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06 更新時間：09-03-19 18:04
時下五月初，一天早上我接到遠在北方的兒子鍾顧的電話，他說正攜妻兒前往飛機場途中，大概中午十二點就會到達h市，叫我們在家等他們吃午飯。我對他們突如其來的來訪感到手足無措，我握著電話聽筒發牢騷，直嘟囔這些孩子怎麼沒有點眼色，我原本完美安靜的蜜月被他們破壞了。
早飯時，聽到這個消息的他卻一點不驚訝，笑眯眯撚著他那點白胡子樂嗬嗬地說道，沒事，沒事，正好放長假，叫小孫子一起出來玩玩也對。
我一聽就明白怎麼回事了，想必是他們串通好，存心攪亂我的寫作計劃！我惡狠狠瞪著他，心想，咱是不是年紀大了有點老年癡呆，想當初要提防他們這點小把戲根本不消耗腦細胞啊！真是人老被人欺，我想到這裏，感到十分沮喪，耷拉著腦袋默默不語。他見狀，急忙假惺惺安慰我，咱們倆那點事兒我還真想看看你怎麼寫的，嗬嗬，說不定晚年還成回明星，不枉此生，唉對了，姓名可得用真的，說實話我連題目都給你想好了，嗯就叫做那個——
我看他說得興高采烈，一股熱氣竄上腦門，直摸著心髒吆喝，你這個鍾秦，你，你要氣死我！
一開始這明明是個天知地知獨我知的秘密啊，怎麼大家都知道啦！這年頭，想有點隱私都不成，這日子，沒法過了！我越覺得悲哀，撇開鍾秦一個人出門買菜去了。在家裏幫傭的小丫頭見狀莫名其妙問鍾秦，您老怎麼把他氣跑了？這個月都第幾次啦，這地兒可不能亂跑，您不知道，在這兒度假養老的小老太太有多少，就咱二老爺那相貌，老了也屬於絕對標致的類型，您別人到此年還弄個綠帽子帶著，這傳出去鍾大哥一家可怎麼過啊，還有小少爺呢，他才高二，這要是給學校知道了，他怎麼混呐！他上個月才搞定一個小姑娘，要是黃了，二老難辭其咎，呃，大老爺，你怎麼啦，幹嗎摸著心髒？不會吧，昨個不才去醫院檢查過嘛！天，臉色也不好了，要不要我叫醫生來？啊，您別跑啊，小心門檻——
我在濱海大道上瞎轉悠，看到不少老年夫婦一身花花綠綠向海邊走去，頓生感慨，人這一輩子真不容易，要不是有個相攜到老的伴兒，這日子得多淒涼。我和鍾秦現在的日子來的不容易，若不是我們兩個都是直腦筋，估計也終究落得個有緣無份的下場。用他的話說，我們第一次見麵就打了個結，這輩子也別想解開。這真是最貼切不過的比方呢。
一路走到小吃店，看到賣紅豆沙冰的小販格外親切地招攬生意，一群穿著迷你裙的女高中生嘰嘰喳喳邊笑邊風似的從我身邊奔過時，沙冰久違的清涼味道溜入鼻子裏，我咽著口水極其羨慕地望著她們，自從我有了胃病後，冷飲迅速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平日吃個香蕉都要經組織批準經由熱加工後才能入口，別說沙冰，稍微有些涼了的水我也沾染不得，我四周看看，沒有熟人，打定主意破戒一次，以我最快的速度跑到攤位前掏錢操起軟塑料杯子轉頭找個人煙稀少的角落，迫不及待將一勺亮晶晶的冰粒塞進嘴裏。熬煮過的紅豆香一點點沁入心脾，我愜意地往海邊而去，關於今天早上那令人氣憤的事情，我早就拋到腦後了。嗬嗬，鍾顧要來就來吧，平日裏生意那麼忙也沒好好休息，況且，我也想孫子了。
不知不覺一杯冷飲下肚，我感覺胃中有些異樣，但因為看到一群老頭老太太在沙灘上跳交誼舞過於興奮自動忽略的那隱隱的不適感，趕了過去，很快和一個老太太結伴翩翩起舞。
在我開始動手創作這篇文章時，鍾秦就陰魂不散跟著我非要先睹為快看個究竟。我煩不勝煩直想廢了這個聒噪的小老頭，可我們的兒子說，你要是把我一號老爹廢了，最鬱悶的肯定是你自己。我當然認為他們沆瀣一氣，一腳把他踹了出去，結果孫子又不願意了，說我欺負他爹非要和爺爺我拚命。要不是兒媳婦阻攔，我估計會被家庭會議集體攻擊直到繳械投降為止。
小孫子鍾素索，今年高二，身高1。82，是他們學校的一線明星，有的小姑娘追她都追到我和鍾秦這兒來了。看到他有兩個爺爺，不但沒嫌棄他，反倒使他的人氣竄上了天。現在的小孩，真是不好懂……
一支舞曲結束了，和我一起跳舞的老太太樂嗬嗬地邀請我再來一支。她胖嘟嘟的樣子給人很暖和的感覺，看著很舒服，所以我沒有拒絕。姓王的小老太告訴我她的老伴幾年前去世了，這次是和兒子來故鄉轉轉，然後就要飛去美國定居了。她講的聲淚俱下，我也頓生哀憐之情，借肩膀給她哭哭，可背後突感惡寒，果不其然，我那一回頭，就看到鍾秦這醋壇子吹胡子瞪眼摞起袖子要上前找我們拚命。我心想，雖說他年紀大了，可一米八以上的個子也不能縮水成一米六，還有那體格，就算不長肉也挺寬大結實，更不提去年他心血來潮還去參加了什麼老年萬米跑捧個狀元回來。他要是想揍我們，絕對不費什麼力氣直接給我弄到火葬場去了。
“你，你，顧憐生，你太過分啦！你還真出來給我找綠帽子！”
王老太太悲傷得稀裏糊塗加之耳朵有些背沒聽到鍾秦說什麼，我可不一樣，我一聽來氣了，這家夥歪曲事實屈打成招的功夫登峰造極，什麼也沒搞清楚就開口亂噴醋！
我翻眼瞪他，冷哼一聲示威。對付他還不是小事一樁，我不理你，看你怎麼辦。我拉著老太太，笑眯眯道，“咱們去那邊跳舞，這裏閑雜人員太礙事。”
鍾秦見狀，一跺腳，上來就要拽我的胳膊。我大叫一聲，王老太太看有人要動粗，急忙扭動著身子高聲喊道，“兒子，兒子，快來呀——”
很快，一個高大壯碩的年輕人跑來，一看這架式就知道鍾秦不是好人，他捏捏拳頭，高大威猛地將他母親擋在身後，對鍾秦道，“老先生，我媽膽子小，你可別這麼嚇她。我知道我媽特受歡迎，想和她跳舞的人很多，但您也好歹排個隊，是吧。”
我嘿嘿笑了幾聲，見鍾秦百口莫辯的模樣十分解氣地朝他抬抬下巴。他見我和外人裏應外合一氣之下竟然轉頭便跑了，還罵了一句，“顧憐生，咱離婚！”
我呸了他一口，接著去跳舞了。誰叫他和鍾顧來氣我。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還真以為我老了就成了軟柿子！
嗯……總覺得有什麼事情給忘了……
中午，王老太太的兒子邀請我一同去吃飯，盛情之下，實難相拒。據說下午海灘旁有個聯誼會，會有很多老人去。我自然不能錯過，本想帶鍾秦來，誰叫他表現太差，我決定獨身前往。
大概是下午四點鍾左右，一群人風風火火朝我們走來，我仔細一看，一拍腦門，才想起來，鍾顧說中午的飛機，要一起吃飯的，我給忘了！你瞧那爺倆的架勢，一定是來興師問罪的！我有點心虛，可人老了真特別忘事……
他們爺兒孫三代人氣勢洶洶擋在我麵前，我知道大事不好，連忙向兒媳婦邵琦求助，她愛莫能助地別過頭去，想必是不會站在我這一方了。
“爺爺，你這算什麼啊！我為了來看你可是沒有去學校補課的！”小素索先發起攻勢，他雙手叉腰，眼睛瞪得像駝鈴。
“爹，不都說了中午要一起吃飯啊，怎麼回事？”
“我，我一不小心忘了……”
鍾顧一聳肩膀，還真嚇了我一跳，他凶道，“嗯，你忙著勾搭漂亮的小老太太呢，忙是吧！都敢不回家吃飯了！”
瞧這話難聽的。自從我有了胃病後，每餐都要精心照理，不得馬虎。可我今天確實…………忘了。
鍾秦一旁看好戲，摸著下巴等我認真道歉然後乖乖跟他回去。我心想，這兒子明明是我們兩個人一起養大的，為什麼我就老受欺負？鍾顧這兔崽子也是，難道是我沒有教育好？
“我不就出來跳跳舞，怎麼又和勾搭聯係上了？”我小心辯解著。
“都排隊和人跳舞了，難道不是嗎？！”
這時，王老太太在她兒子的陪同下也來了，鍾顧在得知那就是我今日的舞伴時，氣呼呼地說道，“我老爸哪裏比不上嘛！”
啊，真是家醜外揚。我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小素索上前摟住我的胳膊，悄聲道，“爺爺，你給我一點好處費，我就替你說幾句。”
我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喝道，“你小子就隻會敲詐我一個人！”
小素索一驚一愣，哭喪著臉奔到了鍾秦那裏，擺好了架式要找我麻煩。
“啊，這不是鍾老板嗎？”這時，王老太太的兒子熱情地迎了上來，握住鍾顧的手就是一陣亂晃，滿臉放光。
鍾顧這木頭愣了好大一會兒，差點把人給盯出個大窟窿，才恍然大悟，“噢，原來是王總，真是巧遇，巧遇！”
原來碰到了故人……我們這些閑雜人等被曬在了一旁，別提有多尷尬。
還是邵琦好，前來調劑，在她的帶領下，我們一幹人走進涼棚分坐兩端。王老太太和她的女伴又出去了，邵琦也連拉帶拽把素索拖了出去。我和鍾秦眼神交戰了片刻，敗下陣來。嗯，胃感覺有些個痛，不會是吃了沙冰的緣故吧……
“群眾的眼睛永遠都是鮮亮的，快給我道歉，要不這婚離定了。”
“我們壓根沒有結婚。”
鍾秦晃晃戒指，粗聲惡氣道，“行了，還嘴硬，這麼多年還沒有改！你要氣死我才甘心？！”
“這叫什麼話，咱們可是彼此彼此。”
“怎麼了嘛，不就是想看看你能寫出什麼東西來，你就小氣，藏著掖著，又不是色情小說……就算是，我都一把年紀了看看過癮也不為過啊！”
聽著他的話挺在理，可我總覺得不甘心。我這是怎麼了？多變，易怒……要論更年期，這也來得有點太遲了吧==！
“走吧，回家去，我到算了，要和鍾顧他們好好解釋一下，等了你一中午。”
“我，我真是忘了，我這麼老了，總愛忘事，我也沒辦法啊。”
“知道了，反正我也忘了。”
什麼——我瞪大眼睛看著鍾秦等他解釋。他察覺到自己說漏了嘴，急忙掩飾，“嗯，我到處轉了轉，所以回去晚了……嗯，我看到有人在療養所門前聊天，所以去玩了一會兒……嗯，我，我那個就是和一個老太太談得挺來，所以——哎哎哎哎，憐生，你別跑啊！”
這綠帽子還指不定誰來帶呢！
一個老頭在大街上淚奔的情景還是比較少見的，因為我突然意識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實：鍾秦他原本並不是個同性戀。要不是我這個變數的出現，他也不用去領養一個兒子回來。我惴惴不安的快要一生了，還是很固執地認為，如果鍾秦遇到他更愛的人，一定會離開我。這個設想太可怕了，我隻覺得全身一股熱氣變得冰冷，胃像有人猛踹了一腳，絞著勁兒的疼起來。我坐在一棵大樹下捂著胃吆喝，真疼啊！
不過一會兒胃開始痙攣，我咚地一聲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據說我睡過去的時候，鍾秦在病床邊抓著我的手老淚縱橫，哭得像個失水的黃瓜。我睜開雙眼，看到了窗外夜色正濃，然後就是鍾秦擔憂的雙眼。我這麼認真審視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你怎麼不說話？”
鍾秦有個毛病，他一見到我身處“危難”時，就間歇性犯失語症，一言不發，可他的眼睛會說話，他手心的溫度會說話。
我握緊他的手，微微一聲歎息，也幹脆緘默不言。
門外，大夫嚴厲地批評毫無過錯的鍾顧，說他沒有好好照顧我，他也一一默認了，然後自我反省活像個痛改前非的壞小子。可我知道，此次入院，錯全在我。哎，真是一失嘴成千古之恨。不過話說回來，那紅豆沙冰真好吃……
“憐生……”
鍾秦突然叫了我一聲，我一轉頭，看到他雙眼噙淚，連忙緊張起來。
他將我的手貼在他心口上，慢慢地，一字一頓，生怕說錯一個字，像個牙牙學語的小孩般謹慎，隻聽他說，“憐生，請你，一定，要死在，我之後。”
我心裏重重一顫，立刻淚眼朦朧，我伸手摸摸他的臉頰，艱難地浮起一個微笑，“嗯，一定。”
我知道，門口的鍾顧也聽到了，他本想進來，卻又悄悄退了出去。他知道我們雖然在一起這麼多年，可現在的每一分鍾也都彌足珍貴。
我的胃不疼了，醫生說明天早上就可以回去，他可以叫人去家裏給我打點滴。今晚，鍾秦固執地不願意回家去，執意要留下來陪我，鍾顧沒有辦法勸動他老爸，便向我求助，可我卻希望鍾秦留下來，雖然我很清楚這樣對他的身子不好。
夜深了，我們睡在一起，拉緊了手，像是要共赴黃泉一般。我記得鍾秦曾說過，憐生，我們兩個就是死也要把手拉緊，這樣我就可以很輕易找到你。那次，是我們相隔3年的第一次見麵，也是在醫院裏，也是在這樣的夜色中。
“憐生，你真的要寫下來嗎？”
醫生說我不應勞累，聽說我要寫小說嚇了一大跳。那神情像是在觀賞一隻珍稀動物。可我不願我們的一生就這麼過去了。我想寫，真得很想寫點什麼。
“我一定會把你描述成一個大帥哥，保證不帶主觀色彩。”
“你不要太累也不要勉強，其實——”鍾秦將我抱在懷裏，說道，“我們的事情，每一件我都記得很清楚，我知道你也是。”
“嗯，我知道。”
“你聽我說，我愛你，你別嫌我酸，這句話，我每天都該對你說，你一直過得小心翼翼，我看得出來。咱們都這麼老了，可我還是得說，如果可能，我還要把以前沒說的都說給你。”
“嗯，慢慢說。”我有些哽咽，鍾秦，你這是幹嗎呢！
“憐生，憐生——”鍾秦看入我的眼中，笑了，像我當初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那渲染了陽光輝彩的笑容，耀眼而溫柔，“憐生，不負此生，我現在，滿足了。”
我一直在慢慢地走
我知道你一路貪戀天邊的風雲
你會在曠野中迷路
你會在汪洋中偏航
我一直慢慢地走
我知道你總裝作不懂我的焦躁
你會留戀路邊野花
你會沉迷長空星輝
我一直慢慢地走
等你如那春風過目時
看到我的愛為你盛放
等你如那春風過目時
抓住我的手永不放鬆。
鍾秦去世的時候，小說已經到尾聲了。我知道，我生命的結，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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