己的責任。
隻不過，是一場，不得不過的——
美人關。
寒微一路向北走去，一路上四處猜謎。
提著一堆燈籠，他十分高興，在街上竄來竄去。
走到一處，他突然停下腳步。
那是一隻菱形的燈籠，就像他從前放過一次的孔明燈，火光明亮而微微閃爍著昏黃，從白色的燈簾裏透出來，溫馨的透亮。外麵的簾布上繪著百鳥朝鳳，一隻雛鳥坐在枝頭上，上方打下來的陽光被樹蔭遮住了，隻透出了一點五彩的羽翼邊緣，看不清麵貌。大樹的枝椏上，周圍的地麵上，停著十幾隻鳥兒，各種不同的姿態，卻都張望著同一個方向。
而那隻大樹的頂端，一隻老鷹正張開翅膀俯衝下來，那些鳥兒卻不躲不閃，隻是望著樹上的鳳凰雛鳥露出恭敬的神情。細看時，似乎連老鷹也是如此，它的嘴裏，還叼著什麼東西。
寒微心念一動，疾步走過去。
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一隻雛鳥，沒有美麗的五彩豐翼，沒有渾厚豪邁的鳴叫聲，沒有結實健壯的身體，卻已經有了號令群雄的能力。
他隱隱地，明白這樣的韜光養晦，了解這樣的驚才絕豔，也被它吸引。
他走到近前，著迷地伸出手去撫摸那微微浸著燈光的五彩翎毛，心中漸漸泛起滔天巨浪。
掛燈籠的是個老頭，看起來已經年邁了，身體卻還硬朗。
他轉過來，看見寒微愛不釋手的模樣，又看看他右手上拎著的一大片五彩燈籠，忍不住發笑。
“這位姑娘，您這麼多燈籠，是不能拿在一塊兒的，很容易著火。”
寒微愣了一下，轉頭盯著他，不無鬱悶地道：“老人家，你看錯了，我不是姑娘。”
雖然很想把手裏的燈籠全都摔到他頭上去，可看著對方微微佝僂的背脊和雪白的兩鬢，寒微忍了忍，還是保持了最基本的禮貌。
老頭笑嘻嘻地摸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胡子，就像那種得道高人一樣，眼睛笑得眯成了兩條縫。
“小姑娘不用不好意思，老頭子我是過來人了，不會取笑你的。”
寒微眨了眨眼：“我真的是男人。”
老頭見他這麼堅持，還是再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後得出了結論。
“小丫頭害什麼羞，我活了這麼大把歲數，難道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麼？”
寒微在心裏默念：那你這麼多年真是白活了……
麵上仍然笑意盈盈：“老人家，我真的不是女扮男裝，要不您可以驗明正身。”
他說得笑眯眯，暗地裏陰氣重重。
老頭還是擺手，麵上一派慈祥的笑意：“不用不用，老頭子我這麼大年紀了怎麼能占小姑娘的便宜，不是讓人家說我為老不尊麼？”
寒微平時欺壓人慣了，身邊又帶著一個不需要自己出手就能擺平一切來勢洶洶的狂蜂浪蝶的小忠狗，從前也沒有遇到過這樣打不能打罵不能罵還必須得賠笑的情況，一下子懵了。
他能忍到現在還保持著基本的禮貌，這對於一向女王慣了的行事風格還真是不容易。
他連眨了幾下眼睛，麵上笑容僵硬，不知道要說什麼。
老頭自顧自嘮叨開了：“我家那個閨女呀，年輕時候也是這樣，和心上人一言不和就扮成男裝離家出走，不過姑娘你可比我那閨女俊俏多了，你的心上人一定還在家急著找你呢，你就別鬧別扭了……”
寒微嘴角抽了兩抽，笑得越發僵硬。
老頭還十分起勁地滔滔不絕：“可是我那閨女呀，後來成了親，現在不也是夫妻和睦，賢惠溫柔，勤儉持家麼？現在我老頭子連孫子都有了，和老伴兒平時也悠閑得很，就是出來掛個燈籠，都被閨女念叨了半天呢……”
寒微怔怔聽著，漸漸覺得眼眶酸澀起來，有什麼東西止不住勁頭地死活要往下墜，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把那股奇怪的感覺壓下去，抑止住心裏洪流決堤一般的感動。
老頭猶在叨叨念念：“你看，雖然我閨女年輕時那麼調皮，卻還是被那小子逮到了不是？像你這麼俊俏的小丫頭，那小夥子得排到城樓去呀，家裏那位還不捧在手心裏看緊嘍。所以你就不用擔心了，入夜之前趕緊回去吧，別讓心上人等得急了，看他傷心，你不也心疼麼？……”
奇怪的邏輯的老頭……又嘮叨又不長眼睛……還兼之愛管閑事……
寒微在心裏腹誹，頭卻慢慢垂了下去，眨了眨眼，露出一個清淺的笑。
原來這就是尋常人家的生活麼？有一個嘮叨得要死讓人不勝其煩的爹，說不定老了還會得上什麼耳不聰目不明愛管閑事的症狀，得耗上一輩子去照顧他，指指點點的，都是負擔。
多麼甜蜜的負擔……
是他終其一生也求不到的負擔，是他從出生起就被剝奪的煩惱，是他永遠也找不到的依靠。
他多麼羨慕，又多麼嫉妒。
那麼深的血緣羈絆，那麼複雜牽連的牽掛，就像三生注定的紅線，纏纏綿綿，至死難解。
就此托付了一生。
他在此之前，卻從不知道。
什麼叫做——
一個完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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